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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第二辑,2020年10月)

现在写作 现在写作 2023-01-15

   现在写作,提倡在场的、与生命有关的写作。


本辑作者:吴晨骏、海氏、罗鸣、陈云虎、孟秋。(从左至右。摄于仪征陈云虎家。)




目录

海氏的诗
陈云虎的诗
孟秋的诗
吴晨骏的诗  


小说  
鸟人 / 罗鸣

你怎么不把那把铲子带在身上 / 孟秋


杂文和文论
《长诗·圣经故事》与陈云虎其人
       ——陈云虎访谈录 / 陈云虎

想象力和语言诱惑

       ——小说创作谈 / 罗鸣

阅读杂谈 / 海氏
生活造就了诗人叶宁 / 吴晨骏

艺术家介绍:罗隶

书讯
《长诗·圣经故事》(陈云虎 著)





海氏,1965年生,八十年代开始在民刊、网络写作,2000年后一直坚持自媒体自在写作,居住南京。



海氏的诗


《现在写作》

 

你还在怀念纸和笔的年代

想起插在衬衫口袋的那只钢笔

跻身在一群戴眼镜的伙伴中

你有一双视力好的眼睛

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

接着是父母的一手好字

让你一直活在模仿的字迹里

钢笔书法是你过去写作

最容易走神的部分

有一天孟秋恶狠狠地说

书法它根本不是艺术

你恍惚觉得自己

当年被钢笔损耗的精力

至少可以写出更多有意思的文字

现在你拿起手机

在使用拼音输入法写作

也尝到了机械的跳跃

和它们植入思路的音律

你却时刻担心没来得及保存

像乔伊斯会焦虑他桌案上刚写完

《尤利西斯》的一摞纸

被弄混了顺序

 


 

《电影里的乌鸦》

 

如果我努力飞到一定的高度

你们就会看见我在盘旋

我跟随你们的人流

看见你们举着白色红字的大旗

好像要跨越一个界域的壁垒

你们又不是赴死

无论走得再远

也没有腐肉等着我俯冲

你们就一直不停地走

像一群开道的阴兵

我一边俯瞰一边好奇

理想会不会就这么走出来了

 

 


《走神的三伏天》

 

三伏天的炎热是无奈的

从雨季浸泡的心思还没历经干燥

就被暑气逼出火来

我站在阴凉的树荫下

有时会忘记自己在等什么

四周被热量淡化

像一个原理的抽象过程

归纳的人被规律牵着

无数大手牵着小手

沿着各种方向逐渐消失

那些迎面而来的颜色和光亮

才使我醒过神来继续行走

身边路过的行人和车辆

都是这会儿才清晰的

 

 


《信念》

 

我们不该静态地活着

尽管这样的成本最低了

从A到B是段不算太近的距离

我们把C假想成一种信念

我们的思想沿着事物本来的方向

记忆着一条点对点的路线

那么生活会走马灯一样回放

告诉我们哪些抉择属于对黑暗

熟视无睹,麻木地通过位置转换

对权力及其暴力属性屈服

譬如说当一则新闻出来

我们始终只把它当作一则新闻

而不是一件令人愤怒的事情

在多数人眼里

能活到B点就不该奢望C

因为C是民众用来瞻仰的东西

看过后就会不得不忘记

 

 


《文字的冷》

 

你们为何要表述一个过程

或者描写一个物体

这样语言该多么浪费

有些东西就该留存在视觉里

以及被听力不经意地记住

如果落笔成了一个句子

那么它们就已经死亡在时间里

文字不过是有迹可循的残骸

尤其是那些生硬的词语

它们不应该冷冰冰

像来自人偶

 

 


《诗评论》

 

数着日子过来的人

是最不道德的

还有那么多自由意志等着破解

一堆哲学问题等着解禁

怎么就把自己结束在一段语法中

没有丝毫怜悯和慈悲

正在进行的造句运动中

我们要看见自己拍桌子打板凳

把欲望像精神病患者一样

表达到自己都惊悚

 



《饭局如是观》

 

我把你们每个人的举止设想了一遍

静静地等候你们出现

手机的镜头可以记录一些动作

它们拼凑到一起

认识却到差异为止

一个包间裹住一群人

哪怕屋内旮旮旯旯都被冷气填满

语言在举杯间散发的热量

可以改变空气的颜色

我能旁观到这一切

至少心理上是这样的

 

陌生到熟悉本来需要一个过程

交杯换盏可以忽视它

与着装和年龄毫无关系

哪怕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

大家只是在拉近彼此今后的距离

我别出心裁想找出点因果

比如话痨和闷骚之间

一定有扭过头去或心不在焉的瞬间

最后被第三者的介入打断

也可能仅仅是汤勺发出的声响

让一次冷场得到化解

 

我突然脑补狩猎后的洞穴场景

我用弯刀割下一块块烤熟的兽肉

每抛向一个方向

周围都会哄出一阵嘟噜声

欲望简简单单

没有诗歌的虚荣多好

 


 

《泽塔星球》

 

距离地球39光年的泽塔星球

1947年在美国留下一个外星人

这不是科幻小说

你可以百度罗斯威尔事件

1964年泽塔星球向美国派出了使团

他们温和地丝毫不像宇宙的战狼

从此美国掌握了芯片

有我们接触不到的星际文明

我们根本研究不懂

无论我们有多么伟大的思想

和改革开放后积累的财力

我们学不会也盗不走芯片技术

因为我们没有外星人

我们的芯片公司都是他们

用芯片概念来割韭菜的股票工具

 


 

《现实与虚构的这些日子》

 

你把所有语言都说得很干净

好像我们已经属于没有未来的一类人

相对你富态的下巴

我偏执地留意到有根老杂毛

意外地长过了所有的胡须

如同看到每日把时间剃光的油腻男

暧昧地靠在可以日晒的飘窗

天空在天府的外墙浮动

我们此时心里也只剩下做人的底线

 

所谓不公

那些八十年代的专有名词

填满了内心的凹陷

所有经历以后才被归纳为的日常生活

静止在思想不愿靠近的地方

我们那些看似相似的背景

其实就是一片虚空

被称作尘埃才能觉悟的心境

也仅能撑起一小段充实的日子

我所能给与儿子的一条出路

是在黑暗中找到立足

 

剧本每次的结局都是冲突的

现实生活不是靠涂改液就能够抹杀

我们在纸张涂鸦的文字中找寻悲伤的故事

最后只看到自己

是一对末法时代的悲情父子

我们活在文字中

最终会被这个世界签约成虚构的人物

你鄙夷地点上一根烟

世故地吐着烟圈

想着这对父子真是一对青涩的少年人

 

 


《吴晨骏是本活着的诗歌杂志》

 

如果你的朋友圈有老吴

就不需要再去订阅任何诗歌杂志

在语言修辞上这是一个植入

好比你就应该放在书房里

回想自己曾经翻旧了多少页纸

意识与眼光之间都产生错位

而如今每天醒来

就能读到老吴转发的

全国各地的诗歌公众号

从成都到广东

从攀枝花到南京

注意力被汇集到指尖上

感觉手指的皮肤达到了认识的上限

我奇怪他认识多少诗人啊

这要回到人一生

我们应该认识多少人的课题

就像你对国家地理杂志的熟悉

决定你会走到多远的地方

我只知道老吴以前在北京做过编辑

也在南京评论网刊做过编辑

也许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游走经历

我们都习惯把80%的时间

固定在某个特定的地方

而80%的大脑却想填满其他地方

虽然这不是一个常量标准

老吴突然闭关了很多年

守着女儿的每个举止

这种脱离像删除了外界的颜色

在他重出江湖前

对于他就像黑白一样简单

我在罗鸣家再次遇见他

周围就出现无数诗人

仿佛回到八十年代

一块砖头砸到十个人

九个是诗人

另一个是诗歌爱好者

这一直是一种异想天开的群居

人与人之间毫不相关是因为

你不知道他也在写诗

此外值得一提

如今老吴让我知道

南京还有那么多美女诗人

她们都组成某个阵地

把老吴像机枪一样架在高处

这么好玩的事以前在罗鸣那里

我根本就没法知道


 



陈云虎,1962年生,1983年毕业于合肥工业大学电机专业。80年代初开始写诗,90年代初曾为《他们》诗社成员。著有《长诗·圣经故事》。



陈云虎的诗


《男女》

 

男女是这个世界上

基本的关系,没有男女

就没有人,没有人

就没有我们看见的世界

但是除了男女

还有别的吧,而且别的

比男女更多,我看见一个人

每天写男女的诗,仿佛男女之外

没有别的了

 

2020.9.18

 



《王维的一首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记得去年也曾想起这首诗

并忍不住发在了

微博和朋友圈

 

2020.9.18

 



《天使》

 

天使来到人间

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

戴着斗篷上黑色的帽子

我本来非常渴望

可当他脱下斗篷

原来是一个人

 

2020.9.16

 



《民国》

 

一个少女在石墙旁的

一棵树下,沿着弧形的土路

冲我回头一笑

她穿着民国时的学生装

让我一下回到了民国

 

2020.9.2

 



《厨房》

 

我把一把刀磨钝了

刀口向上,竖在灶台上

和旁边的砧板、碗、筷筒、墙上的

挂件,构成一幅静物画

阳光从南面和北面照进来

我在客厅和厨房走来走去

把地砖、瓷砖、油烟机、冰箱

擦得净亮,让刀口在寂静中

发出金属的光和沉默

 

2020.9.1

 



《月亮》

 

我在北面卫生间

看见一个月亮

在南面阳台也看见一个

月亮,我问了自己两遍

后来又跑到卫生间

看了一次,确定

是同一个月亮

 

2020.8.31

 



《网》

 

宇宙像一张网

罩在头顶

我们生活在其中

不知从何而来

为何而来

更不知往何而去

 

时间击碎我

空间击碎我

有没有可能(有一天)

站在头顶的这张网上

俯望笼罩我们的一切

眺望远处想象不到的地方

 

看见宇宙中那个

站在一片低洼处的自己

是谁,从何而来?

 

2020.8.29

 



《烈焰》

 

烈焰会燃烧礁石

燃烧后变成

礁石的一部分

海水轻轻抚摸

一个个被镂空的伤痕

 

2020.8.24



 

《风水》

 

我打电话给我老婆

她说她正在跟后面一栋楼交涉

那家人放了一面镜子在阳台

致使前面一栋楼

好几家人生病

他们带了一个风水先生

说你要不把镜子移走

我们五家人每家放一面

更大的镜子对着你家

风水先生说我有办法

镇住它并使那家人遭殃

 

2020.8.24

 



《天空的长度》

 

我拿了一把三角尺

站在天空下

想量一量天空的长度

我把三角尺放在天空中

从这头到那头翻转三角尺

根据站的位置和翻转的长度

计算天空的长度

我不是测不出来

但天空太亮了

天空上面一片虚无

 

2020.8.19

 

 

 

《孤独的诗人》

 

99.9%的人

都在城市上面

只有0.01%的人

在地下通道里

走,其中有一个坐在

踏步与过道之间

他是0.01%中

卖唱的人

像孤独的诗人

 

2020.9.22

 

 


《<圣经>和快递小哥》

 

一个快递小哥今天来

给我寄书,他寄书时

一边坐在阳台上登记、扫描

包装,一边跟我说

他母亲也是基督徒

家里有一本《圣经》厚厚的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厚度)

说看不懂,我跟他说

我改写的这本《圣经故事长诗》

只要识字的,都能看懂

 

2020.9.20





孟秋。1966年生人。作品散见《作家》《钟山》《大家》《人民文学》《今天》《创世纪》等刊物。现居南京。


孟秋的诗

《短信》

 

有个人每隔一段时间

都会给我同事发一个短信:

“他什么时候死?”

同事每次都会把这个问题

发给另外一些人

然后回信:

“快了”或者

“快了,正在挑日子”

同事是想让那个人安心

一,放心吧,他会死的

二,他很快就会死的

同事对我说这事的时候

天正在下雨

我问她:真的快了?

她说:是的,在定时间

 

 

 

《逻辑》

 

如果到了现在的年纪

我都没见过大海

没能去三亚或者泰国

我想我会一直把这当回事

海浪和被海浪颠簸的船

缆绳和沾着鱼鳞的甲板

还有很多人拍摄过的日落

都可能被我神圣化

像二十岁前的死心塌地

没办法解释

也很像中世纪的某个神父

应该有这样的一个人吧

一辈子都没有碰过女人

而他又想象过她们

甚至试图以某一种方式

热爱她们,把她们当做是

一种美到极致的事物

这么说吧,临死前

这个意大利人或法国人

甚至会为此诅咒上帝

 

 

 

《皇后》

 

皇后压住了耳鸣

从按下播放键开始

耳鸣就失踪了

皇后在不停地敲鼓

皇后在不停地嘶喊

皇后在唱高亢版的哈利路亚

耳鸣去哪儿了呢

耳朵里的动物跑去哪儿了呢

而当皇后压住了皇帝

当皇帝被皇后压在了身下

不停地喘气

不停地哼哼卿卿

世界就和平了吧

虽然很短暂

 

 


《安静》

 

我刚才在想

在葛震画室的时候

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却超过一分钟

或者更长的时间都没有说话

我们坐着

就像画室里的那些画

画布上的笼子和棉花

地上的画笔和颜料以及

洗手间的毛巾和肥皂

一定有这样的时候吧

两个人坐着

喝茶,或者不喝茶

看着茶杯,或者不远处的

一摞书

抿着嘴唇

就像有一天

我穿过田野里的野麦子

朝他的画室走去

野麦子,天空,石子

和我

都是安安静静的

 


 

 《态度》

 

我喜欢磨咖啡

也喜欢把包装袋的泡捏瘪

这个时候你可能在做重要的事

天都快塌下来了

你们准备找东西顶住

你们是认真的

我也知道这很不容易

但我不会介入

这个时候我只能顺着它们

让手指

做它们喜欢做的事情

这不是我能够干涉的

我也不愿意控制

天下雨了就下雨了

我不会对此表示异议

 

 

 

《病孩子》

 

这几年我总是往鼓楼医院跑

见多了老人和中年人

很少看到孩子

可爱的病孩子都集中在了儿童医院

一个夜晚

一辆车把它们送到那里

他们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病和

被自己连累的人

 

 

 

《鲸鱼》

 

我没有见过鲸鱼

但它是存在的

它们也是存在的

在大海游弋

往天空喷水

我看过它的照片和视频

各种各样

都有很大的体格

像是陆地上的大象

是的,大象

它们的大和走过时

经过的空间

都是我喜欢的

我们可以往里面添加

很多东西

比如一张桌子

是的,一张桌子

绝望时

你可以掀翻它

 

 

 

《新浪潮》

 

他们在街上走

盯着橱窗看了一会

继续往前走

他们站在窗前

看外面的人和树

有时候下雨

有时候不下

他们坐在床上

看看身边的女人

点起一支烟

他们走向一堆人

朝一个人开枪

朝另一个人开枪

然后跑到一座桥下

大口喘气

他们哭泣

在房间里乱走

甩洗手间的门

坐在地上

继续哭泣

他们不说一句话

无论做了什么

导演都让他们

把嘴闭上

 

 

 

《被征服的》

 

沿着北京西路往西走

一定会遇到一条大河

汹涌澎湃的大河

不包括

那些被桥和隧道征服的河

不包括外秦淮河和

你们称颂的长江

我虽然曾在桥上走过

但我不是一个征服者

我不想被河水淹死

也不愿看到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

被驯服成一个水道

像是一条铁轨

一道航线

 

 

 

《虫子》

 

一只虫子

像细菌那么小

钻进了D键

很久都没出来

到现在

都没出来

 

D键下面是没有水的

也没有土地

S键和F键下面

也没有


 



吴晨骏,1966生,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现居南京。著有小说集《明朝书生》、《我的妹妹》、《柔软的心》,诗集《棉花小球》,长篇小说《筋疲力尽》。



吴晨骏的诗


东北之行  (组诗)

 


《哈尔滨的风景》

 

已到达黑龙江的哈尔滨

萧军萧红战斗过的地方

还有一些人与哈尔滨有些关系

如冯至和高长虹

哈尔滨还是森子和小书的老家

从机场大巴的窗口

可以看到外面长着一些树

白杨还是杉树

不清楚

张万新让我少喝酒

多看风景

我与顾老师不久会出现在

哈尔滨街头

 

2019.9.22

 


 

《凤凰山》

 

由《航空画报》和乔府大院组织

的五常市采风进入尾声

前几天大家参观了大米种植基地

今天,一车人去凤凰山森林

公园游玩。在爬山途中

我们五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

老黄、老叶、老张、老于,和我

其中老张(张樯)是UFO研究专家

他曾三次见过外星飞碟

据他观测,飞碟的运行轨迹

是跃进式的,而不是抛物线

我们五人的小分队在桦树和松树

组成的林子里缓缓前进

老张用深邃的目光向远处搜寻

外星人的踪迹。在凤凰山的山顶

我们总算遇到与外星人

联系到一起的事物

一个热情的女人在卖同心锁

她身边有一架高倍望远镜

她介绍说,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

三十年前飞碟降落凤凰山的地点

 

