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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长报道集合
50个
比门口的野蛮人更可怕的,是门内的野蛮人。他们有钱、有“枪”,或许还有打开公司保险柜的那把钥匙。
轮船载着信件,从北京抵达加勒比海上的开曼群岛,大概需要 2、3 个月。如果寄的是平信而非挂号信,那么只需要贴 4 块钱邮票,投进马路边的邮筒。物流不可追踪,遗失不补,也不需要签收。2019 年 11 月 13 日,比特大陆创始人吴忌寒在北京总部召开了一场 “特别股东大会”。依据公司章程,他提前 8 天通知了股东。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选择,可以通过电话、电子邮件或是航空快件。但吴忌寒的做法是,通过最慢的海运,把信件送到了设立在开曼群岛的股东代理处。在那场众多股东缺席的股东大会上,吴忌寒废除了比特大陆 B 类股票对应的 10 倍投票权。这也导致了,比特大陆的另一位创始人、董事长詹克团丧失了对公司的绝对控制权。根据招股书,詹克团为比特大陆的第一大股东,持股 36%。吴忌寒为第二大股东,持股 20.25%。由于比特大陆实行 AB 股,詹、吴手中的 B 类股对应 10 倍投票权,因此,詹克团总共有 59.6% 投票权。理论上,即使所有其他股东联起手来,都没有机会将他扫地出门。由于没有收到通知,詹克团缺席了股东大会。不仅是他,詹克团的海外律师事后与所有外部股东核实,有 5 位称从未收到通知,一位表示其香港办公室收到了 “从开曼群岛代理处转来的比特大陆相关信函”,但那已经是股东大会之后的好几个月了。根据开曼法律和比特大陆的公司章程,更改股东决议需参会股东投票表决,超过 75% 赞成即通过。股东决议只做登记,不做核查。“联合国大会上,乌克兰提议取消俄罗斯的一票否决权,结果被俄罗斯当场一票否决。” 时隔半年,詹克团的律师王希(化名)对《晚点 LatePost》讲起了这个曾在网上流传颇广的段子。他认为这像极了詹、吴二人的争斗,只是故事的主人公改写了规则:为了防止被詹克团否决,吴忌寒压根没给他机会出场。9 个月来,两位创始人的控制权之争成为了笼罩在 “矿霸” 比特大陆上空的阴霾。比特大陆曾是全球数字货币领域最有影响力的公司之一,在芯片、矿机、矿场、矿池整个产业链有布局。1986 年出生的吴忌寒有北京大学经济学和心理学双学位,因早年翻译中本聪的比特币白皮书被奉为 “比特币布道者”。詹克团比吴忌寒大七岁,毕业于中科院,2013 年与吴忌寒合伙创业,负责研发。创始人能力互补,一度是比特大陆的最大优势。但如今,他们更改法人、抢夺营业执照、欺瞒股东和员工、转移公司资产……这一切,直到今天还未结束。信奉哈耶克的理想主义、中本聪去中心化价值观的币圈精神领袖,正在其亲手打造的乌托邦里上演着最原始的蛮荒故事。2019 年 11 月初,王希在律所第一次见到詹克团。他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看起来精神很差,全程没怎么说话,让他的助理讲述前因后果。王希觉得,詹克团当时还困在被赶出公司的痛苦里。几天前,詹克团在深圳参加安博会,比特大陆发布了一款智能服务器。第二天,他的联合创始人吴忌寒,拿着公章,将公司的法人从詹克团变更为自己。吴忌寒先是发了一封全员邮件,“罢免” 了詹克团在公司的一切职务。当天下午,他又组织了一次全员大会, 1300 多名员工聚集在各个楼层视频接入。据在场员工回忆,吴忌寒慷慨激昂,细数詹克团管理中的失职,称比特大陆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我必须回来拯救这家公司。” 吴忌寒说。詹克团得到消息立马从深圳赶回北京,到公司时发现保安已经换了人,他的指纹也刷不开门禁了。据了解,吴忌寒能够变更法人,是利用了香港公司执行董事的身份。2016年,比特大陆为上市搭建境外架构,在开曼群岛设置母公司,开曼持股香港,香港持股北京,北京公司是运营实体。詹克团作为第一大股东,既是开曼公司的董事长,同时也是北京公司的执行董事、法人、总经理。但香港公司的执行董事登记的是吴忌寒,吴忌寒正是以香港母公司的名义更改了北京公司的法人。
