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泓:燕东园40号
徐泓大姐是北京大学新闻学教授,又是海内外知名的资深记者。近日,完成力作《燕东园左邻右舍》。我有幸先睹为快。
此书以燕东园为线索,钩沉在此居住过的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教授群体往事,展示一代士林的非凡经历。徐大姐出生百日,即随父母住进燕东园,迄今已有76载。她是这片历史建筑沧海桑田的见证人。她的讲述,既饱含深情,又有独特见地。
蒙徐大姐同意,本公号将选择部分章节,请读者朋友分享。
燕东园左邻右舍
(节选之一)
徐泓
2021年12月底,北京市完成首批历史建筑示范挂牌,包括政协礼堂、民族文化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63栋(座)历史建筑,实现北京历史建筑挂牌“零”的突破。
北京大学入选挂牌的建筑有燕南园51—66号楼、燕东园21—24号楼、31—37号楼、39号楼、40号楼。满目沧桑的小楼被这标志牌重新照亮。当故人逝去,历史缄默,还有建筑在说话。
我的父亲徐献瑜,1945年9月燕京大学复校后任数学系主任。
我出生时家住燕京大学燕南园 59 号。1946年深秋,我家搬进了燕东园40号,那一天正好是我出生后的第一百天,民间的说法“过百天”。从那时至今我一直住在燕东园40号。环顾四周,整个园子里像我这样老资格的住户,可能仅此一家了。
必须提起笔来,为燕东园这些小楼、为曾经住在楼里那些不应被遗忘的老一辈学者、为发生在楼里那些不应被淹没的往事,留下一份追索与记录了。
燕南园与燕东园,先后是燕京大学、北京大学的高级住宅区。近百年间,这两个园子里住过任教于燕京大学、北京大学许多知名的学者教授,文科、理科、工科的都有。
燕南园在校园里,第二体育馆南侧,建成于1926年。燕东园在东门外,距离校园约有一里地。1927年开始建,1930年大局成型。据老住户说,在园子门里曾有一块石碑,刻着1927奠基。
燕南园和燕东园都建在高地上,进园子都要上个坡,它们又被称为南大地、东大地。这是老燕京人传统的叫法,到了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燕京大学撤销,北京大学迁进以后,就逐渐改口了。
燕南园、燕东园的宿舍绝大多数都是美式乡间别墅型,灰砖小楼,棕红窗框,有阳台,带一个修剪整齐的松柏绿篱围着的小院。每栋楼前钉着一块黑底白字的小木牌,用阿拉伯数字标着楼号。
两个园子面积不同,燕南园占地48亩,燕东园占地77亩。建筑布局、园艺设计也有差异。若简单地作个比较:燕南园小而幽深,燕东园大而阔朗。
燕东园的灰砖小楼,被花木簇拥,被绿荫掩映,一年四季都很入画。22栋小楼大体分为两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是二层楼共17栋。因各楼内部格局略有差异,面积不等,各楼的形态有所不同。30号小楼体量最大,可算三层楼,在园子里独一无二;也有两两相似的,如39号楼与32号,42号与29号。其它多有千秋。第二种类型是带有较大顶楼的一层楼,也可称为平房,共5栋。
我家40号,位于桥西,紧靠石桥脚下路北的那个院子,就是带顶楼的一层小楼。在燕东园这种楼型的还有桥东21号、25号,桥西35号、38号。
桥西40号,徐献瑜韩德常夫妇家
走进我家大门,推开走廊右边的黑色木门,一间二十平米的房间,朝东两个单幅的玻璃窗,朝南一对双玻璃窗。阳光充沛。这是父亲母亲的卧室。下面这张照片就是在主卧拍摄的。估计搬家刚一落定,父母就兴冲冲地拿起相机,立此存照,给我留下了这张百日照:
母亲韩德常怀抱出生百日的徐泓,摄于1946年11月
我家这种带顶楼的房子,有一个讲究的木楼梯,沿着它从一层上到顶楼。一层有客厅、饭厅、卧室、书房、阳光房(我们称它玻璃屋子)、厨房、浴室、洗衣房、下房及若干储藏间。顶楼面积不小,有两间卧室和一个盥洗室。楼顶呈坡型,夏天屋顶的瓦被晒透,楼上会很热。冬天很暖和,春秋天也舒服。小时候我们家一到冬天就搬到楼上住。
徐献瑜韩德常夫妇
楼内的格局与设施基本西式。客厅、饭厅中间是打通的;客厅墙角有壁炉,上有烟道,通向楼顶的烟囱。小时候听母亲说,圣诞之夜,圣诞老人会骑着扫帚,从烟囱里钻进来,给孩子们送上圣诞礼物。我们也确实在枕边找到过放在一只袜子里的礼物。真的有圣诞老人来过吗?
