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一个人一生中总会有特别美的时候，可能只是一瞬间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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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到万家》剧照 图源网络
文/虫虫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应该还没上小学，村子里，我只担心一个人嫁不出去，她就是婂。
婂是我二哥的女儿，二哥是我堂哥，我堂哥在婂还未成年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了，记得我以前说过，他是在煤矿上失去性命的。二哥没了性命，家里人才知道他干的是下井的活，二哥骗了大家，他每次回家穿得都很体面，干干净净。婂跟我年龄一般大小，却早早没了父亲。
当然，我不是因为她早早没了父亲而担心她嫁不出去。我担心她嫁不出去的原因是，她太白了，白得出奇，我记得小时候大家嘲笑婂，说她白得像个白荀瓜。
婂不但白得不像黄种人，连头发也是淡黄色的，还是自来卷，她的卷头发又让她多了一个被嘲笑的理由，比她大比她小的孩子都叫她“卷毛怪”。
村里人都说一白遮百丑，但这句话在婂身上算是栽了跟头。婂虽然白，但她不漂亮。她皮肤白得像白人，头发黄得卷得也像白人，却没有白人那样美丽的大眼睛，还是个肿眼泡，门牙中间有个很宽的缝，仔细看，感觉她长得更像个男人，跟我二哥一模一样。
婂从小就骁勇善战，经常和村里的孩子们扭作一团打架，脸上长期留着深浅不一的指甲印，经常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当然，她的指甲也没少在别人脸上画花，甚至她留给别人的更多，只不过因为她太白，伤口看起来会更明显一些。婂很勇敢，她遭到别人嘲笑的时候，根本不会退缩，不管面对的是打得过她的还是打不过她的，她都抡圆了自己的胳膊，和对方要拼个你死我活。
有一次她和一个男孩打架，刚好被我遇到，我想把他们拉开，但是婂死死揪着男孩的耳朵，男孩也死死揪住婂的头发，两人的脚还在胡乱朝对方身上踢。我在劝架的过程中还被男孩不小心踢到了身上，痛得大叫一声。这一声像是给婂加了油，婂大喊一声“敢打我姑姑！”随即扭转战局，把男孩摔倒在地，顺势骑在男孩的身上，一通打骂，最后起身的一刻，还从男孩嘴里扣出一颗糖，婂把那颗消融了有一半的糖果直接扔到自己嘴里，这才带着胜利的喜悦离去……
《幸福到万家》剧照 图源网络
婂仅小我一个月，等到我们都上学的时候，婂又多了一个外号叫“瓷怂”，因为婂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她都学得一塌糊涂。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次是给婂辅导数学，怎么讲她都不会，到最后我直接把笔一扔，伸出手把她白得出奇的脸狠狠拧了一把并怒气冲冲喊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笨呀？”
婂低着头，一语不发，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下来，滴到面前的本子上，那些墨水写的字，接收到婂的眼泪，好像接收到了某种情绪，也瞬间怒气冲冲地扩散开来。看着她白皙的脸上留下的红色指印，我后悔不已，就像多年以后我面对自己孩子那样后悔不已。我是婂的姑姑，她没有像对别人那样反击我，小小的她懂得对我的尊重，要真打起来，我才不是她的对手。
他们都说婂笨，但我觉得婂一点都不笨，她只不过在书本上没开窍而已。
因为婂学习成绩不好，也因为我二哥英年早逝家里不堪重负（婂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婂早早就辍了学，连小学都没毕业，辍学后的婂开始承担起各种各样的家务，洗衣做饭，都得学，都得做。我二嫂那时非常辛苦，有婂在家帮衬着，也算是一种慰藉。
婂勤快懂事，小小年纪就会擀面，有一次我去她家找她玩，她正站在一个小木凳子上奋力揉面。案板前面是一扇木格窗，窗格上糊着的纸有好多处破损，阳光从那些碎纸洞中射入屋内，有一束光恰好打在她抖动的淡黄色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变得金光闪闪轻舞飞扬，像注入了灵魂，那一瞬间，婂好美。一个人一生中总会有特别美的时候，可能只是一瞬间，快到自己都无法察觉……