吴忌寒 “夺权” 后,撤换了包括 HR 在内的关键岗位负责人。2 个月之后,比特大陆整体裁员35%,詹克团负责的研发是重灾区,其亲手搭建的AI团队几乎被砍掉三分之二。
比特大陆员工刘光所在的研发单元从前有二、三十人,这一轮调整下来只剩下三四人。他的一些同事被调岗到比特大陆的云算力平台 “比特小鹿”。詹克团还在的时候,曾计划将比特大陆旗下三家矿场整合到的 “比特小鹿” 里,这遭到了吴忌寒老部下的反对。吴忌寒回来后,“比特小鹿被肢解了。” 刘光说。原来的团队解散,负责人更换,研发被分到比特大陆的另外两个矿池。但这个项目还保留着,从其他部门抽调员工进来继续做。
《晚点LatePost》与吴忌寒方求证得到的回复是:吴忌寒回来是为了扭转比特大陆的现金流危机,整顿公司的风气。
“自2016年以来,自大狂傲的情绪和对于独断专行权力的病态欲望自上而下地开始腐蚀公司,公司的文化渐渐堕入了黑暗……公司的商业决策连续犯下致命错误,两度徘徊于生死存亡的边缘。”吴忌寒方表示。
北五环外的奥森公园以北有个科技园区,比特大陆的北京总部就坐落于此。吴忌寒 “夺权” 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园区里都停着一辆旅游大巴、一辆面包车,上面“坐一车保安”。刘光猜想,这些保安可能是为詹克团准备的。吴忌寒曾发声明,说詹克团可能会 “借机肆意妄为”,“冲击北京比特办公场所”。但此后数月,詹克团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他只在 11 月初写过一封公开信,说自己被 “曾经最信任的合作伙伴、一起奋斗的兄弟,背后狠狠捅刀。” 詹克团的律师王希描述,进不去公司的詹克团,回家 “默默发了几天呆”,然后开始找律师维权。在他之前,詹克团还去过几家律所,但都不满意。王希给詹克团的法律建议是:不要打民事诉讼,打行政复议。前者是和吴忌寒打官司,胜算更大,但拖的时间会很长。一审至少 1 年,二审半年。一年半之后,公司已经面目全非。后者是跟市监局打官司,挑执法者的毛病。民告官,阻力更大,但 60 天就能出结果。王希认为,这是詹克团最终选择他的原因。“我考虑的是公司的死活,” 王希说,“公司是禁不起折腾的,折腾到最后,大家同归于尽。”
2019 年 11 月 ,王希代表詹克团,对海淀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提起行政复议。他的复议理由是,吴忌寒方递交给市监局的《股东决定》中有一处修改,原文被划去并加盖公章,破坏了真实性,登记机关未进行有效核查。“行政复议的成功率很低,必须要找它的问题在哪。幸运的是,我们第一次就找到了。” 王希说。2020 年 1 月,海淀区人民政府支持了詹克团,要求市监局把比特大陆的法人变更回来。但在等待司法结果的时候,比特大陆的法人又从吴忌寒变更为了比特大陆 CFO,吴忌寒的高中和大学同学刘路遥。王希认为,对方这时候变更法人,目的就是拖延时间,让司法局的判决无法执行。他带着詹克团,去市监局几次交涉无果,只能又提起了第二次行政复议。这一次,他又抓住了新的漏洞:比特大陆章程规定,修改原章程需要股东和法人同时签字,但吴忌寒方提交的材料,股东签名是吴忌寒,法人签名是刘路遥。当时比特大陆的法人是吴忌寒而非刘路遥。今年 4 月底,海淀区人民政府又一次支持了詹克团,要求市监局将比特大陆的法人恢复为詹克团。打赢了第二次行政复议之后,詹克团以为这场噩梦终于要结束了。在他离开的半年里,吴忌寒已经裁员将近500人。詹克团在年初发了一封公开信,说这是 “近乎自杀的错误决定”,然后拉了离职群,起名 “2020 年的第一场雪”,把裁掉的员工一个一个拉进来,希望他们不要走散。除了裁员,半年里,吴忌寒其实还低价清理了一批矿机的库存,和一些经销商签了新的销售协议。他还在比特大陆的新加坡公司下面注册了一家子公司 “重庆硅原大陆”,组织北京比特大陆的员工换签劳动合同到 “硅原大陆”,承诺他们期权和工龄都不变。