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今慧:《夕照回眸》(一)
母亲去世已经七天了。民间风俗,“头七”要祭拜。我们考虑,燃烛点香,不如展示她的文章。于是决定,从今天开始,连载她的回忆录《夕照回眸》。这部回忆录,有多位读者留言,希望阅读。我们昨天终于找到了完整的电子文本,可以让读者分享了。
第一章 苦涩的童年
没有温暖的家
1928年农历二月初四之夜,我出生在河北省曲阳县城南中佐村一个农民家庭。
曲阳县位于太行山东麓,现保定市西南部;周边与唐县、阜平、行唐、新乐、定州市相连;地形分为山区、丘陵、平原三大类。主要山峰有三角界、三尖梁、西莲花山、凤凰山、嘉山、黄山等。名胜古迹众多。抗日战争时期,曲阳是冀西敌后根据地较出名的一个县,为抗日战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培育出一批革命老干部,也涌现出不少英雄人物,如神枪手李殿兵、劳动英雄王秋芬等人。
我家位于半山区丘陵地带,与黄山和穆山为邻。黄山出汉白玉,山下周围村庄是享有盛誉的石雕之乡;穆山传说是巾帼名将穆桂英安营扎寨之地。村边树木林立,小溪环绕,到了夏天清水潺潺,小虾、小鱼活蹦乱跳。
从我记事起,我家住的是一处五正三厢的四合院,院子不算大,布局很规整,房屋都有廊檐。叔叔和父亲已分家,他们住在南院新盖的房子里。爷爷奶奶和我们住一个院内,他们住正房。在二百多户的村子里我家经济状况属于中等。父亲和叔叔分家时,爷爷和奶奶除了十几亩养老地,兄弟二人各分二十多亩地,都是自己耕种,农忙时雇几天短工。
爷爷是个秀才,年轻时曾准备科考,因其母去世,要守孝三年,未能如愿;后来教了几年私塾,干农活也很内行。奶奶出身大户人家,没有念过书,旧意识很浓厚,什么三纲五常、二十四孝,妇女无才便是德等等,旧建礼教懂得不少。
父亲念过几年私塾,是个为人耿直、性格倔强、思想守旧又很固执的人。他们的传统观念很强,重男轻女,在他们眼里,男孩子是金疙瘩,女孩子是坷垃块,尤其对我这个排行老三的女孩,从没有给过好脸,总是冷眼相看。
我母亲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宽厚,同情贫穷人,从她的外祖母到她本人都是一女单传,家境较好,出嫁时陪送也多。她常把那些衣物送给缺衣少穿的人,对讨饭吃的人,来者必给。母亲思想开通,容易接受新事物,对我两个姐姐上民校和我上小学都很支持。她娘家是进步家庭,后来我知道,我的舅舅、妗子(舅母)和表兄都是共产党员。母亲自然也受到娘家的影响,可就是在我们这个家庭中做不了主,是我们家的旧势力太强了吧。母亲喜欢男孩,也不多嫌女孩。
大姐性格开朗,心灵手巧,13岁就能做全家人的鞋袜,扎花刺绣看看就会,她上了两个冬天的民校识字班,就能写简单的书信。
二姐性格内向,寡言少语,心地厚道实成,就是不愿学习文化;她干家务活是把好手,吃苦耐劳,能吃亏让人。
弟弟小我三岁,是我家的宝贝疙瘩,他的出生,让全家人喜笑颜开,欢天喜地。奶奶和爹娘为了这个男孩子平安长大,很快给他认了三家干爹干娘,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干爹是姓刘的、姓安的、姓田的。姓刘取“留住”意思,安是平安,田是田园兴旺光景好,将来不愁吃和穿。这三家干娘的姓氏也必须好听和顺,并且她们所生的男孩都在三个以上,好让这些干哥们压住邪气、带着这个小干弟茁壮成长。这还不够,又到奶奶庙、观音庙烧香许愿,保佑,弟弟岁岁平安,免灾去病,身体健康,十二岁时,定来还愿。
说来也很凑巧,我和弟弟同生在二月初四。弟弟第一个生日那天,他的干娘家都送来了锁儿。锁儿是用红线和蓝线在拐子上拐成一缕圆圈,再坠上一个中间有方孔眼的铜钱,让弟弟套在脖子上。红线取红红火火、蓝线取拦住的意思。这一天,我娘老早就忙活起来,准备供品、也做了几个锁儿,到奶奶庙、观音庙去供。回来又给家里的灶王爷、老母奶奶上供。上完供把那些锁儿都套在弟弟的脖子上。
我一看就着急地喊起来:弟弟过生日,我也过生日,为什么都给他,一个也不给我?大人们都呵斥我不懂事,我感到委屈,就大哭起来。二姐说:“别哭了,哭病了也没人给你认干爹干娘,也不会求神仙保佑你,谁让你是个小闺女子呢?”
晚上,姐妹三人躺在炕上,大姐对我说:“你别太任性,你不懂,在没有弟弟以前,咱家没有男孩子,爹娘很受气,爷爷奶奶不高兴,叔叔还在外面说咱娘:“她生不出儿子来,就会生闺女,生就的绝户命。”咱娘听说后,气得老掉眼泪。我问:“什么叫绝户命啊?”大姐说:“没有有儿子,将来把咱们都聘出去,找了婆家,家里没有男孩子传宗接代就叫绝户。”大姐这些话,我并不完全懂,但我明白:没有男孩子,娘很受气;没有男孩子,将来这个家里就没有人了,多可怕呀!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弟弟争过什么,唯恐我娘生气。不过弟弟他性格憨厚、诚实,不论谁给他什么好吃的,他从不独占,都让姐姐们尝尝,大家都喜欢他。
我还个妹妹,她小我6岁。她的命也很苦。母亲生下她四个月就给她断了奶。父母为了保住儿子的健康,把妹妹带来的奶水,让大她两岁的哥哥吃上,她就和我小时候一样,只能吃山药(红薯)和山药面糊糊,吃得皮包骨头,一直身体不好。妹妹最愿意跟着我,我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走不动时,我就背着、抱着她。因我体弱力小,常常把她摔在地上,她从不哭,我把她扶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或揉揉头,再抱上她走。如大人们给个糖块、烧饼、油条什么的,我舍不得吃,都给她吃了。她长到十来岁时,遇到什么事都对我说,姐妹中我和妹妹关系最好。妹妹聪明伶俐,也很漂亮,长到十七八岁时,细高个儿,皮肤很白,脸形和眉眼很俊秀,做事干练,谁见谁夸,托人说亲的很多。我和弟弟参加工作后,父母身边只有她一个人了,母亲不愿意她早出嫁。可惜,她23岁时得了肺病,家里不给医治,父亲和爷爷都说,得了这种病没有治好了的。我当时就想,妹妹若是个男孩子,他们卖掉二亩地也会心急火燎地送他到医院治疗。当时我和弟弟虽然都参加了工作,但那时是供给制,我们没有钱帮助她,心中非常着急,也无能为力。全靠大表哥(中医,我舅舅的儿子)用中药治疗,维持了一年,妹妹不幸英年早逝。妹妹去世后,我非常悲痛,不知哭过多少回,一想起来,就哭一阵。我把她写给我的信保存了几十年。尽管一看到那些信就掉眼泪,也舍不得把它烧掉。
小的时候,我深感这个家中冷冰冰的,没有温暖,没有欢乐,连姐妹之间说说笑笑,都被斥之为不明事理,不像样子,让人耻笑。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早早就蒙上一层苦闷和烦恼,挥之不去。
爷爷、奶奶单独生活,日子过得较好,隔三岔五地改善伙食,蒸包子、包饺子,买块肉炖炖,每逢这时候,定会留住叔叔家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小我两个月的男孩子同吃,还常给我家一岁的弟弟送过点来。一次奶奶给弟弟拿来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我跑过去说:“奶奶,我也想吃肉包子。”奶奶说我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争嘴吃!我说为什么男孩子能吃女孩子就不能吃?奶奶说男孩子长大了顶门立户,干大事。女孩子就不行,只能在家里纺线,织布,做针线。我说:“不对!你们偏心眼,纺线织布也是干活呀……”这时,我娘一把将我拉过去,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两下:“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奶奶见状转身走了,我更感到委屈,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大声地说:“你们就是偏心眼儿,光喜欢小子,不喜欢闺女,等我长大了,你们老了,谁都不理你们,就让小子伺候你们吧!”娘一听急了:“你胡说什么,这是从哪学来的?”说着伸出手又要打我,我撒腿就往外跑,大姐从弟弟跟前拿起一个包子追了过来:“别哭了,给你吃一个包子吧!”我一巴掌打落在地:“不吃,不吃他们的东西,以后他们给我什么东西我都不要!”正在这时,我爹从外边回来,厉声厉色地说:“哭什么?哪来的包子?”大姐赶紧拾起包子说:“是奶奶给弟弟的。”我爹指着我说:“你为什么扔在地上?小闺女子,反了你啦!”说着大巴掌就冲我伸了过来,大姐把我一挡,这一巴掌就落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大姐把我搂住,我们俩人都哭了起来。大姐哭着说:“他们不喜欢咱们,谁叫咱们是女孩子呢!”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女孩子就活该受气呢?”我幼小的心灵中,这一直是个问号。
从那以后,大约一年多时间,我再没有到过爷爷奶奶屋子里,每当奶奶喊我“三闺女”时,我就假装没有听见,从不答应,也不理睬,以作为无声的反抗。
受同龄男孩的欺负
我叔叔家的二小子臭蛋和我同岁,小我两个月。我两岁多的时候,叔叔和父亲还没有分家,同住一个院里。臭蛋仗着大人们喜欢他是个男孩,身体又比我壮,就常欺负我。要么凭白无故把我推倒在地,要么打我几下就跑。有时把我推倒后,胳膊上、脸上磕破了皮,我就连哭带喊:“臭蛋又打我。”这时婶子出来吓唬他几声,就把他拉走了。奶奶唯恐我娘出来,妯娌俩吵起来,就哄我说:“别哭了,磕块皮算什么,一会就好了。”我挨了打,也没人说句公道话,就哭个没完,常常是大姐过来把我拉走:“不要哭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呀!”奶奶可能是听着大姐的话带刺,就在我们背后嘟囔:“这小闺女子,也不是个省油灯。”我忍受着臭蛋的欺负,深感委屈。
我5岁那年夏天,在房上睡觉乘凉时,我问大姐:“我那几个小伙伴的牙都长得整整齐齐的,为什么我的牙都是些牙碴子,很难看。听咱娘说是小时侯跌倒磕的,是你背着我的时侯摔倒把我磕的吧?大姐说,不是她磕的我,是叔叔家的二小子臭蛋干的坏事。咱娘不让她告诉我,怕我为这事找臭蛋打架、记仇。我要求她说:“告诉我吧,我不会找他打架,保证!”
