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 叁 · 足下千劫》 第七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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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01
太子夜华在两日后醒了过来,对自己身在青鸟族感到意外。
伏波殿中,夜华所躺的晶石床旁加了张玉椅,三殿下坐在上头,同喝完药的夜华君复盘当日他去空桑山伏蛟的始末。
太子殿下回忆,当日他领旨下界后,在北荒的伦山寻到了那恶蛟。他同那蛟龙打了九个日夜,彼此力竭了,也没分出个高下来,因想着继续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故他兵行险着,拼着被蛟角重伤的危险,正面迎敌砍下了蛟头。恶蛟伏诛,他的心肺亦被蛟角贯穿,无力驾云,自半空坠落,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便一概不知了。
这番话乍听并无问题,但三殿下对夜华君知之甚深,听他如此复盘,却有一问:“拿自己的命去兵行险着?这却不是你的性子。”三殿下懒懒倚靠在玉椅中,手指轻点手中扇柄,“这番说辞忽悠我父君你爷爷,或者你父君我大哥还行,忽悠你三叔我,稍欠了点儿火候。”
夜华就沉默了,沉默半晌后,他开口,道:“侄儿有一问,欲问三叔。”
三殿下仍那么懒懒倚着,一笑:“你问。”
夜华抬头看他,表情平静,但语声却微有波澜:“你们是不是早就知晓,白浅上仙其实无意于我,并不愿与我成亲,一直想寻时机同天族退婚?”
三殿下愣了一下,他何等精明,前后一联系,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是那蛟龙如此说?”见夜华不语,明白十有八九是如此了。三殿下坐正了,微微皱眉:“所以,是那蛟龙在对战中说这话挑衅你了?”
的确如此。
少年太子和那蛟龙一路从北荒打到东北荒,在第九日时打到了东荒的空桑山。恶蛟很是疲惫,但夜华君还好。在第一日对战之时,夜华君便摸清了体力乃是那恶蛟的短板,故而特意选了拖延战术,以守代攻,就等着拖垮他的体力,以寻个好时机一击而诛之。
那恶蛟也是聪明,眼见拖捱下去战局将不利于自己,在以雷电攻击夜华未果后,故意出言嘲讽:“堂堂天族太子,竟只会些躲躲藏藏的本事,怪不得白浅上仙她瞧不上你,有本事给本座来个大招!”恶蛟说这话是想要扰乱夜华心神,破了他的防守,趁机扭转颓势。
夜华本不应上他这当,但恶蛟这挑衅之言选得好,夜华当即变了脸色。
恶蛟立刻明白此计成了,心喜之下愈加猖狂:“哦,你还不知道吗?但东荒倒是不少人都知道,他们的姑姑看不上你这少年太子,一直想同你们天族退婚呢哈哈哈哈!”东荒仙者,皆唤他们的女君白浅上仙一声姑姑。
夜华虽未理会恶蛟,仍专心对战,但的确心神已乱。不过少年太子生就一副沉稳性子,“沉稳”二字已刻入他的本能,自知心神不宁下会被恶蛟钻空子,十分危险,故而干脆破釜沉舟,兵行险着,提前发动了对恶蛟的致命一击。是以,才有最后巨蛟被屠,而他也被重伤的结果。
这便是当日少年夜华屠蛟的真相。
这真相,三殿下猜对了,可少年太子却不欲多说,因此并未回答三殿下的问题,只道:“看来三叔的确早知上仙无意于我。”少年太子表情困惑,“既然三叔早知上仙无意于我,为何不早提点我,却还任我去亲近青丘和白家呢?”
三殿下听得此问,眉目微动。玄扇在他手中转了两个来回。他斟酌了一阵,方开口:“当年天族聘下白浅的因由,你当知晓。天君并非是为了你才聘下白浅,而是为全族之利,聘下了白浅。”
夜华颔首,此节他自然知晓。
三万年前,他二叔桑籍为了一条小巴蛇悔婚白浅上仙,狠狠开罪了青丘。为了修复同青丘的关系,在将他二叔贬谪去北海后,天君颁布天旨,定下了白浅上仙做天族的太子妃。
彼时他尚未降生,天族中尚无太子。太子尚无,太子妃却已定下,此举前所未闻,的确给了青丘极大的面子,缓和了天族同青丘的关系。
那之后第三年,他方降生,因出生时天降祥瑞,故而虽未行册封大典,他却已是八荒公认的天族太子。上至天君,下至八荒五族之灵,皆以太子称他。
既是天族太子,因了天君当年那道旨意,他便注定与青丘白浅成婚。这便是他同白浅这桩婚事的由来。
三殿下右手中的玄扇停止了转动,他看着少年太子,难得语重心长:“你既是天选的太子,那便必得迎娶白浅做你的太子妃。这是无可转圜之事。若无变数,将来几十万年的路,都将会是白浅陪你一道走下去。我,天君,或者你的父母,不愿你与白浅成为一对怨偶,这就是我们希望你主动亲近白浅和青丘的原因。
“至于白浅想要退婚,这也是近百年才传出之事。她大你许多,因年纪之故,生出种种顾虑,你也当理解。她有顾虑,想要退婚,你若放不下,便尽己所能去打消她的顾虑就是,倒也不必格外颓丧。”
三殿下端起桌上的青瓷杯:“不过,这只是我作为旁观之人的看法,此事,主要还需看你如何想。”三殿下喝完茶,将茶杯放下,抬头看向少年太子,“所以,你是如何想的?”
