Enlightener专访 | 王晨:在河之中
用诗歌实现乡村孩子自由的情感表达 | 第 1321 期
介绍
二十多岁,王晨已经走过了许多桥。它们是前人走熟了的,闭着眼向前也很安全,有时家人还会用自己的经验扶着她。但二十二岁的时候她突然被扔进了河里:读研吗,做公益吗,换专业吗?
被涌动的湍流冲击得发晕,她忽然醒悟,原来这才是那条叫做人生的河流。走在桥上的时候连一片水花都未沾上,如今却被淋得狼狈。身处河中,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对岸,也不知道上岸时已经偏离理想位置多远。你只知道自己不能发愣,要蹲下身,站稳跟,做好判断,努力上岸。
她在凶猛的湍流中察觉到,链接是重要的力量。那些关于对岸的信念、关于未来与具体的人的想象就像一条条绳索,她搜寻、拧紧、拽稳了它们,一步一步、慢慢向前。
2020年,王晨看到纪录片《人生第一次》第三集的片名《长大》时,没想到它讲的内容会与诗歌有关,直到发现这首诗:
她被这首诗深深打动,更重要的是,在这首诗里,她看到了一个孩子的“自尊”。
“我以前作文特别好,老师会把我的作文复印下来。”王晨在这首诗里想起了自己的经历,“老师说,王晨你要保有这份灵性,它会让你做成很多事情。”
老师的夸赞让她明白了什么叫“自尊”——不仅是自信,这是一种没那么锋芒毕露,但更加笃定、坚强的品质。有自尊的孩子会更平和地接受自己的弱点,因为他明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他在那里会很有力量。
灵性与自尊让王晨时刻都处在一种跃动的状态,她用“出发”来形容:你相信感知可以被表达、表达可以获得反馈,做事情会有蓬勃的热情,随时都能“出发”。
但是,尽管王晨自己有过类似的经历,尽管自己也写诗,她却从未想过这两件事可以产生联系。当她发现名为“长大”的诗歌主题纪录片时,短暂的诧异之后,剩下的就是心向往之。
“是光”吸引她的,还有与远方的关系。受益于3G网络与手机的流行,出生于上世纪末,在10年代度过青春期的王晨,早早地在各种内容创作平台上见识了自己生活以外的世界。渐渐地,对世界的好奇转向了一种“责任”——《国家地理杂志》《看天下》进入了她的生活,高三的王晨虽然埋首书堆,却也心怀天下。她那时候就明白:与远方产生链接,是自己必须追求的事情。
到了大学,学习新闻传播的她发现“远方”有两种。一种越看越遥远,越看越无力,另一种看着遥远,其实自己是能够有所作用、召唤意义的:“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但好像有一条河流把她拦住了,氤氲的水汽让她知道对岸不远,却依旧看不清。这个时候她发现了“是光”,“是光”或许还不足以被称为一座桥梁,但却是对岸抛来的一条绳子。她打算抓住它,泅渡过去。
但是,还需要时机。
2020年以前,王晨都不必考虑如何“渡河”。小升初、中考、高考,这些坚固的桥梁她走得很稳。直到2020年,本科学新闻传播的她收到了电视台的工作机会,但又想去读一个哲学的硕士。那时候她还看到了纪录片《人生第一次》,第一次萌动了加入一个社会公益团队的心思。
她抬头一看,没有桥了。怎么渡河?不敢选,开始拖延。拖延没有终点,去问爸爸,得到的回复是:“你做什么选择都可以,我都支持。”绝对的选择权反而让王晨更加惶恐,终于要完全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了,冰冷的浪花直接拍到了她脸上,恐惧、纠结又袭上心头。
图源 | 王晨
王晨让自己冷静下来,首先决定把去“是光”做志愿者这件事先放一放,等自己重新掌握生活后再考虑。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困惑与追求。电视台是一个不错的工作单位,但22岁的她心里分明还有很多问题没得到解答。比如爷爷去世后,关于生死的疑惑就从未远离过她;她的本科毕业论文是围绕信息茧房展开的,关于这个社会,她还有许多不懂的事情;她一直对艺术史很感兴趣,却总觉得艺术背后还有一些更根本的朦朦胧胧的概念,这个如太阳般吸引人,又散发着水波般迷离温柔之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或许人的一生终究会有许多问题得不到解答,但学会放弃,那不是22岁该做的事情。她明白如果自己此刻就进入产业界,那些需要艰深阅读与思考才能进入的地方就将永远对她关上大门,而这些问题会成为彼岸花,在无法企及的对岸,诱惑、纠缠、折磨她一生。正当读书的年龄,她决定顺心意,在前往真理的路上多走一步。