詹克团打赢第二次行政复议后,刘光的部门领导开小组会,通知大家,“詹总可能要回来”,让他们现场决定是否要换签。领导动员,员工表决心,压力之下,全部门的员工都说换。忠诚在这个时候显得很无力。今年 5 月初,詹克团在 “第一场雪” 离职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自己即将回到公司,将会保证大家的薪资和期权,“比特大陆是我们的家,我们不离开。”5 月 8 日,这段话被吴忌寒截图发到比特大陆的群上,并且回应,“过去 3 年里,所有人有目共睹的是,老詹作为创始人令人尊重,但他摧毁了公司的上升势头,毁灭了公司数十亿美金的价值。大家不要相信他的鬼话……就是干,不要怂。”这天中午,比特大陆锁了门。保安站在玻璃门外面,说门禁坏了。但刘光清楚地看到,玻璃门的把手上挂着 U 型锁。他当时还以为詹克团会闯办公室,但不久后封禁就解除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此时此刻的詹克团,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戏剧性的一刻。这一天上午,海淀区市监局通知他去领取营业执照。詹克团走进市监局二层营业大厅的时候,看到大厅中央的等候区坐了几十个人。那个时候他还没留意到,这些人以男性为主,很多穿着黑色的便衣,有的还带着紫色的口罩。已倒向吴忌寒的比特大陆 CFO 刘路遥、挖矿中心负责人王文广以及吴忌寒聘请的方达律师事务的律师,也在人群之中。办公大厅靠里面有一排开放的格子桌,行政人员坐在里面,办事的人坐在外面。当行政人员叫到比特大陆的时候——据几位在现场的人士向《晚点LatePost》回忆——原本坐在等候区的很多人 “呼啦一下” 都站起来了。詹克团和律师王希挤到柜台前,王文广和吴忌寒的律师也走了过来,隔 1 个人站在詹克团旁边,和行政人员说着什么。这时候,市监局的工作人员宣布,恢复詹克团为比特大陆法人和执行董事,向他发放营业执照。就在詹克团签署送达回证的时候,王希听到后面有人在高声喊:“我才是法定代表人,营业执照是我的!”
场面瞬间混乱,突然,王文广一把拿过公职人员手中的营业执照,转身就走。(吴忌寒方否认了这一说法)詹克团想去追,但后面的人围上来,把他们堵得严严实实。
当天詹克团一行总共七人,王希带来的两名助理律师,詹克团的助理吴晶叫上了两个私人朋友充当 “保镖”。其中一个朋友,还跟现场围堵的人发生了一些言语摩擦和推搡。吴晶因为当时站在后面,她看到几个人护送着抢执照的王文广乘电梯下了楼,赶忙追了上去。到了一楼她发现,还有很多人接应他们。她跟在 “抢执照小队” 后面,一直出了大门口,人就不见了。王希也震惊到发抖,第一时间报了警。詹克团站在他身边,靠着栏杆,一遍一遍地重复:“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王希最担心的不是营业执照被抢走,而是对方拿到执照后,立马再把法人变更回来。两次行政复议,詹克团已经走了大半年。半年来,吴忌寒 “铁腕” 夺权,网上铺天盖地的各种小道消息。诉讼遇到问题,王希曾给詹克团准备了三套方案,一套激进,一套折中,一套保守,詹克团选的都是保守的,最多折中的。比如王希认为,把抢执照的现场录音发到网上,有助于监督有关部门秉公执法,但詹克团坚决不同意这么干。“他觉得做这件事情没有帮助,不能让他的公司变得更好。”王希说。半年来,詹克团除了给员工写几封信,基本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打行政复议。“可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到市监局领营业执照,在眼前执照被抢了——这太颠覆认知了。” 王希说。2020 年 4 月,李国庆抢走当当几十枚公章、财务章,那是从当当公司拿走的。但吴忌寒方的人居然在国家机关,从公职人员手中抢走了营业执照。当天,市监局也作为受害方报了警。海淀区派出所和市监局仅相隔 1 公里,民警来了后,把詹克团、王希和市监局的工作人员一同带走了。下午,民警还给刘路遥打了个电话,让他带着营业执照过来。刘路遥来的时候,詹克团和王希正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等着,不同职能部门轮流找他们问话。他们远远地看到刘路遥走了进去,双方都没说话。不久前,王希打电话给海淀区公安局跟进案情进展,得知这个案子已经移交给检察院。警方后来拘留了一部分牵头人,刘路遥 “配合调查” 数天后释放,王文广因为 “涉嫌寻衅滋事” 被拘留 37 天,现已取保候审。
