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繁花》海报 图源网络
记忆、虚构与非虚构,一个人的再发现
——金宇澄的一堂写作课
文/金宇澄在《繁花》和新书《回望》里,我都写到一位老地下工作者,因为种种原因,1949年后被关押,直到拨乱反正出来,两书都写了这个人,我父亲过去的领导人,他肯定掌握了大量的旧时印象和记忆,等1979年人们再见时,他简直像一个出土文物,几乎忘记自己所处什么时代,打开自己旧箱子,里面都是解放前的东西,他穿起皱巴巴的西服、戴了旧礼帽,像旧时代那样压低了声音,讲1945、1949年形势……民国年代习惯,开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
金宇澄画作 梧桐与无花果 1976年 纸本 9x16.3cm)记忆的不确定性,也就是魅力之所在,如果把这些不确定性抹去,个人的色彩就降低很多。个人的记忆,把它留住,把它落在文字上面它才可以保存。因为现实已经没有了。日记也好,回忆录也好,笔记也好,它发展到最后变成非虚构。所谓叙事,相对说比较真切的是日记。我写《回望》时查资料,查到一本书,文革时代出的《太平天国史料》,无意中翻到其中的《柳兆薰日记》,此人是柳亚子曾祖父,在三年的日记里,他用二十几万字的篇幅记录了太平军进入苏州、吴江一带的情况,包括后来跑到上海避难的情况。这材料太精彩,我忍不住把书中很多细节抄下来,爱不释手,为什么呢,一个一百多年前的吴江大地主,有三四千亩土地,他是怎么生活的,这是现在人无法想象的,我们哪怕看相关电影,看其他的资料,都很难找到日记那样忠实记录每天在干什么。把抄下的内容分门别类,第一个关键词就是“祭祀”。他要做很多仪式,每天早晨会做各种复杂的祭拜天地鬼神,念各种咒,静坐,看庄稼形势,包括看天相,每天自省,读诗书,写字。书里常出现的特别记录,是对所写过字的纸,过去有专门名词“字纸”,都恭恭敬敬地收集起来,到一定时候举行一个仪式焚化。因为太平军对这一套是不相信的,等太平军离开的时候,他就到战场上、到他们居住的场所、到马棚里,把这些写过字的纸收集整理起来,弄干净,等到一个黄道吉日子烧掉,或者花钱请一个专门收集的和尚送到普陀山去焚化,常在日记里自责自己不够敬重“字纸”。文学界一直认定中国文化的核心在乡土,那么乡土在哪里,“乡土”在这部日记里面表现得非常清楚,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乡绅是怎么过他的中国文化生活的。个人的记忆,把它留住,把它落在文字上面,它才可以保存,因为现实已经没有了。
金宇澄母亲日记封面(右上角贴字“12”,为1966年抄家时编号)
每个时代的日记、文学,关注的是人事,但是对人的注意点,不太一样。过去我注意小说、传记里的人,现却特别注意一些更碎片化的人的记录。比如《南亭笔记》,作者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的作者,写的都是一个一个真人,而且三言两语,留有大量空间。比如清末的一个将军,绰号“清代赵云”,穿白盔白甲骑白马,很有钱,有八个老婆,钱多得花不了。他常会到上海来,当时上海已经开埠,有妓院,有四马路,他每次到了上海,是化装成一个乞丐,跪在四马路上,像现在地铁口发小广告一样,手里拿一大叠手纸,凡看见漂亮小姐过来,就发一张给她。这举动的结果可想而知,遭到的应该是大部分人的冷遇,或者把纸丢在他脸上,当然也有心地好的女孩子把手纸带回家,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黄金做的叶子,夹在手纸里。他为什么这样?这个记录已经结束了,这些欲言又止、三言两语的手法,却会使人物更为醒目,特别让人难忘。我们在其他的清代笔记里,也看到过当时八旗子弟流行的一种扮乞丐风潮,有个八旗子弟忘记退下一个昂贵的扳指,露了马脚,这类记录同样没有原因,这位白将军做这样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金宇澄画作 桃花 2019年 纸本丙烯 65.2x95.2cm
写作上有个“塑造”的词,意思是拼贴大量的材料,由内到外强化某一个人物,当然是可以的,但不该是唯一的标准,尤其在见多识广的当下时代,读者有更丰厚的文学储备和想象力,往往作者煞费苦心安排好的效果,还不如简单的方法更有魅力,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中式笔记体的写法,有意味在非常的简约,几十个字就记录了作者眼中所看到的人,就等于上了一个菜,你刚觉得味道好,已经吃完了,你会一直记得它。陈定山的《春申旧闻》也很漂亮。当年一位很有名的人叫叶澄衷,上海有一所澄衷中学就是他办的。叶的后代有一个叶仲方,按现在说法是个家产上亿的富家子弟、花花公子。有一次,在上海最冷的天,他请一百多人到他的家吃饭,有意让佣人把火炉烧得特别热,像浴室这么热。一百多人都是有钱有头有脸的人,都穿裘皮大衣,进屋就脱在门口,然后大量喝酒,热不可耐,等喝得差不多时,个个汗流浃背,如同身在浴室里一样。这时叶仲方就进来说,对不起各位,我今天请你们来吃饭,实际我是没有钱的,已经把你们脱在外面的大衣都当掉了,说完,就把一大叠的当票扔向空中。当时不像如今可以叫出租车,当时都是三轮、黄包车,这么冷的天穿着单衣怎么回去,窘况可想而知。这些人被搞得非常狼狈,对叶仲方恨得不得了。但过了三天,各人家里都有人来敲门,一个佣人端着一个大盒子说,我家主人给你买了一件新大衣。这个结果,又搞得人家哭笑不得,这种事在现在,即使有那么多的的富家子弟,却没听说过。据说叶仲方后来参加了中国远征军,表现非常英勇。
