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摆摊的叔公和我命运相似，都在沉默地寻找阳光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风雨摆摊人
文/陈守溢
都说，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我认同这种说法。但要说有，也不奇怪，毕竟这世界太大了。
在那个市场经济刚刚起步的年代，地摊曾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一条街过去，各式各样的地摊琳琅满目。有的摆在三轮车上，有的推着板车来，有的干脆就直接摆在地上。一群小孩围上去，三下五除二，地摊上的小物件很快被一扫而空。这对于我来说，已是再熟悉不过的场面。
可是，有一幅与之成为反差的画面，在我脑中始终挥之不去。
人心与人心间，并非完全隔着肚皮的。许多时候，不必过多的语言，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读懂他的世界，如同聋哑人用手语与人交流一般。这样的事常有发生，哪怕在年纪上差距很大。
在村里，有一对夫妇，男的有点残疾，走起路来有点不便，推着一部板车，到路边贩卖水果，而他的妻子始终在旁陪伴。论辈分，我要喊男的叔公，喊女的叔婆。当时，夫妻俩都快六十了。关注他们，并非有亲戚关系，只因叔公的命运与我相似，更何况几乎天天都能看到。
起初以为他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却没注意到他的左手手指始终向内弯曲。
有一天，路过水果摊的我，见到他做事时的不利索，才注意到那只向内弯曲的手。只见他一只手拿着菠萝，另一只手拿着水果刀，努力地想要削去上面的皮。菠萝时而站立，时而平躺，难以摆弄。叔公尝试着用各种方法让它停在怀里，用他那只弯曲的手将菠萝揽住，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削着皮，有时没削干净，又重复了几次，菠萝皮就这样一点点地掉落了。我在旁看得心惊肉跳，怕他一个不小心，刀子碰到身体，有所损伤。所幸，叔公的动作并不生涩，顺利完成削皮。削水果的技术，叔公定是苦练了许久，在这当中，一定也削破过手、刺痛了心。叔公坚强的意志，感动了我许久许久，给了我无尽的力量。
一个年近六十的人，依旧在街边承受着风吹雨打，克服各种困难，只为了讨口饭吃，想想都心酸。
当时的我不满十岁，这一幕，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震撼，身患残疾的我，才知世上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的那点自顾自怜、乞求他人同情的心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后来又一想，我与他应该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吧！年幼的我哪里懂得生活的艰辛，更加无法体会到叔公的艰难与不易。唯独他那只不便的手，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当年的我尚属年幼，不谐世事，也曾做过对叔公不敬的事。记得有一次，我不知从哪拿到了一张五元假币，母亲告诉我，这钱不能用。我将它放在口袋里，心有不甘。路过叔公的水果推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脑中产生了一个歪念头。我向叔公要了一个菠萝，将假币递给了他。叔公摸了摸假币，又看了看我，没多说，就将假币放进了口袋里。当时的我，暗自庆幸叔公没发现那张是假币。直到多年后，才明白叔公当时已有所察觉，从他的眼神和动作中，分明在告诉我，他已知道，只有我还蒙在鼓里。
叔公对我的包容，让我感到惭愧万分。每每想起此事，内心的不自在总会油然而生。叔公是那样地艰难，而我却为了满足自己的那一点点私欲，竟欺骗了他。那一刻，我骨子里透着肮脏、阴暗的心理展露无遗。如果我多为叔公想想，想想他的不易与艰辛，也许就不会这样干。可惜我不曾那样想过，真的不曾想过，这也是当年的我无法细想的事。有许多事，要到多年以后，回头细想，才明白当年应该如何做，可惜时光已不容许我重新再来了。
每次想起叔公，都会想到那只弯曲的手。除了削水果，生活中，那只弯曲的手一定给他带来了诸多不便。如穿衣、吃饭，等等等等。需要用左手时，他是如何克服困难，顺利完成的？叔婆个子不高，在叔公身旁，就像小鸟依偎着大树。而生活中，叔婆一定也是对他精心照料、如影随形，近似一位母亲，去呵斥自己的孩子。这种巨大的反差，是因为特殊的原因，却成了旁人口中的佳话。