2019.9.25

 

 


《登凤凰山的前一天》

 

中午,在五常市龙凤湖的边上

有一排蹲在地上卖野生蘑菇

和蜂蜜的农村大娘

来自青岛和沈阳的

两位才女阿占、李佳怡

在大娘们的箩筐前问价

后来,我们乘坐游轮在

龙凤湖静谧的水面上滑行

快到傍晚时,我们乘车到达

凤凰山民俗村,我看到

剖圆木的枪锯

看到村子后面裸露的原始森林

这里的生活像远在天边

的神国仙乡,当地人的脸上

没有疲惫,只有安定

当晚我们投宿在凤凰山宾馆

我与哈尔滨才子何凯旋聊了聊

清初流放到塞外的吴兆骞

 

2019.9.26

 

 


《回忆五常》

 

去了一趟遥远边陲的

黑龙江五常市

我又回到江南的金陵

我满脑子对白山黑水的想念

 

在乔府大院正在收割的稻田里

诗人谷未黄一脚踩进去

黑土从他鞋子两边冒出

他成了田里的庄稼

 

而那些大片大片还没收割的稻田

像黄色的颜料染在地上

给人丰收的虚无感

我看到大米在稻穗上跳舞

 

傍晚我们喝酒庆贺

五常市迎来我们这些佳宾

女诗人阿占的女中音

与诗人蓝石悠扬的口哨声相互追逐

 

我回到金陵只一日

却仿佛与我的朋友

供职于《航空画报》的程远

分手了无以计数的年月

 

2019.9.28

 


 

《萧红》

 

哈尔滨市呼兰区

萧红在这里出生时,叫呼兰县

是大城市哈尔滨旁的小县城

萧红20岁离家出走

被男人抛弃在哈尔滨的一处旅社

她向进步报纸《国际协报》发出求救信

引来了进步青年萧军

从此,萧红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随萧军先到青岛,再到上海

结识了鲁迅等一批老先生

她经常去鲁迅的家聆听教诲

耳濡目染一些文学的新情况

相对而言,萧军头上的光环

逐渐黯淡下去

 

2019年的秋天

我与几位好友拜访萧红故居

青岛美女阿占想在萧红故居大哭一场

(后来好像没哭)

哈尔滨作家袁炳发已来过多次

据袁炳发说,萧红个子很高

长相也标致

 

我个人以前看过萧红的文章

她写得不错

 

2019.9.29

 

 


《去五常想起吴兆骞》

 

9月底,在黑龙江敞亮的阳光中

我们乘汽车去五常境内的

凤凰山西麓,登山观景

 

300多年前,流放23年的吴兆骞

也在9月底,从宁古塔坐马车回京

途经凤凰山东麓的沙岭

 

在沙岭(今之沙兰镇),吴兆骞一家

与前来相送的朋友弟子依依道别

两个多月后,吴兆骞抵京

 

来年正月的上元节,吴兆骞与营救他的

诗人纳兰性德、顾贞观,和友人陈维崧

畅饮于纳兰的花间草堂

 

从吴兆骞离开宁古塔,到他三年后去世

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宁古塔的山水

河里的大鲤鱼和山上的野鸡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站在纳兰家的窗前

耳边总能听到从塞北传来的胡琴声

他的泪水会流湿衣襟

 

2019.10.2

 


 

《两处景点》

 

在五常,我们还去参观了两处

景点,一是历母山寺

寺院依山而建,我们到达的时候

已近黄昏,我登上半山腰的大雄宝殿

回身放眼远望山下的稻田

 

历母山寺众僧

信奉禅宗的分支

曹洞宗

与嵩山少林寺和

鼓山涌泉寺

是同一派系

提倡修持与劳动并行

 

另一处景点,拉林副都统衙门

是清代军政一体的衙门

任务是加强边境防务

并组织辖区内的农业生产

 

2019.10.4

 

 


《关于外星人》

 

9月,哈尔滨五常

稻田里的公路上

只有我们这一辆大客车

孤独地行驶

车内,张樯与顾前两个

正热烈地讨论外星人:

“外星人来地球做什么

他们没必要对我们解释

就像我们没必要对地上的蚂蚁

解释什么。”

 

2019.10.6

 

 


《一个作品》

 

在哈尔滨贵宾楼酒店里

我第一次见到了从深圳

飞过来的远人和徐东

他俩都从事文学写作

这意味着他们必须严肃地

思考人生和社会

他们是我的同志

此后的几天中

我们观看五常市的山水

和稻田,他俩多有诗作记载

或感动于丰收,或流连于美景

在龙凤湖上泛舟时

我和远人刚好坐在一起

我们请对面的小伙子给我俩照相

远人英俊未褪的脸

从船舱的阴影中伸进阳光

将过去十五年我们的神交带进阳光

我们身后是空阔的湖水

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作品:合影

 

2019.10.9

 


 

《凤凰山的瓜果熟了》

 

秋冬之交的凤凰山民俗村

南瓜、冬瓜与丝瓜

在藤蔓上完成最后的孕育

 

这里是东北抗日联军

的密营原址

联军战士曾在这里与敌人战斗

 

现在这里成为旅游服务区

游客们去凤凰山爬山之后

可以在此用餐、住宿和赏景

 

一天中最后的阳光落在瓜果

和不远处的民房上,象征着

东北人的生活安静而富有诗意

 

2019.10.9


 



罗鸣,1967年9月出生。南京作家,教师职业。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小说界》、《雨花》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诗歌四十多万字。小说《左边城市》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征文“短篇小说佳作奖"。出版短篇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



鸟人

 

罗鸣

 

那一天,我从金陵城灵谷塔的第九层跳了下去。

此塔始建于一九二九年,于一九三三年完工,是为了纪念北伐战争英勇壮烈牺牲的国民革命将士的。这是一座用现代钢筋混凝土构成的九层塔,塔身高约55米。也就是说我要从五十多米的高空中坠落到水泥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有一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何况我身上又没有降落伞。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在这么高的位置上往下跳过。别说跳过,就是附着身往下看一眼也会吓个半死。我曾经摔得最惨的一次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不小心从一堵高约五米的墙上掉下来,结果是一只腿绑上石膏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我知道我这次的行为和一个叫阿莲的女人有关。

反正我是不想好了,不想好就想到了死,这种死有一个非常诗意的说法,叫做殉情。男人为女人而死古来有之,挺让人感动的。古人认为,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如果一个人真的轻于鸿毛,他从泰山上跳下来,那就会飘飘悠悠、飘飘悠悠地轻轻地落在地上而不至于粉身碎骨。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很矛盾,死就死吧,还说这些大道理干什么呢?现代人的死法有很多种,据说在日本有一本书叫作《自杀大全》,里面收录了几百种自杀的方法,很受不想好的人民大众的喜爱。我们中国目前最流行的有几种:一种是割腕——太疼了;一种是吃安眠药——速度太慢,容易让人发觉,被人救活;一种是关上门窗放液化气——我家里没有液化气;还有一种最通俗最喜闻乐见的方式,就是跳——跳山、跳江、跳楼……我选择了最后一种,但我是跳塔,说明我有点与众不同。从高处往下跳,眼睛一闭,身子往前一倾,几秒钟最多几分钟就完事了,一死百了,想后悔都来不及,非常干脆。其实我们金陵城有许多像灵谷塔一样有名的高大建筑,比如说金陵饭店、长江大桥等等。其实在我跳塔之前,我是准备从金陵饭店跳一回的。那一天,我偷偷摸摸地溜到了顶楼旋宫,刚把自己的一条腿翘在窗户上,就被身后的几个保安抓住了。也许以往从这里跳下去的人太多了,大楼里的保安就特别注意像我这样神色黯淡、表情绝望的人。他们把我带到办公室,对我谈了许多催人振作的大道理,差一点我就要变成另一个人啦。一个保安说,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句话又把我说得忧伤起来,我想,我这辈子不能和阿莲好,还要其他老婆干什么?世界上任何女人(包括玛丽莲·梦露以及林青霞等等)和亲爱的阿莲相比,都是粪土和鲜花的关系。所以我的眼泪又劈里啪啦地往下掉……他们看我这种痴情的样子,就一边一个硬把我拖到一楼,然后往门口一扔,说,你另找地方吧。此路不通。我之所以没有从长江大桥上跳进长江,是因为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保卫大桥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提高警惕,把那些妄图跳江的人逮到,粉碎悲观失望者阴谋的事迹。最近有一篇报道,说是有一个家伙,在夜幕的掩护下,终于从桥上跳了下去。由于人的求生本能,他在空中来了个转体一百八十度的跳水动作,不仅没摔死,而且还被国家跳水队招去当了个替补队员。他背叛了自己的初衷,我可不愿像他那样做一个半途而废没有骨气的人。

我只要一想到阿莲,我就觉得自己非死不可。没有其他的选择。

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我终于想到了灵谷塔。

有一件往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带领我们全班同学去中山陵秋游。我们买了票进了灵谷寺,排着队正往里面走……只要仰起头就能看见灵骨塔高高地耸立在远处。突然听见里面有人在高声尖叫,有人跳塔啦。这时从里面出来个工作人员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然后里面的游客陆陆续续被赶了出来。我听见有人经过我身边说,好惨啊,到处都是脑浆啊……另一个说,我都没看到他(她)的头,可能缩到肚子里去了……后来,一个多小时以后,又让我们进去了。等来到塔底下,全班有一大半人没敢往上爬,其中也有我。我连头都不敢往上抬,还处处留心自己脚底下,生怕一不小心踩到那死人的脑浆。其实地上除了一些一时冲不掉的血迹,其他东西都被清理干净了。

其实能死在灵谷塔下,我应该非常满意了。这个地方环境幽静,群山环抱,松柏傲立……不远处还有中山陵、明孝陵,有这么多名人和我死在一起,我应该受宠若惊,死也瞑目啦。

这是一个细雨朦朦的下午。我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天气,是因为这时塔上的游人很少,我的行动会很自由。我身穿一身黑色西装,怀揣三份遗书和一张便条,神色庄重地朝灵谷塔进发。来到塔下,我仰头朝塔顶望去。高耸入云端。其实不是云,而是雾,使我有一种飘飘欲仙,登临仙境之感。进入塔内,每一层我都徘徊片刻,随着层次越来越高,我必须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以及小腿抖动的次数。终于来到了第九层,高处不胜寒,我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首先我扶着塔身,四周转了一圈,然后选定面南背北的方向站好,平视前方(我不敢朝下面看,否则整个计划就会泡汤)。一阵阵大风吹来,我的身形不停地晃动,赶紧双手扶住栏杆。我听见我对自己说,跳吧,跳吧……跳吧,可就是不见我的身体朝前移动。我想,这样可不好,如果今天不从这里跳下去,连我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的,别说阿莲啦。于是我闭上眼睛,尽力回想阿莲的音容笑貌、她对我冷漠的态度以及甩手离我而去的情景……一时间,我热泪盈眶,满腹怨气,绝望到了极点。

最后,我说了声,再见,阿莲。然后朝塔外纵身一跳。

 

我是一个民间作家,大概有三十多岁了。说我是个民间作家,是因为我到现在还没有被官方承认,你也很难从杂志上看到我的小说。我从二十几岁开始在家里专业爬格子,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也没有固定的收入(连我都搞不清楚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很坚强,对未来满怀信心,如果不是爱情上出了毛病,我想我会活到老写到老的。上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然后说,此生有作家之才……我就决定这一辈子当作家啦。二十年来,风风雨雨,我一直痴心不改。我这人信命,有时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悲惨命运,觉得自己挺可怜的。老天不长眼啊。和我一起写作的朋友,不是成为了著名作家,就是小有名气啦。他们一个个风光体面,美女入怀。有时候我生起气来,恨不得把有些家伙好好地揍一顿,首先是一个叫卡夫卡的坏蛋,然后是海勒、伯尔、辛格、贝娄、贝克特、冯尼古特、巴思、卡尔维诺、巴塞尔姆等人,他们一个个老而无用,却拼命地往我脑子里钻,让我到现在还写不出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的东面,我把他们给宠坏了。其实我在金陵城的作家界还是有一定名声的,许多人都知道我。我曾经偶然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我,奥,就是那个鸟人啊……哈哈。后面的话我就不转述啦,会让我很难过的。中国像我这样的作家并不多,大概只有我、孟秋和王小波,我们的命运都不好。王小波生病死了,我也去跳塔了,只剩下个孟秋也该差不多啦。虽然这样,我活着的时候还是很坚挺的。我给自己印了一套名片,上面大大方方地写着: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后现代作家、后现代主义中国分部领袖。我是遇见一个熟人就给他一张,不管他赞赏不赞赏,也不管他是不是干这一行的,就连我邻居的小孩子我也毫不吝啬,一视同人。这张名片让我成为金陵城文艺界的一大笑料,却也给我带来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次艳遇。

阿莲就是手拿这张名片,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我家里来的。很显然,她不是金陵城文艺界的一份子。我是不会轻意把名片送给女同志的,我挺害羞,也很胆小,对女人的政策一直是敬而远之,别说像阿莲这样气质高雅、美妙绝伦的女子啦。我估计是哪一位熟人把我的名片扔在马路上,让她给拣着了。瞧她第一次上门的神情,就像一个进步女青年慕名去拜访鲁迅先生,我就知道我名片上的内容把她给镇住啦。

我和阿莲一共见过三次。开端、发展、结局。高潮是我和后现代主义去跳塔,连着我写给她的十几万字的后现代主义情语也一同灰飞烟散了。啊,阿莲,亲爱的从小长大女性的阿莲(让我在这里抒一下情吧),我爱你透明的后脑壳,乌云翻滚,掩盖了你岁月的苍茫。你身上一千七百万个汗毛孔,就是无耻狂徒射出的弹孔。我就是一把遮阳伞啊,月光下唯你独尊。

这就是我一贯的写作风格。

 

我去跳塔的时候随身带了三份遗书和一张便条。一份是给我母亲的。我是半个孤儿,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自从我当了作家以后,她就和我分开住了。像我这样当作家的最后众叛亲离,可也够惨的,但我仍三天两头地往她那儿跑,只要她一见到我,就会主动地打开钱包把她微薄的退休金分一点给我,然后问我,你媳妇呢?我知道她做梦都在想我娶老婆给她生个孙子;我一想到她一个人在屋里哄布娃娃睡觉的情景就觉得对不起她。如今我死了,她一定难过极了。第二份是给孟秋的。他是在这个城里比较尊重我的人,我俩志同道和,经常在屋子里执手相看泪眼;他和我一样也是至今未娶,但和我不一样的是他爸每月都给他介绍一个女孩子。他爸是大学老师,他教的女学生几乎都差一点成为他的儿媳妇。孟秋这辈子接触了不下一百位女学生,他就像女人来例假一样每月忧伤一次,然后就拼命地写文章发泄心中的不满。他在爱情问题上要比我坚强,否则他就会跳一百次塔啦。他经常给全国各地的编辑部寄稿子,那些女编辑们给他回信(男编辑很少回信),都一口同辞地骂他下流、无耻、神经病……反女性主义是他后现代主义思想最集中的体现。最后一份遗书就是献给阿莲的。我写这份遗书的时候,感情悲哀到了极点,所以这张纸上到处都是我的泪迹。我希望阿莲一辈子都别忘记我,不管是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还是性交,只要一不留神,眼前就会出现我的形象,当然不是我活着的形象,而是脑瓜崩裂,四肢不全我摔死的样子。还有一张便条,是给第一个发现我的死尸掏我口袋的陌生人。便条上写的是:亲爱的朋友,如果你第一个发现我的尸首,请你在掏光我口袋里钱的时候(不好意思,就这么多,我是个穷人,这就算我们的见面礼吧;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的衣服扒光,洗洗还能穿的),给我的母亲打一个匿名电话,让她来收尸;也给我的女友打一个电话,让她来见我最后一面。拜托啦,谢谢。我母亲的电话:5142542。我女友的电话:5418418。

第一份遗书:亲爱的妈妈,您好!您看到这份遗书的时候,您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啦。请您原谅您的儿子事先没有给你打招呼,就这样走了。您忧伤不?您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如果我下辈子转世投胎的话,我一定还做您的儿子。当然我也再不会当什么劳什子后现代主义作家啦,我要成为一个正正派派的作家,娶好几房媳妇,给您生一大群孙子(到那时,什么事情都说不定呢);我还要挣一大笔稿费来养活您,把这辈子借您的钱都还给您。母亲,请您相信您的儿子是个好人,好人命短啊。青山有幸埋忠骨。请您跟政府商量一下,就把我的尸首埋在这灵谷塔下,如果政府不同意,就找孟秋,和他一起晚上偷偷地在这附近的山上挖一个坑把我埋掉算了。每到清明节的时候,在我的坟上插几只“三五”烟,我就心满意足啦。再见了,妈妈。此致,敬礼!