变化总令人畏惧,在考研日渐激烈的疫情时代,从一个普通大学跨专业考研到一所名校更是需要不少勇气。但回头梳理自己的过往,她发现“闭着眼”走路的日子里,自己已经做过许多突破与变化。
她自认是一个无比内向的人。但却在本科的时候参加了辩论队、校史馆讲解团、健美操队、茶道艺术团等一系列需要口才或者“抛头露面”的活动。她的语速变快了,胆子变大了,但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内向的人。
或许人本身也是一条流动的河,没有一个词能够概括任何一个人,而变化才是河流的一生中唯一不变的事情。哪怕闭着眼向前走,你走的也早就不是那条理想中的直线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看准了方向,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一条河。2021年9月,王晨来到了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不久之后,她成为了是光诗歌的志愿者。
有些迟到,但还不晚。
王晨的生活失衡了。
2022年春天,每一朵花都开得很寂寞。上海封控后,王晨只能呆在狭小的宿舍里。时间被封锁在床铺之间,每一次张望都要控制得井井有条,连吃饭都要靠楼层长去一楼打饭,再带回寝室。她的生活像是被上了发条,因为除了床铺与工作椅,她别无去处。
名为“忍耐”的盖子压不住沸水,过于猛烈的工作火焰只会将生活这壶浊水烧干。失去排遣手段后,人与各种工作的矛盾此起彼伏地爆发出来,她好像在身体里听到了刺耳又发闷的声音,那是“水壶”即将被烧穿的预兆。
图源 | 王晨
在“是光”,王晨是一名“小蜜蜂”。诗歌老师传送到后台的通常是照片,“小蜜蜂”们需要把这些大多无法靠AI识别的孩童字迹辨别并记录下来。2021年以来,孩子们创作热情高涨,尽管每一天都有2-3位小蜜蜂负责,但平均每个人每周还是要识别、誊录数百首小诗。
这是一件听着有趣但其实枯燥的工作。数量是一方面,虽然面试的时候就知道诗歌量很大,但真正打开后台时,她明白了什么叫做“恐惧”。质量是另一方面,是光诗歌公众号一周会展示三首小诗,但后台一周会有上千甚至数千首小诗,其中惊艳者不多,绝大多数仅仅是表述非常随意、也没太多新意的日记或者造句习作一般的“便条”。
“很多小诗我录的时候就知道它们绝不可能被选上,就会想,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王晨用“麻木”来形容那种感受,“一开始我建了一个文件夹,如果遇到了让人惊喜的小诗就放进去,后来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对王晨来说,誊录小诗变成了一种本能行为——眼睛、手指先于大脑,诗歌也被肢解成了“需要辨别的文字”,她常常誊抄完了一首诗,却完全不知道这首诗写的是什么。
她努力过,比如变化外在条件,将一周的任务分成七天去完成。但这种脆弱的尝试在上海加强封控后被彻底粉碎了:“上网课,板凳一坐电脑一开,一听就是一天。我就算分成了七天去做,但那一天的做完了我又能干什么呢?还是只能面对电脑,还是呆滞的状态,还不如一口气做完,像机器人一样。”
“采诗”是离诗歌最近的工作,“机器”却是离“诗歌”最远的描述,用呆板的状态采集生动的作品,的确是一件残酷的事情。更何况,被锁在寝室后,王晨的整个生活都变成了一种本能行为。睡觉、吃饭、上课、工作,所有的事物都“先于大脑”,感受被钝化了。整个生活都与采诗工作一样编成了程序,身体被彻底机械化,心灵的抗拒显得苍白无力,显露出一种疯狂的趋向。
在她状态不好的时候,采诗组的其他小蜜蜂们积极伸出了援手,在自己压力同样很大的情况下主动帮她分担了很多任务,而采诗组也延长了王晨的任务完成时间。同伴支撑让她终于渡过了那段闭息潜泳的日子,来到水面,换了气,也让她选择继续留在这里。
但根本问题没有解决,封控实际上也只是催化剂。“这个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带着疑问参加了7月份的“发光大会”——是光诗歌每年都会举办的核心志愿者线下见面大会。
图源 | 王晨
2022年“发光大会”在大理举办,是光诗歌还邀请了两位刚参加过“种子教室成长营”的老师与会,向大家分享自己作为一线诗歌老师的感受。
