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款”让做副市长的父亲诚惶诚恐,决定将钱退回去,某人大发雷霆 | 二湘空间
父亲那些事
文/周平
有一种爱叫父爱,有一种关系叫父女。于我,前者不如山而如水,润物无声;后者不似上世情人,倒像作家与其笔下人物,看似不在一个空间,其实乃一脉相承,前世缘定。
自我出生到父亲离开我们,共三十一年。父亲走得太匆忙了,让人猝不及防。
在姊妹七人中排行老六,前面已有仨姐俩哥,我出生唯一“稀奇”的是——如果真有人“稀奇”的话——我与四哥的生日是同一天,而我五姐的生日正好比我俩早六月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真不知这一年半来一个娃的节奏,我妈是如何挺过来的。无论如何,老六的出生只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thing),而不是什么值得载入家庭史册的“事件”(event)。
对幼年的我来说,父母的存在似天地般永恒。脑子里偶尔也会冒出一个“哲学问题”:有一天父母不在了,我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浑身猛一激灵,惊恐之余会看看天空,再环顾四周:现实世界那么真实、那么鲜活、那么不可否定,狂跳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我一直是个怯懦敏感的孩子,从不善于表达对人的喜爱与亲近,对父母家人也一样。直到小学毕业,我也难得主动和父亲说过话。
母亲性格温和,而父亲素来严肃、寡言少语。父亲忙于工作,在家的时间本就不多,偶尔和孩子们交谈,也多半是在我们犯错时给我们“讲道理”(这是父亲对孩子们最严厉的“惩罚”。父亲虽然性子稍显急躁,但在孩子们面前涵养极好,从未对我们动过一根手指头)。对我来说,父亲更是高高在上、不与我等小儿一般见识的“大人”(即使在我成年后一段时期也是如此)。父亲的性情让我对他有着很强的疏离感,唯有敬而远之,才感到放松自在。这多多少少造就了我性情“分裂”。在家时,我永远是那个不起眼的小老六,出了门却是胆大包天的娃娃头,领着一院的小不点爬树上房捅马蜂窝,调皮捣蛋,“无恶不作”。
孩子长大的方式各有不同,而我的成长则是从“听床根”开始。顺便忠告年轻的爸妈们,千万不可低估孩子的智商,他们的理解力也许远比你们认为的要强得多。
我家七个孩子,加上父母、奶奶外婆共十一口人。一家人挤在父亲单位家属院里——人民路82号——两间共约二十多平米的阴暗潮湿的小屋里。单位考虑父亲的工作性质,在政府办公地给他安排了两间内部连通的屋子,一间作为父亲的办公室兼接待室,另一件作为父母的卧室。孩子们长大后,家里实在挤不下,父母就在他们的卧室添了一张床给我和妹妹合用。那会大约是“四清运动”前期,大人们都很紧张,每天晚上父母躺在床上窃窃私语,聊的大都是单位的人事,某某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被审查了,某某遭人揭发,被工作组带走了,某某整人不地道,似乎妈妈也是被整的对象,......。
不知不觉中,父母枕边的悄悄话将我带入了一个真实、复杂、不甚友好,还有点危机四伏的成人世界。
爸爸说话不多,却总是很温柔、很耐心。耳朵听到的多半是妈妈单位的事。妈妈是中学的教务主任,那是一份早出晚归、上下不讨好的辛苦活。生性谨言慎行、不论人是非的母亲在父亲面前像变了一个人,此时她不再是杂务缠身的教务主任,也不是处处需要以身作则的母亲,只是一个亲密关系中的小女人,是一个身心放松,愿意将所有心里话与这个男人分享的妻子。
他们似乎忘记两米开外还有俩小娃,或许压根没把我们的存在当回事。殊不知小孩对大人的世界好奇得很,正是这些不设防的、无拘无束的鲜活对话,让我慢慢形成对那个世界的认知。那些人名长相个性,连同父母对他们的品格评判,都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及至日后见到本尊时,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在这些聊天中,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父母。原来是这样啊,父亲那么亲切、那么有耐心,那么善解人意;母亲则是那么健谈、那么幽默风趣、对人又是那么观察入微......。