第二份遗书:亲爱的孟秋,你好!你看到这份遗书的时候,你的朋友已经不在人世啦。你会为我流泪吗?我想会的。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啦。你会为我写一篇纪念性的文章吗?我想会的。我只是希望你的文章不要写的太意识流,不好发表,让人不了解我生前的丰功伟迹。同时,我想在此提醒你,我死后,你要把我借给你的几本书(特别是那本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还给我母亲。亲兄弟明算帐嘛。我借你的几十块钱,你也别忘了问我母亲要。她要是不给,你就把我的书扣下来。亲爱的孟秋同志,我死了,这将是中国后现代主义事业的重大损失,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志(后现代主义中国分部领袖的职务让给你啦),把中国的后现代主义事业推向新的高峰。再见了,孟秋。此致,敬礼!

第三份遗书:亲爱的阿莲,你是否还能记得我们见面的情景,那时候天空明朗,我的心情皎洁无瑕。你就是巴塞尔姆笔下的白雪公主,而我就是小矮人。我仰望天穹,看到了你硕大的头颅,你的双眸像灯笼一样明亮,可是你的心眼到哪里去了?你不应该有眼无珠看不上我,我的死你要负全部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死去原知万事空。我就原谅你这一回吧。但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忘掉我,我知道你是信仰上帝的。亲爱的阿莲,我在给你写这份遗书的时候,痛苦的一踏糊涂。屋外细雨霏霏,一道闪电击穿了我伟大的心灵,你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乱窜,我好爱你啊。亲爱的阿莲,听到我的噩耗,你会无动于衷吗?再见啦,阿莲。紧握你的手!

 

阿莲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屋里写小说。那是个大热天,屋里气温很高,我趴在桌子上挥汗如雨;一台老式的台扇在我身后哗啦哗啦地吹着热风,我必须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按住稿纸才行。如今金陵城像我这样不用电脑写作,绝对是希奇罕见,绝无仅有的。后人知道我的伟大作品是这样写出来的,一定会把我当作中国的凡·高给捧上天。我听见敲门声,赤膊穿着裤衩去开门。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陌生女孩子来敲我的家门,何况又是阿莲这样的美丽、高雅的女孩。我只觉得一个仙女突然降临在我面前,眼前艳光闪闪,令人眩目。我听见她说,你是作家吴鸣吗?我愣了半天说是的。我主动地低下头不去看她,我有点自惭形秽。我看到她手上拿着一张我的名片,她说,我可以进屋坐坐吗?

阿莲在我屋里坐了一会儿就离去了,大约只有十分钟左右。这不能怪她,你可以想象一下,让一个衣冠整齐的女孩子坐在一间像蒸笼一样的屋子里,而且面对一个几乎半裸的男人,她能坐得住吗?如果我有钱,我一定要首先在这屋里装一台大大的空调,大庇天下儿女俱欢颜。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我一直在琢磨这个女孩子找我干什么呢,我可不认识她啊。如果是我那些声名显赫的朋友,碰到这样自己送上门来的女孩,三句话一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扑上去的。有一句名言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也许女人也挺乐意这样的。如果我不是那样腼腆害羞胆小无能,如果我勇敢地注意一下她进门后的表情,我就会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对我的企图啦。我只是在她坐下以后在她身前来来回回地走动,忙着给她倒茶水(这是我掩饰内心激动的方法),然后又蹲在地上捡被风吹落的稿纸,然后当我坐在她面前的时候,发现她又低着头(其实不是害羞,而是不忍看到我半裸的样子),然后当我刚想和她畅谈,她又大汗淋漓地说要走了。

你正在写作,我没打搅你吧?她刚坐下就说。这是客气话。那时我正端着茶杯往厨房里走,我给她洗杯子。我应该说,不要紧;或者是欢迎,热烈欢迎你来。

这么大热天,你还在写作,真了不起。这是恭维的话。那时我发现忘了给她杯子里放茶叶啦,又往厨房里走。我应该说,我正在写一部长篇,马上就要结尾了;或者说我一写作,把什么都忘记了,这屋里早该装空调,让你坐在这种屋子,真是有点不好意思;最好再加上一句:等一会儿我请你到咖啡馆去坐坐吧。

我挺喜欢文学的,我特别崇拜那些……她的话没说完,但含义还是很明确的。一是交代了她此次拜访的原因,二是暗示我她可能爱上我。崇拜和爱是多么相近的两个词啊。我应该在这时主动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地坐在她身边,就文学的话题不断地引申、引申再引申直到引诱……而我那时发现忘了拎水瓶,正红着脸往厨房里走呢。

……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这大概都是后现代主义害的吧。后现代主义总是让人颠三倒四,目中无人。如果阿莲不是个大大方方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她在这十分钟里主动地在我的稿纸上留下她的姓名、地址、工作单位和电话,如果不是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对我说,希望能读读我的作品,那她就一定会像美国电影《天使在人间》中的仙女从我身边飞走,我再也见不到她啦。如果是这样,让广大的文学工作者知道了,就连孟秋也会骂我是鸟人的。我在楼上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到那时我还有点恍恍惚惚,不想吃饭睡觉,只想写情书。

这就是我和阿莲爱情的开端。

 

有些事情况是人们预料不到的,比如说有人早晨高高兴兴地和妻子儿女道别,准备到单位里被领导表扬提升官职,没想到一出家门就让汽车给轧死了;有人经过福利彩票摸奖点,看见那么热闹的气氛,心想花两元钱买一张玩玩,就算为国家的福利事业尽一点微薄的贡献吧,没想到他却中了,而且是大奖——一辆小汽车等等。祸福在天,生死由命,挡也挡不住的。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这人一辈子受苦,如今为了爱情而准备以身殉情,从五十五米高的塔上跳下来,心想这下我该粉身碎骨了吧,没想到天不遂人愿,我竟然没有摔死。

我在天上飞了起来。

这种事情可能大家都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呢。这事如果发生在美国一个叫大卫的人身上,大家会把它当作魔术,只是睁大眼睛觉得神奇而已。可是我千真万确地在天上飞了起来,这有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我这飞和鸟儿的飞翔还有点不同,我只是像一个气球在空中飘来飘去。我的肚子涨得厉害,鼓鼓囊囊地充满着气体,后来我想到,这就叫满腹怨气。开始这事把我吓得要命,我以为我已经死了,灵魂正在升天呢。说老实话,谁不怕死呢,自杀也是万不得已一时糊涂才干的蠢事。如果让一个自杀死的人再活过来,你就是怎么劝他怎么逼他他也不会再死一次啦。我闭着眼睛在空中手舞足蹈,拼命地挣扎,过了很长时间,才发觉有点不对头,我没听见身体着地的“扑通”一声,也没感觉到疼;我再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脑袋,掐掐自己的身体,感觉到自己完好无损,秋毫不犯,于是我勇敢地睁开眼睛。

天空好美啊,空气是多么的清新。

但我并不感到非常的高兴,我这样完完整整地活下来,我怎能让阿莲相信我确实跳过一回塔呢?这时,我听见我身下有孩子在叫喊,天上有一只大鸟。不,是一个外星人,是另一个孩子的声音。我被人发现了,可就连一个孩子也不相信我们人类会在天上飞。如果现在不是黄昏时分,如果不是这附近游人稀少,一定会形成万人争睹的壮观场面,说不定还会有人用砖头砸我,或者用汽枪描准我,说不定政府还会派飞机来追踪我呢。我想我还是先找个地方降落吧,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可是我怎么下来呢?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除非像气球一样慢慢地瘪了气,或者在空中被鸟一啄炸掉了。我满腹的怨气可不是这么容易一下子消掉的。

我只能随风荡漾啦。

我一直在郊外的空中飘荡了好几个时辰,天已经彻底黑了,没人再看见我。风一会把我吹向几百米的高空(那时我感觉到呼吸困难),一会儿让我头朝下直栽地面(把我吓得脸色惨白),然后在离地咫尺之距又把我掀到空中。我就像一只风筝。好歹风是朝金陵城的方向吹的。这几个小时我在空中,可是感慨万千,思前想后,情绪就像打摆子一样。慢慢地,风把我吹过了古城墙,进了城,又把我朝夫子庙的方向吹去。我可以时不时地俯瞰一下城中的夜景。好热闹的一个金陵城啊,平常走在大街上没感觉到什么,如今在空中一看,简直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繁华无比的大都市呀。大款们开着汽车,情人们搂着腰肢,夫妇们抱在一起,儿童们又吃又蹦,领导们又唱又跳;再加上那些高楼,那些醉人的灯光……

我飞到了夫子庙的上空。

这种地方可就更不用说了,食物的香气直冲云霄(我确实饿极了),灯火恍若星辰,再就是美女如云……我这么朝下一看,心里就开始嘀咕啦。我想,这么美好的人生,我怎么会想到死呢?这么多人都不去自杀,为什么偏偏我要去干这种傻事呢?有关和阿莲的爱情问题,我还可以再努力一把嘛……这样一想,我肚中的怨气就开始慢慢消解了,身体也开始慢慢地降了下来。

我指望自己能落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可夫子庙人也确实太多啦。我这样一落,正好就砸在一个人的身上,还没等他和周围人反应过来,我俩就一起趴在地上。好歹我是压在他身上,一点也不疼。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正想和我急,等我站好了,他一看我,先是一愣,然后大叫起来,吴鸣,怎么是你,你怎么跑到这地方来,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事情也就是这么巧,被我砸倒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孟秋,我口袋里还有给他的遗书呢。他看见我亲热得过分,好像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说,我找你一天啦,你的脸色好难看啊……他一定是被砸晕啦。和他紧挨着站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这个女孩后来成了孟秋的老婆。敢情我这么一砸,把他砸开窍了,他变得勇敢无比……他应该感谢我,不然算什么朋友呢),她和围观的人一样,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望着我。他们(她)一定在想,这人到底从哪里来的?

吴鸣,和我们一起喝茶吧?孟秋说。

不啦,我有急事。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往外就跑,不管他在我身后怎么喊。我冲出夫子庙,叫了一辆出租车就朝阿莲家奔去。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见到阿莲更重要的吗?我下了车,一口气奔上七楼。猛捶了一通门板,一个男人打开门(这家伙我有点面熟,好像也是我们金陵城文艺界的),我看见阿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满脸怒气地望着我。吴鸣,怎么又是你?她说。这个男人用身体挡住我,嘴里有点不干不净,像一条看门狗。我用力地把他朝旁边一推,然后大踏步地冲进屋里,穿过过道,头也不回地朝阳台冲了过去。我听见阿莲在身后尖叫,你想干什么?

我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后来我在家里憋不住了,就给阿莲打电话。起初,我以为她会像第一次那样再一次敲开我的家门,可过了两三天,门外没有兔子撞门的动静。这两三天,她的整体形象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高大,膨胀得使我寝食难安,虽然当初她一离开我家我就记不清她长得什么样了。我考虑了又考虑、斟酌了又斟酌,到最后我决定主动地给她打一个电话。过去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某一个女孩满脸微笑客气地和我说再见,等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像不认识我一样对我非常的冷淡。我有孤注一掷的准备,只要她在电话里说一声“不”字,我马上就把电话一扔,逃之夭夭。这最多让我白酝酿了几天感情。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对我非常的热情,她用一种很动听的声音说,今晚九点在圣保罗教堂门前等我,别忘了带上你的作品,我想拜读拜读。

我八点钟就来到了教堂门口,听见教堂里面有非常动听的歌声,就走了进去。教堂里除了一些唱诗班的队员在排练以外,就我一个外人。我在最后一排靠墙的长椅上坐下,看她们排练。歌声中有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气息。我注意到这群人中最漂亮的是一个弹钢琴的女孩,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套裙,表情圣洁而严肃。鹤立鸡群。我觉得她就是那个阿莲,可又不敢站起来走上前去辩认,我只是一直盯着她脸看。快到九点了,便走出来站在门前等。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她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我便说,刚才坐在教堂里面的就是你吧,你来的这么早?

阿莲就是那个弹钢琴的女孩。

我这回比较勇敢地看着她,她简直美极了。白色的衣服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只是她还沉浸在教堂的气氛中。表情有点严肃。她说,我们去哪里?我说,随便呵,你说吧。她望了我一眼,就说,我们走走吧。我们推着自行车朝前走。门前是一条比较幽静的巷子,很长。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许是比较累了。默默地走到巷口,有一家咖啡馆,她停下车,说,我们进去坐坐吧。我说,好。我感觉刚才这一段路我走得非常难受。

其实这几天里,孟秋找过我,他把他这么多年来恋爱的教训都告诉我了。比如见到女孩要主动,要大胆,要热情,要潇洒等等。当时我铭刻在心,可现在一紧张全成了纸上谈兵。不知道谁曾经说过,恋爱中的男人是最愚蠢的。我们进了咖啡馆,落座,要了两杯绿茶。那个服务小姐站在我身边不走,说,先生,还要点什么?我望着阿莲,她说,再来两份水果点心。我就对服务小姐说,来一份水果点心。我故意笑笑地对阿莲说,水果点心我不喜欢吃。我是怕我下午刚从母亲那里拿来的几十块钱不够付账。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的脸。

坐定以后,她就说,你的作品带来了吗?其实她早就看见我手上拿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一个里面是我精心挑选的作品(有的我还重新抄写了一遍),另一个是我这两天写给她的情书。我说,带来了。她说,让我看看。我像小学生交作业一样把两个信封一上一下地递给她(作品在上,情书在下)。我端着茶杯小心紧张地看着她把上面的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叠叠稿纸,在手上快速地翻看着。很短的时间,她把稿纸放回信封,又拿起另一个信封。这时我说,这是我最近才写,你能带回去看吗?她说好吧,把手中的信封朝桌旁一扔。

她低着头吃水果点心,快吃完了,她抬起头来问我,这里面怎么没有你发表的东西?

我这一生就怕别人问我这类问题:你的大作发表了没有?有空我来拜读拜读……这就像问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妇女,你的孩子多大啦?如果面前是一个男人,我可以红着脸跟他解释解释,以凡·高为例谈谈艺术家不平坦的道路。如果是个女孩,我就会低着头看看地下有没有一个缝我好钻进去。我说,啊……我……还……没有……发表过……她看我结结巴巴挺害羞的样子,就不再问了,低着头继续吃点心。

多么难过令人窒息的空气啊。

我终于说,你钢琴弹得真好。她说,谢谢。连头都没抬。

我还想说,你今天真漂亮。没敢。堵在嗓子里。

她吃完了点心,就站起来说,我们走吧。我也站了起来。服务小姐过来收钱。我在几个口袋里都掏了一下,才凑足了钱。这过程中,服务小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她心里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如果换了另外的场合,我一定会问她,你们的绿茶怎么这么贵啊,二十元一杯)。阿莲有点不耐烦,没等我付完账,就自己走到门外去了。我看见那两个信封还放在桌上,赶紧拿起来追了出去。

她已经骑在自行车上了。我来到她的近前,说,这两个信封……她没说什么就接过来丢在车篓里。她说,我要回家了,再见。我说,我送你。她说,不用了,有空我给你打电话。说完,一溜烟骑车走了。

这就是我和阿莲爱情的发展。

 

我飘飘忽忽地从阿莲家阳台落到街面上,然后仰起头朝上面望去。我看见阿莲正趴在阳台上盯着我,她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上面喊:吴鸣,你上来呀。我从过道朝楼上跑去,迎面看见了正在下楼的那个男人,他有点灰溜溜的和刚才在门前趾高气昂的神情完全不同,他看见我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我来到楼上,阿莲站在门前,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语气轻柔地说,进屋吧。

她让我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茶。你怎么能这样呢?她说,刚才把我吓死啦。

我笑笑,心想,还不是你逼的吗。

你没有摔坏吧?

摔不坏的,我说。

我不相信,你站起来让我看看。

我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说,你走走看。我就在她面前走了几步。啊……她惊讶地叫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你的轻功是跟谁学的?我坐下以后,她又问我。她一定是把我当作电视里那些武功高强的大侠啦。

不是轻功,我是在飞。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摇着头可掬可爱的神情简直让人羡慕死了。

我不知道怎样跟她解释。

吴鸣,你真地会飞?过一会儿,她又表情郑重地问我。

是的,已经不止一次了。我说。

你能再飞一次给我看看吗?

能的。

那么现在……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又摇摇头,说,算了,明天我们重找一个地方,你能从更高的地方往下飞吗?

