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袤大地上野蛮生长|二湘空间
在广袤大地上野蛮生长
文/紫藤
童年时,我家住在一个仅有三排平房的小杂院。四邻都是我妈工厂的同事,彼此知根知底。平时邻里间串门,进屋就坐床上,熟得像农村没出五服的亲戚。
小院每排房中间都有一块空地,除了留出一条人行通道,其余都被勤劳的住户们开发成了小菜园。
夏秋两季,菜园里总是硕果累累,一派生机:辣椒、苋菜带着露珠青翠欲滴,熟透的西红柿像小红灯笼,茄子傲娇地挺着小肚腩。墙角旮旯也不寂寞。丝瓜和梅豆都是“顺杆爬”的行家,在幼苗旁随意插几根小棍儿,枝枝蔓蔓就会顽强向上,延展出一片葱绿。
这些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下班后,随便采一把,清洗后下锅翻炒,既能佐餐,又可补充捉襟见肘的花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号召学苏联当英雄母亲,加上许多父母不生儿子誓不罢休,因而,各家的孩子都是成嘟噜成串儿。大孩子后面,常跟着一群小玩儿闹。放学后写完作业,一声呼啸,就开始满院子疯跑。
夏日的傍晚,小院里总是热闹非凡。劳累一天的人们回家做好饭,先把门前扫干净,再搬出小桌小凳,摆上碗碟,围坐在一起吃饭。各家吃什么都一览无余现场直播。
那年月,夏天远比今天难熬。没有空调,有电扇的家庭也是凤毛麟角。饭后,多半家庭只能拉出张凉席铺在树下,长辈们摇着大蒲扇,一边驱赶蚊虫,一边纳凉。
孩子们则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席上,眼前是成群结队的飞蚊,耳畔是声嘶力竭的蝉鸣;有小燕子不知疲倦地衔来树枝,在屋檐下忙着搭建新家;还有壁虎在山墙上来去匆匆,遇到美味,就扑上去饱餐一顿;偶尔会飞来几只萤火虫,一闪一闪点着小灯;小伙伴们被引逗得纷纷爬起来,满院子追逐。
有人掀竹帘进出家门时,一个不小心,就会飞进去一只蝙蝠。于是,全家就开打人民战争,举起笤帚或拖把,大呼小叫地往外驱赶,兴奋得像玩一场游戏。
晴朗的夜晚,偶尔有流星划过,会引来一阵惊呼。生怕它掉下来,砸破大家的小脑瓜。我们也会仰着小脸,眺望璀璨银河,看谁先找到北斗星的“勺把”。
有时,孩子们也会坐在一起,念着年代久远的歌谣:“盘脚盘,上高南,高南高,耍大刀,大刀快,切辣菜,辣菜秾,切颗葱,葱花芫荽,小脚绻回”。一边念,一边用手依次点着每个人的脚。待念到“小脚绻回”时,被点到的那只脚就要老老实实绻回去。
更多的时候,小伙伴会围坐一圈,听某人卖弄小人书上看到的故事。每每讲到关键处,调皮鬼们会突然模仿妖魔鬼怪,伸爪子、吐舌头、翻白眼,吓得大家叽哇乱叫。直到嬉闹得累了困了,才揉着眼睛回家入梦乡。
儿时最欢快的时光还有捉迷藏。小院第一排房的东头有扇小门,出了门,就是工厂的废料棚。那里杂乱无章层层叠叠堆放着各种包装箱,俨然小伙伴眼中的童话秘境,也是我们捉迷藏的最佳场地。
孩子们瘦小的身躯在箱子缝隙间自由穿梭,若找到了合适的藏身处,就默不作声地趴在那儿。搜寻者则流窜其间,大呼小叫地震慑对方。个别潜伏者慌乱中顾头不顾腚,很容易就被发现捉拿归案。胜利者押送俘虏时,个个傲骄得像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工厂生产广播器材,废料堆里存放的残次品,就成了我们取之不尽的 “百宝箱”:有圆柱形的磁铁,“剪不断、理还乱”的废磁带,还有牙白色的云母。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找到绕铜线用的木头轮子,拿回家可以当小板凳。