叔公和叔婆是对令人羡慕的夫妻。摆摊时出双入对，到了饭点，总有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把吃的带到摊前，对方总是一边吃，一边露出灿烂的笑容。这样的日子虽说过得清苦，但依旧让人感受到满满的幸福。叔公和叔婆，彼此搀扶，共度此生。这样的一对夫妻，能不令人羡慕吗？这种场面，温馨而又感人，总会让人想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话。水果摊是他们经济的来源，是活下去的基础。无论风霜雨雪，水果摊永远都在，叔公和叔婆也从不缺席。他们从艰辛中走来，迎着朝阳，走向美好的明天。在当时，叔公和叔婆，以及那个水果摊，是街边最美丽的一道景致，定格成一幅画，留在记忆里。
人一旦有了残缺，就意味着失去了诸多的自由，并且要承受心灵上的多种煎熬，一直到老。而叔婆的陪伴，能否抚平岁月在叔公心中留下的伤痛？外人不得而知。有人说夫妻就像一对翅膀，少了谁，都无法自由飞翔，叔公一定更是缺少不了叔婆。如若有一天，叔婆先叔公而去，叔公的生活将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妻子能给的，往往子女给不了。妻子能理解的，往往却是子女无法理解的。古人常把妻子比作衣裳，但衣裳往往贴着心，而叔婆一定是叔公最贴心的衣裳。肢体的残缺，会用另一种方式进行补偿。对于叔公来说，美满的婚姻就是对他最大的补偿。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不幸的事，不可能都被他一人占据。
残疾，在一个人的不同年龄所带来的影响是不同的。年少时、成年后、然后逐渐年老，每个年龄段都有不同的无奈与泪水，有悲也有喜。
下雨天，叔公依旧推着板车上街，只不过，板车边上多了一把大雨伞。伞虽大，却只能让水果不受风吹雨淋，叔公的整个身子却始终在雨中。当时的街，人群早已散去，偶尔的路人，也不可能停下购买水果。但叔公依旧守在果摊旁，哪怕退到离摊位只有一米远的屋檐下也不愿。他是担心水果被淋了，还是怕有人临时来买？也许都有。其实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但叔公始终不肯往后退，任凭雨水将整个身子淋湿。他期盼着还能做成一笔生意，哪怕只卖出一斤水果。这样的期盼，往往十分渺茫。即使遇上了，利润也是微乎其微。站在街对面的我始终注视着。
在这人世间，并非事事都能一帆风顺，就如船儿行驶在大海上一般，难免会遇到风浪。叔公因为残疾，引来了好事者的围观，甚至恶语相向。有好几回，我看到一些不懂事的小孩，朝他做鬼脸、笑话他那行走不便的脚，有时甚至模仿他走路的样子。以他们当时的智力，是很难理解叔公的苦处。嘲笑，仅仅只因年少无知。成年后，他们是否为曾经欺凌过一个残疾长者而悔恨与自责？我永远等不到答案。
叔公没有驱散他们，始终低头做他的事。我常想，叔公应该去驱散这些小孩，以自己的方式，去回应世间的种种不公。想不通，他的内心为何如此平静？后来才明白，对他来说，沉默也许就是最好的回应。
在他心里，一定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他感到难受和沮丧。他也一定常想：可又能怎样，反抗了又能改变什么。这样的念头，我也曾有过。
是的，无畏的抗争只能带来更多的苦痛，不如顺其自然，一切随缘。叔公胸怀宽广，能容得下世间的种种嘲笑与鄙夷，笑对生活，将心中的石头放下。苦难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生百态。有的人向苦难低下了头，有的人则直面苦难，寻觅属于自己的幸福，叔公与叔婆则属于后者。叔公心里有阳光，他的生活也一定充满阳光。
在人们眼中，叔公与叔婆永远那么恩爱，他们同甘共苦，走过了风风雨雨。成语“百年好合”、“举案齐眉”，说得大概就是像叔公和叔婆这样的夫妻吧！无论生活如何艰辛，他们都能够挺过去，微笑面对每一天。让阳光普照大地——我又想起了这句话，愿他们的生活有光照亮，一生平安。
陈守溢，男，1985年6月出生于福建省屏南县，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北方作家》、《鄱阳湖文学》、《潮音》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我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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