我说,可以,再高的地方我都飞过的。

她显然非常高兴,眼珠转动得非常厉害,然后她说,你把你过去飞的事情告诉我吧……

从她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迟了。她一直把我送到楼下,还一直叮嘱我,明天晚上,你在家里等我。她对我热情极了,可以说柔情似水。我把她以前对我的态度给忘了。我有点胜券在握的感觉。所以刚才在她家里,在她热情地煽动下,我第一次面对一个女孩滔滔不绝,一种勇气从心底里迸发出来。我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几乎把自己说成了超人啦(多少我也是个作家嘛)。她一直在沙发上前仰后合,笑声不绝。我有点依依不舍地从她身边离开,心想,如果她……我又责怪自己,我怎能有这样的非份之想呢,我们真正的爱情才刚刚开始,阿莲可是个好女孩呀;如果她真地这样,说不定我会看不起她呢。

我陶醉在无比的幸福之中,皎洁的月空下我尤如新生。

我步行回到家中,一进家门,我就开始写小说了。刚才在阿莲家胡编乱造的过程中,我就涌起了非常强烈的创作冲动。我感觉我马上要写的东西可是亘古未有的佳作啊。小说的开头大概是这样的:在古代,有一个英俊潇洒,胆识过人的英雄,他就叫吴鸣。有一次,敌人偷袭,把他围困在一个城堡的塔楼上。由于敌人知道他英勇过人,所以不敢攻上楼去,只是想把他困死饿死在上面,并且敌人抓住了他心爱的妻子(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没让她妻子叫阿莲,暂且就叫阿诗玛吧),把她绑在了塔楼下的一根木桩上。我写到这里,天已经亮了,我也写不动了,心想今天还有表演呢。就停笔上床睡觉去了。

一觉睡到下午,梦中我和阿莲亲亲热热,幸福无比。醒来后就躺在床上等天黑。心里又有点不踏实,就来到自家二楼的阳台上。我想我还是先试试吧。看看周围无人,就从上面跳了下去。扑通,不到一秒种的时间,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幸亏楼层不高,否则我就完完啦。我摸着屁股呲牙咧嘴地回到屋里,想,这下不就整歇了吗,我又要在阿莲面前丢丑了。赶紧回忆前两次我是怎么飞的,想啊想啊,慢慢地终于想出诀窍来了。

这一定要有怨气在身,怨气越足飞得越好,就像气球气越多升得越高一样。可现在还有什么让我不高兴的呢?

 

那些天,我一直在等阿莲的电话。时光流逝,岁月无情,她好像把我给忘了。。我常常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注视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独自凭栏,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希望能突然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只要屋里电话一响,我就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可每次都不是她的声音。有一天母亲打电话过来,问我,孩子,你怎么不过来拿钱啦,我以为你快饿死了。其实,没有了阿莲,吃饭对我有何意义呢?好几天,我就是粒米不进地躺在床上,双眼绝望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不断翻滚着阿莲的形象,眼看着一代大文豪就真地要被饿死了。开始我还在想,是不是她在考验我呢?就耐心地等啊等啊,望眼欲穿。后来我又想,她是不是把我写有电话号码的名片给丢了,就在晚上从床上爬起来,给她打电话。起初,没有人接,后来有人接了。我说,我是吴鸣。那边却冷冷地说,你找谁?我说找阿莲,那边就说,她不在。明明是她家里的电话嘛,而且我感觉那边就是阿莲的声音。我不死心,又打了一次,还是她不在的回答。接着再打,那边干脆就不接了。

最后,我决定去找她。经过又一个白天的思考,我认为也只有这样了。不这样,等她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没气了。我吃了一点东面,临出门的时候,在镜子前照了一下,我吃了一惊,想,这是谁啊?

我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找到了她住的那栋楼,那是傍晚的时候。我想也许她还没有下班吧。就躲在路边朝她必经的路上看去。果然,不一会儿,就看见她潇洒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等我望着她上楼,又过了一会儿,我想我该上去了,她衣服一定换好了。于是我一步一步地朝楼上走,边走边想,等一会儿见到他父母(我还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呢),他们要请我吃晚饭,我该怎么说呢?在门前,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敲门。

谁啊?里面有人问。是阿莲的声音。她打开门,好像吃了一惊,满脸不高兴地说,怎么是你?你来干嘛?

我想……我等你电话……我有点语无伦次。一见到女人这种态度我就慌了。

奥,你是来拿东西的。她说完,把门一关。过一会儿,她又把门打开,手里拿着两个信封。这里面的东面我都看过了,现在还给你,她说。把信封递到我手上。

我……不是……

没别的事了吧?那么再见,说完,她把门一关,自己进屋去了。

我呆呆地望着门,然后下楼。

如果那时天下雨就好了,人门就看不见我在流泪了。我偷偷地抹着眼泪往回走,想,吴鸣啊吴鸣,就这样完了吗?你应该还要找她啊……于是又走回来,站在楼底下,朝上望。

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下定决心,又朝楼上走去。

她开门看见我说,怎么你又回来了?不过,语气比刚才缓和多了。她一定是被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打动了,终于侧着身,笑着说,进屋坐坐吧。

她看我毕恭毕敬地坐在沙发上,就说,吴鸣,你比以前瘦多了,最近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电话。我说。

奥,我把这事给忘了,对不起。她处处显得彬彬有礼。其实我要打电话也没什么可说的,你的文章我都看了,我不喜欢,很多都看不懂。

我真难过。连情书她都看不懂。

我这两天又写了几篇,你……我又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

不用了,我不想看了,你拿回去吧。再说,我现在的工作很忙,空闲时间很少。

我尴尬地绝望地抬头望着她。

吴鸣,你把事情想复杂啦。她终于笑出声说,回避着我的目光。我去找你,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名片上这样写的人一定是挺有意思,很好玩的人,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现在的作家是怎样生活的,再说我上中学的时候也是挺喜欢文学的。

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复杂了?她又追问一句。

我痛苦地点点头。

那么现在你该知道了。她边说边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我们交个朋友吧,欢迎你来玩;现在你该走了。

我被她扫地出门。

我回到家中,依然不死心,一改文风,连夜起草了几万字的现实主义情书。字字真情,句句动人。我给她寄了过去。几天后,接到她的电话。她有点愤怒而激动地说,你这人真是讨厌、无耻、痴心妄想,从我身边滚开,别烦我。

这就是我和阿莲第一次爱情的结局。

 

我说,你爱我吗?

阿莲说,我爱你。

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阿莲说,我愿意。

我说,你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阿莲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副羞羞答答、投怀入抱的神情,我正要上前拉住她,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让我从梦境中醒过来。我睁着眼睛看见阿莲自己推门走了进来。她看见我躺在床上,大梦初醒的样子,就说,我们该走了,你一定等急了吧?我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人要一直生活在梦里该有多好啊,眼前的阿莲要比梦中的阿莲少了许多柔情。

我们并排地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她很有分寸地让身体和我保持一定的缝隙。她的身上香气扑鼻,一种神秘的女性的气息让我心潮起伏。心猿意马。她说,如果让你飞得太早的话,会让路上行人看见的;警察发现了,还会有麻烦。她的膀子碰了一下我的身体。她问,你准备好了吗?我说准备好了。她又说,你一点不感觉害怕吗?我说,不怕。其实我现在的大脑一边在想象着她如果脱光身上的衣服该是什么样子,一边想着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痛苦,满腹怨气的。

我们在一幢高楼前下了车,这回,阿莲主动地付了车费。我抬头朝楼顶望去,天黑,数不清有多少层。阿莲说,二十九层。阿莲在电梯里对看电梯的说,顶层。我们来到了顶层,由一个侧门上了楼顶平台。偌大的平台的一角好像有许多人坐在那里,有好几张桌子和十几张椅子。阿莲领着我朝那里走,走到近前的时候,那些人都站了起来。阿莲大声介绍我说,这就是我说过的吴鸣。大家一起朝我鼓掌。我有点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星光灿烂,月光明媚。阿莲又开始向我介绍那些人,她特意把一个很有气派的男人拉到我的身边,说,这就是今晚这个聚会的组织人——刘总经理,他在这栋楼里有一家很大的公司。这个男人客气地递给我一张名片,又很热情地和我握握手。他对我和阿莲说,你们先坐下休息休息,喝一口水。我和阿莲在一张很醒目的空桌子边坐下,周围的人成扇形包围着我们。我坐下以后,感觉到人们的目光不时地朝我射来,又在小声地议论着……一种等待刺激时刻到来的焦急和不安。阿莲小声地问我,你感觉怎么样?我从她的脸上也看到了一种紧张和兴奋的表情。我说,很好,不要紧……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吗?她点点头。如果不是今天我以主角的身份参加这个活动,我是很少有机会和这些人接触的。男的个个西装革履,风流倜傥;女的个个浓妆艳抹,美目盼兮。这和文艺界人士不修边幅大相庭径。

从这里朝远处望去,皎洁的月空,明亮的城市,好像也有一种等待的焦躁。啊,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即将到来。可我的心里却不断地翻涌出不安和恐惧,我想起下午一屁股坐在地下的情景……这真是骑虎难下啊。但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幸亏现在是晚上),我不能让我身边的阿莲察觉,不能让她失望啊。如果再让她瞧不起我,从我身边离开,我是生不如死啊。

这时,那个刘总经理把阿莲从我身边叫走,他们在一边无人处小声地谈了一会儿,然后又把我叫了过去。刘总问我,你真地能行吗?我在阿莲的注视下鼓足勇气说,行。很干脆。阿莲说,我是亲眼看见吴鸣飞的,他不会出事的。刘总听我们这样回答就说,那马上就开始吧,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说完,走到人们中间大声宣布,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大家做好准备。

人们先是叫好,然后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望远镜、照像机,并且一起站到平台的护墙边。

刘总又回到我和阿莲身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的手上,说,这是一点小意思,请收下吧,听阿莲说,你手头不宽裕。我红着脸要拒绝,阿莲就说,你收下吧,别客气嘛。我就羞答答地把信封放进了口袋。

阿莲面带微笑,非常亲切地对我说,吴鸣,你去吧。

我以一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朝护墙边走去,在阿莲和众人的注视下,我登上了护墙。那一瞬间,我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地“啊”的一声,那一瞬间,我闭上眼睛,慢慢地一股怨气在肚中升起,膨胀……我纵身往空中一跳。

我从事文学创作多年,真可谓含辛茹苦、鞠躬尽瘁。没想到如今文坛豺狼当道、娼盗横行。一小撮人利用手中权势,结党营私,排斥忠良。好端端,一个伟大的后现代主义作家,被他们折磨得作品没处发,饭也吃不饱的地步,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竟然诬蔑、中伤他,称他为“鸟人”……真是可恼,气煞人也。

我终于成功地完成了阿莲交给我的任务,我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飞翔……一个小时以后,我落地,又重新回到了平台。在闪光灯的闪烁下,在人们的赞美声中,我听到了阿莲那令人幸福的声音:

——吴鸣,你真了不起。

 

我的小说继续朝前发展:吴鸣在塔楼上,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用各种方式折磨他的妻子。先是用皮鞭抽打她,再用辣椒水洒在她的伤口上……他听见妻子撕肝裂胆的叫喊声,痛不欲生。当看见敌人正要扒光妻子衣服的时候,他大喊一声,挥舞着大刀,从塔楼上杀了下来。可刚冲出塔门,就被无数的乱箭射了回去。他冲了许多次,直到身上中了一箭……敌人在塔下对身负重伤重新退回楼顶的吴鸣高声叫喊,吴鸣,你赶快投降吧,否则……他听见衣服被撕裂、妻子凄惨的叫喊声,不觉嗓子一热,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马上昏倒在地。晚上,他苏醒过来,慢慢地爬到窗口朝下望去,一轮明月下,妻子赤身裸体地被绑在木桩上,奄奄一息。他忍住剧痛,包扎好伤口,从塔楼的背面放下一根长绳,他顺着绳子滑到地面,然后悄悄地向妻子靠近。他干掉了几个正在打瞌睡的哨兵,轻轻地砍断妻子身上的绳索,把妻子抱在怀中。亲爱的,亲爱的,你快醒醒,他轻轻地呼唤着。他怀中的女子慢慢睁开双眼,朝他一笑,突然间,她把一把匕首然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虽然我只是在小范围内做了表演,但我会飞的消息还是不径而走,连我的母亲都知道了。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孩子,你可不要乱飞啊,小心飞进了军事禁区,给防空导弹给打下来。她还一再地警告我,可不要以为自己有了点本事,就干出违法乱纪的事来。她一定是怕我飞到别人家偷人家的东面。虽然她这样说,但我还是能听出她在为我感到自豪。有一天,孟秋领着上次我见过的那个女大学生来到我家,他先是故意把我臭骂了一通,说我能在天上飞这样的大事都不预先告诉他,然后他指着他女友说,她有许多女同学希望能和我见见面。你还没有结婚吧?孟秋的女友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我点点头。但我还是拒绝了,让孟秋失望地走了。

我不会把我和阿莲的事告诉他的,否则又会到处传扬,挺让人不好意思的。再说,阿莲也没当面对我说,她爱我。其实我是多么希望她能这样说啊。自从上回我表演过以后,我感觉我们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她对我的态度可以说是和蔼可亲,关怀倍至。她时不时打电话把我喊到她家或者其他地方(当然每次都有其他人在场),让我参加她和朋友的聚会。我和她的朋友很快就混熟了。那些人虽然多在生意上有所建树,可对我却非常得尊敬。他们开口闭口喊我吴大师,这让我想起那些文艺界的家伙喊我“鸟人”,我从心里感激他们。阿莲偶尔也会路过我家,她进屋问问我最近的情况,当听说我正在写小说(我没告诉她这篇小说和她有关,等我写完了再说),也没说什么。她只是要我好好保重身体,有时再问问我的经济情况,就走了。我告诉她说,上次刘总经理给的一千块钱我还没有用完呢。每次我和她见面以后,我就会在梦中和她亲亲热热,那种情景说出来简直让人肉麻极了。我是多么希望梦想成真啊。我这人是很有耐心的,如果没有耐心,我会到现在还在写小说吗?我知道总有一天,也就是我这篇小说写完,发表,轰动文坛的时候,阿莲就会放下淑女的架子,投入我怀抱的。你想想看,有哪一个美女能经得住伟大文学家诱惑的?

啊,我的未来是多么美好呀。

有一天,阿莲来到我家。那时我正在写作,主人公的妻子被敌人扒光了衣服……所以我不好意思盯着她看,只觉得她今天打扮得非常动人。她说,不要写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在出租车上她说,你可以用电脑写作嘛。我尴尬地笑笑。她说,你会有钱的。我想,对啊。小说发表了,稿费可不少呢。

车停在金陵饭店门口,她领我上楼进了餐厅。远远地,就看见那个刘总经理坐在一张餐桌边。他看见我们,向我们挥手。我们走了过去。你好,小吴(只有他一直这样叫我,他年龄好像要比我大不少呢),请坐。他和我握手,让我坐在他和阿莲中间。刚坐下,菜就端上来了。这是牛鞭,这是烤乳猪……阿莲向我介绍端上来的菜。满满的一桌。刘总打开一瓶茅台酒,给我的酒杯斟满,说,小吴,今天我们三人好好地聚一聚,一醉方休。

我有点受宠若惊。但我也不客气,尽管让他俩给我夹菜倒酒,这么一桌菜,浪费了可不好。

吃了好一会儿,他们看见我脸已经红了,打着饱嗝。刘总放下筷子说,小吴,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老朋友还有什么客气的。我喝下的酒开始往上翻。

好,够爽气。他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朝阿莲望了一眼。

阿莲说,是这样的,自从刘总看过你的表演以后,觉得你的这种才华被埋没了可惜。就想让你再表演一次,到时候邀请全世界各大新闻媒体进行实况转播,包括我们的中央电视台……

在什么地方?我卷着舌头问。

就在这金陵饭店,刘总把椅子朝我身边移移,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小吴,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啊,如果成功了,你还可以在法国的埃菲尔铁塔,美国的克罗拉多大峡谷……

他后面说什么我都听不清楚,我快要睡着了,嘴里只能说着,行,行……然后朝桌上趴去。

刘总用手摇着我的肩膀,小吴,醒醒。他看我睁开一只眼睛,就说,如果你愿意,就在这合同上签个字吧。

我接过阿莲递过来的笔,勉强地睁开双眼,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我们从金陵饭店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有点清醒了,但我仍然让刘总和阿莲一边一个扶着我上了出租车。我总是把身体朝阿莲一边倒去,我想让我一直躺在阿莲温暖而醉人的怀抱中。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其实这件事只要阿莲和我说一声,就算马上让我去死,我也会在所不惜的,何必要把我灌醉,即伤身体又花那么多钱呢。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作家,要么为生存而拼命地写作,要么有了钱后为别人的生存而写作,他们一样都得到了人们的尊敬。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后一种作家呢?我可以不用再去母亲那里乞讨,我可以抽着好香烟悠闲自得地坐在电脑前,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当第二天阿莲来到我家里,把一叠一万元的人民币放在我桌上的时候,我就知道幸福的生活已经降临了,我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让人瞧不起的穷作家啦。我感激地甚至有点讨好地望着她。我听见她说,买一台电脑,再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如果钱不够,就来找我。我忍不住地流下了热泪。她不仅美丽、高雅,而且身上放射出一种让人幸福的光芒。

阿莲,我爱你。在她从我家里离开以后,我终于在屋里高喊了一声。

吴鸣发现躺在他怀里的并不是他心爱的妻子,他中了敌人偷梁换柱的诡计。就在这个时候,敌营中响起一声号角,他身边亮起了无数火把。敌人把他团团包围。多么英勇的吴鸣啊,他身负几处重伤,但他毫不畏惧。他扔掉手中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然后在敌人的围攻下奋力拼杀,杀出一条血路,重新退回到塔楼上。敌人乘机蜂拥地朝塔楼里冲来,经过一夜地殊死拼搏,他终于杀退了敌人。塔外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第二天天明,他仍然昂首屹立在塔上。他看见敌人重新把他的妻子绑在木桩上,狡猾的敌人又把他年迈的老母抓来,把她捆在妻子的旁边。敌人一遍遍地劝他投降,这时,他母亲高声叫喊,孩子,为了民族大业,你千万不能投降啊……凶残的敌人把钢刀插进了他母亲的胸膛。这个时候,吴鸣已经身疲力竭了,他想,与其这样,不如和自己的亲人一起死吧。他勇敢而绝望地从塔楼上跳了下来。大丈夫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可是他并没有摔死,而是在空中飞了起来。敌人被这种情景吓呆了,纷纷朝后退。他乘机飞到妻子身边,把她抱起来,从敌人的头顶上飞了过去。他们飞上高山,敌人追上高山,他们飞到海边,敌人追到海边。后来,他们飞越大海,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美丽的小岛上。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原先的打算是吴鸣和她的妻子飞到这个小岛上,已经都不行了,他们经过一段感人肺腑的对话,吴鸣终于负伤过重死在妻子的怀中;她抱着丈夫的尸体,一步步地朝大海里走去。可我一想,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人间哪有这么多悲剧呢,就把结尾给改了。我写道:吴鸣和妻子来到这小岛上以后,很快地治好了伤病。他们决定就在这岛上生活下去。吴鸣常常飞过大海,从陆上买回许多东西,他们在岛上建立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终于完成了这篇我自己认为有史以来最好的小说,并且马上寄了出去(过去我不是这样的)。那天,我高高兴兴地带上小说的打印稿去找阿莲。可我来到她家,看见她和刘总等一班人正在为我的演出忙着呢,我就不好意思打搅她了。她一见到我,就反复地嘱咐我这段时间要好好养足精神,不要再写东面了。这可是一次至关重要的表演呢,千万不能出差错,她说。我看着她满眼猩红,非常疲倦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心疼,我还能再叫她费脑神去看我的小说吗?我想还是等我小说发表了再拿给她看吧(我知道她喜欢看发表的小说)。我对这篇小说的发表充满信心,因为我一改往日那种后现代主义文风,语言朴实,感情真挚……我在家里烧我过去名片的时候,我就在想,让后现代主义滚蛋吧;连孟秋自从恋爱成功以后,也不再写什么后现代主义作品了,我还这么固执干吗?