我家这间客厅、饭厅1950年代在北大数学力学系的老教授中还挺有点名气,那时丁石孙先生(1984——1989年北京大学校长)还是个年轻人,按照党组织的安排,担任系里民盟小组负责人,他后来多次说过:
我的兵都是教授呀!有江泽涵、段学复、徐献瑜、吴光磊、程民德、胡祖炽等, 一共七八个人呢! 民盟本身有个系统, 但在系里由共产党管。当时民盟的主要活动是学习苏联。而系里年纪大一点的民盟成员认为苏联并不怎么样。我作为小组长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开会说服大家要学习苏联。因是民主党派,大家畅所欲言,气氛轻松热烈。徐献瑜教授住燕东园40号,客厅宽敞,大家就在那里开会。加之徐家大师傅菜做得特别出色,有时会后众人美餐一顿,堪称锦上添花。
丁石孙
我对家里的窗户和窗帘印象极深。燕东园小楼的玻璃窗是上下推拉的,上半部为一横两竖的格子窗,下半部是整扇的玻璃。但不论向上推,还是向下拉,都只能开一半窗。配有钢丝纱窗,配有卷轴式的纸质窗帘,一面深绿,一面浅棕,典型的美国建筑风格。这次写作时,窗户成为我识别一些老照片是否在燕东园拍摄的标志性细节。
兄弟姐妹在家门口台阶上合影,自左至右为老三徐澂、老大徐泓、老四徐浩、老二徐溶
我家门前有三级花岗岩砌的台阶。上了台阶,打开两扇对开的纱门,还有一间过渡的小房间,然后再打开一扇纱门,才是带有井字格玻璃窗的正门,红木质地,圆圆的黄铜把手,70年来不知有多少双手转动过它,至今它仍然闪光发亮。据说燕东园各楼所有的这些五金构件,和燕京大学校内全部建筑一样,当年都是司徒雷登要求从美国进口的,地板、门窗使用的主要木料也是从美国进口的红松。
对我家这扇红木质地、黄铜把手的正门,中国科学院院士杨芙清也有印象。她1955年从北大数力系本科毕业,留校分配到新建的计算数学专业攻读研究生。
徐献瑜和杨芙清
她的导师正是我的父亲:
第一次拜见导师是在北大燕东园40号,一座掩隐在绿树丛中、小桥旁的小楼中。带着期望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敲开了门,一位高高身材,清瘦的老师,带着亲切的微笑打开了那扇带有纱门的单扇户门,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明亮宽敞的客厅中,好像长辈牵着孩子的手一样,一股暖流消除了我的不安,我像回到了家中。
她也记得我们:先生家孩子很多,当然都比我小,很热闹,在这个家中我不觉得拘束。而我们对她的印象是1959年她从苏联留学归来了:家里来了一位穿布拉吉漂亮的大姐姐,梳着两条大辫子。
燕东园各家小楼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后院,从这里可直接进后门,就到了厨房和洗衣房。厨房有一个中间两个灶眼、右边带烤箱的烧煤球的大灶,大灶的左边还连着一个小锅炉,供应楼下楼上盥洗室所用的热水。
最意思的是洗衣房,单独一间,在北窗下有两个连着的大洗衣池,水泥砌的台子,高度及大人的腰间,一左一右各放一个大水缸。小时候我们喜欢踮起脚尖扒着池边,看里边是否有冷水镇着的西瓜,或者等待下厨房上蒸锅的螃蟹。
我家院子里栽种了一大片草莓,一畦一畦的,院子里的水龙头按时沿着畦梗灌溉,一看就是有行家里手在伺弄。原来搬进燕东园40号以后,父亲就把单身时为他做饭的张贵请到家里来,继续做大师傅。张贵四十多岁,家住西山冷泉,不知何时学得一手烹饪功夫,中西餐都会做。他就是丁石孙先生夸赞的“徐家大师傅”。张贵到我们家以后,不仅掌勺,还把一些粗活儿都包了,再有闲暇,他就除草整地,收拾出一个菜园子,除了搭架的黄瓜、豆角、西红柿,他还种起当时并不多见的草莓。
徐献瑜夫妇和六个子女合影
张贵很喜欢小孩,自己没有,收养了一个亲戚的孩子叫丁柱子。张贵来我家不久,我的弟弟妹妹相继降生:老二徐溶生于1948年7月,老三徐澂生于1950年3月,老四徐浩生于1951年9月,家里瞬间人丁兴旺。张贵一人忙不过来,就把老婆也从冷泉接来,夫妻两人一起在我家打工。不知为什么,我们对张贵直呼大名,却称他的老伴为 “张奶奶”,她扎着绑腿,面相比张贵老不少,也喜欢孩子,一心一意地带着我们。我们小时候和张贵张奶奶比和父母更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