三殿下这一番话,令夜华微怔。微怔之余,又觉愕然。
他这位三叔在他面前,向来不摆长辈谱儿,同他父君和那位他只见过寥寥几面的二叔都很不同。虽然三叔爱逗惹他,但三叔从不说教他,故而他自幼便亲近这位三叔。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三叔用了类似长辈的教诲语气,同他说了这样一篇长话。
夜华静了片刻。他三叔问他是如何想的。他的确有一些想法。
“我自降生,尚不知何为婚约,何为与人共度一生,就先知道了未来我当娶之人是青丘的白浅上仙。”他嗓音微哑道。
“他们告诉我她是白止帝君最宠爱的幼女,是神族的第一美人,他们也告诉我她降生于远古,比我大许多,可能会觉得我幼稚。
“他们还告诉我,为人夫者,对外当建功业,对内当护妻儿。”
三殿下知道,少年太子口中的“他们”,应当指他宫中的几位文官。小太子性子庄肃板正,但洗梧宫中有两个小文官,性子却很活泼,不过太子对他们并不见怪,反而一向宽容。
三殿下没有对小文官们对太子说的话表达意见,挑了个无足轻重的问题来问:“所以自幼你就假装老成?”
少年太子默了一瞬,道:“是。”他没有再说多余的字,微皱着眉头,似在组织接下来要出口的话。
三殿下没有催促他。
过了会儿,似是想好了怎么说,少年太子开口继续:“三万年来,不能说我逼迫自己专注修行,一力上进,是为了她。
“我在两万岁修得上仙,是因为同天君的赌约,为了想再见到我母妃。
“但修行路上那些快撑不下去的时刻,偶尔我也会告诉自己,必须撑下去,因为我有那样一个太子妃。在年龄和阅历上我已差她许多了,那至少在修行上,我不能差她太多,否则如何与她为配。”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了一下盖在腿上的薄被,微垂了眼眸:“但我不知道,她其实并不想与我为配,她一直想要退婚。”
玄扇敲在玉椅的扶臂上,很轻的一声,三殿下盯着少年太子,颇感意外:“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上了白浅,而她想退婚之事,让你很是受伤?”他的手指点着扇缘,不可思议道,“但据我所知,你从没有见过她。”
一身玄衣、病容苍白的少年太子重复了一遍那个词:“喜欢?”
