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道人的大西南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大西南生活散记
文/斯加
一
五八年秋,我由同济大学铁路系毕业,分配至铁道部第二工程局(局址贵阳),开启了出学校后的“大西南之旅”。
到二局后,接触的第一项工程是川黔线的重点——烏江大桥工程。大桥的主管工程师姓张,解放前重大土木系毕业,性格平和,语言谨慎。这是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后,磨炼成的老知识分子共性。当时,烏江大桥巳工程过半,正处紧张施工阶段,但不久就面临钢筋水泥短缺的局面,工程也只能时停时续。
初到贵州时,感觉当地的农副产品特便宜,鸡三毛钱一斤,蛋三毛钱十个。食堂里天天有板栗烧鸡、红烧肉、炒鸡蛋、白斩鸡等供应,而且价格低廉。但不久,农村中开始刮起共产风,办起公社食堂,杀猪宰鸭,“吃飯不要钱”,“快步进入共产主义”……,见此情景,我預感到我们吃鸡吃鸭的日子长不了啦!果然,到那年年底巳很难买到鸡和蛋了。
我们的队部设在烏江大桥的北端,要去南岸的桥隧工地,须搭乘摆渡船过江。队里包有一条渡船,负责我们的往返接送。第一次乘木船渡江还真有些害怕,好在老艄公很有经验,有惊无险。由于江水湍急,过江时要斜迎着水流逆流而上,过江心后才逐渐调整船头缓缓靠岸。渡过几次后也就习以为常了。
六零年后,周围农村巳是险象环生;飢荒、疾病逐渐蔓延,不时有餓死人的传闻。我们是吃皇粮的队伍,还不致挨饿,但限量供应,而且绝大部分是玉米等粗粮。副食供应更是短缺,“三月不知肉味”,偶尔搞到点腊肉,有人便高兴得手舞足蹈:“老子今天要打牙祭囉!”二局的四川人特多。
六一年,由于国民经济的极度困难,必须在全国范围内压缩基建投资,川黔线下马势在必行。局里果断地将原先的六个工程处压为一个工程处,定名为“第一工程处”(实际上是唯一的工程处),期待日后东山再起时,可以续编“第二、第三……”。五、六万人的队伍,要压缩到一万人左右,难度可以想见。
二
六三年后,国民经济开始出现复苏。
一面是国内经济的逐渐复苏,另一面则是面临日益严峻的国际形势。不仅有美国的对华封锁,更有中苏的交恶。面对美苏双重压力,战略西移又被提到日程上来。一批沿海的工厂企业计划内迁,云贵川三省成为大三线建设的大后方基地,而铁路建设又是大三线建设的先行。当时的云贵川,相互间没有一条可以沟通的铁路,要使其连成一体,第一步必须修建川黔(贵阳至重庆)、贵昆(贵阳至昆明)铁路;第二步则修建成昆(成都至昆明)铁路。于是,中央决定川黔、贵昆重新上马;铁道部作出相应部署,调动所属各工程局的力量,支援西南。二局也因此时来运转,由原来缩减后仅存一万多人的队伍,像滚雪球似地迅速膨胀,到六六年成昆线大会战时,己发展成拥有十四个工程处、近十六万人的厐大施工队伍了。
我在六四年调一处机关施工技术科。施工科是机关第一大科,全科三十余人,内分施工组、设计组、预算组,外加调度室及工程试验室。在政工干部眼中,这是个情况复杂、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
我初来乍到,除地亩员小刘外,所见都是陌生面孔。科长带着我一一引见,初次见面,给我印象较深的有两个人:高工和吕工。高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热情,见面时紧握着我的手,连说“欢迎欢迎”;吕则较矝持,握手时还说了声“多指教”,我忙回说“不敢当”。