有一次,我和闺蜜拿着捡到的磁铁玩耍,无意中颠倒了一下,却再也吸不上了。一位高年级大哥看到后,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俩小傻妞,开始给我们科普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末了,还慢吞吞吐出几个字:“这是中学物理的课程。”
突然有一天,一位上高中的哥哥组装矿石收音机时,不小心触了电。救护车呼啸而至,医生就地抢救了好久,还是无力回天。哥哥的尸体在废料棚里停放了一夜,吓坏了我们这帮疯丫头,再也不敢到棚子里瞎折腾。
好在,我们很快就开辟了新战场。
院子往北有扇小门,出了门就是生产队的农田。那时,父母终日忙于工作,社会上也没什么兴趣班辅导班,暑假、周末和放学后,只要写完作业,我和小伙伴们就像农村的疯丫头,终日流连在庄稼地里。
虽然没有上过生物课,没有去过动物园(那时,我生活的城市还没有动物园),但这片弥漫着泥土和植被芳香的广袤田野,给了我丰厚的馈赠和无穷的惊喜。我最初的关于庄稼和小生物的知识,都来自这片农田,它就像我童年的百草园。
春天,我在这儿看小草结它的籽,小花从含苞欲放到姹紫嫣红;蜜蜂穿梭在野花丛中酿造甜蜜,蝴蝶扑棱着翅膀肆意舞蹈。
夏天,大地被炙烤到快要燃烧,小小孩童却不觉得热,依然怀着好奇与憧憬来到这儿。除了撒欢,还看到麦穗逐渐饱满充盈,成熟的豆子炸开豆荚,无声落地。
秋天,我到这儿聆听庄稼拔节的声音,看谷穗一天天丰满,玉米棒在不经意间变粗长大,南瓜的果实一点点膨胀,花儿开始枯萎脱落。看大树的枝桠变成彩色画笔,涂抹出满目斑斓。
冬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萧瑟,树木无望地举着秃枝,在朔风中摇曳,小生灵大多进入了冬眠。到了雪沃心田的日子,唯有麦苗在纷扬的雪花中,露出细小的嫩芽,拼命吸吮天降的甘露。
在这片田野里,不经意间,就会有野兔从你身边飞奔而过。不知哪片草丛中,还会趴着个小刺猬,刚想去捉,它就乍着浑身长刺蜷成一团,让你无从下手。
在那里,我见过各种各样的蚂蚱:“大老扁”通体碧绿,尖头,后退特别发达;它背上有个壳,用“狗尾巴草”串它时,一不小心,头和身子就会分了家。“蹦天候”个头最小,也跳得最高。当你蹑手蹑脚走近它,用小手扣着一只,刚想掀开瓶盖把它关进牢笼,一个不小心,这机灵鬼就蹦得没了踪影。
在那里,我还见过蚜虫的克星瓢虫,驮着行囊慢吞吞爬行的笨蜗牛,虚张声势举着大砍刀的螳螂;见过手忙脚乱结出天罗地网,准备俘获猎物的蜘蛛;见过拖着比自己身体大几倍的食物,拼命往家搬的小蚂蚁;见过藏在草丛深处,叫声刺耳的蛐蛐;偶尔还会捡到牙白色的蛇蜕,拿回家就虚张声势地吓唬其他小伙伴。
农田中间有一口深井,井台旁是一棵大树,那是鸟类和小动物的乐园。
在那里,我看到过小松鼠拖着个大尾巴,在树上探头探脑;麻雀叽叽喳喳飞上跳下,欢快地啄着草籽;猫头鹰在大白天眯着眼睛酣睡;既聆听过花喜鹊的欢唱,也听到过“黑老鸹”的哀鸣。
在那里,我白天看云舒云卷,晚上看星斗月光,雨后听取蛙声一片。
在那里,我看到了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看到有些生命在张扬,有些在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那里,我的躯体奔跑在广袤大地,体验着亲近大自然的乐趣;灵魂在天地间漫游,编织着异想天开的梦想。
我就是这样喝着野风,踏着泥土,撒开脚丫,蹦跶得没心没肺,糙砺欢快,像棵野草似的被放养长大。
物质匮乏的饥馑年代,孩子们都像属耗子的,每天在田间地头,犄角旮旯里扒拉。只要能填饱肚皮,啥吃的都逃不过他们的小爪子。