詹克团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就在吴忌寒夺权的两周前,他还和吴在德国见过面。他们一起参加了法兰克福举办的数字矿业大会,会后两人还一起喝了酒。2013 年,詹克团还在经营一家做机顶盒的公司,有一次他公司的销售在天桥下摆摊,正好吴忌寒路过,得知机顶盒里面的芯片是他们自己研发的,很感兴趣,于是通过销售认识了詹克团。那个时候,比特币已经火起来,但全网算力缺乏,吴忌寒看准了矿机市场的巨大需求,找詹克团聊了两个小时,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成立一家矿机公司。詹克团去工商局跑手续,在出租车上给公司起了名字——比特大陆。2013 年 10 月,比特币开启第一轮牛市。比特大陆推出搭载 55nm 芯片的蚂蚁矿机 S1,凭借低功耗一炮打响。关于第一款矿机,詹克团和吴忌寒还有一张对赌协议,一位知情人士向向《晚点 LatePost》表示,如果实现矿机芯片的两个关键性技术指标,詹克团将会拿到公司 60% 的股份。后来,詹克团赢了。也正因此,他的股比高于吴忌寒。此后比特大陆引入外部投资,几轮稀释后,詹克团在 IPO 前仍然持股 36%。比特大陆做的是挖矿和卖矿机的生意,市场需求随着数字货币的行情一起涨涨落落。行情好的时候,矿机销售收入和数字资产价值一同飞涨,行情差的时候,比特大陆也熬过几场危机。2013 年底,全世界最大交易平台 Mt.Gox 曝出欺诈事件,比特币从近 1200 美元的历史高位打回原形,2014 年,市场持续低迷,矿机厂商面临洗牌。那个时候,比特大陆遭遇了资金链危机,最困难的时候,供应商到深圳的芯片工厂堵门。一位接近比特大陆的人士向《晚点 LatePost》透露,最后是詹克团找熟悉的投资人无限担保借款 2000 万,才化解了这场危机。2015 年下半年,比特币回暖,寒冬中也没有停止研发的比特大陆推出第五代矿机蚂蚁 S5,成为市场中最有竞争力的爆款。根据招股书,那一年比特大陆不仅起死回生,还获得 3.34 亿元净利润。接下来的 2 年,比特大陆乘势追击,又推出蚂蚁矿机 S7 和 S9 系列,奠定了 “矿霸” 的地位。2017 年是比特大陆的巅峰时期,同时也是危机四伏的一年。围绕比特币扩容的讨论越来越激烈,在吴忌寒的支持下,比特大陆投资的 ViaBTC 将比特币现金(BCH)从比特币(BTC)中 “分叉” 出来。1 年后,“澳本聪” 又将吴忌寒的 BCH 再次分叉。两次分叉危机,让比特大陆深陷泥潭。矿机收入减少,数字资产也面临极大贬值。招股书显示,截止到 2018 年,比特大陆持有近 9 亿美金数字货币,其中绝大多数为 BCH。也是在这个时候,两人开始分裂。吴忌寒看好数字货币和区块链,在 BCH 上投入重金。而詹克团认为 AI 才是未来,开始投入研发 AI 芯片。吴忌寒曾表示,自己在 BCH 投资上亏了 8 亿美元。但他同时提出,詹克团 2017、2018 年押注 AI,其研发的 16nm、12nm 和 10nm 芯片四次流片失败,导致公司亏了 15 亿美元。比特大陆一位芯片部门的核心员工认为,吴忌寒计算的损失夸大了数倍。15 亿美元已经相当于台积电一条生产线半年的产能了,更何况,流片没有一次性成功并不等同于损失。比特大陆联席 CEO 的问题逐渐暴露出来。两个 CEO 都在用他们认为对的事,消耗着比特大陆的现金流。而当业务下滑,现金流紧张,他们才开始在资源投入上做出取舍。2018 年 9 月,比特大陆递交招股书。3 个月后,没等来聆讯,BCH 却遭遇了二次分叉,现金流进一步吃紧。吴忌寒提出裁员以降低成本,遭到了詹克团的反对。