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暴的小姑逃离多年,终于冲破命运编织的痛苦的网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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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围的夜与雾》剧照 图源网络
姑姑的逃亡
文/学兰
那天,消失了十几年的小姑奇迹般出现了,在此之前,我们都以为她已不在人世。
小姑刚失踪的几年里,姑父隔三差五就会来寻衅一番,爷爷和爸爸叔叔也时不时的过去闹上一阵,双方都以为是对方藏匿或者拐卖了小姑,都坚定的认为对方是贼喊捉贼、欲盖弥彰,我爷爷甚至怀疑姑父早就把小姑打死埋尸荒野了,苦于找不到证据,没法告发,直到几年后小姑父因病去世,这事才不了了之。
小姑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正是兵荒马乱的时期,家中孩子多,小姑前边已经有了三个姐姐一个哥哥,爷爷盼望着再生一个男孩,所以她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新的希望,直到叔叔出生,失望才稍稍缓解。
时局艰难,家贫如洗,在苦难中泡大的小姑很早就精通了各种农活,十几岁的时候,她已能独当一面,插秧锄草、秋收夏种样样在行,唯一不会的就是学习了,穷人家的孩子无缘上学,所以她对知识有着近乎迷信的崇拜。
那时候,农村女孩子十五六岁结婚的比比皆是,我大姑和二姑三姑都早早成了家。小姑也不例外,十五岁的时候,有人来提亲。
对于祖祖辈辈种地为生、穷的彻底的爷爷来说,孩子能找个家境稍微殷实的、弟兄不太多的、最好再有个一技之长的手艺人是再好不过的了,小姑却希望对方些须认识几个字,适应当时的新社会,小姑父的出现正好契合了这几个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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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父家以前是地主,虽然成分不太好,但是土改后自食其力,也算是社会主义的一份子,爷爷对这个倒不是很在意。他中意的是,姑父家所谓的家产。
虽然土改中姑父家的大部分财产都充了公,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姑父家祖上留下的那三间瓦房,相比于当时遍地的土坯茅草房,完全可以称得上豪华了。而且姑父会木工和编织,农闲时节编一些筐子簸箕之类的也能贴补家用,尤其是,他是农村为数不多的进过学堂的人。那天姑父和媒人来家里见面,小姑父随口读了下墙角一幅画上的字,小姑如听纶音一般,对小姑父崇拜的五体投地:贴了好几年没有人看懂的几个字让这个人一下子读出来了,这实在太厉害了!
被满意冲昏头脑的爷爷显然已经放松了警惕,所以,当他被请去男方家看家,可以实地考察的时候,对于亲家穿的那身崭新的大了几个型号的衣服、吃饭那个八仙桌周围形态迥异的椅子、桌上各具色彩的盘子碗筷没有一丝怀疑,爷爷只是疑惑,媒人说的姑父家弟兄两个,可院子里除了一个少年外,还有两个不足十岁的衣衫褴褛的孩子,看爷爷怀疑,媒人走过去对着那两个孩子嚷道:“快中午了,你们两个在这儿玩啥的?还不回家去?”看着两个孩子出门远去,爷爷心里踏实了,看来是看热闹的孩子。
直到小姑嫁过去才知道,除了那两个看热闹的孩子货真价实是姑父家的(他其实是弟兄四个,那两个是他最小的两个弟弟),其他东西都是借的。
土改后姑父家早已是家徒四壁,除了这一群孩子,其他能分的都被分了去,只留下几亩薄地勉强度日。
土改中改造地主,让他们自食其力,但姑父一家显然是改造失败的,曾经养尊处优的一家人,没有一个会种地,收入勉强维持着不让一家人饿死罢了。
小姑顺理成章的成了他们家干活的主力,苦点累点她不怕,穷她也认了,让小姑难以忍受的,是姑父一家人骨子里的高傲。
婆婆一张口,就是我们家以前多么多么…,早几年的话,你做梦也进不了我家门。姑父则一让他干农活就是“你干吧,我们以前又没有干过,哪像你们农家人,打小就会干活。”这样的一家人,把过去的生活当调料蘸着过日子,在小姑面前寻找曾经的优越感,于小姑而言,是极大的伤害。