大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把当时的真情告诉了我:在你两岁那年春天,家里大人们都在忙着抹房顶子,隔壁家的叔叔给送来一只剪了翅膀的鸽子,放在院内一个一尺多高的小瓮里,你和臭蛋都扒着瓮沿伸着头往里看,这时他把你的两腿往上一抬,你头朝下栽到瓮里。咱娘听见哭声,跑来抱起你一看,满嘴是血,忙用棉花蘸着水擦,疼得你浑身哆嗦。咱娘又急又气说了臭蛋几句,婶子过来抓住臭蛋喊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老给我招惹是非,叫人家骂我”。说着在臭蛋屁股上打了几下,臭蛋也哭起来。咱娘说:“谁骂你了,你儿子干了坏事还不能说他几句呀!”两人吵起来。臭蛋的哭声早就牵动了爷爷的心,又听见妯娌俩拌嘴就来了气,把脚一跺说:“你们要干什么!孩子打架,你们也吵吵,成什么体统,家里正忙,还不快干活去!”奶奶赶紧过来说:“行了,行了,别吵了,天快黑了,该做饭了。”她一看你的嘴肿起来了,血流不止,连哭的劲也没有了,就对咱娘说:“磕的不轻啊!你赶快带她去姥姥家,找她大舅(大舅是当地有名的中医)给看看去吧!” 咱娘把你抱起来,让我跟着,娘抱你一段,我背你一段,摸黑走了八九里山路,到了姥姥家。大舅检查后,赶紧用镊子往外夹碎牙块,边夹边埋怨咱娘没看管好你,把孩子的牙都磕碎了,恐怕三、五天也不能吃东西。咱娘听着大舅的数落,一肚子委屈难以倾诉,眼泪涮涮地流下来。
大姐讲过后,我才知道是臭蛋害我。要不是我向大姐做了保证,还真想找他去算账。
就是这一磕,牙碴子在我嘴里呆到七、八岁换牙时,仍有一颗门牙再也没长出来。它影响了我的容貌,害得我长大参加部队文工团,只能演个老太太,大嫂子,不能演青年,一笑缺个门牙,大煞风景,我为此深感苦恼。直到解放后,我22岁转业到北京工作,才补上了那颗残缺的门牙。
小时候,街上的一群男孩子也欺负我们女孩子,不是用土坷垃投你一下就跑,就是抓把土往你身上扬,还哈哈大笑。气得我们骂他们坏蛋、兔崽子。有一天,我在街上站着,二货过来冲我甩了一身泥,我扭头一看,他已跑开了。我一气之下找到他家,大声地喊:“大婶子,管不管你家二货呀!”
大婶子一听从屋里出来:“哟,三丫(我的小名),二货怎么你啦?”
“我没招他没惹他,看他甩我这身泥!”
“这个不听话的东西,整天价招惹是非。闺女,你先回去换换衣裳,等他回来,我狠狠地打他一顿。”
“不,我不回去,我走了谁知道你打不打他呀,你不打他,以后他还会欺负我。”
“打,一定打,给你出出气。现在他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就在你家门西边和泥玩哩。”
“好,我找他去。”大婶子出去不大一会儿揪着二货的脖领子回来了,抓起一个捶布的棒棰在二货屁股上打起来,边打边说:“叫你惹事!叫你撒贱!”疼得二货哎呀哎呀地直叫唤,打完后大婶沉着脸对我说:“行了吧,三丫?”
“你得叫他说,以后不再欺负我。”
二货摸着屁股,咧着嘴,不等他娘问他就说:“娘,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欺负她了!”
我转身出来了,边走边想:大婶沉着脸对我说话,准是嫌我等着她打儿子了。管她呢,反正不怪我,二货挨打是自找的,活该!家里的男孩子欺负我,外边的男孩子也欺负我,我又不招谁惹谁,以后谁再欺负我也不行!
疾病的折磨
我从4岁至6岁这3年中,每年春冬两季都生病,一病就是两三个月。病魔也偏来欺负我这个家中“多余”的女孩子。
春天生眼病,黑眼珠周围长一层像米粒大的粉白色的小疙瘩,有的像高粱粒那么大。俗话说:“眼里容不下个沙子,”这何止一个沙子,两只眼睛一片迷茫,疼痛难忍,光线一照,更是疼得钻心。只能背着阳光低着头坐着,或是坐在炕上头抵着被摞,这样还好受点。不知叫什么病,没有请医生看过,就这么一天天地忍受着。
我娘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推碾子做饭,还要做全家人的衣服鞋袜,况且又生了一个小妹妹。后来,娘把弟弟和妹妹让大姐看着,她去娘家找我那个中医大舅给开了些草药带回来,上锅熬了,用筷子夹着棉花蘸着药水给我洗眼,一天洗三次。这时我心里很难受,我心疼娘一双小脚走了八、九里山路,还得赶快返回来给我熬药洗眼,我的眼泪和药水一块往下流。我说:“娘,你太累了,把碗里的药水给我,我自己洗吧!”娘的鼻子一酸也唏嘘起来。
那时,我惟一的快乐,就是一群小伙伴们常来看我。他们一进来就七嘴八舌地安慰我,说些开心的话和有趣的事。香珍说:“昨天你听见敲锣声了吗?”我说听见了,不知是干什么的。她说:“耍猴儿的,那猴儿真好玩,上到老高的杆子上,耍了好多花样儿,可灵巧啦。”小青说:“耍猴的人给它扔了很多圈套儿,它一个个钻过去,逗得人们哈哈大笑。”叽叽嘎嘎说了一阵子,又一齐跑了出去。我又高兴又着急,我很羡慕他们,他们过得多快活呀,我怎么这么倒霉。
我每年冬天都发高烧,一发烧,奶奶就给我用针挑脖子和前胸后背,再拔拔火罐,喝些姜汤发汗(这时奶奶对我比以前好些了)。烧退了又咳嗽,有时咳得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到了晚上更受罪,因缺柴烧炕,全家人都在一个炕上睡觉,一咳起来我爹就来了气:“你没完没了的咳,还让人睡觉吗?金箱(大姐的名字),快起来给她拿块生山药吃,吃着东西就不咳了。”
我爹哪里知道,大冬天在被窝里吃下生山药,不仅胃里难受,咳嗽也更厉害了。我怕把爹吵醒又对我发火,就使劲掐着喉咙落泪。心想:“我咳嗽好多天了,都咳出血来了,也不给我找医生看看,叫我年年受罪,真狠心哪!”他们准是盼望我早点死去,好去掉一块他们的心病。又想起娘对我说的那句话:“你真不该降生到这个家里来呀!”这能怪我吗?听奶奶说,送子娘娘有三个,大娘娘和二娘娘办事细心,缺男送男、缺女送女,送的娃娃又壮实又聪明;三娘娘是个急性子,办事马虎,常把娃娃送错了,人家求男她送女的,人家求女,她送成男的。我准是那个三娘娘送错了的,我怪她,恨她。反正我是来了,我不死,我也不哭了,我都6岁了,等我长大了就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再也不理这个爹,也不理那个爷!