我被分在施工组,高是我的直接领导。科内的人际关系,后来小刘向我作了详尽的介绍,他是消息灵通人士,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事。他告诉我,吕是江苏无锡人,毕业于上海交大,抗战时期入川,在营造厂当工程师,老板看中他的才气,把女儿嫁给他,并出资送他赴美深造。解放初期成渝铁路开工时,受聘任铁道部基建总局成都分局的副局长,他持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反右运动时被划为右派,从副分局长降为工程师,工资也由二百二十元减为一百一十元。当时一般工人的工资仅三、四十元,因此在有些人眼中,他降薪后仍属“高薪阶层”。他在科内设计组工作,为人也变得低调,但仍会不自觉地透出些孤傲的性格。高也是江苏人,大专学历,参加过成渝、宝成铁路的施工,有一定的施工经验,为人争强好胜,在科内与吕暗中角力,文人相轻。科长姓蔡,川大土木系毕业,他在调度室上班,说是科长,实际上平日只管一个调度室。对高、吕二人的内斗,他当然知情,但并不揷手,因为哪一边都不好得罪。
能够左右高、吕二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总工程师潘。潘是浙江人,高等专科学校毕业,有多年的施工管理经验,为人处事圆润通达;高、吕二人的矛盾,到他那里都能一一化解。他善用人所长,以充分发挥其潜能。在技术人员中,口碑颇不错;在处领导的心目中,更是个不可或缺的参谋。
当时,贵昆线己动工,一处机关也从贵阳搬迁至六枝,承接六枝车站及邻近数十公里的桥、隧及路基土石方工程,计划在六五年底建成通车。任务重,工期紧,施工科必须根据通车要求,迅速提出施工组织设计,以便及早下达施工任务。高对我口述了他的安排方案,具体工作则交由我办理。
高对我的工作很满意,欣赏我的办事效率。通常他只需向我交代一下任务,我都能按他的意图迅速完成。我们的经常业务是下现场,了解施工进展情况和协调解决存在的问题。一般都由潘和高带领乘中吉普下去,早出晚归。
经济情况稍有好转,“左”的思潮又开始回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口号声又起。政治处开始“狠抓职工政治思想教育”,机关党总支规定除周六晚上外,其余晚上都是政治学习时间,“雷打不动”。这是一周中最无奈、最难熬的时刻,如坐针毡,却又不得不坐。他们所持的理论是:人的大脑不可能是空白的,无产阶级思想不去占领,资产阶级思想就会乘虚而入;因此,“必须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不可放松”。
终于等到了放松的时刻,那就是周六的晚上和周日的白天。这时的施工科,一扫政治学习时的沉闷气氛,开始了热烈的牌局。施工科只兴一种牌——桥牌。进施工科前我不曾学过桥牌,开始时只作壁上观,渐渐地对它产生了兴趣。吕是科内桥牌第一高手,其余几位老工程师,水平都一般,而且叫牌的套路与他也不甚相合,因此苦于没有找到配合默契的“搭子”,见我看得很专注,便有意培养我做他的“搭子”。他给了我一份自己编写的叫牌法则,这是他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总结。他以表格形式列出“开叫”和“应叫”的条件,以及如何通过叫牌的过程,了解“搭子”的牌型与大致点数,他叫我有空时揣摩一下。我认真地边看边思索,茅塞顿开。后来,他叫我试着与他配合,我按他表格中的思路应对,居然屡战屡胜,于是,他便锁定我做他的搭档。新调来的处党委刘书记也爱打桥牌,只是政工干部中极少有人会打,他听说吕是高手,周末晚上便常打电话叫吕过去,当时我们的牌局正浓,吕放下电话后一脸的无奈,嘟哝着:“陪太子攻书,没劲。”他的清高毛病又来了。