小姑私下里劝说姑父,农活干不好,就做手工活赚钱养家,这次姑父倒是听了,他本来就会点木工,又跟着我当木匠的爷爷多学了几招,可惜手艺欠佳,有一次他出去揽活,邻村一家的木桶漏水,姑父信誓旦旦的说,保管给修好,结果木桶拆开后怎么也钉不到一起去了,吓得连夜溜了回来,后来又倒赔了人家一个木桶钱,小姑说他,他就像孔乙己一样满口之乎者也的来一堆谁也听不懂的话。这以后就没有人请他做活了。
哎!这个识字的男人手无缚鸡之力,于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生活而言,一无是处。
婚后几年,随着三个女孩的相继出生,小姑的噩梦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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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生了三个女孩的小姑实在是家庭罪人,婆婆开始公开谩骂,姑父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等到第四个女孩出生的时候,公婆看都不让小姑看一眼,不由分说就把孩子溺死了。
文革中,不知道是因为出身问题还是因为说错了话,姑父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派,批斗几次后性情大变,孤僻冷漠,不再相信任何人,并认定一切不如意都跟小姑有关,对小姑越来越看不顺眼,开始拳脚相加。
他不允许小姑同其他人来往,尤其是男性,随便一句话都不许说,说一句就是一顿打!一次小姑家的羊羔跑进了别人家,热心的男主人把羊送还回来,小姑在门口道谢,正好被姑父看到,进屋后他一棍子打的小姑头破血流,缝了好几针。
刚开始挨打小姑还不想让娘家人知道,遮遮掩掩的,后来被打的次数多了,她终于忍不住,跑回家来诉苦,气愤难平的爷爷带着儿子们去兴师问罪,姑父当面答应改正错误,过后照打不误。
小姑曾哭诉道,自己早晚会被打死,不想跟姑父过了,爷爷长叹一声:“哪个女的没有挨过打啊!这都是你的命啊,认了吧。”
后来,小姑就突然不见了。
我们是在半月后才知道小姑不见的,刚开始的时间,姑父以为挨了打的小姑又回娘家了,所以对小姑的离开无动于衷,直到后来他找上门来。
没有人想到目不识丁的小姑会逃离,所以双方互相猜忌。姑父到死也不知道小姑的去向,当然,我们当时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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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期间家里分田到户后日子渐好,我父亲和叔叔也终于摆脱贫困先后成家。为了多挣钱,每年农闲时节他们弟兄两个就结伴出去到偏远的乡村给人做家具。那时候买家具贵,农民都是自己种树,自备木材,然后请木工来家里做需要的家具,管吃住,工钱最后再算。
这次父亲和叔叔去的是临县的一个村子,主人家要做大柜子和桌椅,对父亲而言这是个大生意,要在村里住上一段时间,期间还能再慢慢揽活。
每天天刚亮父亲和叔叔就开始在主人家的院子里埋头苦干,不时会有村民来打量他们做活的好坏,父亲知道这一单活儿的好坏直接影响村里人对他们手艺的评判,如果能被认可,后续就会有更多的人家来请,所以一点也不敢懈怠。除了干活,他们几乎没有走出过那个院子,身边围的人再多也心无旁骛,好在很多人就是来看看,或者简单攀谈询问,一会儿就走了,并不过多打扰。
但是接连几天,父亲总感觉矮矮的墙院外有人在鬼鬼祟祟的窥探他们,等他稍一抬头,那人就倏忽不见了。后来父亲佯装弯腰翻找东西,猛然一起身,那人躲闪不及,被父亲看了个正着,是个女人,带着围巾,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虽然有点纳闷,但因为忙于干活也没有多想。
一天,村里来了草台班子,好多人都去看戏了,主人家也全家出动,就剩父亲和叔叔在院子里赶活,忽听外边有人喊“雨生”,父亲疑惑的看了叔叔一眼小声说:“不会是喊我的吧,这里没有人知道咱们的名字”,叔叔说:“可能是重名吧”,话音刚落,外边又一声喊“何雨生”,这次连名带姓的,父亲条件反射般答应了一声,很快院门被推开,一个人哭着扑了过来,“哥,真的是你啊?!”父亲和叔叔莫名其妙,仔细一看,手中的工具都惊掉了,是小姑!