病在姥姥家
小时候我最喜欢住姥姥家,在我们家里没有温暖,没有欢乐。姥姥家大不一样,大人们都喜欢我,都说我懂事,有眼色,勤快;住姥姥家还有表兄、表妹,和我一块玩,那一张张笑脸让我心里高兴。
姥姥家村西是一条大沙河,大舅常用网在河里打鱼,我们跟着去看,然后抬着篓子把网到的鱼弄回来,炖上一锅新鲜鱼吃,味道儿可香啦。姥姥家院里有棵大桑树,到了春天姥姥养蚕,我和表兄表妹去采嫩绿的桑叶,喂那些小蚕虫。蚕长大了,我们把采来的桑叶撒在蚕身上,听着“唰唰唰”咬桑叶的声音。有时,把蚕托在手上,凉丝丝的,它那圆溜溜的肚子清澈透亮。“啊,要吐丝了!”表妹高兴地喊着。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到绑好的谷秸上,看着它们摇头晃脑吐丝作蚕,真好玩啊!来到姥姥家像是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迷人。
姥姥家还有好多枣树,一到秋天我们就去摘红枣吃。我7岁那年秋天,表兄表妹捎信来叫我去吃红枣儿,还说桑葚都熟了,再不来就吃不上了。我娘不让我去,怕我走错了路。我自信不会走错,万一走错了,鼻子底下还有嘴呀。说来也巧,正当我闹着要去的时候,从姥姥家村里来了一辆串亲的大车,车上的人和姥姥家是邻居,她们认识我。我和妈妈说了一声就搭车走了。不曾想到,一到姥姥家就发起高烧来,姥姥说是过山口时着了凉。大舅摸摸脉说是感冒,开了一副草药熬了喝下去,第二天高烧退了,两天后还有些低烧,一口东西也不想吃,光是要水喝。大舅摸脉后说是得了伤寒病。姥姥惊讶地问:“伤寒病,这病要紧吗?”大舅说:“好好的养着也不要紧,这病不吃东西饿不死,就是不能缺水喝。”
我一直喝了20天的白开水,到21天上,在外面做事回家家养病的二舅端来一碗小饺子,用筷子夹起一个送到我嘴边说:我自己做的,非常好吃,可香啦,你吃一个尝尝!我张嘴咬了一口,也吃不出香味来,勉强把一个小饺子吃下去了。大舅很忙,常出门给人看病,他每次回来先到姥姥屋看看我。这天他一进屋,姥姥就高兴地说:“她吃东西了,吃了一个小饺子。”家里人正在吃中午饭,他们一听都为我高兴,大妗子也端着碗进来了,大妗子是个实在人,心直口快,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可好了,能吃东西了,就死不了啦!”大舅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什么!”又对大家说:“能吃东西了,不等于病好了。咱村两个比她大点的女孩,也得了这个病,都是让我看的,都能吃东西了,一个闹着吃驴肉,吃完了就犯了病,第二天就死了;一个闹着要上街,她爹背着她到街上转了一圈,受了风寒,发高烧也死了。”我一听心里害怕了,我会不会死了呢?姥姥指着我说:“这孩子听话,不嚷不闹,也不说想要什么。”大舅说:“这就好办,就怕不听话。”我心想:我一定听姥姥和大舅的话,不上街,不要着吃,也不让他们着急。大家对我这么好,我还要什么呢?什么都不要。
病一天天好起来,也能吃些饭了,可是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像扣着个小锅子,一敲嘣嘣响,肚皮上暴出一条条青筋,姥姥又发愁了:“这可怎么办哟!”我也害怕了,觉得自己活不了啦,拿起镜子一照,镜子里的人不是我了,又黄又瘦,皮包着骨头,光秃秃的头像个小和尚,还腆着个大肚子,多难看呀,不由得掉下眼泪哭起来。大舅说:“别急,慢慢会好的。”从此,除吃药外,每个集上大舅都买块牛肉回来,用砂锅炖熟,不放盐,让我连汤带肉一块吃,每天吃两次,一次吃一小碗,再加上每天早上吃三个烧好的核桃。姥姥又找来一个老太太用针给我挑肚子,只要是晴天,天天上午冲着窗户上的阳光挑,她说:“你肚子上的青筋像一棵树,有根、有枝、有杈,我从根上给你挑,大大小小的枝杈都给挑遍。”说着就咯嘣咯嘣地挑起来。嘴里还叨咕:这幸亏是个孩子,要是个大姑娘,人家还不说闲话呀?挑完后,和块面在肚子上搓来搓去。就这么持续了两三个月,肚子慢慢小了,头发也脱光了。
那时,我常常想起娘看我来时说的那句话:“你要是病在咱家,早就没命了。”我知道,在我家,我是多余的人。娘和大姐、二姐都来看我,我那个狠心的爹一次也没有来过,在他的心目中我已经不存在了。经过大舅的精心治疗和姥姥的耐心护理,我终于活下来了。头发也渐渐长出来了,是他们救了我这条可怜的小命儿,我终生难忘。
纺线获冠军
一场大病好了之后,我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干,纺棉花、缠线团、拐线子、搓棉卷等等,我一学就会,还干得蛮好。这一套活就是纺棉花难点,因刚满8岁,胳膊短,摇纺车够不着拉线,拉线够不着纺车的把手,干脆跪着纺。开始纺出的线粗一截细一截,一点也不均匀。二姐说:“不行,好棉花都让你糟蹋了。”我很不服气:“你不学就会呀!你没有糟蹋过呀?”二姐不吭声了。我纺了一阵子,很快就会了。奶奶过来说:“哟,三闺女真心灵,纺得怪好的线。”我娘也说不错,织布可以做纬用了。听到夸奖后,心里美滋滋的,我很想说:“哼”让你们看看,我不是吃闲饭的。小伙伴们见我学会纺线了,一个个都学着纺起来,没有多久就都学会了。
冬天来了,我和伙伴们到地窨子去纺线,又暖和又热闹,说笑话、讲故事、唱小曲、唱歌、唱戏,各显其能,很是欢乐。20多人夜里有两盏小油灯就行了,油钱大伙分摊。婶子大娘,闺女媳妇都愿意来这里纺线。我和几个小伙伴都是纺线的新手,热情很高,兴趣很大,每天必到。大人们都称赞说:“这几个小闺女真做活,谁也不贪玩,真是好样的。”听到夸奖后,那个爱说爱笑的玉芬嫂子说:“干脆你们来个比赛吧,我给你们当裁判,明天我拿个秤来,给你们称好棉卷,纺完让大家评一评,看谁纺得又快又好,你们说行不行?”我们异口同声:“行”!
