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敬了最后一个军礼|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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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 剧照 图源网络
向他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文/胡庆和
有人说,川藏公路,是高原通向北京的金桥,也有人比喻它为西部奇路。而我却这样理解:在不通火车、神鹰飞少的年代,它是青藏高原上的苏伊士运河,多少年来运进运出多少物资和军地人员没法估量。作为为进出藏人员、车辆提供食宿服务的兵站,从微观上看,它是一个个旅馆,只是穿了军装,变得神秘;从宏观上看,兵站是这条运河上的一个个码头、港湾。
在康巴高原海拔三千多米的一个兵站,我曾经当兵6年,任文书。
甘孜,藏语意为洁白美丽的地方,是红二、四方面军汇师之地。我们站是大站直属站,称之为甘孜兵站,而大站称之为甘孜大站,二站相连,中间以墙相隔,但又相通,墙开一门,通一便道,共用一个花岗石砌的大门。地方同志,不明其情,往往称甘孜大站、甘孜兵站均为甘孜兵站。这个称呼对于大站官兵来说,有点接受不了,觉得贬低了,受委屈了,常常对相关同志说,大站是大站,小站是小站,二者不能相提并论。但有的地方同志说,小站是兵站,大站也是兵站,都是“金珠玛米〞。对兵站称小站,甘孜兵站的兵也不服,嘀咕道:兵站就是兵站,不是小站。大站官兵反驳说,有大就有小,符合辩证法。兵站的兵又给怼回去:内地雅安大站和雅安兵站共处一地,但没有人称雅安兵站为雅安小站,难道高原兵站海拔高了,身份就必须降低变小?
上级机关官兵有看法,甘孜兵站领导得重视。"滴滴哒哒〞,紧急集合的号音由我在办公室的电唱机上放响,杨树上的那个高音喇叭就把全站官兵召集在兵站四合院内的泥土坝子上听指导员训话,他说,当兵的就得有当兵的样子,大站是上级机关,懒散一点没关系,我们是基层兵站,如果都向大站官兵学,没有任何好处。打招呼的领导是兵站指导员,矮胖,腿短,像某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小队长,于是有人将《沙家浜》中的那句经典唱词“老蒋鬼子青红帮”联系起来,就给他叫鬼子。有年初冬之夜,突降大雪,战友都进入梦乡,这时“鬼子进村了”,大声喊:鸡巴人些快起床!炊事员们睁开一对对不解的目光问干啥?“烧胡辣汤,送给住站人员喝”。汤熬好后,他和“几个鸡巴人“端着碗盆把汤送进一个个住站人员的宿舍。
取外号,并非有敌意,而是找乐子、好耍,也是官兵关系融洽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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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孜大站直属基层单位中,共有三个基层单位驻甘孜,除甘孜兵站外,还有甘孜仓库和甘孜油库,三个单位作主当家的都是指导员,至于站长丶主任都没有当家作主的印象。三个指导员印象深刻,都是好人,但性格修养素质有差异,被战士们取了外号,即兵站指导员叫鬼子,仓库指导员叫麻子,油库指导员叫杆子。鬼子的来源如前所述。麻子的来源表面看是他脸上长有许多星点般的麻子,实际上借此赞扬他点子多,关心战士,试举一二:我们同年入伍的一战友,借管理仓库之便,顺走几床被盖卖钱,被警告处分关禁闭。麻子对他说,别当兵了,退伍回乡。这个战友本已变好,当兵不到两年(那时服役期最少三年)就退伍脸上实在挂不住,哭着说,我党没入,干没提,这样回家,如何见江东父老?麻子说,你在部队已没前途了,走,坚决走!在部队跌倒了,回地方爬起来!这个战友高中毕业,有文化,回家找出高中课本复习,第二年考上大专跳出农门。