“前几天听人说村里来了两个做木工的,是咱们县的,我就害怕会不会是刘光华(我前姑父)和他兄弟来找我的,吓的几天不敢出来,后来我让孩子他爸过来看看,他也说不清楚,但我根据他描述的样子觉得不太像刘光华,我就偷偷过来在院墙外观察了两天,觉得像是你们两个,又不敢确定,那天你猛一抬头,我基本确定是你了,可还是有点顾虑,今天我看没有人,所以在外边壮着胆子喊一下你的名字,看到底是不是,谁知真是你们。”姑姑一口气说完这些,父亲和叔叔才迫不及待的追问她怎么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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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哭诉后,终于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多次被打后,小姑就动了逃走的想法。她从一个货郎那里了解到,老家西边和北边依然是丘陵或山地,而往东去,路途则逐渐平坦,农业收成也好。于是在又一次挨打后,她依然离家向着东方出走了。那天三点多,她起来,亲吻了熟睡中的女儿,把先一天买的两包零食放在她们的枕边,然后去厨房带了两个馒头,悄悄带上房门,一路往东奔去。
夜黑而静,秋风瑟瑟,不知名的鸟叫让夜色更加可怖,终究还是有些害怕的,她又返回去拿了一把剪刀,这是她孤独行程中唯一的依仗。一口气跑了几个钟头,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她已经把家乡的小丘陵远远抛在了身后。
天放亮后,怕万一碰到熟人,她不敢再走大路,只顺着乡间小道走。秋霜打湿了鞋袜衣裤,手工做的布鞋穿久了歪歪扭扭崴得脚生疼,她干脆脱了鞋子赤脚行走。
天气越来越热,虽然是秋天,正午的阳光依旧炽热,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长久的奔走、饥渴、劳累使她觉得自己随时会倒下去,秋收的农人都已收工回去,小姑在路边树下坐下,拿出馒头啃了起来。
没有水,干硬的馒头实在难以下咽,她跑到路边的玉米地里,寻了几棵玉米杆吸吮了一番,算是补充了水分,稍作休息后继续往前走。
天色渐晚,黄昏的时候,她经过一个小村子,她想,得尽快找到晚上的歇脚地儿才好,可是到哪儿休息呢?有没有人家愿意让她一个陌生人留宿?而且不清楚此地离家到底多远,万一姑父他们追过来就麻烦了,思来想去还是不引人注意为好,她在村边一块高粱地里躲到天黑,然后趁四下无人,来到村头的打麦场,爬到一个麦垛上,把自己深深的陷进去,这儿安全又温暖,关键是离人家近,不会觉得那么害怕。
第二天天刚亮,小姑就又动身了,没有目的地,反正只要往前跑,就会把那个家,把苦难的生活甩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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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剩的一个馒头很快进了肚,依然饥渴难耐,她壮着胆到路边一户人家讨了碗稀饭,并在攀谈中知道,这里依然是本县,必须得再跑远一点才能避免被抓回去,她开始沿着大路走,寻找可能的机会。不时有牛车马车或是毛驴车经过,她试着拦了几次,没人愿意搭载她,况且很多是附近拉粮食的农民,行程也近,搭车价值不大,后来终于碰到了一辆拉木头的马车,要把货物送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小姑苦苦哀求,车主最终同意了,就这样颠簸了半天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下了车。饥、渴、困、苦、累,她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
路边菜地旁有个菜棚,一对老夫妇守在那儿,小姑过去讨水喝,正是午饭时候,老婆婆亲切的说:“姑娘,不嫌弃的话给你也盛一碗凑合吃吧”。小姑望着婆婆那张慈祥的脸,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害怕、无助、心酸在这一刻爆发,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把自己的真实处境告诉了她。
“姑娘莫哭,先在我这儿住下来,有我一碗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婆婆安慰她。
饭后,小姑思索了一下,告诉婆婆,“奶奶,我是没有去处的,我想让你帮忙看看这附近村子里有没有合适的人,给我介绍一个。”
那年头,因为贫穷,村里打光棍的很多,婆婆在村子里说了小姑的情况后,接连几天,棚子外边都挤满了前来相亲的人,但一直没有合意的。期间,小姑注意到有个青年,看起来憨憨厚厚的,两天来一直在棚外张望,却始终没有进来,趁没人的间隙,她问婆婆,这个人婚否,婆婆一看,说;“你眼光不错,这个后生,若论踏实肯干、忠厚实在,没人赶得上他,但是论家境,他又是最差的,父亲盖房子时候摔下来瘫痪在床,母亲受了刺激精神时好时坏,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日子过的艰难,里里外外就指望他一个,他不敢进来,怕你看不上他。”
“奶奶,我实在是被打怕了的,家里条件好坏我不论,只要人厚道良善,过个安稳日子就行,这个人我觉得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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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小姑在这个村子里安了家。
新姑父一家把姑姑当成了宝,一应大小事都由小姑做主,姑父是典型的实干家,小姑怎么说他怎么做,夫妻两个齐心协力,很快就扭转了家庭的贫困局面。土地承包到户后,姑父凭着吃苦耐劳的劲儿,农闲时候做收购粮食的生意,因为诚信,生意越做越大,父亲和叔叔去小姑家的时候,他们已经住上了当时很时髦的小楼房,几个弟弟妹妹都上了学,小姑也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子。
这么多年,因为惧怕以前的婆家找麻烦,她不敢跟家里联系,这次听说前夫已经不在了,没有了后顾之忧,小姑立即回了家,当年那个卑微的女子终于昂首挺胸的回来了。
几经周折,她又把几个闺女接到了身边,除老大因为年龄稍大加之辍学较久去了南方打工,另外两个孩子重续学业,先后考上了理想的学校。
命运曾给姑姑编织了一张痛苦的网,还好,她奋力冲破了它,并织就了另一张幸福的网。
学兰,教师,文学爱好者,喜欢阅读、古典音乐、美术,追求简单安静的生活。随手记录身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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