然后,我就在家里静心休养了。说老实话,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需要我去解决呢。我要是能飞,心里就必须有一件不高兴的事情,那样才会有怨气嘛。可如今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呢?有一次我想,如果孟秋突然死了……可马上我就开始骂自己了,我还有一点良心吗?有一天下午,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梦见自己直直地从金陵饭店上摔下来,阿莲抱着我血肉模糊的尸体在哭呢。我吓得从床上坐起来,冷汗直冒。我想我还是找阿莲谈谈吧,放松放松。

我去的时候,阿莲不在家里。我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也没看见她人,就跑到附近的北极阁山上去了。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在山顶呆了很长时间,我想,我总要试一试吧。想来想去,我把母亲给想死了(妈妈,请你原谅我,反正人总要死的)。我就飞了起来。可飞得不是很好,忽上忽下,需要我集中注意力充分想象才行。母亲僵直地躺在床上,我抱着她尸体放声大哭……这究竟不是现实嘛。后来,我飞到了阿莲家附近,看见她家里有灯光,就悄悄地靠近阳台往里面瞧,我想给她个惊喜呢。从阳台的窗户望进去,我看见了阿莲,她……她正躺在床上。她怎么不穿衣服呢?我还看见了刘总,看见了他白白净净的屁股。他……她……他们……

那天晚上,我差点飞出了地球。

 

这是一个星期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一大早,阿莲打电话过来,她说,表演将在十点钟正式开始,请你赶快准备一下,我们派一辆车来接你。我说,好吧,我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又接到孟秋的电话,他说,我估计看你表演的人不会少,我一定会按你吩咐照顾好你的母亲。我说,谢谢。他又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说,等表演完再说吧(其实我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我前两天已经看到我的小说登在杂志上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不想有什么事情再来打扰我,我需要保持内心的平静。这几天,我已经看到报纸上的宣传了,什么“轰动全球的表演”、“中国人的创举”……几乎全城的人都会拥到金陵饭店的周围,翘首以待我从它上面飞下来。

我穿上第一次跳塔时穿的黑西装,在镜子前站立了一会儿,我看见自己的表情很严肃,一种漠然处世的态度。我又找到那三份遗书,把便条给撕了。我把给母亲的遗书改动了一下,提到这次表演我的收入以及遗产的问题。然后把三份遗书叠好,放进口袋里。我站在阳台上,注视着天空和身边的城市,它们都变得凝固不动,像被毁灭前的死寂。不,我就像一个外星人望着这陌生的世界。

我知道,死不是容易的。它不需要勇气,需要安静。

没过多久,车就来了。司机客气地说,吴先生,请上车,他们已经在饭店等你啦。

不要欢乐,也不要痛苦。

我在饭店后门下了车,交通已经瘫痪了。走进饭店,看见许多工作人员,警察和记者。他们朝我热情地鼓掌,许多人朝我身边涌来。几个工作人员保护我上了电梯,朝楼顶旋宫升去。我听见旁边有人说,他好像来过我们饭店,我还找过他谈心呢,早知道这样,上次就让他飞给我们看了……进了旋宫,阿莲他们迎了过来,把我团团围住,许多记者被挡在人群外面,让我先和一些重要的人物握手。有市长、保险公司以及国内外各大新闻媒体的负责人等等。然后阿莲对我说,吴鸣,你对广大电视观众说几句话吧。他们让我坐在一张主席桌后面,桌上放着许多话筒和录音机,许多架摄像机对准我。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人很多,大家的脸上都带着微笑,都在焦急的等待,我想你们会看到精彩的一幕的。我望望站在一边的阿莲和刘总,他们有点紧张地看着我。我继续说,我今天早晨看见了许多在天上飞翔的鸟儿,它们的动作优美极了,它们身上有美丽的羽毛,它们结伴而行,自由自在,可有谁会去理解它们,真正地爱护它们呢。我突然停下来,沉默不语。

人们等了一会儿,才有一个记者问,吴先生,听说你是一个作家,你这次的飞行表演和你的写作有关系吗?

我笑笑。

吴先生,你有家人和孩子吗?他们会支持你做这种比较危险的表演吗?

我又一次望望阿莲。我好像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不安与愧色。我没有回答。

吴先生,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会到世界各地去表演吗?一个外国记者问。

等这次表演以后再说吧。我说。

这时候,刘总走上前,对大家说,表演就要开始了,请大家让吴先生休息一下,做个准备。然后他小声对我说,请你熟悉一下环境。

我和他以及阿莲站在一扇放好梯子的窗户边朝外望去。空中有好几架直升机在盘旋,对面的高楼上自上而下挂着许多宣传彩幅;往下看,人山人海,延伸到各个大街小巷,像章鱼的腕足。在紧靠窗户的空地上,放着几米厚的气垫。

我回头对刘总说,我不需要气垫,否则表演取消。

他说,是这样的,市长不希望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他让人……

把他拿走!我高声地说。

好吧,我去和市长商量一下。说完,他走了。

一直站在我身边的阿莲说,吴鸣,你今天的脸色有点不对头,有什么事情?她见我不回答,又说,是不是有点紧张?

我突然笑着对她说,阿莲,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然后我不再说话,眼望着窗外。我需要平静。平静。她默默地从我身边离开。

我看见气垫被拿走了。十点钟就要到了,楼外的高音喇叭在宣布,表演就要开始了。喧闹的人海一下子安静下来,无数的人头朝上仰起……

刘总在我身后说,小吴,开始吧。

我理了理衣服,摸了摸口袋中的遗书。然后慢慢地由梯子站在窗台上。广场上传来一片“呀”的叫声。这时候,我回过头,再一次朝阿莲望去。她在人群中紧紧地抓住刘总的肩膀,她好像感觉到什么。她面色惨白,身体在颤抖。

阿莲,永别了。我轻轻地说了一声。然后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朝前一越。

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地面,进入天堂。我想。

死不是容易的。

是的。天无绝人之路呀。我忘不掉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情形……我忘不掉我对阿莲的感情……我忘不掉心中的忧伤……

我听见阿莲在我的头上激动地叫喊,吴鸣他飞起来啦,他飞起来啦……

万众欢呼。其中有我的母亲、孟秋和刘总等人,还有许多天真浪漫、可爱纯情的少女,她们一定从心里爱上了我这个了不起的超人。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爱情离我的身体那么遥远,我只想到阿莲——她微笑和生气的神情,她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的样子。

一个人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鸟儿永远会飞翔。我是飞起来了,但我是多么不愿意这样啊。


 


 

孟秋。1966年生人。作品散见《作家》《钟山》《大家》《人民文学》《今天》《创世纪》等刊物。现居南京。




你怎么不把那把铲子带在身上

 

孟秋

 

许冀推开虚掩的门,穿过客厅,当他一脸沮丧地站在我面前时,我正在院子里干活儿。我用左手的老虎钳死命地想把右手的一根钢丝绞弯过来。你这是在干什么?他问。讨儿子的好。我把老虎钳往身边的梧桐树上磕了两下,一边摸着树上的伤痕,一边等着他继续问下去。

你对爱尔兰共和军怎么看?他接着说,前天他们刚在伦敦搞了一次爆炸,炸伤了十七个人,我的意思是你对他们采取的这种方式怎么评价?

你知道我干嘛要讨好儿子吗?

许冀摇摇头,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我从侧面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镜片上的圆圈。他望着我,煞有介事地一脸认真模样。

算了算了,跟你说也等于白说,你又没有孩子。

许冀当然不会有孩子,除非他能够像蜥蜴的某一个旁支(据悉他们是很特殊的一群变类,在今天已经为数不多,濒于灭绝)一样自我繁殖。他是不会和芸芸众生掺和在一起,卖力地把自己的身体和另一个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那玩艺带不来什么乐趣。除了让自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之外,那玩艺没什么可称道的。

我猜他准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他把他的满脸通红的茱丽叶或者祝英台之一从怀里推开。等等,他说,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你对中东的最新形势有什么看法?他随我走进客厅。我弯腰从柜子底下抽出工具盒,从里面拿出锤子后走回院子里。

你说内塔尼亚胡的新政策会断送和平进程吗?

你是说中东吗?

是的。

在许冀来之前,我隔着防盗门接待了一个××洗发水的广告推销员。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他低着头嗫嚅道,这是我们公司的最新产品,新的添加剂能使头发更加……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小袋样品:眯缝眼的张曼玉把她的头发遮盖在她笑起来后愈发眯缝的眯缝眼上。让你的头发一起来跳舞。她说。

你还在读书吧?小伙子脸一红转身往二楼上走。

在这之前我还接待了一个请我为他写墓志铭的年轻人。

我把他让进客厅。你怎么写都行,关键要写出功亏一篑的悲壮感。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要催人泪下。

怎么说呢,是悲壮,悲壮……

在我差不多不吃不喝地挖了三十年,在我就要抵达航天中心,即将站在火箭发射架底下,只要我一掀铲子,就能把火箭发射架弄塌下来的时候,我听见我身后传来了一阵欢呼声,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那声音是从几百里外的地道那头传来的,那些三十年来醉生梦死的家伙和在这三十年里他们弄出的小家伙们一定在尽情欢呼吧,我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从我三十年前的那天晚上走进那座带有花园的巨大的房子,从那天晚上有人首先发现大家出不去以后,我就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那天晚上,就在他们伤痛欲绝喋喋不休绝望地大喊大叫的时候,我在地下室发现了一把铲子,第二天又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到了地图和指南针,我几乎没有一点犹豫,测定了方向后就动手干了起来,而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除了喝酒、跳舞、写写诗、吹吹牛之外什么都不干,三十年中,那座房子里差不多举行了七八次虚华可笑的婚礼,一共不到十个人,却举行了那么多婚礼,今天她是他的新娘,明天她又走进另一个他的房间,那是个多么荒谬的“世界”啊,真让人恶心,好在我并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自从我开始我的计划之后,我便没有心思去管他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我对自己说,如果“世界”不是像他们那样随心所欲的胡来,为什么大家会出不去呢,这座大房子连同一个大花园有那么多门,可为什么一扇门都打不开呢?我想这里面准是有一定逻辑联系的,这个世界上发生所有事情都是有它的道理的,我每天坚持干十六个小时,如果土松一点我就干得快一些,如果碰到大石块我只好偏离方向贴着石块的边缘挖,等绕过石块之后再回到正确的方向上来,三十年,天天如此,那些家伙有时候也到地下室来,他们可不是来看我,他们钻进来多半是为了拿酒,地下室里的酒堆得跟小山似的,一百年都喝不完,有时候也是为了寻开心。“他”牵着刚刚跟“他”举行过婚礼的“她”的手,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声问我,喂,离火箭发射中心还有多远啊?我笑着说,就要到了;他说就要到了,新娘子一边嚷嚷一边放声大笑起来,让他们嚷嚷去吧,让他们发酒疯去吧,我得干我的活儿,我想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有一个说法,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情都会被那些看不见的逻辑牵在一起,每一个人都会有他该去的地方,而我差不多已经能够看见自己要去的地方了,从我那天晚上看见那把铲子起我就看见它了,原来我总是在电视上看见,发射前火箭插在发射架上就像是一支花梢的圆珠笔,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然后有人开始数数,十、九、八、七……,一直到最后发射,它像箭一样穿出去……,没有比这更让我心惊的了,后来它差不多每天都在我眼前出现,虽然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几百里厚的黑暗的泥土,我算了一下,如果我每天平均往前挖两米,一年就是七百三十米,五十年就是三万六千五百米,我想我总能再活五十年吧,可是照这样干下去,就是一百年也是白搭啊,可是想归想干归干,没过多久,我差不多一天能挖上整整十米远,这还不算,有一次又碰到石块了,我费了差不多半天功夫才把它砸裂,我绝对想不到这块石头后面竟然是一个长两千多米的隧道,而且这个隧道与我的路程正好吻合,这真像做梦一样,从那以后,我确信只要自己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达到目的,因为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年,两年,十年,地道越挖越长,离房子离那些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家伙越来越远,离火箭发射中心越来越近,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会像一只钻地鼠一样一下子钻出地面,浑身是土地站在我一辈子想要到的地方,我顺着发射架旁的梯子,趁着夜色,爬到火箭顶端的人造卫星或者宇宙飞船旁,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要永远离开的世界后走了进去……我每天都能看见这样的情景,你也许以为我疯了,可是我就是能够看见,地道挖长了,我每天就骑自行车往返,后来太长了,我就把食物和水带?quot;工地"上,那会儿我改骑摩托车,那座房子里什么都不缺,你愿意尽可以活上一千年,但是你只能一辈子待在里面,一辈子和没有阳光或者说和透过花园上覆盖的有机玻璃顶棚照射下来的阳光打交道,可是即便能够出去又能怎样呢,大家还不是从外面走进来的,我可不想再回去了,我知道即便有一天那些门重又开了,我又能和那些家伙有说有笑地在大街上随便遛达,在人来人往的场合进进出出了,又能怎么样呢,所有的人都积习难改,故态复萌,一切从头再来,然后,等有一天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又被突然锁进了某一个陌生的地方,周而复始,逻辑可不认人,它只认事情,它只管按着它的方式把一个人送到它该去的地方,说到底我还得感谢它呢,没有它我就不会有这个念头,不会有这条几百里长的地道,难以想象我身后这条不算漂亮可结实可靠的地道是我三十年来一铲一铲挖出来的,看着它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三十年,我挖了整整三十年啊,三十年来,我每天就那么弯着背在黑暗中挖啊挖的,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整天腰酸背痛的,可是,好在一切都没有白费,我总算挖到头了,我站在火箭发射架下面,我知道只要我用铲子往上轻轻一捅,最后一层泥土就会像一张薄纸一样露出一个大洞,我只要往上一跃便到了我要到的地方,这也是属于我的逻辑要到的地方,我太累了,在上去之前,我得好好歇一会儿,在看到三十年来看到的第一颗星星之前我得在黑暗中多待一会儿,我得把这黑暗中的感觉记在心里,我可不想做一个没有来由的人,于是我闭上眼睛,想睡上一会儿,我可不想满嘴哈气灰头灰脸地钻进飞船里,我不知道飞船会把我带到哪儿,但是我知道它会带着我离开这个"世界”,我知道就我的逻辑来说,除了离开没有别的选择,我的命运或者说命里注定我的终点就是"离开”而不是"停留”或者"回去”什么的,我不会再回去了,虽然只要我沿着地道一路往回走,就能回到那座房子,回到那些家伙中间,说不定我又能赶上其中的一场婚礼,也许是一场葬礼,谁又能说得清呢,我睡了一会儿,我确信我是睡着了,因为当我听到那些突然而至的欢呼声时我感到身子猛然颤栗起来,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颤抖,我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我往回走了几步,听见欢呼声持续不断地传来,而且离我越来越近,我知道是逻辑到了,逻辑到了它该出现的时候了,一定是它打开了那座房子中的一扇门,一定是这样,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他们沿着地道朝我走来,一定是来向我传递门已经开了的消息的,喂,离火箭发射中心还有多远啊,我差不多已经能够听见他们在嘲弄我了,隐隐约约中,我仿佛听见摩托车的马达声,他们就要到了,他们就要把我带回去了,而我的逻辑是要我离开啊,我拾起铲子,我犹豫了一秒钟后,用力往上一捅,哈,我已经到了,我往上一跃──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火箭。我说。

他摇摇头,你再猜猜?