我们感到奇怪,一个受处分的人,能考上大学,政审能过关?从后来的文书嘴里道出了秘密,麻子去大站政治处从档案里抽出了那个处分决定。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的制度如阳光普照,但它的光芒却未能照到基层兵站一一不能擅自报考。本来恢复高考后,我们这批入伍的文化兵们都很高兴,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把带到兵站的《高等数学手册》高中阶段的代数丶三角、几何公式背得滚瓜烂熟,但迎接我们的是一盆冷水—一一个团级单位只分到一个报考名额,而这个名额分到所属的卡集拉兵站。卡集拉兵站在西藏,是川藏线海拔最高、闻名全军的红旗兵站,海拔近5000米(是全国海拔第二高兵站,唐古拉兵站海拔全国第一),唯一的高考指标划给它,也属于合情合理。
但事与愿违的是,得到高考机会的这个战友并没有抓住机遇,他从高海拔兵站来到千公里外的大站机关驻地复习,走进温柔之乡后就陷落了。那时的甘孜虽然是个海拔3400米的高原小城,但依然是个花花世界,它是川藏高原上的大城市之一,据说当年除拉萨外,城市规模属第二。这个战友长相标致,吸引了多少姑娘的火热目光,他忘却了走下雪山复习备考的使命,常和县城的美丽姑娘出双入对,或逛大街,或看电影,最后名落孙山。麻子很心疼,逢人就说,部队培养人不能光看“帅不帅”,还要看“诚不诚〞。他说这话的潜台词是他的一个文书很诚实沉稳,需要部队培养,他得为他争取机会。他说动大站首长把唯一译电员培训的机会给了他手下的一个文书。
这人文化程度一般,但因麻子帮忙,他在短期培训结束后成为排级干部,由战士转为每月拿52元工资的军官,我们这批兵好羡慕。要知道,我们那批到甘孜大站服役的兵190人,最后只提干3人(其中一人是因上中越自卫还击战战场得到提拔)。仓库的兵不到十人,两个有文化的兵都有出路,这在我们这批兵的心里引起波澜:好事别人连连沾,累活我们连续干,这是什么世道?公开发牢骚之人是油库乔文书,高中生,是我们一道入伍的战友,他的牢骚话传到油库瞿指导员耳朵里,指导员就找乔文书谈话:少发牢骚,多练本事,机会是为有志之人准备的。乔文书说,瞿指导是军人的标杆、楷模,他说的有道理,我服。乔文书的字写得漂亮,知识广博,复员后考入税务系统工作。杆子的名声在我们士兵中传开了。
在我的眼里,瞿指导员确是军人的标杆。
说他是标杆的理由之一是他的形体,长得高,结实,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有人说,兵站兵,少爷兵,吃得好,耍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有次大站召开驻甘部队军人大会,地点在大站灯光球场。这个蓝球场是全县除县体委的球场外第二好的蓝球场。兵站和仓库官兵距离近,先一步到球场坐定,油库离此较远,有五公里。大站汽车排安排一辆解放牌卡车接油库官兵参会。没有蓬布的卡车载着约二十个官兵顶着风尘驶到球场边停稳,士兵们依次有序,一个接一个下车,没有说话声,只有军服摩擦声和走路脚步声。瞿指导扎着武装带,挂一支手枪,军帽上的五角星在闪光。集会、整队、报数后他带领两队士兵步伐整齐、气宇轩昂走向球场为他们留出的坐位。坐位无坐,只是一溜三合土坝子。又是整队完毕后,他喊口令坐下,只听“咔〞的一声,他们手中提着的小木凳几乎同时放在身后的地面上,那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发出的。此情此景,我想到了两个成语:步调一致,整齐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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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有个口头禅让人记忆深刻:“你这个鸡巴人”。