第二天,玉芬嫂一进来就问:“你们说用几两棉花来比,二两行不行?”小香说:“再多点吧,一上午就纺二两啊?”我说:“那就三两吧。”大家都同意。玉芬嫂给我们称好后说:“开始吧!”我们4个人就聚精会神地纺起来,谁也不说话,只顾闷着头纺。快到中午了,我的三两棉花纺完了,小香还有两根卷,小青还有两根半,香珍还有三根。玉芬嫂说:“好,都把线子退下来吧,现在开始比线子的质量,大伙都看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大伙轮流着检查后,一致认定我纺得最好。“小香也不错,比三丫慢了点。”玉芬嫂说:“三丫第一名,小香第二名,小青和香珍第三四。”春燕大姐说:“我提个建议,人家体操比赛得第一第二叫冠军亚军,咱们也叫冠军亚军吧!”大家都说好!叽叽嘎嘎又说笑了一阵,就回家吃午饭去了。从此,在小伙伴中“冠军”取代了我的名字。
又过了一年,我纺线的技术大有长进,一天能纺半斤线。当时一斤线子做纬可织成两丈布(大尺子),又可换到一斤半棉花(那时,用的是16两为一斤的秤)。娘说:“干脆给你半斤棉花,你倒腾着换去吧,等倒腾多了也弄一块花格布做一身衣裳穿。我高兴地答应了。我想:“这样更好,省得大姐二姐说我光穿现成儿的了,咱自己纺线,织块布穿着更硬气,于是我就更起劲儿地纺起来。那时候,天天早晨有个卖棉花用线子换棉花的人在街上吆喝。听到吆喝声,我准是第一个先到,提着半斤线子换回12两棉花。没有多久,我又多了一个“半斤线”的“雅号”,在全村传开了,是那个卖棉花的传出去的。
砍草带来的快乐
在我家乡,差不多家家都喂着驴或牛。到了夏天,这些牲口都想改改口味,尝尝鲜嫩的青草,尤其是毛驴子,很不情愿吃那些谷秸、豆蔓。每到这时侯,那些十来岁的男孩子就有了用场,每天给牲口去砍草。在我们这个缺少男孩子的家庭中,女孩子就要当男孩子使唤了。我爹开始让我去给毛驴砍草时,我并不愿意干这种活,愿意在家搓麻绳,纳袜底、学做衣服什么的。可我背上筐一出村,看到那篮篮的天空,宽阔的大地,一对对翩翩飞舞的蝴蝶,闻到绿绿的禾苗散发出的一股股泥土香味,心情豁然开朗,不由得喊出声来:“啊,多么好玩呀!”我像一只冲出牢笼的小鸟那么快活,那么舒畅,自由自在地飞翔在蓝天白云下。
砍草不用学就会。当我背着一大筐草走在大街上时,不断听人夸奖:“这小闺女真行,砍了那么多草!”“你看那三丫,比男孩子还强呢,俺家二财砍了半天草筐都没有装满。”“明儿个叫俺家小珍也去砍草……”听到这些不绝于耳的赞扬,我深感得意,心想:男孩子干的活我也能干,男孩子不能干的活,我也要学会干,我就是要让那些小看女孩子的人们看看,为女孩子争口气。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小珍就来问我还去不去砍草?我说去。她高兴地说:“我和你一块去行吗?”我说太好了,我正想有个伴呢。俩人说说笑笑到了野外,在那土坡上、地界中,拣着牲口爱吃的草用小锄头砍起来,突然发现一块谷子地里有不少青草,长得快一尺高了,我高兴地把小珍叫过来说:“你看,这里有好草。”小珍说:“叫主家看见不说咱们呀?”我说:“咱又不踩庄稼,只是除草,主家看见了应该感谢咱们。”刚要动手砍草,一只大蚂蚱蹦到我脚面上,吓了我一跳,我伸手抓住了它,用草茎把它穿起来扔进筐里,对小珍说:“咱们一边除草一边捉蚂蚱吧。”小珍说捉那干什么呀?我说喂小鸡,给小鸡揪巴揪巴它们可爱吃啦。于是我俩就行动起来,一会儿我就砍了满满的一大筐草。一看小珍的筐没满起来,她不能比我的少,不然走在大街上,人家说我砍得多,会伤她的面子,她心里怪不是滋味,我得帮帮她。很快她筐里的草也装得高高的了。我们用绳子缆好,一看太阳刚过半晌,我高兴地说:“走,咱们玩会儿去!”我俩跑到山脚下,在哗哗流淌的小溪旁,捧起那清澈透明的水喝了几口,感到特别凉爽甜美。小珍喊起来:“真痛快呀!”我俩不约而同地脱掉脚上的鞋,卷起裤腿跳进水里,抓起小虾和小鱼来。费了半天劲只抓了几只小虾,弄得满身是水,感到特别开心。小珍笑眯眯地说:“明天我把小青和双燕也叫来砍草。”我说那太好了,人多了咱们干完活就到树林里掏乌鸦蛋去。坐在树杈上,靠在树杆上,手捧着乌鸦蛋,听着小鸟们的歌声和青蛙呱呱的伴奏声,那该多好玩啊!小珍说:“叫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想去。”我说现在该回家喂肚子了,明天再去也不晚。我们俩各自背上高过头的一大筐鲜嫩的青草,高高兴兴地哼着小曲走在回家的路上,滴滴汗水滋润着路旁的小草,幼小的足迹在坎坷弯曲的路上长长延伸。
落秋叶之争
我小的时候,家乡缺柴烧,一到深秋树叶飘落时,孩子们都到村外去搂树叶。有些男孩子蛮横霸道,常在大树下用树叶围一个大圈,树叶落在圈内就成了自己的,别人见状只好走开。他们用这种办法欺负我们女孩子。一天,我和小珍到树下一看,都让他们占下了,他们还很得意地冲我们大声喊叫:“眼馋了吧,这里没有你们的份,快走开!”小珍说:这几个小坏蛋老和咱们捣乱!我说:别理他们,回头咱得想个办法治治他们。
我们虽然走得远一点,收获很大,不光搂了村叶,还发现土岸下边一团团高粱叶、谷子叶、豆子叶、山药叶,都是夜里刮风卷过来的,我们走了几个土岸,就装满了大花篓。当我们背着大花篓说说笑笑往回走时,那几个男孩子用惊奇的眼光望着我们,我心想,让你们眼馋生气去吧!
小珍问我:“你不是说想个办法治治他们吗?什么办法?”我说明天咱们早点来,带上个二尺长的像擀面杖那么粗的棍子就行。她问:“带粗棍子干什么?”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在他们占过的树下也用耙子搂了一圈树叶。天亮时小珍来了,她很惊讶:“哟,你都占上啦!”
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们俩的。从这里开始分成两大片,你占一片,我占一片,你要哪片?你挑吧!
“谢谢你了,我就占这片吧。”
“好。你带棍子来了吗?”
“带来了,说着从篓子里拿出来,用它干什么?”
“你看着!”我攥住棍子的一头儿,看准树枝,用力往上一投,只听咔喳一声,树叶哗哗地往下落。
“呀,太好了,这办法真好,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你叫我拿棍子,我还以为准备和他们打架呢。”
“咱不和他们打架,他们要打咱们也不怕。”
说着,昨天占地的几个男孩子来了,为首的刘根子冲我们嚷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占了我们的地盘?”
我也不示弱:“你们的地盘,哪写着你们的名字呢?凭什么说是你们的?”
“我们先占的。”
“昨天是你们先占的,今天是我们先占的。”
正吵嚷着,村长背着筐过来了。
小珍喊:“村长,你给我们评评理。”
村长一看这种对垒的阵势:“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我把前边的过程一说,村长对根子他们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许你们占,不许她们占呀?”
根子说:“我们先占的,昨天就占下了。”
村长说:“哎,那就更不对了,不能说你们第一次占下了,以后就成了你们的了,这叫强行霸占,懂吗?”
我说:“我们这么做是跟他们学的,我们是想用他们的办法来治治他们。”说得他们哑口无言,谁也不吭声了。
村长说:“得了,得了,以后谁先来谁搂。”指着根子们说,“今天你们到别处搂去吧!”