比特大陆的一些员工认为,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双方的关系逐渐恶化。2018 年 12 月 16 日,詹克团在吴忌寒到香港出差的时候,召开了一次管理层会议。接近詹克团的人士向《晚点 LatePost》证实,他把 30 多位核心员工召集到公司 两公里外的风渡嘉荷酒店,提出比特大陆今后要结束双 CEO 的局面。吴忌寒得知这个消息后,立马赶回北京,与詹克团彻夜谈判。最后的谈判结果另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吴忌寒和詹克团同时卸任,由比特大陆负责矿机业务的中层管理者王海超担任新的 CEO,詹克团仍然是董事长,吴忌寒任董事。比特大陆迎来新的 CEO 后,拖延已久的裁员计划得以实施。北京、新加坡、台湾、上海的团队裁员 50% 以上。以色列的研发中心关闭,收购仅十个月的深圳 “新物种” 科技公司也被解散。吴忌寒把比特大陆内做支付、钱包、安全等团队分拆出来,和比特大陆投融资部门负责人葛越晟一起创办了加密货币交易平台”Matrixport”。詹克团也把 AI 终端团队分拆独立融资。那一年比特大陆的年会,在北京雁栖湖畔的凯宾斯基酒店摆了 70 桌,吴忌寒和詹克团给每个员工包了 800 块钱红包。吴忌寒和詹克团挨着坐,两个人都喝多了,抱头痛哭。那个夜晚,也许是吴忌寒和詹克团之间最后的温情时刻。半年后,谁也没想到,离开的詹克团又重新回到了公司。一位比特大陆研发部门的核心员工认为,这是因为比特大陆的矿机研发进度出现了一些问题。在王海超当 CEO 的半年里,比特大陆没发布过一款矿机。而在此之前,比特大陆每两、三个月做一版芯片,接下来 1 个月就会推出矿机,一年能做 4-6 款矿机。“大家都在传,说老詹撕毁跟小寒的约定,其实老詹也不能算是回到公司,我们在硬件研发上有一些迟缓,他确实参与一些技术讨论。” 该员工表示。除了研发,詹克团也开始在组织架构上对比特大陆做一些调整,其中涉及一些 “创业元老” 的利益,包括詹克团曾计划换掉和吴忌寒关系甚密的CFO 刘路遥。一位核心员工认为,这可能是吴忌寒回来的导火索。王希代理过不少股权纠纷的案子,每一桩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罗生门。但他认为比特大陆特殊的地方在于,吴忌寒试图罢黜詹克团的整个过程像是一场偷袭。“全体股东决定换个人,这是很正常的。但是用偷袭的方式肯定有问题。” 王希说。他认为即使成功了,对创始人的名誉也会有负面影响。比特大陆 2017、2018 年引入了 IDG、红杉、创新工场等财务资本,但这些股东的股权占比都不高。两个创始人撕裂后,投资人集体选择了沉默。6 月 1 日,海淀区派出所把营业执照交还市监局,詹克团去领取。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带了保镖,王希也多带了几名律师,让他们把詹克团牢牢围住。詹克团领了执照,把背包反抱在胸前,出门直接上车,去刻新的公章,一刻也不敢停留。王希还让他往背包里面放 1 万块钱现金。“抢营业执照可能不被当回事,但抢现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时隔七个月,詹克团迫不及待地想要早点回到公司。王希原本想先筹划一下,怎么处置资产、安抚员工。他担心詹克团与吴忌寒请的安保人员发生冲突。詹克团说自己不带人,他转而又担心他的安全。方案写到一半,詹克团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去了,“到公司门口了。”王希说,“我们还没做好计划呢,他自己先跑回去了。” 6 月 3 日一早,詹克团联系了派出所备案的开锁公司,从后门撬锁进入公司。等待着他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办公楼。吴忌寒已经让员工在家办公,安保也撤了。詹克团在 “第一场雪” 离职群里告诉员工,自己回公司了。他召集他们回来,说要给先复工的员工发红包,第一天 1 万,第二天五千。刘光领到了詹克团的大红包。