他笑了一下,那笑很淡,不到眼底,看起来是个自嘲:“我其实并不知什么是喜欢。如三叔所说,我甚至一面都没见过她。我只是知晓有这么一个人,她将来会与我成婚,同我共治八荒,如此罢了。”
他停了一会儿,嘴唇轻抿:“或许我只是习惯了此种认知,故而才会觉得亲近青丘、接近上仙,是理当如此之事。就如同习惯了太子的身份,习惯了修行、上进,照着天君的期望,成为一位合格的储君。我会觉得这些都是理当如此之事。只是没有想到白浅上仙并不觉得与我的婚事是理当如此。”
说完这些话,他静了许久。三殿下由他沉默,没有说什么。
许久后,少年太子重新开口:“至于三叔你所说的……白浅上仙的顾虑,”他将目光移向了窗外,定在了窗外的一棵烟柳上,“或许上仙她有顾虑,但更或许,她没有,她只是单纯地讨厌我,所以想与我退婚。”他揉了一下额,“这些我不太懂。不过,既然上仙想要退婚,我愿遵循上仙之意。她什么时候想与我退婚,我都可以。今后我也不会再自以为是地……”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少年太子及时地住了口,没将那句话说完,然后淡淡地、看似平静地换了一番措辞,“自此之后,我同上仙再无干系。”
太子一席话毕,室中一时静极。片刻后,三殿下点了点头:“也好。”
太子微抬目,看了三殿下一眼。方才一番话似已耗尽他的精力,太子的病容更见苍白,他一脸疲惫:“三叔方才不是还希望我去打消白浅上仙的顾虑吗?我以为三叔会觉我稚气,不够顾全大局。”他垂了眼睫,可能太过疲惫,无力再精确控制自己的表情,面上现出一丝颓然来,“为了天族之利,我的确应该去打消上仙的顾虑,争取同青丘联姻才是。”
三殿下收了扇子握在手中,笑了笑:“我又不是天君,日日考虑天族之利。”他站起身来,“如果喜欢,那就去追,既然也不是喜欢,那的确也没必要去挽回。”替疲惫的少年太子将帷帐放了下来,“你累了,先睡一会儿吧。”
太子醒后,便一直由空山老调理着在伏波殿中养病,已养了六七日。期间小祖媞随着连宋去瞧过太子三五次。
要说,小祖媞虽不通男女情事,却也是个知人情世故之人,她自然看出了竹语王姬喜爱太子殿下。
太子醒来,她觉得照理说竹语王姬应是最高兴之人了,但她在花园里碰到过几次竹语王姬,王姬皆愁眉不展。
她观察了一阵子,发现王姬确实日渐憔悴,觉得很奇怪。后来才从花园里小宫娥的闲谈中搞明白,王姬如此,乃是因她虽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太子醒来后也对她颇有礼遇,可态度总是淡淡的,王姬觉得太子殿下不喜欢她,伤心,伤肝,伤怀,故而憔悴清减。
小祖媞一直觉着竹语王姬作为一株珍稀的青色亹冬花十分美丽可贵。这样美丽可贵的花,这几日却蔫蔫耷耷的,连叶子都卷了起来。试问小祖媞一个惜花之人,如何能对此视而不见坐视不理?
她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日里,不请自来地坐去了水榭里竹语王姬的身旁。
她自来熟地屈起手臂,扶住右颊,看向竹语,轻言细语地安慰她:“不要不开心了竹语姐姐,太子他并不只对你一个人冷淡的,最近他对谁都很冷淡,我听连三哥哥说,他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所以才对谁都冷冷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竹语看到小祖媞坐过来,原本还有点蒙,听她说完这番话,心情却有点复杂。她原本是不喜欢小祖媞的,她可还记得初次见面,这俊俏的小郎君就定定地盯着太子殿下的脸看。竹语是个宅在深宫的王姬,话本子看多了人也比较有想象力,并不会觉得小祖媞是个小郎君就不能成为她的情敌,此刻她略微踌躇地问:“太子殿下……难道对你也很冷淡吗?”
小祖媞耸了耸肩,实话实说:“是啊,我还没和他说过话呢。”
少年人的好感就是来得这样莫名其妙,竹语立刻觉得自己对小祖媞产生了友情。
小祖媞眼中,此时的竹语便是一株可怜又可爱的亹冬花,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美丽花盏的边缘。而在竹语眼中,则是小祖媞的手忽地伸到了自己脸旁,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侧脸。竹语呆了,慌忙往后一退:“你、你做什么?”
小祖媞真诚地笑了笑:“你是一株亹冬花对不对?”她捧着脸,发自肺腑地赞美竹语,“你好好看啊,因为太好看了,我就想碰碰你的花瓣,”又担忧道,“我碰疼你了吗?”