我和小珍满怀胜利喜悦,相对一笑,用力投起木棍,打起树枝来,树叶落了厚厚的一层,我俩满载而一归,深感快慰。
从鬼子手中夺鸡
1937年“七七”事变,我九岁。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了我的家乡,到处奸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男女老幼提心吊胆四处逃难躲藏,但也难免遭到不测。
一天,鬼子突然进村,抓人,抢粮、抓鸡,吓得鸡飞狗跳。我站在家门外,忽然看见我家的几只鸡从房上飞下来,房上的鬼子喊,地上的鬼子捉。一个鬼子抓住的正是我最喜欢的那只大母鸡,它身上的羽毛是金黄色的,头上顶着鲜红的冠子,脖子的长毛是黄色带着黑边,油亮的黑尾巴高高翘起,非常漂亮。它下蛋很多,连着下三四个才歇一天,它炸窝时还给我孵了两窝可爱的小鸡,它是有功之臣。一见这只鸡落在鬼子手里,我也顾不得害怕了,心急火燎地扑过去喊叫:“这是我的鸡!我的鸡!”用手比划着,边夺边哭,那鬼子瞅着我站住了:“你的,你的鸡?”“是我的,是我的!”那鬼子迟疑了一下,两手拤着鸡往我胸前一伸:“给,你的!”我抱着这只心爱的鸡就往南院跑,听见背后的鬼子冲我哈哈大笑。
妈妈和大姐、二姐都藏在婶子家场院山药窖里,窖口儿用两层谷秸捆儿盖着。我跑到跟前时才想起,我不能进去,万一叫鬼子发现就糟了。我抱着鸡在场院里转了个圈,见没有人来,就搬开两个谷秸捆儿把鸡扔进山药窖里,盖好口儿,我又回到我家院内,想看看我家的鸡还有没有活着的。一眼看见我爹叫鬼子用枪逼着拉风箱烧水,鬼子们还忙着宰鸡,把鸡脖子一剁,把鸡皮往下一拉,在水桶里一涮扔进锅里。我赶紧出来到了隔壁大娘家,大娘正忙着给鬼子们找盛鸡的家什,连尿盆、洗脚盆都给他们用上了。大娘一转身看见我站在院里,惊讶地向:“三丫,你来干什么?我跑到大娘跟前,拉她弯下腰,对着她的耳朵说,鬼子们想吃臊气味了。大娘说:“别多嘴,你也不知道害怕,可别乱串了,彩娟在屋里,你也快进屋去吧!”我和堂妹彩娟呆在屋里。她扒着窗户上的玻璃看看说:“这群鬼子们正吃鸡肉哩,把我家的鸡都给杀光了,还从外边抓来不少。”我说:“我家的鸡也被他们都宰了,我只夺回一只。”
“怎么,你夺回一只?”她感到大吃一惊。
我们俩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叽哩咕咚往外走的脚步声,我们出来一看,鬼子们都走了,满院子都是鸡毛鸡骨头。不大会儿,躲藏的人们都回来了,互相问这问那。藏在南院山药窖里的娘和大姐、二姐还有婶子和嫂子们都出来了,二姐抱着我那只鸡走过来说,不知道这只鸡是怎么来的。彩娟说是我从鬼子手里夺过来的,二婶子冲我说:“你胆子也太大了,敢和鬼子夺鸡,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大家都称赞我有胆量。
当时,我只顾夺鸡,一点也不觉得害怕。那鬼子把鸡给了我,不知是真的发了善心,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事后,一想起这件从狼嘴里夺食的事,莫不感到万分侥幸。
圆了上学的梦
在我们家乡,七、八岁的孩子,愿意上学的都能上学,唯独在我家就行不通。我年满9周岁了,家里还不让上学,我爹说,上什么学,拾点柴火,砍点草还有用,上学顶什么事!我去求爷爷,爷爷板着面孔说,女孩子上学没有用,拂袖而去。气得我跟奶奶发牢骚,你们就是死脑筋,死落后,老顽固,占国(我叔家大儿子)不想上学,我爷买上好吃的哄着送他去,我想去就不让去!奶奶说,生气也没用,女孩子上什么学,你两个姑姑和你大姐、二姐谁也没登过学校门。这时二姐叫我去拐线子,说急着浆哩,我把脚一跺说,我不干,带上人家送我们的一年级的语文、算数课本,找人求教去了,一天也没有干活。后来不管干什么活我都带着这两本书,有空儿就学,不懂就问。
占国上了5年学,才是三年级学生,光逃学,总降级,爷爷经常晚上给他补习功课,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凑过去听,把给他讲过的生字都记下来。教他珠算时,我眼盯着算盘子,心里跟着念小九九: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等他们不打了,我拉过算盘,手打嘴念,学会了。爷爷嘴上不夸我,可心里叫好,他对奶奶说:三闺女挺心灵的,可惜是个女孩子。我当这个夜校的旁听生,虽感到高兴,但并未能抵消我上正式学校的念头,夜里还常做上学的梦。
日夜盼望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第二年春节过后,区里来人召开村民大会,区教育助理员在会上讲话:学龄儿童必须上学,没有文化的人是落后的人,没有文化的国家是落后的国家;我们应该让孩子们上学学知识,把他们培养成对国家有用的人。过了两天村干部在大街上敲锣喊话:哪家家长不让孩子上学,就罚油二斤,今天不让孩子到校,你就送油来;不见孩子来,又不送油,明天罚油加倍。听到这喊话声,我高兴得跳起来。我去问爹,你是送油去,还是让我上学去?他不耐烦地把手一甩,去吧!爷爷和奶奶瞪着眼看着,谁也不吭声了。
在传统观念的束缚下,我比同龄人晚上两年学。我暗自下决心,定要发愤刻苦学习,把失掉的时间找回来,入学不到两年,我就升到三年级。这样一来,我学习劲头儿更大了,要求自己当天讲的课必须当天会写、会背、会算,如有不明白的地方,晚上到同学家请教。尽管如此,我爹总是拉我后退,常给我派一些农活。使我不得不请假,我时常找老师和同学们补课。功夫不负有心人,每次考试我都在前一、二名。常受到老师们的表扬和奖励。
我打开了封闭的家门,走进了盼望已久的学校。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感到非常幸运。
游击学校
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村是革命干部的堡垒村,学校也是全县有名的模范小学。盘踞在县城里的日本鬼子经常出动到乡村烧杀抢掠,抓捕抗日干部,抓捕老师和学生,不少学校被摧垮了。我们学校在校长马鸣天的领导下,一直坚持上课。当时只有校长一人,有一位老师也辞职了。马鸣天校长胆大心细,足智多谋,深受学生们尊敬和爱戴。看到学生们学习热情很高,他就鼓励大家说,只要同学们能提高警惕,多动脑筋,多想办法,我们就能坚持上课;但必须做到在敌人的威逼下,不说出干部,不说出老师,不说出我们的抗日课本。这“三不”能不能做到?同学们齐声回答:“保证做到!”校长既高兴又严肃地说:好,既然大家能做到,就从现在(1941年初)起,每人在学校内给自己的抗日课本找一个坚壁处,发现敌情立即藏好,让敌人看不出痕迹,发现不了。同学们一听,很快行动起来。不多时,砖墙内、书桌下、室内砖地下、室外石头墙里、树上乌鸦窝里、等等,都有了抗日课本的避难处。从此,我们学生的课桌上亮出两种课本,平常使用的仍是晋察冀边区印发的抗日课本,敌人来了,赶紧藏好,换成民国政府出的带彩色图案的课本,加之校长沉着机智的应对和同学们灵活的配合,曾几次骗走了狡猾的鬼子。后来不知怎么走露了风声,鬼子盯上了我们学校,叫嚷我们学校是培养小八路的学校,抓住校长马鸣天者有重赏。一天早晨鬼子突然包围了村子,没有抓到校长,也没搜出抗日课本,就放火烧毁了校舍。村干们研究决定,学校暂时停课,让校长出去躲避一时。学生们一听不能上学了,一个个急得掉眼泪。校长说:“只要你们愿意学习,我就坚持上课。绝不离开你们。”村长见状对校长说:“老马那你可要另想办法了。”