警察,你私闯航天禁地,被警察抓起来了,你闯了大祸了。

他把两手一摊,试图想挤出一点笑容,可是肌肉刚到中途便松驰了下来。猜不到吧?

我冲他笑笑。

你知道啦?

我点点头。

你说。

你又回去了,绕了一圈你又回到了那座房子。我一边说一边把那个饶舌的小伙子往门外推。不仅如此,而且你对着镜子瞧,发现三十年后自己还是那么年轻。是这样吧,那把铲子呢,你怎么不把那把铲子带在身上?我一使劲,咣的一声后,防盗门锁上的一颗螺丝掉了下来。

许冀把那颗螺丝拾起来后放在了电视机上。

那么就说说车臣,说说那个列别德,你对这个阿富汗英雄怎么看,他是个过渡性人物吗,他的飞机在格罗兹尼和莫斯科之间来回飞,他最终会在哪儿落脚,我的意思是车臣会在俄罗斯的版图上消失吗?

说这话时,许冀的手在墙上的地图上一挥。他的手不仅扫过了那只巨大的淡褐色的"北极熊”,而且连顶端冰冷零碎的北冰洋也没有放过。

还是那张老版的,你干吗不换一张新的,现在已经不是苏联了。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我把锤子和老虎钳交叉地叠在一块。

你把工具盒里的沙皮拿给我。我在院子里冲着许冀喊。

没有。他把整个盒子都拎到了院子里。

你对查尔斯王子怎么看,他会再婚吗?我做了一个鬼脸,他会把另一个漂亮的幼儿园老师抱在怀里,对她说,亲爱的,为了英国,我们结婚吧,他会吗?

许冀对着院子里的栀子花发愣。

或者反过来,失宠的戴安娜王妃回到她先前工作的幼儿园,她摇着铃把小家伙们叫到跟前,她说,孩子们,绕了一大圈我又回来了,我又成了灰姑娘啦。

瞎说八道。许冀弯腰在花上嗅了嗅。

许冀在一家外国人开的信息事务中心当调研员。他的工作就是把老板开的一个单子递到这个城市的知识分子手里。许,老板说,这个星期你把这个单子里的问题处理一下,受调查人的职业和年龄要尽量分布得广一些。

喂,王老师吗?许冀在一家咖啡馆的吧台上给他大学里的老师打电话,打搅您一会儿,就十个问题,请问您对英国在疯牛病上所持的强硬立场怎么看?

问题提完后,他从吧台回到位子上,坐在他对面的老同学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瞄了一眼,发现老同学的杯子已经空了,便连忙冲服务员喊,小姐,再来一杯。

你对美国南方的黑人教堂接连被烧一事怎么看?一等咖啡端上来,许冀趁热打铁,连连发问,你觉得全斗焕会判死刑吗,金三角的毒品基地会被摧毁吗?

许冀上身一件真丝衬衫,下身穿着一件背带西裤。他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一碰见长得有点像知识分子的人就忍不想上前问上几句。

如果下半年我还能继续做得这么出色,有一天半夜里他把电话打到我床头,老板答应明年春天让我到欧洲度假,……你不想到巴黎去吗?谁啊?第二天一大早,施慧坐在厕所里一边翻着花花绿绿的杂志,一边问,昨天晚上的电话是谁打过来的啊,那么晚了还……

许冀。

神经病。

要喜欢你就摘下来,我把手中的工具往地上一扔,不过,我会告诉施慧是你摘的,别愣着了,走啊,进去喝杯茶。

我把他带进书房。我把书房称作我的“忏悔室”。对于这个家的大大小小的房间来说,这是我的私人禁地。“女人和未成年的男子不得窥探”,我对施慧和儿子命令道,除非得到……牧师的宠幸,施慧说,红衣主教大人的发自内心的轻薄。

我把她按在地板上,只有一次,她放肆地大声尖叫,她把腿翘得像一个出色的体操运动员。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她从散落一地的书中拿起一本,一边喘着气,一边读着,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相遇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巧合是指两件事情出人意料地同时发生了,相遇了……

后来我从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翻到了这句话。

米兰·昆德拉,一个在政治和色情或者说在政治和性之间的空隙涂抹颜料的家伙,一个热衷于在坦克车的顶盖上与形形色色的女人做爱的乌托邦爱好者。许冀,我把茶递给我的老朋友,他这会儿正在一张表格上画着杠杠。你干吗对政治这么热衷,我真弄不明白,你干吗为了这些该死的表格整天东奔西颠的?

你说什么?

你真做得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意思,你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该死的问题上面,这些事情不是你该关心的,车臣危机、中东和谈、赫尔姆斯-波顿法,这些都是大事,我承认,可是这些事再大再紧急也用不着你来操心,你操心也是白搭。

偏见。

我不想看见你再这样,你不知道别人在背后都怎么……

教条。

你就不能做点别的?

……?

你可以先结婚啊。

八年前,我和施慧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走进一家“金光闪闪”的大饭店时,许冀是我的伴郎。那天晚上他和我形影不离。他漂亮的女友坐在一堆她不认识的朋友中间。下次该轮到许冀了,当“他们”把一只锅盖拴在我腰上时,我大声喊,下次轮到你们时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把锅盖拴在赵冀身上。我把放有一根筷子的空酒瓶提在钱冀和他的新娘的嘴唇中间。我让孙冀在他的新娘身上摸出一个一块钱的硬币。我用掺合着风油精的湿毛巾蒙住的李冀的眼睛……

我对坐在一边擦汗的伴郎,对着许冀的耳朵说,沉住气,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八年了,许冀一直在越来越多的坟墓边上传悠。

他指着这些难看的坟包对她的女友说,瞧,他们被封死啦,一进去他们就出不来啦。

婚姻不仅仅是一个坟墓,他说,它更像是一只泡泡糖,你嚼在嘴里,刚开始甜丝丝的,香津津的,可是过不了多久就便得淡而无味了,不仅淡而无味而且变得苦巴巴的,可是你又不能一下子就把它吐了,你觉得于心不忍,于是你一边嚼着苦味,一边想着刚开始那会儿的甜丝丝的感觉,你觉得那感觉真是再好不过了,想着想着你仿佛真的又回到了那会儿,等你发现不过是幻觉的时候,你想也许它会苦尽甘来吧,这么想着你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嘴里的滋味越来越难以忍受,那滋味已经不是苦了,苦还是一种滋味,这会儿嘴里的滋味已经变成了没有滋味,可是它还是若即若离地在唇齿之间东走走西走走,有一天你实在忍不住了,你深吸了一口气,嘴一噘,然后舌尖用力往前一送,你想把这玩艺“送”出去,可是刚送到中途你又后悔了,你把舌尖往回一收,这样一来,这玩艺送是没送出去,可是它在你的两唇之间形成了一个圆泡泡,这是你吐出的第一个泡泡,你觉得非常新鲜,甚至非常刺激,于是你也不想什么当初的甜啊蜜的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你舒心的了,于是你不停地在嘴边吐出大大小小的泡泡,这还真是个好办法,比整天做回到从前的白日梦强多了,你用力把它送出去,在它就要离开的一瞬间再把它收回来,压抑和乏味得到了释放,在游戏中得到了宽慰,一种假想的决心,一种实现。

他是这么说的吧?我想他会比这说得更圆满。

可是,泡泡糖玩多了,也会腻味的,他接着说,再刺激的游戏玩久了也会变得索然无味的,玩久了,一开始随新发现所带来的兴奋感便会逐渐消失,甚至荡然无存,你在嘴里嚼着,偶尔吹上一两个泡泡,跟刚开始相比,泡泡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成规则,因为这时候你已经慢不经心,你这么吹着,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纯粹的机械运动,你知道你不能像别的糖一样咽下去,它已经不能算是一颗糖了,它只是你嘴里的一样东西,一样寄生物,你在大街上走走,你会看到满大街都是和你一样的人,满大街的泡泡,一起一落,一吹一收,大家都是高手,你几乎看不到谁会把它从嘴里吐出,当然也有嘴里什么都没有的人,没有人会把它吐在大街上,你想,算了,就这样吧,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再多几年又能怎样呢,这是一种结局,可是对于你来说也许这还不算完,有一天你得了肺炎或者哮喘什么的毛病,你从医院看完病出来,你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想着自己的病,突然一阵风从你没有裹紧的颈子里钻了进去,你忍不住咳嗽起来,你弯着腰,脸无血色,一边咳,一边提醒自己小心别把泡泡糖咽下去,你脑子非常清楚,无论什么时候都把那个“糖”记挂在心上,你差不多咳了有两分钟,等你直起身子时,你忍不住一口痰吐在地上,你走上前,蹲下身子想看看那口痰,因为医生特意关照让你看看痰的浓度,如果是清水痰就糟了,你蹲下身子,你想站起来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而且你发现你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他们一边吹着泡泡一边朝那口痰指指点点──

是的,你已经把它给吐出来了,它就在那口痰中间。

没事,那是口浓痰。

上星期三你看电视了吗?

我和许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正放着一场足球赛。AC米兰的阿尔贝蒂尼在中场把球传给左边的多纳多尼,多纳多尼往前带了两步传给中间的伦蒂尼,伦蒂尼没有停球传给右边的西蒙尼,西蒙尼正想射门,见对方封堵严密,一个转身,又大脚把球准确地传给了中场的阿尔贝蒂尼。

没有。

那就好。施慧上电视了,胡说八道了一气。

主持人:啊,我们从哪儿谈起呢,就从您的服装谈起吧,施女士,一般人以为女人一过了三十五岁,或者更早一点,女人从一结婚一生孩子起,便到了她们人生的另一个阶段了,她们不再是女孩子而是女人了,漂亮啊时髦啊幻想啊是女孩子的事,是属于谈恋爱的年纪的事,女人一结婚便没有必要把自己打扮得……我的意思是,我看您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您一定不同意这个观点吧?

施慧:这不能算是一个观点,这只是一种偏见。

主持人:您真是快人快语。

施慧:这种偏见看起来有点道理,女人嘛,结了婚,还那么妖气干什么,穿那么漂亮干什么,给谁看,在家穿给丈夫看就行了嘛,穿那么漂亮去惹是非啊,听到这种话,我就想起过去那种阴森的大家宅院,女人在别人的眼光底下生活,这种观点无非就是女人要守本份,守妇道,而所谓本份就是女人不是独立的人,女人是别人所拥有的一件东西,结了婚自然属于丈夫,我这是指单个的女人,而作为群体的女人呢,则属于社会,或者说属于受男人影响支配的社会,女人天生属于配角,你穿衣服,不是你要穿,而是别人要你穿,你选择什么款式什么衣料是因为别人以为这么穿得体,而不是你觉得这么穿漂亮,符合你的气质,更谈不上美了。

主持人:您是个女权主义者?

施慧:谈不上。

主持人:您觉得西蒙·波伏瓦的那本书……

施慧:那是一种理想主义。

主持人:啊,我觉得我们谈得太严肃了,观众朋友您是不是有这种感觉,如果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施女士的话,请打电话到直播间,我们的电话是……,施女士,您觉得女人在家庭和事业上应该更侧重哪一个方面呢?

施慧:当然是事业。

主持人:刚才有观众打电话进来,这位观众是位男士,他问,如果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像您说的是个男权社会,反过来,如果有一天它变成了女权社会,它将会是怎么样的,到那个时候,是不是该男人带孩子,男人找不到工作了?施慧:回去问他太太就知道了。

主持人:又是一个电话,这位男士是一位教师,他说,不是所有男人都是凶巴巴的,他打电话之前就在为老婆洗衣服,他要您在下结论时要尽量客观。

施慧:这位先生是女人意义上的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位女士。

主持人:您对家庭暴力怎么看。

施慧:可耻。

主持人:下面的问题都是观众的。请问您先生对您的观点怎么看,他知道您上电视台来吗?

施慧:他正在电视机前。

主持人: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种各样,这句话对吗?

施慧:对错各半。

主持人:您幸福吗?

施慧:当然。

主持人:您先生从事什么工作,他是女权主义者吗?

施慧:作家。

主持人:什么是幸福?

施惠:幸福就是想难过却难过不起来。

主持人:您想压倒您先生吗?

施慧:我不明白……

主持人:您先生没打过您吗?

施慧:这……

主持人:您认为您们的关系正常吗,如果您对女权这么看重,您先生就一言不发吗?您看过《金瓶梅》吗?您觉得安娜是个女权主义者吗?您认为因为性的原因而离婚有足够的道德基础吗?您认为该向您的孩子说出真相吗?您有孩子吗?请问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能打电话给您吗?自卑是一种压抑的症状吗?如果您知道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后您还觉得它美吗?您认为潘金莲下流吗?您在平时都做些什么?您打毛线吗?您会在您先生面前撒娇吗?除了您丈夫您还吻过别人吗?您对同性恋怎么看?您认为男子汉的提法很粗俗吗?您出过国吗?您认为萨特和波伏瓦的关系正常吗?夫妻俩维持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关系正常吗?您抽烟吗?您先生出版过哪些书,请您说出他的代表作好吗?您们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吗?您认为孩子多大时可以向他们提供性方面的知识?您赞成环保吗?您觉得一只鸟和一个人在终极意义上是平等的吗?您母亲对您的观点怎么看?您有外国血统吗?您很会说话,也很聪明,但是我不会找您作妻子的,我为您丈夫感到难过,您丈夫就一点情绪都没有?您想去巴黎吗?您觉得明年春天会流行什么款式?我能请您出来喝茶吗?

我和施慧吵了一架。我把那条她曾爱不释手的绣有孔雀图案的毯子扔在地上。她说,啊,真是漂亮极了,我喜欢这种颜色,我喜欢孔雀。可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她把床头柜上的一对永远都在亲吻的瓷娃娃扔在地上。我说,这是我看到的儿童情趣最自然的一对。可那都快过去十年了。我把枕头朝她身上扔去。我把枕头垫在她的背后,这样她就不会被床架弄疼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可是只需晃晃脑袋就全都消失了。我走到客厅,我坐在沙发上。咣,杯子在地砖上变成一堆碎片。这是电影里常见的镜头,生活里失意的男女们对这一壮举乐此不疲。她打开冰箱门,把最上面的隔架猛地一抽。一盘黄瓜炒肉丝,一碗鲫鱼汤,一个开了口的蘑菇罐头,两根火腿肠,两只肯德基的鸡翅,半茶缸荤油,一朵刻了一半的红萝卜花。“物”欲横流。这个镜头和电影上的掀翻桌子颇为相似,不过在电影上这大都是男人的活。接下去一般是夹杂着嘤嘤哭声的感人肺腑的抱怨。因为这差不多是女主人公所能"破坏"的极限了。它是试图峰回路转的最后一击。可是她是个坚强的女性。从她脸上我看不到任何收兵的迹象。或许这就是女权主义的尊严吧。我踩着色彩丰富的汤汤水水走到冰箱跟前。我朝里面望了望。是抽出第二层隔架呢还是把底层的一盒鸡蛋加入到肮脏而又漂亮的碎片中去?这不是我的极限,但我觉得我可以喘一会气了。我选择了鸡蛋。她选择了我。她朝我冲过来。不是十年前的那一次。也不是九年前,八年前。她朝我冲过来,不是她嘴上不停说的爱也不是她身体不停摆弄的性,她朝我冲过来是因为她想动手,她想把我打趴下。我身子一歪让了过去后,伸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啪,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最传统最流行的部位。我正要开口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有人抢先了一步。不是她。爸爸打妈妈,爸爸坏,我儿子站在他房间的门口。他走到那堆碎片跟前,从碎鸡蛋里拾起了我为他做的那朵红萝卜花。他走到她跟前。爸爸不是好人,他说,爸爸打妈妈。

我和施慧吵了一架。我说。当那个著名的光头裁判把国际米兰的一个队员从地上拉起来的同时,他也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子。我和施慧吵了一架,你在听我说吗?

你和施慧吵了一架,许冀把手往前一摊。伦蒂尼那个球明显越位了,他是从越位的位置上跑回来拿的球,他喝了一口茶,真是没劲。

她回娘家住去了,到今天整整一个星期,带着彬彬。

彬彬,彬彬几岁了,有六岁了吧?

到年底七岁了。

七岁,那个小男孩,上个星期,一对柬埔寨姐弟踩到了地雷,姐姐被炸死了,弟弟炸掉了一条腿,电视上说,姐姐十一岁,弟弟七岁,七岁,你看新闻了吧?

他说他恨我。

彬彬,谁,彬彬还是施慧?

