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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读《翻书忆往正思君》

丁邢 丁东小群 2024年12月10日 09:20

近日收到李昕所赠新书《翻书忆往正思君》(上海三联书店),我和小群都读得津津有味。本书是27篇随笔的结集,作者回忆了出版生涯中和周有光、杨绛、杨振宁、傅高义、沈昌文、吴敬琏等各界名流的交往,生动细节很多。其中,对几位曾经共事的出版家的记述,印象尤深。

1982年,李昕从武汉大学毕业,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供职14年,曾在韦君宜、屠岸、陈早春麾下做编辑。《本色韦君宜》《君子屠岸》《倔强而沉静的书生——出版家陈早春侧影》三篇文章记录了当年往事。对这些已故的著名出版家,他不是一味赞美,而是以细节呈现他们的性格。以陈早春为例:

李昕说:在参加《鲁迅全集》的定稿时,他凭着自己对于多方史料的搜集,言之凿凿地考证出20世纪30年代化名攻击鲁迅先生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的人是郭沫若,解密了一桩半个世纪以来的历史疑案,引起学界轰动。对这件事,郭沫若本人是不承认的而陈早春要将这一考证写到《鲁迅全集》注释中,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因为郭沫若的形象需要维护。初稿送上去,这一条注释被定稿组删去,第二稿他仍然这样写,又被划掉。于是陈早春犯了倔劲儿,他非要把这个疑案坐实不可。第三稿、第四稿都被删去此条以后,他决定向党中央上书。写了一篇4000字的报告送上去,经胡乔木亲自批示,同意将这条注释加在《鲁迅全集》第4卷中。郭沫若即杜荃,遂成历史定论。

1986年他刚当总编辑时,中国作协书记鲍昌来电话指责人文社几位老同志支持丁玲创办《中国》杂志,是在搞宗派主义。陈早春二话不说就硬顶回去,他说人民文学出版社不是中国作协的下属单位,不搞圈子,不立山头,不拉帮结派。他告诫这位领导不要指手画脚,两家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某位从社里调离的领导,因为支持极左而丢掉了官职,部里准备安排他回人文社重操旧业,因陈社长和前任社长韦君宜一起抵制而最终无果。某机构负责人在退休前夕,自己活动要到人文社任职,局里几乎要下批文,这时陈社长向熟悉情况的编辑们了解,知此人在文坛上口碑非常不好,便找到局里,直言人文社不是垃圾场!从而严拒此人。

对于自己信任的业务干部,他也是不惜以抗上来保护。风波发生后,上级有人坚持要给两位中层干部以党纪政纪处分。陈社长据理力争,又是致函,又是电话,又是面谈,坚持用批评教育的方法解决两人的问题。李昕便是两人之一。

1988年,国家出版局将《金瓶梅》节本的出版权授予山东的一家出版社,而不准人文社的版本重印。陈早春为此到局里去和一位领导辩论一场,指出人文社的《金瓶梅》(词话本)较之山东的《金瓶梅》(张竹坡评点本)的若干优胜之处,使得局里最后只好同意“人文社”继续出版此书。

1990年代,《当代》发表邓贤写淞沪会战的文章,因涉及对冯玉祥的负面评价,被冯的女儿告了一状,领导做了批示,说是要严查。陈社长面不改色,在社里开座谈会,他把相关的编辑都找来,说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处理你们。

长篇小说《白鹿原》刚刚出版时。有人认为这本书“不仅是黄色的,而且是反动的”。陈早春认为这种事情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于是立即筹办专家座谈会,请学者们提供专业意见。同时他把样书送给陈涌。陈涌表达了支持此书出版的看法专家和学者们普遍认为,这是几十年来十分难得的一部小说,是对当代文学创作的重要贡献。陈早春把这些意见反映上去以后,上级机关有所松动,但是仍然不准重印此书。此时正值第二届“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开评,应多数评委的要求,陈早春毅然支持将《白鹿原》列为第一名。