工程的关键时刻,一个隧道工程队却遇到了难题:导洞开挖中頂部碰到了溶洞。溶洞中充满了泥沙等填充物,设计院在地质勘探时不曾发现这个溶洞,现在如何办?清坍吧,不知洞有多高多深;不清吧,又如何能继续前行?现场主管工程师束手无策,便向处里求助,潘带领施工组去现场,局施工处闻讯亦派工程师来协助处理方案,但都想不出一个能确保安全的万全之策。这时,潘想起了吕,迅即派车把吕接了来。吕查看现场后,提出一个“花拱支撑、步步为营”的施工方案。简单地说就是在溶洞的填充体中,沿拱顶外围纵向打入小钢轨,再用特制的钢质花拱支撑住小钢轨,开挖一点,支撑一点,浇灌一点,步步为营。由于以击入小钢轨为前导,少量开挖是在花拱支护下进行的,所以能确保施工安全。大家研究后都认为可行。方案既定,迅即分头行动。回处后,吕把花拱架的具体要求向我作了交代,让我立即绘制加工图,交修配厂连夜加班制作。
此方案在施工中获得成功,在前行了数十米后,终于安全穿过溶洞区,恢复了正常的施工。这个“花拱支撑法”,后来被收入《隧道施工手册》。这是吕的首创,若是在今天,大概可以申请个人专利的了,但在当时,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满足了。
不久后,潘交给我一项任务:写一份隧道连续月百米成洞的施工经验总结。
当时,有个隧道工程队连续数月创造了月百米成洞的好成绩,处里觉得应该及时总结推广。月百米成洞在今天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的设备条件下确属不易。该隧道的技术主管是同济六一年的毕业生,算是我的“师弟”,所以我找到他时,他很配合,对我所提问题,一一作了回答。该隧道施工期间,我曾去过多次,大致情况我是了解的,找他的目的只是想进一步核实一些数字,避免失实。
施工总结写好后,交给了潘。潘阅后又交给了处长,这项任务是他交办的。处长姓徐,是南下干部,初中文化,头脑灵活。转业至二局后,从基层做起,一步一步升迁至工程处长。他务实干练,懂业务,在二局的众多处长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看了我写的这份总结后对潘说:“今天看到一篇难得的好文章,是谁写的?”因为此前他看过的总结,写的人为了要“突出政治”,套话、空话连篇,言之无物,让人看了一头雾水,根本起不到借鉴的作用。我这份总结,摒弃了政治术语,釆取实事求是的叙述方法,用事实和数字,阐述了达到百米成洞的具体措施。这很合徐的行事风格,他对潘说:“以后有这类总结仍叫他办好了。”潘当时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徐曾看过这份总结,只是感到打那以后,徐见到我时,常露出善意的微笑,有时还主动招呼我一下,这在以前是少有的事。
吕在处理隧道溶洞施工中是立了功的,平常埋头工作,处党委刘书记有意要解决他的右派摘帽问题,徐也赞同。但以何为首的政治处却拖着迟迟不予办理,惹得刘大为光火:“人家都是快退休的人了,你们还想让他戴着帽子进棺材吗?”这样,政治处才呈报批准了吕的摘帽问题。
工程临近尾声,我也有了较多的空闲。有天在《人民日报》副刋上读到赵樸初的一篇文章:《某公三哭》。他用词赋的形式嘲讽美、苏,令人拍案叫绝。当时正值越战时期,中国在这场战争中暗中使力,支持北越,捷报频传;美国则深陷泥潭,进退两难。我兴之所至,便模仿赵的笔调,写了一篇《约翰逊自叹》,约翰逊是肯尼迪被剌后上台的美国总统。
文章写成后,自我感觉良好,便投寄给《西南铁道建设报》,很快获刊出。
贵昆线的工程到六五年底时已基本完工。下一个工程——成昆线将是一场更坚巨的硬仗。人员开始分批向成昆线转移。从贵阳出发,取道重庆和成都。当时川黔线已先期开通,当列车驶经乌江大桥时,我打开车窗,想看看当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只片刻时间,就一闪而过了。
(未完待续)
斯加:浙江温岭人,少时随父母迁居上海。毕业于同济大学铁路系。高级工程师,上海铁路局退休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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