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妹打电话给我，说那个人等下就到了。
这实在有点太突然了。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瞬间冒出的想法是，要不先去外面待几天？
我的老家重男轻女氛围浓厚，很多人为了生儿子，会把生下来的女儿送走。那个人便是我三个被送走的“妹妹”中最大的那一个。
早在两年前，她便找了回来认亲，只不过我一直在外面工作，从未见过面。我和原生家庭几乎不来往，只唯一和妹妹联系。
电话挂掉没多久，门外便有了动静，一个人抱着婴儿走上楼梯，很直接地喊我帮忙把行李箱拿上来。我不吭声地下去拎行李箱，回到房内，我无话可说，很直率地说了一句“我们不熟，你随便。”便回自己房间了。而她也进去了另一个房间，关上了房门。
过了一会，我就收拾东西出门办事去了，中午也没有回去吃饭。其实我事情办完了，但却一时间不想回去。下午我妹再次给我打电话，说那个人突然又说要走了。我犹豫了一下，让我妹转达：我确实是有事要办，但确实因为第一次见面有点尴尬，让她不要多想。晚上回家的时候，她还在。应该是暂时不走了。大家很平静地一起吃了饭，聊了一些日常。她只比我小一岁，父母三个被送走的女儿中，她或许是离我最近的一个。她的养父母家离我高中很近，我曾经设想过，我们或许曾经在街上见过，但却并不相识。后来听说她十六七就怀孕了。我感觉她似乎过得并不好。据说她的养父母原本没有孩子，所以抱养了一个女儿，但后来有了儿子，可能就对她不那么好了，然后还被送给了姨妈抚养，总之命途坎坷。我对她有着好奇，而她坎坷的命运又让我感到同命相怜，让我做不到太冷漠。两年前在外地听说她要认亲，其他人或许怀疑她有所图，就像舆论质疑被拐寻亲的刘学州一样。我想的却是，她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爱与支持，反而可能背负上额外的经济负担甚至情感绑架压力。后来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事情并不完全是我以为的那样。事实上，她的养父母对她不错，在了解了我和我妹的童年后，她觉得，相比惯性出轨经常家暴的生父和柔弱依赖的生母，她被送到养父母家，反而过得比较幸福。小时候看电视，父母会盛了饭送到她手里。她也没下田干过农活，时不时地父母就会给零花钱。大概四岁左右，她从邻居闲话中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她说自己并不太当回事，据她所说，被生身父母抛弃的事实，并未让她留下阴影。16岁她出去打工，被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骗到宿舍，就此怀孕。她因此被送回男人老家，但却如同监禁一般，直到难产，她说了狠话，对方害怕出人命，便让她第一次打电话联系了养父母。最终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养父母此时给与了她很大的支持。她回了养父母家，养母和她一起带女儿，一年半后，女儿被送回了亲生父亲那边，时不时她会去探视，买东西给钱之类的。今年中秋节时，她还带着小女儿，去和大女儿一起过节。七八年后，她结婚了，对象是广西的，不怎么爱说话，但钱都给她管。虽然是家庭主妇，但她脾气其实有点大，这个男人虽然不说什么，但似乎一直记在心里。大概五年后，养母生了病，椎间盘突出，本来做个手术，或许就没事了。但养父并不想花钱。半年后，养母瘫痪在家，养父后来也生病，两人住院的时候，她便请假回来照顾。两人去世后的事情，也基本上是她打理的。而她的养兄，则并不怎么参与，甚至对瘫痪在床的母亲恶语相向，甚至要动手。有一次她生气地发狠，拿着菜刀追在养兄后面跑了很远。从此养兄有点怕她。养兄前前后后跟她借了好几万，却从来没还过。两个侄子读书和生活，她未结婚前，参与了很多。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她自然更多精力放在小家。因此养兄对她结婚很不以为然。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她抢夺老家的房子，养父母去世时，养兄可能都不会回来。如今，她拉黑了养兄，或许是害怕自己和养兄吵起来，也害怕对方理所当然地提出金钱要求，她不好拒绝。这次回娘家，也是才住了一天，就被气走了，所以才来找我妹妹。养父母去世后，她丈夫仿佛觉得她没有了父母依靠，瞬间态度大变，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发泄了出来，她第一次被丈夫打了。两人就此陷入了冷战。对方完全漠视她，随便她在外面怎么样，并不想缓解关系。她受不了，提出离婚，但对方拒绝，说是为了两个儿子，要等两个孩子长大后再离。她忍无可忍，便出去打工。这期间，她谈起了恋爱，谈了三四年，对方比她小5岁，在知道她还未离婚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和她在一起，瞒着自己的父母，去年还回老家摆了酒席，并生下了一个女儿。她说第一次感受到了爱，觉得两人是真爱。或许男方也有自己的顾虑，据说他被自己大哥骗了身份证，办了几张信用卡，欠了很多钱没还，天天有催款电话短信。据说那个大哥把孩子都扔给父母管，什么钱都不出。她在老家为自己买了保险，因此计划将来回老家发展，男方也同意。明年，她打算生第二个，到时候让婆婆从广西过来帮忙带孩子。但纸包不住火，她这种近乎重婚的状态，隐瞒了两个家庭，如果暴露，事情可能变得极为糟糕。