两个都是。我起身给杯子加水时朝院子望了一眼。

别那么伤感,这不算什么,是不是?他站起身,端起杯子往院子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你对地雷怎么看?你不觉得在战争中使用地雷太卑鄙了吗?

在战争中一切都是被允许的。

地雷过于阴险,过于小家子气,不是吗,所以它只是用来防守而不是进攻。

长城也是。

长城,哈。

我在厨房做饭时,许冀在客厅摆弄着他的表格,他说他要把各种观点分门别类地统计出来,他从包里拿出笔和计算器,煞有介事地摊开了他的活儿。

啊,你对印度拒绝在禁止核试验条约上签字怎么看?你觉得克林顿能在年底的大选中连任吗?如果阿波罗号的登月成功被证实是一场骗局,你觉得人类还有希望吗?你对北爱尔兰的新教和天主教的冲突怎么看?你认为魁北克会独立吗?

等等等等。

你觉得这和你有关系吗?我把夹杂着葱末、味精、盐、醋、虾皮、胡椒的鸡蛋糊倒进冒着烟的油锅里,真是妙极了,你觉得这些废话和你有关系吗?

许冀差不多把整个身子都贴在茶几上了。

我把锅洗干净后,开始烧水。你得等水烧开后才能放面条,施慧这么说而不是那么说,人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她接着说,烧开后你得放两次凉水才能熟,她又说,她坐在她《××妇女》杂志社的刚刚搬进去的主编室的副主编的位子上,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说,美就是为了真理而进行的斗争。

爸爸,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弹弓啊?彬彬说。

爸爸一有空就给你做。我说。

水快要烧开的时候,我听见门铃响。

许冀喊,你出来一下,有人找。

天使们在沙发前面站成了一排弧形。

虽然她们是天使,可是她们看上去还是有些紧张,一个个凝神屏息的样子。看来在演唱第一首歌之前,她们需要酝酿一会儿情绪。天使们的装束各不相同,但是她们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一群漂亮的高中生,站在最右边的一个甚至还聪明地戴了一副廉价的塑料镜框眼镜。

可是一群漂亮的女孩子能够轻易地穿门而入吗?

我刚刚把防盗门打开,确切地说是我还没有打开,当我正准备打开让她们进来的时候,她们已经站在了我身后。其中有两个是从我的身体中穿过去的。

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能从一个人的身体中穿过去吗?

平安夜。她们中的一个说。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如果这是夜晚我会把所有的灯关掉,把所有庸俗的光线从客厅里清除出去,只留下一支蜡烛在黑暗中缓缓起伏。这是我所能听到的最纯净的歌声了。这是天籁。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想看看许冀这会儿在干些什么,我想知道这会儿他是不是还在摆弄着他的那些废话,我想看,但是有一双手把我的眼睛给合上了。

与主接近。我听见一个声音说。

更加与主接近,更加接近,纵使在十字架,高举我身,我心依然歌咏,更加与主接近,更加与主接近,更加接近。虽在旷野远行,红日西沉,黑暗笼罩我身,依石为枕,梦里依旧追寻,更加与主接近,更加与主接近,更加接近……

我觉得我从沙发上飘了起来,飘到她们中间,飘到更加……

更加接近,更加接近,更加接近,更加接近,更加接近,更加接近……

我觉得我就像是含着水的一阵风。

更加接近,更加接近,更加接近……

或者说就像是一朵云。

更加接近,更加接近……

一颗星。

更加接近……

二十块。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手里握着一本书。

二十块。天使甲说。

你说什么?

一本二十块。天使乙说。

我没说要买啊。我把《圣经》朝身边的许冀晃了晃,你说你要买了吗?许冀摇摇头。这书也不能卖啊,你们不知道吗,这书是不让卖的,只能送,它不是小说,不可以随便买卖的。

我们需要钱。天使丙说。

她们需要钱。许冀说。

我们需要生活。

她们需要生活,许冀说,你就买她们一本吧。

我能听见她们背上翅膀的挣扎声,那些漂亮的翅膀一定是给扎起来了吧。

我把钱递给她们。

谢谢。

快走吧,天使丁喊,抓紧时间,天黑之前争取把剩下的都卖完。

她们往停在马路边的一辆中巴车走去。

等一等,许冀追了出去,你们对梵蒂冈怎么看,你们觉得它是一个国家吗?

天使们走上中巴车。

你们觉得以色列会把巴勒斯坦人赶出耶路撒冷吗,佩雷斯把伯利恒还给巴勒斯坦人是对犹太教的背叛吗?

在车门就要关死的一刹那,他跳进了那辆已经启动的中巴车。

可爱的天使们已经飞走啦。

我走到院子里。院子里阳光灿烂。我朝天空望了望,我想起了那个要我为他写墓志铭的小伙子。他说这世界总会有个说法,每一个人都会有他该去的地方,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逻辑,这个逻辑迟早会把他带到那个地方去。

逻辑?他一定是发疯了,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干吗不把那把铲子带在身上呢?

他挖啊挖的,他该把那把铲子带在身上,他该让我见识见识。

你对伊拉克袭击北方的库尔德人怎么看?你认为加利在联大能够获得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吗?许冀这会儿正待在一群年轻的天使们中间,他一定正在对这群年轻的知识分子进行狂轰乱炸。如果真有什么逻辑,或许这是属于他的逻辑在起作用了,它和那辆与别的车子看不出什么两样的中巴车正在把他带到他应该去的地方,他该不会在中途看上一个天使吧,娶一个天使为妻,与漂亮的天使在云端上做爱,哈,谁知道,或许天使会为他生上一对双胞胎呢。

我弯腰把锤子、老虎钳和那根被我绞得不成形的铅丝捡起来,它们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想我得把它做完,儿子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我得像做一件正经事一样地把它做完。我得在儿子回来时交到他手上。

我不会让儿子失望。

那将是一把漂亮而又结实的弹弓。

你瞄准了用力一放,我想打下个把只麻雀没什么问题。

不仅仅是麻雀,你用力一放,没准会从天上掉下一个大天使,一个提着满满一袋子《圣经》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的女高中生呢。





 

左:吴晨骏,中:陈云虎,右:孟秋



《长诗·圣经故事》与陈云虎其人

——陈云虎访谈录

 

 

受访人:陈云虎

提问者:吴晨骏

 

一,你怎么想到以诗的形式改写圣经故事?这本书《长诗.圣经故事》的目标读者是哪些人?

 

陈云虎: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到要以诗或长诗的形式改写《圣经》的,大概去年即2019年6月无意中在网上翻到了《圣经》,这之前我从未读过圣经,只听说上帝创造世界、亚当和夏娃、大洪水等,但上帝究竟怎样创造世界的,亚当和夏娃又是怎样偷食禁果的,以及大洪水、耶稣、基督教又是怎么回事,几乎一无所知。后来,打开圣经,发现上帝原来是这样的,亚当和夏娃以及大洪水原来是这样的,这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因为我从小大概从五岁起就开始考虑死亡,思考死亡是怎么回事,时间有没有尽头,这个问题逼得我很苦,从五岁到57岁,整整五十多年,被死亡追逐,这很害怕,恐惧,甚至是绝望。看了《圣经》第一章及之后的几章,原来我日思夜想思考的上帝是这样的。他不再是我想象中的无形的一个,而是像人一样具体的一个。后来又看了亚当和夏娃及大洪水等后面的几章,遂有了不少体会,就写了一些感想,发到朋友圈。后来往下读,觉得很难读,里面很多的人名、地名跟我们汉语不一样,很难记住,以及大段大段的描写、叙述,很难读下去,就想能不能把它用现代口语、通俗易懂的话说出来,让更多的人理解。因为我想,可能很多人像我一样,读读就读不下去了。我是一个诗人,当然表达的最好方式,是用诗。于是就写成了后来的(也就是现在出版的)长诗的形式。

这本长诗《圣经故事》主要的读者肯定首先是诗人,因为它是改写的诗(长诗)。其次是对圣经或基督教文化感兴趣的朋友或基督教徒。当然,我也希望更多的之外的人能读到它。因为它(原著)不仅是基督教徒或以色列人、犹太人的一部圣典,也是一部关于上帝和人的书。我们活着谁不考虑上帝,谁不思考“我从哪里来、我是谁”这个问题呢?而圣经这部书里记载的就是这样的故事。我改写的《长诗.圣经故事》更加通俗易懂,更加形象,更加具有诗的语言,读起来既容易懂,又获得了诗的不一样的感觉和美。

 

二,在写作《长诗.圣经故事》过程中,你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你经历了哪些磨难才写成这本书?

 

陈云虎:最大的问题或困难,一开始是如何写、如何处理及驾驭,因为《圣经》这部书太浩大了,全书有一百五十万字,还有许多的解释和探讨或与圣经有关的资料和书籍,要把它们浓缩在几千行的长诗里,难度非常大,这就要考虑选择什么、舍弃什么以及按什么去写。第二是要尊重原著的内容和思想表达、故事的原样,不能随意篡改或歪曲,因为圣经这部书是一部家喻户晓、流传了几千年的书,而且是一部基督教或犹太人的经典,我的目的本来就是想让大家知道了解这部书,当然不能随意篡改,否则就失去了改写的意义。第二,既然是改写,原则上都应该接近原著,尽可能呈现原著的样子。所以,这个难度(既要以诗的形式、通俗易懂的现代语言,又要尊重原著)也很大。其三是诗的构架,一部九千行的长诗,要考虑诗的构架、主线等等,后来我就以时间、主要人物、事件为线索,把一个个故事串连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开始是在手机上写的,因为这几年习惯了在手机上写,在纸上和电脑上写已没有了感觉。每一章大概都写了几十遍,每一遍都是从头开始重写,因为诗和其它文本不一样,诗是一股气,必须上下连起来,并且节奏、语感、画面等等都要完整、一致。最后两稿是在电脑上重写的。整首诗写完,工作量非常大。现在成稿的《长诗.圣经故事》约六万字,如果重写三十遍,就是180万字,基本上(除了最后两稿)都是用手指在手机上用手写法写的(因为我小学拼音没学好,拼音输入法输不起来)。在电脑上主要是以五笔输入法写的。

 

三,谈谈你的诗歌创作历程。你哪年开始写诗?与哪些诗人有交往?

 

陈云虎:我是从八十年代初开始写诗的。一开始写古典诗词,大概85年开始写新诗,就是现代汉语诗。我的第一首诗是《花瓶》,写于1985年冬天,现在回头去看,觉得还可以。因为地处小城,身边没有写诗的人,又在企业上班(我学的是工科,电机制造专业),所以很少跟外界的诗人接触。94年第一次去南京接触了诗人,吴晨骏、韩东、刘立杆,这是我第一次跟外界或诗坛接触,因为《他们》发了我一组诗(是一个朋友把我的诗交给了他的同事,他的同事是刘立杆当时的夫人)。之后,95年《他们》又发了我一组诗,两次一共发了16首诗。后来97年《天涯》杂志,李少君当时作主编,在<九十年代诗歌精选系列>选了我一组诗,可能是从《他们》上选的。后来就是2000年诗歌网络论坛时期了。

因此我认识的最早的诗人就是吴晨骏、韩东、刘立杆。后来2001年专程去北京,认识了沈浩波,并转道去天津认识了徐江、李伟、任知等天津的诗人。之后2011年认识了无锡的陈傻子并在无锡认识了泰州的袁晓庆。之后就是2017年认识了杨黎,我跟杨黎其实在2001年见过一次,在一个酒席上,但当时我们没有深交。直到2017年第二次相见,才成为了朋友。所以,一切都是缘,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接触的诗人很少,现在主要是跟南京的一帮诗人交往多一些。有刘蕴慧、吴晨骏、孟秋、海氏以及小说家罗鸣、艺术家罗辑等朋友。跟杨黎交往也比较多一些,并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诗的方面的技巧、理解等。可以说,这部长诗的完成,跟这几年在微信上跟大家的交流是分不开的,尤其是跟杨黎的交往。

 

四,你认为好的诗歌是什么样的?你平时阅读哪些诗人的诗?

 

陈云虎:最好的诗歌是什么样的呢?我也不知道。但我喜欢简洁、明朗、朴素、自由的诗。这八个字也是我对诗的理解和追求。我觉得诗是应该看得懂的,看得懂的才是好诗,看不懂的,可能是作者或诗人,自己也没有弄清他到底要说什么。其次我觉得诗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是好诗。所以,我觉得诗首先应该用通俗易懂的现代口语(就是我们平时说话的语言)写诗,其次,诗要有形象、画面,才能让人看见。看见才能记住。看不见的诗是很难记住的,再好,读过可能也就忘了。其三,我觉得诗要有故事性,当然不是所有的诗都要有故事性,但有故事的诗,一定读起来更有意思,也更容易被记住。至于怎样把故事写好,用诗的语言写出来,是又一个问题。在我的《关于诗或当代诗歌的二十一条》这篇文章中有所涉及。其中包括声音、转换等等。声音产生动作,动作产生画面,画面能够被看见。所以,声音也是画面、动作,也能被看见。总之,什么样的诗是好诗,诗应该怎么写,这是每个诗人终其一生都在思考的问题。摸着石头过河吧,并在摸和过的时候,不断反思、怀疑、否定。人不是在肯定,而是在不断怀疑、否定中前进的。诗也是。

我现在主要是在微信朋友圈阅读,主要是阅读朋友们的诗。因为朋友们相互了解,读他(她)的诗,仿佛人在面前,容易进入诗的状态和感觉。现在每天朋友圈和微信群里的诗很多,只能有所选择的读。

 

五,你今后的诗歌创作有什么计划?

 

陈云虎:目前,主要是继续完成《圣经》的诗。在已出版的《长诗.圣经故事》里,有一些圣经原著的内容没有包括进去,而是用了省略或简述的办法。因为150万字的圣经原著,很难将其全部包含在一部9千行的长诗里。但这有点遗憾。所以,我计划再用一年的时间把这部分没有涉及的内容写到正在写的书里,书名暂时按朋友们的提议用“诗圣经”。全诗将分上下两册,估计约三万行左右,目前已完成三分之一多。另外,就是平时写一些随意性的短诗。其它没有更大的野心或计划。

谢谢老吴采访。感谢,非常感谢。

 

2020年10月1日





左:罗鸣,右:孟秋


 

想象力和语言诱惑

——小说创作谈

 

罗鸣

 

生于六十年代而于上个世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几乎都有一些幸福的感受,这可能来源于事后的回忆,或者与当下的对比。那个时候,对物质的朦胧追求,以及精神生活的苍白而造成的饥渴,再加上外来文化与视野的冲击,使许多人翻开了书本,并且尝试把自己的欲望与追求诉诸笔端。但是真正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却是矛盾、痛苦甚至绝望的。这如同海子,要做“物质的短暂情人”,却只能“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文学直达灵魂,灵魂四处漂泊。

作家应该时刻处在一种创作的矛盾之中,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欲望在创作中得以实现。作家的作品是在对现实颠覆性的质询和逃避中完成的。焦虑、绝望和精神的自我流放应贯彻其一生的创作。严格地说,真正具有创造意识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是无法与现实交流的,而他们又需要现实的理解和接受,没有人愿意在他活着的时候被人告之他是第二个梵高。对现实的妥协和坚持自己的创作,这直接决定了作家艺术生命力的长短。面对这种矛盾,中国当代作家尤为重要。中国文化善于培养一批“老而得道”的作家,余华是比较典型的例子。自从他写出《活着》以后,这个曾经勇于尝试富于个性的作家,他身上的创造力就彻底死亡了。所谓懂得生活,对现实进行一些精心的加工,编造一些精心打磨的故事情节,这还是对现实的“再现”。还有一批具有“沙龙”情结的作家和诗人,在西方经典的文献和作品中撷取一些词句作为他灵感的来源,通过阅读而写作,这些人是没有想象力的,最多是对已有文化的复制而已。

读文学史和文学传记的作家,大都很迷恋二战前在欧洲的一批文学家的经历,从伦敦到巴黎,叶芝、乔伊斯、贝克特、庞德、阿波利奈尔、和后来的海明威。二战后,世界文化中心转到美国,这也许是个错误。虽然莫里斯·迪克斯坦在《伊甸园之门》中向我们描述了美国六十年代的文学热潮,一批实验作家为文学所做出的探索,但我个人认为,真正的文学艺术是无法在商业发达、物质化的社会长存的。从七十年代后,世界文学呈现出一种疲惫和枯竭的状态。从精神流放到形式,情感体验到消解,巴塞尔姆等人所做的实际上是对现实和大众口味的一种调节和妥协。后现代主义给我们带来了小说形式变革的可能,但过分追求形式和矫揉造作的文风,它像用各种材料和图案拼贴一座房子,只是追求一种肤浅的表面形式。菲利普·拉夫谈论假现代主义时说道:“光知道如何把人们熟知的世界拆开是不够的,实际上,这仅仅是一种自我放纵和不顾一切代价地标新立异的方法……真正的革新者总是力图使我们切身体验到他的创作矛盾……”海德格尔说:“诗之道就是对现实闭上双眼。诗人不行动,而只做梦。诗人所制想象而已。”