《新文学史料》杂志主编牛汉是一条硬汉,坚持求真务实的办刊方针,发表文章,要最大限度地逼近历史本来面目,因而引起文坛强烈反响。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几十年来以冯雪峰和胡风为代表的作家群体受到不公正待遇,所以该刊组织过一些文章,细述当年旧案原委,目的在于澄清史实。然而有些人对此看不惯,说《新文学史料》被牛汉办成了雪峰派和胡风派的同仁刊物。韦君宜当政时就有此议论,以至韦老太曾商请牛汉,咱们是不是可以停刊?牛汉自然是不愿,顶住了。到了陈早春主政的1987年,同样的议论又传来,意思是这个杂志应该换主编。正好此时,牛汉也到了该离休的时候。但陈早春认为,牛汉不能走,不过可以变通一下,用加强管理的方法解决问题。所谓加强管理,就是由他和牛汉两人担任双主编。他对牛汉说,你照样编你的刊,我只挂名不参与编务,出了问题我负责。如有来自外面的压力,由我去扛。我光棍一条,没有什么羽毛需要特别珍惜的。这样,牛汉又继续放手主持《新文学史料》编辑工作10年,直到1997年他年满74周岁为止。

陈早春一而再再而三地抗上,当时的上级领导仍然让陈早春担任总编辑社长超过10年,成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历史上任职最久的一把手。在今天,已经很难想象。

李昕不但记述了陈早春的风骨,对于有同样追求文化界人士,他也敏锐地把握。比如,邵燕祥去世时,他了解到邵燕祥1988年3月29日曾给杜高写了一封信——今读《人民日报》上尊文,我完全同意你的议论。我是从《文艺报》上得知对严剧结尾有争议,才看了十二、十三和十四、十五两次四集的。为了此剧尊重了历史的真实,我对编剧顾尔镡等同志的胆识表示敬佩;为了你对此剧的支持,和对结尾两集的悲剧意义的深刻分析,向你致敬。

于是,李昕主动联系杜高,前往造访,了解背景,急就一篇《为了对得起曾经的苦难》。

1988年,江苏电视台和南京电影制片厂合拍电视剧《严凤英》 严凤英的丈夫王冠亚与剧作家顾尔镡共同编剧。前十三集,表现严凤英从一个旧戏班的小学徒成长为名满天下的黄梅戏艺术家。第十四、十五两集,反映文革中严凤英被迫害致死的过程。残酷的斗争使她不堪凌辱,饮恨自杀,死后被剖腹开膛,理由竟然是为了寻找发报机!尽管剧中并没有直接用画面来表现这一血淋淋的场景,但毕竟它所涉及的史实残酷惨烈,仍然会使一些人不敢面对。中央台审片后要求删除最后两集,江苏台便求助于电视艺术家协会。当时,杜高是电视艺术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他认为,如果这样做,就改变了该电视剧创作的主旨,把一部悲剧改成了正剧,不仅降低了作品的精神高度和思想蕴含,而且也不能完整反映历史的真实。这部电视剧的深刻性,不仅仅在于揭露了极左思潮的荒谬和野蛮,而且在于它准确地反映了当时社会中普通人的心态。在严凤英遭受迫害的情况下,即使是同情她的人,也没有一个敢于说出真话,没有一个敢于为她辩护或对她施以援手。就连她的丈夫,在发现她服安眠药自尽以后,也没有想到要及时抢救她的生命,而是惊恐地跑去向恶势力代表人物报告。以至于那些极左人物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刻,还在对她进行“最后一次斗争”。善良人的怯懦和自保意识,最终使严凤英失去了仅存的一线活下来的希望。严凤英的丈夫王冠亚作为编剧之一,真实地表现自己当时的恐惧心理,这极为难能可贵。杜高为了说服中央电视台保留十五集电视剧全貌,决定召开看片座谈会,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大会议室,杜高主持会议,戏剧影视界的专家和媒体朋友各抒己见。大家畅所欲言,有争论也有交流。大多数专家都认为这两集应该播出,一些老艺术家声情并茂地发言,要求我们的电视节目不要忘记历史,更不要腰斩历史。当天座谈会请了中央台审片组的人员,他们从善如流,当即同意保留这两集播出

这样的圆满结果,同样恍若隔世。

此书精彩之处还有许多,兹不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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