他就住在公司附近,听到消息赶过去,詹克团正站在办公区和几个员工聊天,“精神焕发。”发红包的时候,刘光留意到,詹克团是双手奉上的,“很真诚。”根据一位比特大陆人士说,那天也有吴忌寒方的人去领了詹克团的大红包。那个员工拿了钱,再也没有出现在公司。王希在詹克团回归的第二天去找他,詹克团带着他到处参观,去自己办公室喝茶、聊天。几个月来,他从没见过詹克团那么放松。詹克团是福建人,喜欢饮茶,办公室里有一套茶桌。他还喜欢吃花生米,一边给王希泡茶,一边翻出来几大袋 “也不知道放了几个月的花生,都皮了”。那天比特大陆有十几名员工复工,詹克团晚上点了菜和红酒,和他们一起在会议室里吃了个 “团圆饭”。AI 和芯片团队陆续复工了,销售、IT、财务、矿机研发等,却还站在吴忌寒那边。比特大陆的内部系统、oa 系统、邮箱、官网、门禁甚至 wifi,都无法正常登入。财务账目也被搬走了。门禁录入指纹的终端还在,但吴忌寒那边的技术人员在后端服务器上能看到记录。刘光前后录入了 3 次,那边的技术人员删了 3 次。刘光复工之后,他原来部门和同事建了一个新的微信群,没有拉他进来。他们站到了吴忌寒那边。虽然如此,有时还会派给他一些活儿,他也会照做。“领着工资呢,既然有这个任务,为了公司好,还是愿意干。” 刘光说。詹克团从来没有阻止员工去做吴忌寒那边的工作。但在不久前,不知什么原因,刘光登录内部系统的权限也被删除了。他和詹克团一样,被吴忌寒那边的 IT 当做离职员工处理,注销了账号。员工周可理解站到吴忌寒那边的员工。他们在吴忌寒掌管公司的时候,一起换签到了硅原大陆,现在换了老板,可能也不敢轻易回来。“也是要看到很多人回去了,才敢跟着回去。”由于吴忌寒聘请的安保公司是比特大陆付的钱,王希重新与他们交涉,已经与四家解除了合同。废旧的公章和营业执照,吴忌寒还在继续使用,给比特大陆的供应商发函,让他们停止与詹克团合作。王希的律所也收到过类似的信函,要求他不再代理比特大陆。信函右下方是吴忌寒的签名,盖着作废的公章。而真正的公章和营业执照,就锁在了他律所的保险箱里。那天詹克团离开市监局,刻好公章后,担心被 “一锅端”,把公章和营业执照交给王希保管过一段时间。 还有一些更严肃的事,正在走司法程序。比如吴忌寒回来后,曾经把比特大陆的一家子公司转移给重庆硅原大陆,连同收款账户一起。他还和一些经销商签了新的采购协议,经销商给吴忌寒的账户打了款,跟詹克团的工厂要不到货。对此吴忌寒方回应,设立重庆硅原公司的目的是“拓展西南市场”,“吴忌寒并没有收取客户的任何款项。实际是客户向比特大陆集团支付了价款,而詹克团却拒绝发货。”“现在 6 月份的期货还没有发完,7 月份的完全没有交货。我们有一些矿机已经分销给了终端客户,现在很多客户也在向我们抱怨。” 比特大陆的一位经销商对《晚点 LatePost》表示。今年 5 月,比特币第三次减半,全网算力下降 16%,挖矿更难赚钱了。矿机企业面临新的一轮军备竞赛。但在全力对抗外敌之前,比特大陆的内战还没打完。吴忌寒废除詹克团的投票权后,重新向美国 SEC 递交了招股书,董事会的成员是吴忌寒、葛越晟、刘路遥。詹克团在失去 10 倍投票权之后,也被踢出了董事会。近日,《晚点 LatePost》获悉,詹克团和吴忌寒正在和谈。詹克团试图以 40 亿美金的估值,收购股东和员工手中的期权。他目前持股 36%,如果再买入多于 14% 的股份,无论开曼的诉讼是什么结果,他都能重新掌握比特大陆的控制权。周可是 7 月初回到比特大陆的。他一开始 “内心有点怵”,观望了一阵子,看到先来的员工稳定下来了,才去公司报道,HR 重新给他发了 offer。他觉得这件事是他人生中非常离奇的一段经历,就像 “高考被洪水冲走,延期一天考试” 一样。但对于比特大陆来说,经历了这荒诞的九个月,那些曾经的激情、荣誉、渴望改变世界的野心,已经一去不返。(王希,刘光,周可,吴晶为化名。本文中事实性信息已与吴忌寒、詹克团双方团队确认。吴忌寒本人拒绝了《晚点 LatePost》的约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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