婂也有别人无法企及的领域，比如摘花椒。她摘花椒摘得又快又多又干净，在酷暑难耐的日子里，婂忙完自家的活还会给别家摘花椒挣钱，摘一斤花椒能挣2元钱。在别人累死累活一天摘二三十斤的时候，婂就能摘到五十斤左右，一天下来百十块钱，忙的时候可以连续摘上一月有余。
婂白皙的脸上手上多了好多花椒刺划伤的痕迹，婂带着这些覆盖在她小时候被指甲划伤留下的印记上面的新勋章，将赚来的钱一分不差的交给我二嫂用来贴补家用。她不无骄傲，作为家里的长女，她有了赚钱的能力，一年之中别人诅咒的酷暑，却成了她心中无可替代的黄金岁月，她脸上时常挂着胜利的微笑，像个不知深浅的小母鸡一样撑开翅膀随时准备着乘风破浪。
《幸福到万家》剧照 图源网络
花椒让婂找到了价值所在，同时也为她悄悄打开了一扇爱情的窗户。婂不畏劳苦，手脚麻利，老实本分，憨厚朴实，这些赢得了雇主一家人的喜欢，雇主托人说媒，把婂说给自己的儿子。雇主的儿子个头高，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才，也没读过多少书，有一辆拖拉机，在山上拉石头，那时候拉石头只要肯吃苦，也比较挣钱。论家境，论长相，婂都差了一大截，两人唯一能匹敌的就是学历。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馅饼从天而降，结结实实砸到婂头上，幸福得令婂眩晕。
婂订婚了，有人祝福有人嫉妒。
那户人家地多，半个山都是他们家的，傻人有傻福，你说婂可不是掉到了福窖里。有长舌妇如此评论，望眼欲穿恨不得自己嫁过去。
婂订婚后干活更卖力了，以前摘花椒挣钱，现在是不拿钱还倒贴力气。然而时间一长，未婚夫就有点不乐意了，总觉得婂高攀了自己，闹着要退婚。
一天，婂的未婚夫照例去山上拉石头，拉石头得先把炸药埋在选定地点，然后引爆，石头松散后再把石头搬到拖拉机上，再从山路拉到烧石灰的窑旁边或者石料场。那天炸药埋好后，却怎么也引爆不了，婂的未婚夫心急便上前查看，然而，就在他走进排查的那一刻，炸药爆炸了……
幸运的是，婂的未婚夫侥幸活了下来。不幸的是，他从此毁了容。被毁容的一方从优越的天平一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全家都在担心被婂悔婚，雇主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毕竟以儿子这样的脸，想寻个正常姑娘家是不可能的了。
老天没有保住婂未婚夫英俊的脸，却保住了他的姻缘。婂在最有理由离开的时候坚定的选择留下来，她悉心照顾未婚夫，伤好之后，他们立即举办了婚礼。
《幸福到万家》剧照 图源网络
婚礼上的婂穿着红色的新娘装，头上别着鲜花，露出两颗门牙之间的缝隙，笑得非常开心。婂的丈夫也很开心，可是他没办法让面部表情相通心意，他明明在笑，看起来却像是在哭。就这样，婂成了半个山头的女主人，半个山头的清风和杏花都归她了。
再后来，婂生了三个儿女，她的儿女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淡黄色的卷发，白皙生动的皮肤，脸庞像既像他们的父亲，又有一点像婂。婂把她说不出来的哪一点相貌遗传给了孩子们，就像万绿丛中一点红那样的点缀，效果出奇的好。我第一次见到婂的孩子时，脱口就问:你妈妈是不是婂？孩子点头。我当时惊讶于婂怎么生出如此漂亮的孩子，半天缓不过神来。
听说婂过日子过得很扎实，像学校里学习最好的学生那样努力，她开山劈地，种花椒栽柿子，赡养老人，照顾孩子，她生命顽强得像棵杂草。她依旧像小时候那般骁勇善战，当我听说她把一个惹恼她的同龄女人打得再也不敢挑衅时，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她打架的场面，她淡黄色的眼珠喷射出的怒火，思之如昨。
我有好多年没见过婂了。
前段时间，正月二十三回家给父亲上坟，在坟前接到婂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大声地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我说我正在烧纸钱呢，等忙完了就过去。我和姐姐忙完往回走的路上，被大嫂子拽进家门吃饭，饭菜已摆上桌，再推辞就不好了。等我们吃完饭拉完家常，再去二嫂子家找婂时，婂已经回去了自己的半个山头。
下次回去，我想我会去找婂。
虫虫，国企员工，只写生活、不写文章的工科女。个人公众号“虫虫je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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