赞扬某兵,他说“你这个鸡巴人”,批评某兵,也说“你这个鸡巴人”,初听这都是骂人之言,听惯了却感觉这相当于说“你这个人呐”。一次抗洪抢险,从上游冲下的泥石抬高了穿城而过的小河河床,洪涛卷向两岸,我们顶着风雨卷起裤腿下河捞石疏通河道,鬼子站在风雨中对我们大声吼“你们几个鸡巴人要注意安全,一切行动听指挥〞。有人嘀咕说,抗洪抢险,争分夺秒,大家吃饭都不长个了,谁不注意安全?说他打招呼是脱了裤子打屁一一多此一举。可就是这次抗洪抢险,一战友被垮塌的藏房院墙夺去生命。由此看来,啰嗦不等于拉杂,婆婆嘴也可能是豆腐心。可能是年龄大了,一纸命令让他转业,接替他的正是瞿指导员。
我本有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考学无机会,提干无指标,写了不少文章发表,也没有感动上帝。站岗,劈柴,送水,种地,接待,帮厨,放广播,发报纸,办黑板报,写广播稿,写简报总结,在文化夜校为战友们讲初中语文数学知识,教战友们唱军旅歌曲,流下的汗水没法称量,付出的智慧众人赞扬,军报和军区报纸文学刊物发表不少新闻文学作品,曾参加成都军区后勤部、成都军区文化部学习培训,其上稿等级为大站历史之最,但我仍坐冷宫。其原因是说我曾写过一篇小说让大站主要领导对号入座迁怒于我把我冷冻。杆子来了,我心里充满希望,无奈我的一个错误既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也让我遭受惊吓。
高原县城一度发生几起不安全事故,也引起兵站恐慌。那晚在寢室看书久了,就想出去走一走。为壮胆,我揣着由我代为保管的手枪出门,看见兵站接待室还亮着灯,就敲门进屋坐定,与值班员希各拉拉家常后起身离开,只听“碰〞的一声,气浪震得值班室烟尘四起。我和希各摸不着头脑,不知什么原因引起巨烈炸响,四周都找了,才发现我坐的方凳下有把手枪。我说遭了,枪走火了。奇怪,此刻我并未玩枪,怎么会走火?一把抓起还在冒烟的手枪一看,我愰然大悟,是放在我衣裤的手枪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触碰机头引发撞针击发已上膛的子弹,弹头穿过屁股下的木凳射入侧面墙壁。
好险,那子弹如果再向垂直方向靠,就会击中我的身子、屁股或腿。一会儿,杆子来到值班室问,谁打枪?希各说没人打枪。怎么有火药味?我说刚放过一个鞭炮,很大的。杆子说,没打枪就好。我去别处看看。我以为骗过了杆子,但他心知肚明,不好当面戳穿我的鬼把戏。第二天吃中午饭时,他把我叫去和他共坐一桌,对我说,你为人实诚,我需要你讲一句实话,昨晚的声音到底是枪声还是火炮声?声音从哪儿来?他的话不多不温不火,我既内疚又心悦诚服。他润物无声,既是有声,也是和风细雨。我没回答,只是递给他一张纸条。我说这是我写的检查。他接过看后说,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最终我没受处分,可这事对我心灵的处分让我受了一辈子。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此事过后不久,他上调机关任行政处副处长,又不久调到远离小站百余公里的兵站任教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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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我牢记他的轻锤重击,提醒自己走好未来路。再见到他是我离开军营后的一个日子。重返高原出差,住在他所在兵站县城,办完事,想到了他,于是和两位同事不自不觉走到这个兵站。此站是营级站,规模比我曾经所在的兵站大,人数也多。向门口值班员报告我的来意后,他叫人报告杆子。很快,他穿着整齐军服,戴着军帽,笑盈盈地迎了出来,要我们去他家里坐坐。客随主便,在他家一坐就坐到晚饭点了。按常规,兵站官兵来客后,一般是到兵站食堂就歺或打菜打饭,他却不这样办,而是安排妻子在家做了一顿好饭菜招待我们。酒醉饭饱,我们向他告辞,只顾说话,竞然忘了向他敬军礼。