艺术创造来源于想象力。作家的贡献在于创造一个“新世界”。想象力的基础是作家个人情感经验的沉淀和对梦的追寻。作品应和作家个人紧密相关,是作家个人精神生活的表现。这不是单纯地通过形式而能解决的问题。一篇优秀的小说是在作家自我审视中完成的。它是不具备道德指斥力的,而是作家个人创作的“理想”。想象力的存在,使作家暂时回避了写作生存的危机,而处在一种创造的快感之中。而现实和创作这个贯彻作家一生的矛盾,使作家不断的逃避现实,而处在一种“梦”的世界之中。

梦使作家的作品出现了一种与现实有距离的荒诞感。梦使作家的现实感受扭曲变形,作家在梦中,已有的个人的情感体验会转化成一种无法验证的新的情境。这种情境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具有一种永恒的意义。“一个人在街上行走。”“现实”的作家会描述他所观察到的事物、以及这段行走的意图。对现代作家而言,这种行走是无意识的。如果在梦中,这种情境有可能变成“一个人端着花在街上行走”。“端着花”的行为就出现了荒诞的可能和想象的余地。如果在作品中,这个人在不知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的情况下端着花行走,那么这种情境就具有了某种超越现实的象征意义了。

想象给作家带来了“处理”现实的多种可能性。作家个人的情感体验一旦积累到一定程度,给作家带来了丰富的创作源泉。这种写作是带有明显的个人色彩的。这种具有个人色彩的情感体验,经过作家想象力的艺术加工,就变成新的艺术体验了。想象让作家的作品具有了无法模仿的风格特征。

想象力是作家能力的表现,是艺术才华的自然流露。

 

一篇作品的风格是由作品的语言所决定的。作家应时刻保持对语言的敏感和不断的探索。“现实主义”作家只对故事感兴趣,而现代作家则对语言的叙述方式和叙述态度着迷。前者是语言之外意义的表述,后者是语言之下作家创作态度和创作情感的表达。某种意义上,这种表达流露出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精神状态和情绪。语言是小说中最本质的东西,是创造“新世界”最基本的元素。作家并不是创造一种新的语言,而是让作品中的语言诗化(纯洁化)。小说的语言应该是有活力、有生命力和可感知的,而非抽象的或一种语言技巧上的游戏。它和小说形式相关,决定形式的存在。同时,小说的语言应该是不断变化的,作家的精神状态和情绪是非稳定的,所以造成不同作品不同的语言风格。一旦形成固定的表述形式,不断重复,创造的可能性和由此带来的乐趣就不复存在了。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天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这段文字是加谬小说《局外人》的开头部分,它奠定这篇小说的语言基调和语言风格。从表面上看,这段文字所表达的意思是很清晰的。但这段文字又让人思索:一是作者对这件事的态度;二是叙述角度,“我”是不是作者,还是“我”和作者合而为一?如果这段话是“今天”说的话,那么此后发生的事情是否都是想象?这里面有叙述时间的矛盾。所以说这段文字是非常精彩的,有意识的单调、枯燥和冷静的语言风格中隐藏了深刻而丰富的内涵,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

“埃德娜跟我从卡里斯贝尔出发,往南上坦帕—圣彼得去,我在那儿还有几个过去好日子中结交的朋友。他们不会把我送交警察。我在卡里斯贝尔曾为了几张空头支票设法和警察周旋——犯了这种罪在蒙大拿州是要坐牢的。我还知道埃德娜已经在用纸牌算命,考虑采取什么行动,因为我这一辈子已不是第一次跟警察有麻烦了。她本人也有过自己的麻烦,失去了几个孩子,还得不让她的前夫丹尼趁她上班工作时破门而入,偷她的东西,这是为什么我当初搬进她家的真正理由,除这一点外,再就是需要给我的小女儿谢莉儿好一点的环境。”——《石泉城》

七十年代以后,美国出现了一批以卡弗为代表的“简约派”作家,用极简约的文字来叙述故事,情节简单,不作渲染。理·福特的《石泉城》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作品。这段文字没有整体的叙述、“正规的”讲故事的语言,它抛弃了语言的抒情性。断断续续的细节片段由于语言音节的连贯而显现出作者思维的跳跃性。阅读者可以沉浸在语言的节奏感中,不需要去更多明白他所要表达的意义,只须去体会作者叙述中的一种情绪。

我的很多小说的创作,往往源于对某一句话的痴迷。《左边城市》中第一句“早晨天是好的”使我的创作处在梦幻和现实的边缘,“好的”既抽象又空洞,但却和梦境有关。人是无法详尽地描绘梦境的,又是在他早晨醒来想重新回到梦中的时候。小说中的人物一直处在现实和梦幻的交汇之中,他在茫然中行走、生存。我一直认为,作家的每一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它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因为每一篇的人物、情节以及作家在创作时情绪状态是不一样的。

从贝克特、福克纳到博尔赫斯,伟大的作家给我们提供了小说语言变化的可能性。语言也成为一种区分作品优劣很重要的标准。小说的语言不应只是简单的叙事排列,也不应该成为一种打破句法、靠语言碎片拼贴的游戏工具。语言是作家的思维方式,是一种艺术表现的手段。小说语言本身就具有审美性和艺术性。

优秀的小说语言具有超越时间和地域的永恒性。对小说语言风格的关注,作家才能真正体会到一种创造的快乐。


 



左:海氏,右:吴晨骏



阅读杂谈


海氏

 

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多年没有写文章了,最多给自己的旅游摄影配一点段落,而且五年前我连职业上的文字工作也停止了,文字对我而言只剩下隔几天出现的句子了。我的阅读今年也出现了问题,很难读完一篇小说,连好友罗鸣、吴晨骏的小说我都是一边用朗读软件听,一边暂停重新扫过几段文字。现在主要的阅读是读诗,记得疫情期间在家里疯狂读诗,不放过任何一篇公众号里出现的诗歌,阅读了大量垃圾诗,读到想吐,最后读什么诗都没有感觉,出现了厌诗症,甚至停笔了两个月。吴晨骏安慰我说这很正常,读多了的确会厌倦。我猜想他多年的编辑生涯,读过大量的投稿,早已百毒不侵了。其实曾经我读小说的劲头要强过读诗,我曾经一字一句读完晦涩难懂的《弗兰德公路》(克劳德.西蒙),没有厌读;读完博尔赫斯全集和很多拉美小说,没有厌读;读了三遍《白雪公主》(唐纳德.巴塞尔姆),没有厌读……当然《尤利西斯》(詹姆斯·乔伊斯)我只读完了四分之一,《追忆似水年华》(马塞尔·普鲁斯特)只读了开头几章,但不是厌读,是大脑超负荷了,这就是我们与文学巨匠的差距,但多年来心里始终还是想读下去,每次会尝试读一段,最近又反复重读了《追忆似水年华》的前几章,有些文字仍然能打动我,甚至刺激写诗灵感。我觉得这种纯属复古式的阅读,最大的快感是语感,而让我读卡佛,我会被吸引到情节中,是另外的感受了。我知道现在很多后现代作家都是卡佛的信徒,包括罗鸣。我却始终卡在现代和后现代的缝隙里,我担心重新开笔写小说会被口语派们批判,但我始终觉得没写过小说就用极简的口语写诗,只会偏离语言的魅力,因为口语必须要有超越口语本身的语感,把外界和内心的沉重感以及生活的真实性、故事性表达出来。我能从孟秋和吴晨骏的口语诗中读出来,这的确来源他们作为小说家的功力,尤其是吴晨骏的口语看上去极容易模仿,或极容易被他的语感传染,但所有模仿者的下场就是东施效颦,没人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只能说写两篇小说再回来写诗,你就知道为什么了。语言的先锋性只能通过自我实践,阅读虽然重要,但是不能结合自身阅历,不断柔和出自己的语感,你始终只是阅读的模仿器,文字的排版者,你的语言最终会成为垃圾。我一直不耻曾经发生的口语派之争,完全是两种极端者之间的闹剧,毫无意义。语言的魅力不在乎什么反不反优雅或反不反崇高,而是你的内心真不真实和丰不丰富,如果没有语言之外的功力,你无论写的极繁还是极简,都是一推垃圾。我就不再谈语言的形而上了,免得被人误解,读过大量哲学书籍的人想通过诗的语言来实践,比如路东,与一些自称后现代主义的年轻人同样的实验诗句,ABCD一起上,横竖排行一起玩,我一眼就能看出差异,那就是路东语言的厚重感。所以哪怕你用废话、口水实验,先问问自己的潜意识里是否溢满了。这也是为何不同人用同一种体裁或风格分别写出的是精华和垃圾。如果你读过孟秋早期意识流的新小说,再去读他自称废话的诗句,你就能读出他的厚重就是他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反动。 


2020年10月1日





左:吴晨骏,右:叶宁



生活造就了诗人叶宁

——读叶宁的组诗《斑鸠日记》

 

吴晨骏

 

叶宁作为一个诗人,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冷静、同时带有温情。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他与具有共同文学兴趣的同龄人们一起喝酒、一起探讨文学,交流写作技巧。他的那些少年朋友们,后来都在文化领域里事业有成,其中有邱华栋、欧宁、葛亚平、左靖、姜红伟,等等。那时的叶宁,像雏鸟一样开始有属于他自己的歌喉。诗人小海评价那时的叶宁,说叶宁是吹着风笛步入诗坛的。

叶宁在少年时写的一首短诗《镜中》,很好地说明了他早期的写作风格:“这个人真是奇怪/和我相像得就像孪生兄弟/和我一样的蓬头垢面/穿和我一样的衣服/抽和我一样的香烟/和我对视/像我的朋友,又像我的仇人/和他打交道真不容易/我时刻在揣摩他想什么/我佯装败走/回头看看他的表情/他也在回头看我/我又抡起拳头走回头/大喝一声‘你是谁’/他也一样,向我走来/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

《镜中》写的是一个人照镜子的感受,是一首轻灵的诗。诗人对镜中之人感到疑惑,也就是诗人对他的自我感到疑惑。尽管诗人明知那镜中人不可能是别人,但他还是大喝一声“你是谁”。也许,诗人对他的现实状况不甚满意,便借嘲讽镜中之人来达到自嘲的效果。而同时,由于隔着镜子,诗人又不能肯定那镜中之人是否真是自己的形象,镜中人“像我的朋友,又像我的仇人”。这首诗,是直白和可爱的。在整首诗中,贯穿着黑色幽默所产生的既疏离又亲近的感觉。

在早期的写作形成高峰后,叶宁停止写诗一段时间。现在看来,在这段时间中,他在思考,也在积累。他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开启新的写作之旅。近十几年,他写了大量的诗,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增强和丰富他的诗歌骨骼和想象力。去年,他出版了他的诗集《榴荫集》。这本诗集由著名批评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何平教授作序。叶宁由一个早熟的、在校园文学中成长起来的诗人,化蛹为蝶,成为一个自觉的、刻苦探索生命和存在意义的优秀的诗人。

目前放在我们面前的组诗《斑鸠日记》,相比于叶宁早年写的《镜中》,更加复杂和厚重,他已经具备了驾驭更庞大主题的能力。他从早期的对个体的温情,过渡到现在对自然万物和生命的尊重和关怀,他的视野更加开阔,描写更加细腻和真实,诗中情感更加真切。

叶宁的的组诗《斑鸠日记》,写于新冠病毒肆虐最严重的时期,从2020年2月29日,一只斑鸠飞上他家的窗台,到4月25日斑鸠的全家都飞走。叶宁用纪实的手法描述了斑鸠在他家的窗台上筑巢、生蛋、孵化后代,和小斑鸠长大的过程。这组诗共20首,以日记的形式分隔各首诗。由于每首诗层层推进,前后联系紧密,所以这组诗也可以当成一首长诗看待。在诗中,叶宁大量采取了拟人的技巧,将斑鸠与人进行类比,与诗人自己进行类比,从而产生了移情的艺术效果。读者在阅读斑鸠各种各样的行为时,实际上同时也在阅读诗人的心理和他对生命的态度。

以下我想粗略地分析一下《斑鸠日记》中打动我的一些诗句和其中所运用的写作方法。

《斑鸠日记》开头写道:“一只斑鸠飞来/在阳台上的不锈钢栏杆落脚/站不稳,它就扑扇一下翅膀。”本来诗人因新冠疫情隔离在家,正闲来无事时,突然一只斑鸠飞来,可以想见诗人对此的感受是意外和惊奇的。

“斑鸠向屋里看/没看到有猫狗/没看到拿着网兜追鸟的孩子。”这里,观察的主体从诗人转移到那只斑鸠。诗人写作的笔触进入了斑鸠的内心。从这里开始,诗人赋予斑鸠人格化的灵性。

“斑鸠趴在窗台/趴在宽不到十公分的铝合金窗轨/就像我在宜家选购沙发/一定要将身体全部安放进去/坐一坐/才知道舒服不舒服。”此时,斑鸠正在挑选一个可以落脚和做窝的地方,诗人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选购沙发的比喻。诗人从一个侧面表达了对斑鸠的亲近感。

“这只斑鸠又带来一只/它们一样的羽毛/像穿着情侣装。”又是拟人的写法。公母两只斑鸠都来了,开始在诗人家的窗台上筑巢。后面的部分写斑鸠们交尾。诗人还近距离地观察了斑鸠窝的情况。

“趁它出去觅食/我隔着纱窗看看窝/窝里多了一只蛋/很白的一枚//我发了条朋友圈/像当了爷爷一样。”斑鸠下蛋了,诗人为此高兴,像当了爷爷。这个比喻,用得很惊艳。他把斑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接着诗人写斑鸠孵蛋,这段时间的天气变化,下雨,诗人喂米,小斑鸠出生。

“今天是我生日/想到1968年的今天/我家也有两只老鸟/围着刚出壳的我转。”这一段,诗人从小斑鸠的出生,联想到自己的出生;将自己的父母比喻成和斑鸠一样的“老鸟”。他想起父母对自己的恩情,把人性中最优美的部分很自然地展现出来,使读者产生强烈的认同感。

小斑鸠一天天长大。大斑鸠也逐步把小斑鸠放在窝里不去管它,直到最后,大斑鸠弃窝,让小斑鸠独自生活。小斑鸠也在准备斑鸠生命中的第一次起飞。这整个过程极像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斑鸠日记》的结尾处,窗台上的窝成了空窝,小斑鸠不见了。小斑鸠能自己飞了,它飞走了。诗人想象斑鸠的一家三口,“它们一定在楼顶平台上团聚了”。

《斑鸠日记》整组诗,用斑鸠的生活,隐喻了诗人自己的生活,寄托了诗人对生命、对世界的情感。我简单的分析,不足以说明《斑鸠日记》的全部闪光之处。叶宁的诗歌创作,处于正在进行时。叶宁从写个体体验,到写人类普遍意义上的通感,这是与他长期的生活积累分不开的。可以说,是生活造就了诗人叶宁。

 

————————

 叶宁简介:叶宁,1968年生,四川成都人,现居南京,1984年起在国内报刊发表诗、散文三百余首(篇),作品收入三十余种选本。著有诗集《叶宁的诗》、《榴荫集》。





艺术家介绍:罗隶


罗隶,1962年生于南京,现居住南京,职业艺术家。从八十年代至今艺术家罗隶一直从事当代艺术研究,艺术家思想敏锐,追求崇尚精神价值理念,对当代艺术有着独特的见解与认知。作品多关注人的精神世界与人的存在状态。作品多次发表于国内重要艺术刊物,多次参加国内外艺术展览,作品被私人与机构收藏。艺术家罗隶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末的作品多运用表现主义创作风格。代表作品有《上下左右的人》、《头部》与《这些人》系列作品。进入二十一世纪,罗隶通过装置结合人体与拍摄等综合手段开始研究影像艺术。代表作品《有意无意》与《痕迹》系列作品。2012年至今罗隶坚持研究新媒体艺术并同时创作作品《温度》系列。艺术家利用各种可为创作所为的一切可能性元素,通过新媒体手段自由综合运用多种艺术形式进行创作。多角度、多视角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全方位阐释艺术家的艺术思想观念。艺术家全新的创作理念具有非常高的当代性与艺术价值。


罗隶作品:


罗隶,《温度》RX系列496 50cm x 50cm  新媒体综合材料  2015


罗隶,《温度》RX系列814 50cm x 50cm  新媒体综合材料  2017


罗隶,《温度》RX系列574 50cm x 50cm  新媒体综合材料  2016


罗隶,《温度》RX系列575 50cm x 50cm  新媒体综合材料  2016





书讯:


《长诗•圣经故事》(陈云虎 著)是一部长诗,同时也是一部以《圣经》主要人物、事件为主线的圣经故事,也是迄今为止国内外第一部,以现代汉语长诗的形式,对《圣经》原文进行的一次大规模改写。这是一首可以一口气读完的长诗,也是一部可以随时打开、随时进入阅读的书。对此书感兴趣的读者,可点击以下链接,咨询购买此书

陈云虎:现代汉语长诗改写《圣经》第一人|鲸鱼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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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第一辑,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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