小祖媞所为,实打实乃登徒子行为,若是一个脑满肠肥者干了这事,就算是竹语这等柔弱不能自理的王姬,也会立刻唤人来将她打死。但小祖媞实在长得太好看了,虽是小郎君的打扮,却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目光又那么灵动纯净,因此看脸的竹语王姬立刻原谅了她,重新坐了回来,脸红了一下,说不疼。
微风拂来,御园飘香,两个看脸交朋友的人就这样在水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下去,说了好一会儿话,建立起了友谊,迅速地由“疑似情敌”变成了亲密友人……
这些日,闭关的弥暇女君一直未出关,苔野君倒是每日都来给三殿下和太子殿下请安。空山老的意思是现下太子不宜挪动,暂且在青鸟族医治休养为宜。三殿下也没有去较真儿太子是否真的不宜挪动,一应听任他们安排了。
第十日,朝阳谷中,王城酒楼的一间雅阁里,襄甲和卫甲两位仙侍见到了暌别已久的他们家殿下。二位仙侍一为文侍一为武侍,此前奉三殿下之命,去探两则不同的消息。
襄甲探的是魔族的消息。
近一月,襄甲同手下的仙侍们一直盯着魔族。月前魔尊庆姜大婚夜遇刺这事,虽未拿到明处说,但该知晓的人差不多都知晓了,只是大家想不通,谁这么本事居然还能行刺庆姜?当然,三殿下是知道所谓“刺客”是谁的,也知道她是扮作庆姜的新娘醉幽公主混进千绝行宫的,但那位醉幽公主被“刺客”弄去了何处,他也不得而知。
襄甲补充的正是此节消息。
据襄甲打探,说那醉幽公主在闺中时便有个情郎,原本就不愿嫁给庆姜。刺客乃是在迎亲半道神不知鬼不觉劫走了醉幽公主,还帮了公主一把,将她和她那情郎一同送去不庭山隐居了。刺客将这一切做得十分缜密,若不是半个月后醉幽公主自个儿从不庭山走出来,跑回去投奔了庆姜,可能谁也难以找到她。
而醉幽公主之所以主动走出不庭山,却是因她那情郎竟抛弃了她。她那情郎原本同她在一起,便是指望着当了公主的驸马,在缃之魔族能受重用。他既对公主非是真心,如何忍得了不庭山的穷山恶水,故而进山没两日便逃了,徒留公主一人独居深山。被情郎抛弃的公主想了十天半月,倒也想明白了,出山后,便直直去了庆姜处。
襄甲虽是元极宫打探消息一等一厉害的文侍,但他还有个爱好是说书,因此禀起消息来跌宕起伏。襄甲大叹:“想不到庆姜魔尊竟是个情种,醉幽公主此举,其实也算成婚当日逃婚私奔了,但他竟忍了下来,醉幽归来后,他依然如珠如宝地待醉幽。醉幽方被情郎伤了心,见庆姜待她如此,大为感动,也不再责怪庆姜巧取豪夺迫她许嫁了,倒与之尽释前嫌琴瑟和鸣起来,也是奇了。”
襄甲叹完庆姜与醉幽的这段奇缘,终于不再像个说书的,有点禀正经事的样子了,正色道:“但无论如何,此事也是桩丑闻,不宜宣扬,故庆姜只能隐了他成婚夜遇刺之事,为这事遮掩。因此,除了少数知晓内情的人,外头只以为这场大婚极顺利,庆姜在新婚当夜便如愿抱得了美人归。另外,劫醉幽的刺客也很缜密,劫持醉幽时做了伪装,即便醉幽回来了,也提供不出什么线索以供庆姜追查到那人。”禀到此处,襄甲停了下来,难得有点尴尬,“故而……我们也没有……呃……查出那人到底是谁……”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后,双手一拱,认错认得飞快,“属下办差不力,请殿下降罪!”
襄甲头垂得低低的,等待三殿下降罪。不料殿下竟没有降罪,只道:“既然庆姜都查不到,那你们查不到也没什么,这趟差办得不错,不用耗费精力在那刺客身上了,只继续盯着庆姜吧。”
襄甲受宠若惊,要知道三殿下从前可不是这样好说话的,但他一时也想不通这是为何,一头雾水地领命退下了。
襄甲之后禀事的,是武侍卫甲。卫甲所禀的,乃寻太子殿下救命恩人这桩事。
卫甲作为一个武侍,禀事没有襄甲那么花里胡哨,只道自己接到命令后,便立刻前往空桑山,去山下数百个山洞仔细搜寻了一遍,然后在一个遗有血迹的山洞里寻到了一块白帕。
那帕上染了血,是太子殿下的血,而那帕子的料子非丝非棉,极柔软,纹理中透出星辉般的光泽,竟看不出由什么制成。
他去北荒请了见多识广的北引智叟辨看,智叟说那是以东荒夕光为材造出的绫布,他曾听说青丘之国的凝裳帝后,爱以东荒夕光织布,而这些珍贵的绫布都用在了她最宠爱的幺女白浅上仙身上。
卫甲平直道:“故而综上,属下推测,在太子殿下性命危急之时,以珍宝救他,助他渡过难关的,极有可能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白浅上仙。”
听闻卫甲这个结论,饶是三殿下也不禁感到惊讶,扇子敲错,落到了交叠的膝上。
而在同一时刻,阁子里的静音术突然遭受攻击,竟被破除了。三殿下微凛,皱眉站了起来。雅阁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摔了进来,“哎呀”一声,却是小祖媞。
七姐有话说:
今天太子的心情是这样的
竹语的心情是这样的
小祖媞的心情是这样的
三哥的心情是这样的
迷谷有话说:
迷谷的心情本来是这样的
然后变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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