第二天,校长宣布:“从今天起,打游击上课,一、二年级的同学留在家里。”又指两名高年级同学说:“你两位留下,找避静地方给他们上课,我再找时间给你们两位补课。”从此,山沟、村林、青纱帐,都成了我们的课堂。为了缩小目标,发现敌情便于分散躲避,学生们来去背筐或挎篮。筐里是青草,篮里是野菜,把书本就藏在里边。上课前,先在高坡上,高树杈上派上岗哨,发现敌情立即隐避或撤离。上课时,坐在地上,两条腿一并,上面放上块木板或石板,就是小书桌。有的用石笔写在石板上,有的用铅笔写在杂纸钉的小本上,有的用树枝、柴禾棍写在地上,真是五花八门。练书法也在地上,校长逐个批示点评,曾戏称“大地涂鸦”,却也别有一番情趣。
随着环境的恶化,鬼子让汉奸带路到处查找我们。有一天,校长讲了一课换了三个地方。此后,学校便化整为零,根据学生的居住情况,分片在家上课,每片由校长从高年级指定的小先生任教,我也当起了小先生。校长先给小先生讲课,小先生再给片上的学生讲。这样一来,我既学了自己应该学的课程,也锻炼了讲话的口才,可谓一举两得。
1942年形势非常严峻,鬼子越来越猖獗,杀人放火几乎不断。这时村里已挖好地道,地道内有我们学生和校长挖的课堂,我们常在这里上课。学生们一进地道,感到别有洞天,像脱了缰的小马驹欢蹦乱跳的。在这里,校长除了给我们讲书本上的知识外,还给我们读《晋察冀日报》,讲国际国内形势和抗日英雄故事。一次,讲了抗日民族小英雄王二小的故事,又教我们唱《歌唱王二小放牛郎》那首催人泪下的歌曲。大家纷纷表决心,要以王二小为榜样,在敌人面前宁死不屈,要和日本鬼子斗争到底。并一齐高呼:向王二小学习,替王二小报仇,坚决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
那时候,像这样的学校,在晋察冀边区并不鲜见,但在世界上恐怕是少有的。这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一个创举,是抗日时期敌后办学的一个典范,也为国家培养了不少人才。抗日小学的学生大部分都参加了革命工作,有的还在部队、地方担任了领导职务。
我考上高小了
1941年农历四月初八,姥姥家村有庙会。为了赶这个热闹的庙会,想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头一天我就和二姐到了姥姥家。第二天老早就到了庙会上,刚开始东瞧西望,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身一看,是我同学小香的姐姐兰芬。兰芬惊奇地问我:“你怎么没有去考学呀?”我不解地问:“考什么学啊?”“考高小啊!她们都去了”。我急忙问“她们到哪考去了?”“到南庄。”“你知道在南庄什么地方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顾不上和她再说什么,扭头和走来的二姐打了个招呼,心急火燎地撒腿向南庄村跑去。边跑边想,奇怪,是什么时候通知的呢?昨天上午放学时老师怎么没有说呀?嗯,肯定是今天一早通知的,因鬼子说来就来,是不会昨天通知的。我要早知道就不来赶这个庙会了,真倒霉,可能赶不上考了,那我怎么办?对,我要求单独考试,他们要不答应,我就死缠硬磨,就这么办。我进村一打听,都不知道有考学的事,可把我急坏了。忽然想到:找村长去!他肯定知道,我以前曾送信到过他家,他认识我。可真巧,正好在他家门口碰上村长,他告诉我在村南场房院里考试,让我快去,也许能赶得上。
我气喘吁吁地闯进了考场,过来两个区干部,其中一个我认识,他是区教育助理员。他问我:“你是来考高小的吗?”我说:是啊!那你怎么这会儿才来?我说明情况后,他说:“你来晚了,时间快过去一半了。”让我考吧,我尽量答得快些。他看我急得满头大汗,沉思一下说:“这样吧,发给你考题,你到后边写去吧。你可快点,过时不等。”我高兴地接过考题,一看院内摆着高低不齐的桌子和一些凳子,后边还有空位,桌上放着铅笔和纸张,我坐在小凳儿上,打开考题一看,有语文、算术、政治三大部分。心想;先易后难吧,免得到时候剩下更多的题。我低着头写,不断用衣袖子擦汗水。这时过来一个人说:“不要慌,今天是当场判卷公布结果,可以晚点交卷,抓紧写就行了。”
最后一道作文题是写一件你最想干的事,说明原因。我略加沉思,把我最想参军的愿望、动机和目的如实地加以发挥,写了一千多字。结尾时写道:如果部队要我,现在就走,决不含糊;如果现在不能去,我要努力学习,积极参加抗日活动。我交卷时,还有两、三个人在写呢。
后来见到我们村的同学时,才知道昨天下午放学时老师把参加考试的同学留下,让今天8点钟到考场。我因请假到姥姥家先走了一步,校长说,没有办法通知我了。我说,算我走运,在庙会上碰上了小香的姐姐。可也害得我一口气跑了6里地呀!秀端说,爬山赛跑时你得了第一名,这回你的快腿可用上了,大家都笑了。
张榜出布了,白纸黑字,钉在两块门板上,我没有费劲就找到自己的名字,被列为前5名。我高兴得跳起来,很想大喊一声“我考上高小了!”我一路唱着歌往家走,一进家门,爷爷站在院里,我本不想告诉他,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继续上学,不知他从哪知道的,开口就问“你考高小去啦?”我点头“嗯”了一声。“考上了吗?”“不知道,还没有公布”。我顺嘴撒了个慌,他也不再问了。
后来,我爹知道我考上了高小,沉着脸说:“念几天书就行了嘛,还考什么高小,家里活不干啦?”我说:家里活我也没有少干呀!他气愤地说:家里天天有事干,你才干了多少,我一听,他又找茬数落我了,我没有吭声,心想:反正我要上学。此后他就常刁难我,一到上学的时侯,他就说先别走。驴还没有饮哩,还没有给驴拌草呢……,我就急忙把这些事干了,转身快走。类似这些事,大姐常帮助我,她见爹不注意时,就对我说:“你快走吧,我来干。”有时我堂弟从我家门口过总喊我一声:“三姐,上学去了!”我爹冲他没好气地说:“喊叫什么,走你的吧!”
鬼子烧房我挨骂
1942年,正是日本鬼子疯狂扫荡最残酷、最频繁的一年。一天早上,人们刚做好饭,鬼子来了,乡亲们顾不上吃就往外跑。我刚跑到门口,又返回来在大锅里铲了几个饼子、拿了几块山药,拽了块搌布,兜上就往外跑。跑到村东一看,坏了,鬼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正逼着人们往回走。我看看左右都是鬼子,又不甘心被他们圈回来,就混进了人群。瞅了个空当,我就往外跑,鬼子、汉奸吼叫着:“回来、回来!”见我不回头,就开了枪,子弹嗖嗖地从我头上飞过去,我跑得更快了。随后又飞来两颗子弹落在我身边的地上,我拐弯进了一块高粱地。敌人子弹跟着打过来,我心想,打死也不能让他们抓住。我不敢停脚,弯下腰一口气跑出了地头,钻进一条大沟里,顺沟跑了一段路,拐到南山坡上,枪声断了,累得我坐在地上喘粗气,身上的汗水如淋了雨似的往下滴着。
邻村早有不少人躲到这里来了。有人问我:“刚才的枪声是打你的吧?”我点说:“是。我是从鬼子的包围圈里冲出来的。”“好悬啊,你也真胆大,敢从敌人眼皮子底下冲出来,死里逃生啊!”我说:“打死也比被鬼子们抓去好哇。”大人们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我,孩子们都盯着我手中还冒着热气的饼子、山药。我就都给他们分着吃了,自己只吃了一小块山药。
一位妇女冲着我走来问:“你是中佐村的吧!”我点头说是。“两个月前,鬼子把人们包围在杜家庄梨树地里时有你吧?”“是,有我。”她转身对大伙儿说:那次鬼子把咱们三个村的人包围起来一个一个的问:“八路的有?哪里去了?”都说不知道,都挨了打,打得人们哎哟,哎哟地喊叫,打得我都站不起来了,我看见两个鬼子端着枪把刺刀交叉在她(指我)的脖子上,凶狠地逼问,她指指划划地说着,一点也不害怕,还就是她没有挨打。那妇女又问我:“那会你对鬼子们说了些什么呀?”我心里一闪念:她是不是怀疑我向鬼子泄漏了什么秘密?我向大家扫了一眼说:“那天鬼子是来找八路的,咱们明明知道八路军由西往东走了,我就指着西边对鬼子说:“八路军很多很多,都往那边去了,你们追去吧!”那妇女“噢”了一声说:“还是你脑瓜子转得快!”一位中年男子说:“这就叫随机应变,骗了鬼子还没有挨打。”他把腿一拍,大拇指一伸说:“好!”大伙都笑了。