金宇澄画作 午饭 2016年 纸本水笔丙烯 26.2x23cm简单的笔记特征,只在记录,没有解释,等于说对这类笔记的阅读,我发现了自己长期忽视的,以前根本不清楚的关于人物的文字魅力。都说陈巨来《安持人物琐记》非常八卦,比如他写当时有名的一个上海画家,从北京买一个女孩子做二房,安置在巨鹿路陈巨来家附近。他有大房,娶小是瞒着家人的,他对陈巨来说自己不能每天都在,对这女孩也根本不了解,他不在家时,请陈帮忙看一下,女孩的脾气到底怎么样。陈晚饭后就去看这女孩,几天后向画家汇报说,这女孩不行啊。画家说为什么,他说这女孩心特别野,一见面她就想拉陈一起出去听戏、出去玩、吃夜宵……独自在屋子里很闷,周围又不熟悉,总算男人一个朋友来了,根本坐不定。画家就急了,说那怎么办,自己要顾两头,有什么办法没有?陈巨来说没任何办法,这是你自己的事。画家坚持请他想办法,陈巨来无奈说,只有一个办法,只有让这个女孩吸鸦片。以后,画家再问情况,陈巨来说,现在好了,一进门她就躺在鸦片榻上,安安静静跟我聊天,聊到晚上十二点,陈打道回府。吸鸦片这个细节很让我震动,作者是极其自然说了这个毒品的,体现了当年的旧习,表露出当年的复杂的特殊世态,是我们熟读30年代小说仍然陌生的图画,作者陈巨来这样记录,却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书,是他1970年代被关在牛棚里写的交代材料,写到这节陈就批判“万恶的旧社会啊”,自我责备了一番。据说这部书遭到的批评是,陈在胡写,都在黑别人,但比如这一节的叙事,他明显是在黑自己。他这些往事,让我触碰到了某种被遮蔽的年代的真实。这一类的回忆包含了更细微、更特别的细节,重新拼接起一个我所陌生的过去记忆。日记、回忆录、笔记,之后就归并为非虚构,那是个新词,所谓非虚构,也就是连接“报告文学”的一种纪实手法。非虚构包括了纪录片、口述实录,田野调查,在可读性上,这种文字形式应是充分显示了材料的丰沛和驳杂的。
出现在《回望》中的部分非虚构材料(图片为编辑过程中的校样稿图)几年前上海有一位张老先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中国社科院出版社出了他一大本书,《四明别墅对照记》。张老的本事大到什么地步,退休后把愚园路这一整条大弄堂的所有住户,做出一个详细的调查档案,太牛了,大弄堂里都是他几十年的老邻居,他可以做到每家每户都签字同意发表这个调查。从1950年开始,记录每户人家大大小小人口,每人都有照片,属于什么政治成分,某号某人怎么会有两个老婆,是做什么工作的,什么时候买的房子,什么时候家道中落,发生了什么变化,作者把这个人群的户籍档案,家庭故事全部做出来,出版后做过一次修订,印了两次。我佩服作者的这种认真的精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以此证明他的能力。这书第一版写到他年轻时代,也就是日本人占领的时代,邻居都说大弄堂底的某号,是一个日本高级妓院,但一直没有调查核实清楚,因为没人证明,相关档案已经没有了,只能存疑,成了他唯一的心病。“繁花——金宇澄个展”将在北京首展,100余件画作集中亮相展期:2023年8月3日至10月29日 出品人:罗皓菱
地址:南池子美术馆(北京市东城区普渡寺西巷21号)
等到修订版出来,张老告诉我,这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第一次做调查,弄堂里有个老爷叔没有透露,等第二次再询问,老爷叔就告诉了作者,他可以证明,这个日本妓院是存在的,为什么呢,他当时是个小孩子,每天下午几点钟,从他家窗子能看到对面那个妓院,有两个日本女人在洗澡,他经常看到,并且指出该户某些建筑痕迹等等,作者这才认定了弄堂某个号码,专门接待日本军官的历史,《四明别墅对照记》关于人的材料之丰富,尤其1950年代派出所存有各户详细至极的档案记录,反映了时代的特征,城市调查,尤其这种极为陌生的方式,一个作者面对如此艰巨的挑战,引领读者看到眼前这一条大弄堂人的细节,并不简单鉴定为“冷酷无情的水泥森林”,而是一幅极为复杂精致密集的人的样本。张老先生去年已经过世,我时常想到他。阅读作者更多文章:
金宇澄:《繁花》,女人看蟹的眼神,为啥跟看男人一样
作者简介金宇澄,小说家,曾任《上海文学》主编,代表作:《轻寒》《碗》《回望》《繁花》等。2023年,个人画册《金宇澄:细节与现场》由英国ACC艺术图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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