“从大理回来后,好像找回了一些意义感。”见到了作为网友的小伙伴们,那些空洞的、名为理想或者说爱的符号的东西与具体的人发生了链接。这让王晨重新找到了一些动力,自己终于不再是对着电脑与那面被封控的墙作斗争,原来数千里外与自己并肩的伙伴是这样可爱又生动。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那些毫不起眼的小诗的意义。
两位老师在“发光大会”上的分享带给了王晨极大的震动,陆续听了老师们的线上“摆课”以及月捐节上的老师分享后,她意识到:自己所感到“枯燥”的诗篇,其实已经是老师们努力后的结果。让一个孩子愿意表达,并不是一件触手可及的事。对老师们来说,一整堂课中没有出品一首新颖的小诗是很常见的,但只要孩子们开口、开始表达,就拥有着巨大的意义。
诗篇的意义在诗篇之外。她所感到枯燥的、无聊的所谓“日记”或者“习作”背后,是孩子们那一颗颗小心翼翼向世界敞开的心灵;是一份份颤颤巍巍又忍不住张望、尝试的好奇。每一首诗篇背后,都是老师们用真诚取代戒备,用热情拥抱冷淡,不断反思、不断求索的努力。
她忽然想起是光诗歌的口号:“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这句话的意义点从来不是“会写诗”,而是“不砸玻璃”。在诗歌的质量上去求索意义,本就是南辕北辙。而这一切的真相其实在那个相遇的开头,就已经说得分明了——那集有关“是光”的诗歌纪录片的名字,叫做《长大》。
自己与远方相链接,符号与人相链接,诗歌与大山里那素未谋面但鲜活的生命相链接,“意义”这一端的砝码被补足后,王晨感到自己的生活恢复了平衡。好几股绳子在手,她终于相信:当初的选择没有做错,虽然这条河流水势汗漫,但下得很值。
学习哲学后,王晨对诗歌有了更多想法。研究生入学、加入“是光”后,她参与了许多有关儿童哲学的活动,老师们常常会带着孩子思考一些有趣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长大”“为什么出发”“人都是好的吗”“什么是丑”……从生活本身延展、从一张白纸出发去思考、创造一些东西,这些问题的调性与诗歌的出发点有相似之处。
图源 | 王晨
“儿童哲学是一个思考的过程,但思考之后不能什么都没留下。写有逻辑的严肃文章反而不利于启发与展示,倒是诗歌似乎很合适。”王晨起初就对诗歌教案很感兴趣,最近想法更是越来越多。
不过她也不急:反正,已经在这条“河”里了。云流杳杳,冰激泠泠,水留风影,月照山形,“慢慢走,欣赏啊”。上岸虽然重要,但河中如此风光,于波澜壮阔处共同伴们并肩泅渡,也是人生——
一大幸事。
采访手记
如同渡河,从七月约到十月,这篇采访完成时也已经离夏天很远了。
当王晨在电话那端说“绝对的选择权让我感到恐惧”时,我一下子被击中了。大概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离开主干道,徒步进入荒原的那个瞬间。有些人早、有些人晚,但我们终将走进残忍的四月。虽然恐慌,但荒原中的人才是自由的,你可以在荒原中依旧走一条传统的路,但那已经是你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路。
本想用“荒原”作文章的核心意象,最终还是选择了河流。因为觉得河流更有劲儿,而且荒原般的茫然会笼罩某一段时期,但我们的生命终究是流动的。奔出大山、怡然湖泊、浇灌江南、直入海洋,每条河流都有各自幸福的归宿,但又充满了变化的可能。
愿我们皆能无畏渡河,愿我们都能生如江河。
图源 | 王晨
成员|王晨
撰文|浩天
校对 | 沐春&田田
编辑 | Hal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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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市呈贡区是光四季诗歌青少年服务中心(简称“是光诗歌”)是国内首家且规模最大的乡村诗歌教育公益组织。从2016年10月开始,“是光”通过为当地教师提供诗歌课程包和培训,解决乡村孩子缺乏心灵关注和情感表达渠道的问题。截至2021年9月,“是光”已经服务中小学1200余所,110000余名孩子有了人生的第一节诗歌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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