父亲的帅常被人津津乐道。据说父母在中央大学读书时,一旦造访女生宿舍,总被女孩子们围观:看呀,那位帅哥又来找某人了!比起外表来,父亲的帅更在于他的气质。他不是那种清瘦斯文的知识分子模样,他给人的印象是气宇轩昂、正气凛然,还有些许清高的样子。
四九年之后,父亲成为小城第一所高级中学首任校长,之后又以“知识分子党外人士”的背景,被“统战”进政府领导班子,成为仅有的一名非党员副市长,主管文教卫生。父亲的姐夫是皖南事变的烈士。受姐夫影响,父亲在学生时代就是进步青年。他数次申请加入共产党,但每次组织都以他是当地有影响的知识分子,组织“需要”他保留党外人士的身份,以利于开展“统战”工作为由,没有批准他的申请。
多为军人出身、操外省方言的几位同僚显然没把这位非党“臭知识分子”放眼里,用“有职无权”来形容父亲的统战地位毫不夸张。政府里某些势利眼工作人员也有样学样,某位挥刀南下、入主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在我的印象中,那就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军阀分子)和父亲说话时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似乎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市领导,而是他革命的对象。父亲并不是那种把权力看得很重的人,但他对教育事业怀有执着的梦想,这种在其位不能谋其政的尴尬让他很是无奈。
三年饥荒,人人吃不饱饭。城里人多少有点“定量”续命,乡下却是饿殍满地。那时政府官员多半都廉洁,与老百姓的生活相差无几。市里第一把手家也是七个孩子,加上爷爷奶奶,和我们一样是个大家庭。他家爷爷大高个儿,那点定量对他也就塞个牙缝。仗着儿子是“大官儿”,老爷子每天会在食堂开饭前大摇大摆走进后厨,用那双巨大的、粗糙的手在蒸笼里翻来拣去,挑到最大的馒头后,才心满意足地去交饭票。说起来可怜,但也实在可恶。我父亲是家中最早因浮肿住院的,之后我哥姐也相继生病。大哥那时住校,周末离家前,母亲会给他带一个小瓶,里面装着炒过的盐巴,一日三餐就用它拌饭吃。
有一天,父亲发现办公桌上突然多了一个包,打开看是三十元钱,上有文字说明是政府补助,每位市长一份。这笔“巨款”让父亲诚惶诚恐,左思右想决定将钱退回去。他想法很简单,老百姓状况如何他看在眼里,哪里忍心拿这笔钱啊。这位“非党”干部如此不知好歹,事情的后果可想而知。听说某人大发雷霆,从此更不待见父亲。
老实说,这事今天来看,父亲的确做得不太周全,这不明摆着打人脸吗?但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做人做事不够圆滑,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懂得变通。
文革的到来彻底毁了父亲的教育理想,才四十多岁的人就变得满头白发。
这期间,孩子们一个个长大。除了上过大学和美院附中的大哥和三姐,二姐、五姐和四哥68年都下乡当了知青。青年一代前途渺茫,中年人无所事事。学校关闭、工厂停工,整个国家经济彻底陷入困境。我和妹妹年级尚小留在城里,却无学可上。小小年纪的我,每天除了买菜做饭,就躲进隔壁废品收购站的阁楼,窝在成山的旧书堆里,就着昏暗的日光狂读小说。即使之后有了所谓的“复课闹革命”,上学也不过是学工学农学语录走走过场,哪里好好念过什么书。倒是在废品站那间阁楼里,我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再往后,知青开始返城。父母都是老实人,平日就不懂积累“人脉”,即使能为了孩子放下尊严,他们也求助无门。看着别家孩子一个个回城,父母心急如焚。哥姐知道父母个性,倒也没指望过他们。好运终于来了。五官端正、体格健壮,还会打篮球的四哥被招兵的看上,顺利过了推荐体检政审等大关,就等着换军装了。四哥本名“志兵”,当上兵也算心想事成了。就在他接到通知,喜滋滋挑着担子去公社领军装的途中,一道金牌将他追回,说是他政审出了问题!原来乡下某领导听说那孩儿的父亲曾是个人物,谁知道他有没有啥大问题。再派人去查查吧。去小城的外调者被相关部门告知,我父亲属于“省管”干部,档案不在市里。外调者听后大惊失色,匆忙赶回去报告说,我父亲属于“省里管制”的干部,问题重大......