一场春雨过后,荠菜、灰灰菜没几天就长得叶片肥厚,柳絮也开始在树枝上招摇。我们会蜂拥到田间地头,挖野菜,捋柳絮,回家就裹进大包子。
暑假里,我们每天都会玩儿到夕阳西下。回家随便扒拉几口饭菜,就又拿着手电筒出门,去捉拿刚露头的“爬叉”(蝉的幼虫)。回家清洗干净,再撒盐炒熟,就是当年佐餐的美味。
而那些在池塘和沟渠捞出的小鱼小虾,用弹弓打下的“四害”麻雀,通常也会被我们收拾干净,打了牙祭。
狂风暴雨也挡不住童真的玩心。每当阴云密布,就会有数不清的蜻蜓上下翻飞。“老绿、老蓝”被孩子们绑在柳条上,用来“恋(引诱)”伴侣上钩;谁若能捉到一只 “红辣椒”,就会骄傲得鼻孔朝天,脚步铿锵。
雨后天晴,蚯蚓慢吞吞地爬将出来,小身板一会儿弯成个S,一会儿又成了小问号;青蛙在呱呱鼓噪,仿佛进行“水田好声音”比赛。
这时,我们就去捞小蝌蚪,放在罐头瓶里,看它怎样先长出两条前腿,再长两条后腿。终于有一天,小尾巴不见了。这时再来个大赦,让它蹦蹦哒哒回归自然。
我们小院都是平房,在食品凭票供应的年代,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每当听到有老母鸡“咯咯哒”报喜,孩子们就会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拿出“战利品”犒劳它们。
战利品五花八门,但通常都是“活食”:有在田间抓的蛐蛐、螳螂、蚯蚓,用狗尾巴草穿着的一串蚂蚱,还有树上捉的“吊死鬼”。运气好的时候,它们还能品尝到马蜂窝。为了给母鸡增加营养,孩子们不惜被蛰出满脸大包。
我家养的一只“凤头”母鸡,灰白相间的羽毛,尖嘴利爪,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行走江湖时,迈着目空一切的步伐。大姐给它起名叫小灰灰。
小灰灰是我家姊妹的最爱。有段时间,大姐每天放学后都会抱着它问:“小灰灰,今天你吃饱了没有?”
突然有一天,一只戴着大脚环的老鹰从天而降,一把抓走了小灰灰。听到它凄厉的叫声,我们一边捡起地下的碎砖头扔向老鹰,一边追赶。可那老鹰越飞越高,很快就成了一个黑点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着小灰灰沦为老鹰的美食,我为它难过了好几天。
如今,小院的老平房早已被拆除,路边,法国桐依旧枝繁叶茂,却再也看不到童年的百草园和天边的火烧云——它们都被高耸的水泥森林所遮蔽。
那些“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的童年嬉戏,早已成了魂牵梦绕,温馨又久远的流年。当年的小小孩童,在送走无数个波澜不惊的日常后,已走到了齿摇发秃的暮年。
虽说“掉头一去是满头乌发,回首再来已是两鬓白霜”。但年少时的一切,却刀砍斧凿般刻进了我的记忆。
人生就是如此,婴儿出生,老人迟暮。就像童年记忆中那个总也讲不完的故事:“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我说不清这故事的出处,只知道它从小就口口相传,院里每个孩子都耳熟能详。年近古稀,我才品出它饱含的哲理:犹如造物主奉献的日月轮转,春夏秋冬——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紫藤,五零后理科生,现已退休。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朱令案,律师提请最高检察院重启调查监督程序,案件能有公正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