我习惯设想事情最糟糕的可能，虽然糟心，却也有所准备，真到那一天，反而觉得没什么。但她完全相反，颇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气派。某天我回家，看见一大堆鞋盒，原来她喜欢逛街，看到一个鞋店买一送一，一下子买了近30双鞋用来送人。看到喜欢的东西，忍不住就买买买，出门不买点东西回来，她就觉得不舒服。她身份证上生日是8月29日，以被收养的那天为生日。但我觉得她应该是狮子座，心大，脾气大，花钱也大手大脚，好面子。她很喜欢人情往来，每次去谁家，都会大包小包还给红包。她曾经看到一双很喜欢的鞋，虽然没有合适她的尺码，她依然买了下来，穿了一会，就扔在了车站。据她说，有时候有人找她借钱，她自己当时没钱，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便自己去借钱，最后别人不还钱，她还得自己还自己借的钱。作为养女，她侍奉养父母终老，人人都说她孝顺，亲儿子都比不上养女。养父母去世后，她的姨妈打算认她当女儿，她拒绝了，选择了认亲。养父母那边所有的亲戚都反对，那段时间，她烦不胜烦地设置了不接任何电话，这个设置一直持续到今天。中秋节过后，我们送她上了车。她要去对象二姐家住一阵子，疫情期间，带着女儿，她计划去湖北朋友家住几个月，之后再回广西过年，到时候她对象会去接她。短短几天的相处后，我如何看待与她的关系呢？大概是知道/认识彼此的陌生人吧。我妹妹现在称呼她为“那个姐姐”。我却有点抗拒称呼她为妹妹。于是我以“那个人”或“她”指代。血缘并不天然产生感情。相比另外两个被送走的女儿，我与她的关系则又显得熟络许多，却也不算熟人，我们三观差异有点大，离朋友有点远，离亲人又更远，我心理上并未接纳她为我的第二个妹妹，二妹的称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喊出口。我曾委婉地问过她很多问题，假如对象家知道他们并没有结婚怎么办？假如将来现在这个对象也变了，她要怎么办。假如她的两个儿子知道她婚姻持续期间和其他人在一起，是否会认为是一种背叛？假如她带着女儿到处走，遇上疫情被隔离怎么办？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不会的，仿佛在自我说服。她说对方很负责任，很拼命工作，送外卖摔得全身是血，让她很心疼。怀孕期间，还亲自给她单独做饭，还不许家里其他人吃，让他自己的父母都吃醋了。对于女儿的将来，他还说过，假如将来女儿嫁得不好，那就回家，他养。关于两个儿子，她虽然希望他们长大能够理解，但也从未有过感情期待。另外两个问题，她转移了话题，没有回答。她内心并非没有疑虑和担忧。事实上，她对象的家庭也存在重男轻女。对象的两个姐姐，从小没吃过鸡腿。她想生第二个，虽然说男女无所谓，只是想让女儿将来有个伴，但或许是想生个儿子有更多保障吧。对象被其大哥骗取身份证办信用卡的原因，她也怀疑是否真实。因此从未去查询面对这样的事情，到底应该如何止损，而不是听之任之。如果信用卡是她对象自己办的——这个可能性，被她下意识否决了，认定对象的大哥才是那个坏人。我总忍不住想，被生身父母抛弃，虽然有养父母的爱，她真的完全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吗？我想起两个细节，在谈论人情往来时，她觉得我拒绝她买的鞋子，就是不喜欢她。她有点怅然地说，老家的人情往来都是给她孩子的，从没有人给过她个人礼物。后来说起我的弟弟时，我说我很讨厌一个人不能独立负责，不能量力而行。她虽然在笑，但却有点忐忑和自嘲地说，我好像也有点这样，那姐姐，你一定不喜欢我吧？但我还是不一样的，我顶多有多少花多少，从来不借钱买奢侈品……我庆幸她自问自答了，我不能昧心回答说喜欢。我很难喜欢一个人，但却也佩服她经历坎坷而并未崩溃的强韧生命力。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先喜欢自己。而喜欢和讨厌也不是非此即彼，中间存在着巨大的不喜欢不讨厌的中间状态。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所以我把它写了下来，如果投稿被选中，那就把稿费当做送给她个人的礼物吧。但愿如她所愿，她能够与现在这个对象相互扶持过下去吧。编者手记：我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心里是有些抵触和疑惑的。作者为什么称自己的亲妹妹为那个人。这个从小被亲生父母送走的孩子是无辜的，可怜的，为什么她这么冷漠？然后我想到了加缪的《局外人》，我想或许她有她的苦衷和缘由，我们也询问了她。她的回复是“心理上是等于那个人的，心境上确实还没接受，感觉直接说名字，一个是隐私，一个反而觉得陌生。说那个人，至少指向性很强。因为之前没见面之前，也建立了一个印象，用那个人作为代称。最大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家原生家庭感情都比较淡漠，我妹妹（没送走的那个）和她来往更多，言谈也是用的她。”我觉得似乎有些理解了。我们把她的原文刊发在此，作为我们“争鸣”栏目的第一篇文章，我们想听听读者们的想法，我们没有资格从道德上评判别人，只是假设，如果你处在作者的境况，你会怎么对待这个从小被送去的妹妹呢？还有，从“妹妹”的生活状况看得出，当下打工一代的婚姻状况有些“难”，这种情况似乎并非个案，大家对这位妹妹的生活有何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