虽只是一件荒唐年代的荒唐事,但我哥却因此丢了前途。一气之下,四哥将名字“志兵”改为了“志彬”。父亲则像自己真做错了什么事,误了儿子的前途,心里久久不能释怀。
父亲再次“出山”之时,已是文革末期。可以重新工作了,父亲欣喜若狂。虽然只是去一个二流中学任校长,他已经心满意足。自此,从早上出操到晚自习下课,学生们都可以看到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其实年龄并不大)的身影。在中学工作的两年里,父亲像是焕发了青春。他力主尊师重教并身体力行。文革早已将师道尊严践踏得一败涂地,重树教师在学校的主导地位于当时意义非凡。当时的年轻教师们说起当年那些事,至今依然觉得感动。
文革之后落实政策,父亲重新回到副市长岗位。再后来,家乡行政区划改变,“小市”并“大市”。这种改变对老百姓来说无关紧要,但对于各级官员,那可了不得。小市并入大市,官员位置大大减少。众多小市的一、二把手早已忧心忡忡,他们之中有的或可留任大市人大或政协班子,有的可能就一退到底了。后文革时期的官员队伍任人唯亲、唯利是图、贪污腐化已逐渐成风。如果说之前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还只是暗流涌动,此刻却已到刀光剑影、图穷匕首见的地步。
父亲被省委约谈,告知他拟升任大市政协副主席,不日会有正式公文下达。遭遇文革停职十年的父亲,十分珍惜这份工作,也因受到信任而心怀感恩。回到市里,心无旁骛的父亲继续埋头工作,没有理会周边各种人事风波。随着人事任命陆续下达,大市筹建日趋完善,父亲也开始为新岗位工作做起了准备。然而(凡事就怕“然而”),父亲突然接到一份“恭喜”信函,通知他被批准“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建国至此,父亲向党组织递交过数次入党申请,但从未获批。父亲也早已接受组织的说辞,安心在统战岗位上工作了数十年。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入党申请是什么时候。突然,突然,他就这样被告知,自己被批准入党了!
为官几十年仍天真得可爱的父亲这下彻底懵了,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倒是已经历了一番社会的孩子们感到了有些不对劲。何止不对劲,简直太不合逻辑了!果然,市里接下来就以父亲已是党员身份,不再适合做“知识分子代表人物”为由,否定了父亲担任大市政协副主席的动议。而市里一前主要领导则顺理成章坐上了那个位置。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情绪非常低落,那种被愚弄还蒙在鼓里的挫败感让他很是沮丧。我(长大了的小老六)倒觉得,在这件事上,父亲的确过于迂腐,这也说明他确实已不适应如今的官场,就此急流勇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父亲在世时,我们从未讨论过此事。这件事对于为人清高爱面子、政治上单纯幼稚的父亲打击到底有多大,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再以后,大学刚毕业的妹妹意外去世,素以坚强示人的父亲,像一棵大树轰然倒下,尚未退休就离我们而去。
遗憾的是,我与父亲之间因性格所致,几乎没有过真正的“谈心”(喜欢这个英文表达:heart-to-heart talk)。多年后才意识到,我和父亲竟然如此相似,不仅外貌(几姐妹中,我比较像爸爸一点),性格也像:内向、“清高”(初中毕业,班主任老师评语中的准确用语)、“一根肠子通到底”。只是相比之下,我不够聪明,涵养远不如父亲,情绪化好冲动,心胸也不如父亲宽阔,还有,我那一手字真的挺给他丢脸 ......
总有一天,我会和父亲在天上相会,想到这个,我就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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