天快正午了,邻村的人断断续续往回走了。我站在山顶上,看到像是我家那一片冒着浓烟,不知鬼子走了没有,不敢贸然进村。等到火烟消失,我才下山往回走。走到村边碰上邻居刘进祥大叔,他说:“你可回来啦,鬼子走了,把你家的房子点着了,大伙刚救完火。”我问伤着人没有,他说:“把你爹烧伤了。你奶奶还在街上打问谁看见你没有,都说看见鬼子冲你开枪,不知跑脱没有,你快回去吧!”我撒腿就往家跑,就见奶奶还在街门口向这边望呢。一见到我,她就惊讶地喊道:“哎哟,我的天哪,你还活着啊,谢天谢地了!”我进家一看,四面的房子都点着了,南房已经塌了,其他房子烧坏了门和窗户。我爹躺在院里,他是在房上救火时蹬塌了椽子,抱住了冒火的檩木,没有掉下来,身上烧了很多泡,几个人正忙着在他身上抹獾油。我在他身旁一站,他瞪着可怕的眼睛对我喊:“你这祸患精,还有脸回来,怎么没有叫鬼子的枪子儿打死你,滚!”我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对我发这么大火,又当着那么多人,也不好说什么,我赶紧躲开了;再看大姐已哭成泪人,我娘急得忙前忙后,二姐端着盆水正浇那些还冒烟的衣服、被褥,小弟在房檐下呆呆地站着;谁也不理我,我好像是个犯了什么大罪的人。二姐说:“都是你惹的祸。”我不解地问:“怎么是我惹的祸?”“你那一小箱子笔墨、砚台,还有铅笔小纸本,叫鬼子翻出来了,说咱家有八路,把小箱子拿走了,还把房子给点着了,是大娘她们看见的。”噢,这才明白我爹为什么那么怪罪我,恨我。我想,我那些铅笔、毛笔、砚台、小本都是我的奖品,小本上一个字也没有,与八路有什么关系?又一想,鬼子到处抓老师,抓学生,说这村的学生都是小八路,他们见到我这些文具当然就认定是小八路的。面对这不堪入目的惨景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欲哭无泪,只能默不做声。我爹从此不再理我,对我这个原本就是多头的闺女更加嫌弃了。
大姐一病不起,发着高烧。她刚织好的几匹花格布和她准备结婚的衣物等,都在冒着烟的南屋,她回家一看,当下就昏过去了,还被乡亲们进行了一番抢救。我娘看着两个躺着的人急得眼睛都红肿了。我也难受啊,躲过了枪子,家被烧毁,全家人的吃穿用品都放在这个不常住人的南屋里,包括我的替换衣服在内,被鬼子一把火,连房子都荡然无存了。这都是日本鬼子造成的,我爹岂能就怪我呢?面对此情此景,我只能把满腔的仇恨记在日本鬼子身上。我默默发誓:不打走小日本我死不甘心!这家仇国恨,我永远不会忘记。
抗日儿童团
1940年初,在日本鬼子经常骚扰的情况下,我们村成立了抗日儿童团,我被选为儿童团长。这是活跃在敌后一支有生力量。肩负着站岗放哨、侦察敌情、送信联络、盘查行人、搞宣传、拥军优属等繁重的任务。
鬼子占领县城以后,经常出来扫荡,我们儿童团员除在村口安上岗哨外,还在村外山坡上埋上“消息树”,有专人看守,发现鬼子从哪边来,就让“消息树”往哪边倒,村口上的岗哨见树一倒,火速报告村干部,村干部在大街上用喇叭筒子一喊,乡亲们便可及早外逃或躲避。乡亲们都说我们儿童团员们干得好。
抓住可疑人
儿童们站岗放哨很认真,从不放过一个可疑的人,甚至连一只疾飞的虫蛾也难逃脱他们灵敏的眼睛,但也发生过哭笑不得的事。1941年秋天的一天,听说县城的鬼子又要来抢粮,村干部和民兵都在忙着坚壁公粮。儿童团在村边大小路口都加了双岗,每班两个人,轮流替换。半前晌时,我正在村东换岗,团员王大保手持小木棍押着一个人走来:报告,抓到一个可疑的人,他没有通行证,也没有介绍信,硬说他是县干部。我问押来的此人姓名、哪里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说是城西人,叫王明德,从马羊村来,有重要事情来找我们村长。他还让我快领他去见村长。我想:县里的干部常来我们村,从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又是个城西人,离城里的鬼子只有一大拃地,说不定是个特务,谎称县干部来刺探情况的,很可疑。于是,我把王大保叫到一边,悄悄对他说:“你和高二祥把他带走,先关到你家菜窖里,等村长他们办完事再处理他。你俩要好好看住他!我又对那人说:你先跟他们到村公所去,我去给你找村长。他们走后,我心说:叫他在窖里先呆着去吧,村长他们正忙着,我也离不开这里。
村长他们忙完了,我把抓到可疑的人一说,他忙问:那人在哪儿?快领我去!我领村长到了大保家,把菜窖上的席片一掀喊道:喂!王明德,出来吧!那人出来一站,村长惊讶地说:啊王书记!是你?哎呀呀,这是怎么搞的?扭过头来又对我说:这是新派来的县委王书记,你们搞的什么名堂?我“啊”了一声愣住了。王书记笑笑说:好啊,村长,我第一次来你们村,就先让我尝了尝坐禁闭蹲菜窖的滋味。我赶紧立正敬礼承认错误,赔礼道歉。他却说:你们没有错,说明你们儿童团员工作认真负责,警惕性高,应该表扬啊!村长说:还表扬呢,把你弄到菜窖里去,耽误了大事吧?走,走,快到我家里去谈。
配合形势搞宣传
1940年8月,百团大战的胜利消息传来后,我们儿童团员立即敲锣打鼓上街庆贺,呼口号,演讲。一听说八路军出动一百个团打了大胜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站在石碾子上宣讲了“涞灵战役”取得的辉煌战果,—— 打死鬼子514名,俘虏日军43名,伪军37名和缴获大批武器弹药。日寇的“名将之花”阿部规秀被我们的炮弹击毙。大家听后,热烈欢呼,掌声如雷。有人喊:“”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有人激动地振臂高呼:“八路军万岁!”真是群情激昂,兴高采烈。有些老人听了,高兴地拍着巴掌说:好,好,打得好啊!多亏咱八路军呀,可给咱们老百姓出了口气,解了恨呐!我们儿童团员,为配合各项政治任务,还经常走家串户做宣传。
送信联络
一天上午,县委王书记正在我家召开干部会,我在门口为他们放哨。儿童团员张根子手举鸡毛信急急忙忙跑来,冲我喊:“鸡毛信!”我也跟他进了屋。王书记看了信说:情况紧急,埋伏在大王庄村东、准备打鬼子伏击的县支队走露了消息,鬼子正集中兵力分两路来包围他们,得赶快通知他们撤离。现在鬼子到处抓青年,抓到后就运往东北去当劳工,让谁去好呢?大家都在紧张地考虑着人选。我说:“让我去吧,那地方我熟悉,我从庄稼地里穿过去。”王书记想了一下说:“女孩子去不合适”。张根子说:“让我去,我保证完成任务。”他说出了遇到鬼子时的对策,大家一听就同意了。王书记在小本上撕下一页纸,快速写了几句话,递给张根子说:“路上要提高警惕!”我和张根子一块出来,再三嘱咐他快去快回,一定要多加小心,这可是关系到县支队存亡的大事啊!他应诺一声转身离去。
他走后,我在村口一边查岗一边想:不知根子把信送到没有,万一送不到,县支队可就……心里老是嘀咕。又一想,根子脑袋瓜灵活,遇事不慌,嘴也好使,定能送到。我总是向他去的方向张望,盼他尽快回来。“噢,他回来了!”我不由自主地喊起来。他大步流星地冲我走来,高兴地说:“我去向王书记汇报,你也来听听吧,省得再给你说。”我说:“你快去吧,我随后就到。”当我回到家时,他正兴高采烈地讲他送信的经过。
他脱掉裤子搭在肩上,肩上还扛着一捆甜秫秸,边走边吃,穿过一块块庄稼地,当跨过小道时,被一群鬼子发现了,鬼子喊:“站住!”他见敌人冲他走来,不慌不忙地停下来,鬼子问他:“什么的干活?”“找甜秫秸的,这块高粱地里甜秫秸可多啦。”鬼子检查了他的耳朵眼、翻了他的裤子,又拽他手里的甜秫秸,他说:“你们也馋这个呀,给你!”抽出一根最粗的递给了鬼子,那鬼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看了看他那上下一丝不挂的身子,把枪一扬:“你的开路!”他向前走了一截儿,就钻进了高粱地向前跑去,一口气跑到县支队埋伏地。他从一根秫秸中取出王书记写的信,支队长看信后,立即命令撤离,并对他说:“谢谢你了,你人不大干了一件大事。你快回去告诉王书记,我们已离开了这里。”县支队刚离开,两路鬼子兵就气势汹汹地来进行合击,扑了个空。张根子人小胆大,鬼点子多,出色地完成了这次重大任务,受到县委王书记和干部们的表扬,我这个儿童团长也感到很自豪。