杆子高升后,接替他的是猴子。这当然是别人给新任指导员取的外号,其因是他长得尖嘴猴腮,身体瘦小,但品格很好,尤其关心士兵生活成长,有个宜宾兵本是西藏部队招的新兵,路过我们兵站时高反严重,部队便将他留在气候条件相对较好的甘孜兵站。猴子对他格外关照,只安排他做一些烧水送水扫地擦桌之类的事,而种地劈柴担粪等重体力活从不让他动手。但终究猴子不能得到提拔重用,而站长是个犯错受处分之人却能提拨为团职军官,这其中的奥妙不是我能知晓的,但凡事皆有因果,传言是猴子老实,心再好也难结下好果实,站长强势机灵,会运作。虽说传言不可信,但无风不起浪。本世纪初年,我去雅安拜望转业定居雅安的猴子时,他发表感慨道:那时社会一些歪门邪道像病毒一样开始侵害军营了。
一别40年,尽管通过微信早在几年前就取得了联系,但我都没抽出时间去他转业工作地绵阳市看望杆子。
绵阳市离我居住地成都百余公里,不远不近。直到2023年11月才有时间与远在北京的一位战友(希各)联系约定后一起去看望瞿指导。到了高铁站与瞿指导联系,微信通了,无人接,反复拨电话,通了,他说,家里有人住院,你们就不来了。我想,有人住院,我们才更该去。我说,想找你喝杯酒,这杯酒已斟了40多年了。他说,好吧,你们来吧,不准带礼,随便点。坐了半个小时高铁,乘出租车直奔医院。来医院楼下接我们的是他女儿。他女儿小时我们见过,早已长大成人。她说爸在输液,不便下楼。我们上楼走进病房,这才知道真相,他生病住院多日。
他躺在病床上,床头上方挂着几个药水瓶,液体通过那根输液管不停地流进他的血管。我们分别喊了老首长后,他睁开眼,招呼我们坐,随后向他在病房的家人介绍说这是李教授(希各),这是胡总(我)。声音洪亮,清脆,像往昔在兵站点名喊口令。我们当然不能坐,站在床边,和他讲昔日部队生活趣事,别后思念,讲他对我们的好和帮助。话题很轻松,是想给他带去愉快。我们自然关心他的病情,他只说刚检查,还没出结果,估计就是小病一桩,输点液,吃几颗药就出院。他的话虽然没有完全消除我们的疑虑,但也是对我们的宽慰。我们相信命运女神会护佑眷顾他。
看看手机时间已快到十二点了,挂在挂架上的药液还有三瓶,估计输完最少还要个多小时。为了让他早点休息,我们不能待太久,于是我们蹲下身子,头部靠向他,来了一张合影,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向他告辞。走时他又反复叮嘱我们说别向战友们告知他住院之事。我们站在病床前,庄重地给他敬了军礼,默默祝愿他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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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到了,我给他发了祝福新年的问候语,不见回音。
又发短信,问他病情,不见回音。
我有点担心!
又过几天,手机“嘟〞的一声,点开后使我惊愕不己,原来是他女儿发来的语音:我爸在半月前因病去逝。
我如晴天霹雳。他怎么就走了呢,走得那么急迫?不是说好,等他出院了,我们再聚,和他举杯话军旅?
他为什么离去,是什么病魔牵了他的手走向另一个世界?其实,那天我们早已猜到病情检查已出结果,只是他不愿说,不愿意让我们担心。我知道,不向我们告诉病情,是瞿指导生前叮嘱,他不愿别人为他操心。
于是我不再打听他的病情,而把我的思念、他的音容相貌、品格记在心㡳。
残酷的病情与人生结局,让我变得十分现实一一甘孜大站及所属各兵站走完历程进入历史,走过的痕迹难以抹去。我把这段经历(片断)写下来,是想告诉过去相识的战友和未曾谋面的不同年代的战友们,曾经的高原兵站还有并不励志、也不光荣的故事,如实写下来,是因为这才是我们真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