拥军优属
我们儿童团员对拥军优属工作也很积极。报名参军走的大都是贫穷人家的子弟,春天青黄不接时,缺粮断炊,政府虽然给了一些补助,仍接济不上。村长对我说:把你们儿童团员发动起来,也给家长们做些工作,捐献一些粮食蔬菜,帮助军烈属度过春荒。我给儿童团班长以上的干部们一说,大家都很赞成,都说没问题,谁家多少也能拿出些来。他们都知道我爹是个死脑筋,对我做的事从来不支持,所以就有人说:“不一定吧,我看咱们团长就难做到。”我知道说这话的人不是将我的军,而是怕我为难。我说:“你们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回到家,我向大姐说明了给军烈属捐献的事,让她帮我晚上瞒着爹从窖里掏出些山药来,大姐问弄多少?我说装一大布袋就行。晚饭后,我把山药窖口掀开,先放放里边的浊气,等家里人都睡下了,我和大姐提着柳条编的大篮子、一条布口袋和一盏毛油灯悄悄地出了院门。用绳子绑好篮子,把油灯放在篮子里送到我家窖里去,我蹬着两边的土坎下去,把山药装满篮子,再让大姐往上拽。等我上来装满口袋,大姐说:“你把它搁在哪儿?”旁边有一间盛草料的房子,我用手一指说:“咱们先抬到里边去,明天我早点送去。”我们收拾好,盖上窖口,才轻手轻脚地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叫来堂弟(他也是儿童团员),帮我用木杠子抬着送到了村公所,我还是最先到的,头一份。吃过早饭,大家都陆陆续续送来了。小米、高粱、山药面、萝卜、干白菜、山药干、萝卜干、干豆角等等,堆得像一座小山。干部们见了都咂嘴,村长说:“看,咱们的儿童团员真有办法,这下就解决问题了。我们听了都非常高兴,一个个都笑得合不上嘴。我们觉得做好拥军优属的事很光荣,等于支援了前线。
姐妹夺秋收
1944年的秋天,晴朗的天空,金风拂面,田野里飘散着庄稼成熟的香味。谷子弯着腰,垂着沉甸甸的头,摇摇晃晃等着主人来收割;高粱昂着头、红着脸像在炫耀自己成熟的美丽;黄豆、青豆荚鼓得溜溜圆;高粱地里的白豆、绿豆静悄悄地加快着成熟。好一派喜人的景象!
人们喜笑颜开地开始了秋收。唯独我家气氛沉闷,笑不起来。我爹是家中主要劳力,此时扭了腰,别说下地干活,拄着棍子走路都困难;大姐得了重病,妈妈带着小妹陪大姐到姥姥家找大舅看病去了;家里只有18岁的二姐、15岁的我和10岁的弟弟。我对二姐说:“今年的秋收得咱俩干了。”二姐说:“都是力气活,咱俩干得了吗?干上一天就累垮了。”“照你这么说,咱家的庄稼就别收了呗。”她说:“叫咱爹雇人干吧,他常说小闺女子们能干什么,那就让他找小子干去吧。”我知道二姐说的是气话。现在家里的活儿:推碾子、做饭、喂猪、喂驴、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主要是她干,地里的活、跑外的事、赶集采购、泼水轧场等活主要是我干。我心想:二姐干的活并不轻松,可现在是秋收,再累也得挺着干,庄稼熟了不及时收割会受损失、影响产量。外人也会说闺女就是不行,咱就得争这口气。咱力气小,人家干一天的活,咱干一天半,无非是多受点累呗。我把这些想法和二姐一说,她再没有说什么,只说俩人一块下地,做饭怎么办?经我俩商定:吃完早饭一块下地,到做午饭时一个人回来做饭,和家里人一块吃了再给地里人带去。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爹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地对我们说:“真是越渴越吃盐啊,我这倒霉的腰也好不了,你爷说咱家的谷子该割了。”我说该割就割呗。他说:“你说的怪轻巧,你们干得了吗?”我说:怎么干不了,无非是多出点力、多流点汗,没有啥了不起,镰刀我都磨好了。做饭的事我和二姐商量好了,你就别管了,你让小弟把驴和猪喂好就行了。我爹听后,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
当天我们就忙活起来,碾了玉米面,准备好十几天吃的用的。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二姐穿上长袖褂子,带上一壶水,手持镰刀进了谷地,各占三垅割起来。开始还好,镰刀飞快,不觉吃力,已过半晌,就不断地直腰、擦汗、喝水,越来越感到胳膊沉、镰刀钝,只好停下来,缓缓劲再干。二姐直起腰扯下肩上的手巾擦着汗说:咱们是没有本事偏逞强。我说就是要逞强,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我就不信大活人对付不了谷子棵。你再看那些割谷的男人们,哪个不直腰擦把汗呀,只不过他们比咱们干得快一点,累是一样的,谁也不是铁打的。二姐说:“你说的对,我奉陪到底,为了争这口气,就是一根一根地割,也要把谷子弄回家。”我说:“我最喜欢二姐这股劲,只要有这股劲,天塌下来也不怕,头上砸个大窟窿也不会倒下!”两人都笑了,不约而同地在右手心里吐了口吐沫,握紧了镰刀。快到中午时,二姐高兴地说:“你看,这二亩半地快下去一半了,今天咱们能把这块地割完,我回家做饭去了。”
二姐走后,我边干边想:二姐有点拧脾气,常挨父母的呲哒;但她干起活来很卖力气,从不偷懒。这时忽然有人喊我:“今慧,行啊,干得蛮带劲的!”我转身一看,是我本家嫂子秀梅,挎着篮子,提着罐子给地里干活的人送饭来了。我突然感到肚子有点饿了,身上也累了,很想坐下来歇一会。又想,再坚持一会,割一把少一把,等二姐带饭来,吃着饭就歇过来了。
二姐来了,她放下饭菜,就拿起镰刀割起来。这顿饭我吃得真香啊,两个饼子一碗北瓜菜下去了,还就着咸菜喝了一碗稀粥,这饭量我自己都感到惊呀。饭一下肚,劲又来了。这时,隔着地块割谷的刘大叔指着我们对给他送饭的女儿说:“看见了吧,人家也是女的,怎说这不是女人干的活?“他女儿说:“你别说了,明天我就拿镰刀来割还不行吗?”听了这些话,我有点得意,干得更起劲了。还不到天黑,二亩半谷子割完了,又把捆好的谷子三捆一组地戳起来,以便装车拉到场上。
回到家里,看到爹的脸上有了笑容。爷爷捋着胡子说:“干得不赖呀,照这样干,再有三天就把那两块谷子割完了。”奶奶说:快歇会吧,我给你们蒸上干粮熬上粥了,你们再做点菜就行了,吃完饭早点歇着。我心里乐滋滋的,小声对二姐说:怎么样,这是咱们的汗水换来的。二姐脸上笑成一朵花。
真是应了爷爷的话,果然不出三天,我们把七亩半地的谷子都割完了。又赶着小驴车把谷子从地里拉到场上,让小弟和奶奶掐着谷穗,我们又去割豆子,砍高粱。用了三、四天的时间,三亩豆子、四亩高粱也都从地里运到了场上。干完了场里的活,天已下霜,又刨了十来亩山药。常有人问我们累不累?劳动活儿哪有不累的,再累也得干呀。割谷子那阵子,累得腰酸胳膊疼,手掌上磨起了水泡,晚上躺在炕上连翻身都感到吃力,为了给女孩子争口气,我们从没有说过一个“累”字。使我感到快慰的是,不断听到地头过路人的赞扬:“看这两个闺女多能干呀,她爹没有露面,把地里活儿该干的都干了。”“真是好样儿的,谁家要是找到这样的媳妇可真有福气啊!”街上的婶子大娘们见面就夸。我的一个本家大娘对我爹说:“你成天价说一群小闺女子,这不行,那不行,一个大秋过完了,场光地净,给你丢了什么啦?我看这两闺女比你这老将都能干!”我爹只是嘿嘿一笑,张口结舌,无言答对。
我对二姐说:咱们总算给自己争了一口气,也给全家增了光。二姐说:还不知道咱爹是怎样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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