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

自从“浅谈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一文（以下简称为“浅谈”）发表以后，引发了业内和所有关心国内集成电路发展的人们的积极转发和讨论。同时大家也提出了很多问题和自己的建议。近日，半导体行业观察的记者与该文的作者黄乐天副教授进行了一次网络访谈，黄老师就网友提出的一些问题和自己未全面阐述的一些内容更为全面地发表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记者将访谈的实录整理如下，顺序略有调整并配上标题。

一、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受到的关注较高

记者（以下简称“记”）：黄老师您好，自从上一篇“浅谈”发表以后引起了广大网友的热议。大家对于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好像都非常关注。

黄乐天（以下简称“黄”）：是的，我一般早上起来的比较晚。那天我早上9点正准备出门，发现朋友圈里全在刷屏讨论这篇文章。在CCF集成电路设计专业组的微信群里也有老师转发。后来19号在专业组的成立大会上很多老师说看过这篇文章，搞得我“压力”还挺大的（笑）。

记：那您觉得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原因是什么？

黄：主要还是因为现在集成电路的关注度较高吧。其实集成电路的关注度一直都比较高。“缺芯少魂”也说了多少年了，我们的老一辈集成电路领域的专家魏少军教授、周祖成教授等也一直在奔走呼号。但此前的影响范围大多是在专业领域，在中美贸易摩擦加剧，尤其是中兴、华为遭遇“卡脖子”挑战以后，“缺芯少魂”这一问题激起了全民热议。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演变和发酵，我国在集成电路领域的短板和奋斗也为更广大的人民群众所知晓。对于普通的人民群众而言他们大多是基于朴素的爱国情感来关注这一领域的。另外一方面，由于贸易摩擦带来了国产集成电路发展的机遇，一些投资机构、地方政府、创业公司也开始大量关注这一领域。他们更多的是从如何投资/盈利来看待这一领域的。这两方面的需求加上如今各种自媒体的发达，导致了网上对于集成电路的信息大量传播，进一步推高了关注热度。

记：您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吗？

黄：我觉得从两方面看吧。一方面集成电路从以前相对冷清到现在热热闹闹，有关注度有资金投入，应该说还是一件好事。在资金的加持下，有大量的初创集成电路企业起来。虽然这些企业很大一部分在可预见范围内会被市场淘汰，但仍然会有初创企业成长起来的机会。另外有很多互联网公司、整机公司开始投入到“造芯”活动中。这在客观上形成了一种“百花齐放”的局面。“百花齐放”总是好过“万马齐喑”吧。但另一方面集成电路产业目前确实有过热的趋势，这也不可避免的要形成很多“泡沫”。正如刘明院士在CCF集成电路设计专业组成立大会上所说，这个时候需要我们专业人士发出理性的声音，呼吁大家冷静、客观的对待集成电路产业。从而保证产业的良性发展。

记：前面您说的都是行业受到关注，具体到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这件事情上引起大家热情关注的原因还有哪些。

黄：除了以上受行业热度的影响之外，我觉得还有以下两个原因。一是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想要解决的是人才培养的问题。要搞好这件事无非是解决两个问题：钱从哪里来和人往哪里去。现在由于集成电路投资的热潮，钱从哪里来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解决。这就更加显出人往哪里去这一问题的重要性。能不能有足够多的合格人才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这个行业里面，就成为了行业发展刻不容缓的问题。所以很多人是从行业人才输送的角度关心这个话题。其次就是目前的学科设置问题确实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集成电路人才的培养，很多老师和用人单位对此有“切肤之痛”。而将集成电路设立为一级学科为解决这一问题创造了可能性。所以很多老师和用人单位是从培养体系建设的角度来关注这一话题。

二、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是一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记：为什么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对于人才培养有这么大的影响，我看很大一部分网友对此也不是很理解。

黄：这大概是很多网友对于我国的高等教育建设模式并不熟悉。其实“学科”是我国高等教育建设的基本“抓手”。一个很实际的例子就是“双一流”建设。“双一流”就是指的“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而一流大学必然以一流学科为依托。因此在评比时大家是按照学科质量来进行评比，拨款时是按照学科建设来进行。如果没有独立的学科，就没有直接的考评体系，也不会对应直接的建设经费。在以前的模式中，集成电路是被分散到各个学科中的。因此建设经费实际上是经过了“二次分配”甚至是“三次分配”，很多时候是拿不到建设经费的，尤其是对于一些集成电路方向实力偏弱的学校。对应的师资队伍建设、教师职称晋升等层面也会受到较大的限制甚至是打压。而如果集成电路成为一级学科，等于将集成电路学科单列进入了考核和拨款计划中，其发展空间相比于之前大了很多。这首先有利于形成一支较为全面的专业教师队伍，也会在研究生招生名额等问题上有所改进。

记：我大概能理解到有独立的学科以后应该是“有钱了”和“有人了”，那么这会对人才培养有什么更直接的影响吗？

黄：高校是人才培养的重要阵地，解决了人和钱的问题以后，高校的招生规模和人才培养质量才能有所保障。有了老师才能够有人去上课、带研究生、指导实验，有了钱才能保障必要的实验设备、实验场地。这些都是人才量和质的基本保障。当然了，有了人和钱只是解决人才培养的前提和基础，要根本解决这一问题还要依靠持续的教学改革和不断的专业建设。

记：有网友提出要解决集成电路的人才问题根本上应该靠“提高待遇”来留住人才，对此您怎么看。

黄：作为集成电路从业人员，我坚决支持提高待遇（大笑）。但是我们需要客观的看待这一问题。从业人员的待遇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市场问题，也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行业的回报率。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我国的决策者希望通过提高待遇来留住人才，那么必然要依靠减税、降负、补贴等影响市场的行为来增强企业的盈利能力让他们有可能去提高从业人员的待遇。虽然从中央到地方的决策者也都实行了一系列措施，但影响市场毕竟是一个较为复杂的过程。而从另外一方面来看，“增加供给”是一条更为直接和容易控制的路线。我国的高等教育的管理体系比较明确，通过设立一级学科来引导高校培养更多、质量更好的毕业生，从而增加从业人员的总量看起来是（至少在政策层面）比提高待遇更为可行的一条路径。

记：按您的说法，设立一级学科类似于进行了一场“供给侧改革”？

黄：我非常欣赏您的说法，这确实就是一场“供给侧改革”。关于人才供给的改革。这一提法应该很好的概括了设立集成电路一级学科的初衷。

三、设立集成电路一级学科是目前人才培养的最优选择

记：那么，除了将集成电路设立为一级学科以外，我们是否有其它的办法来改善人才供给？

黄：在考虑我国现行的考评体制、经费拨款方式等已有政策体制的前提下，设立一级学科应该是最好的一种方式了。前面我也谈到了，我国现行的考评体制、拨款机制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学科的。如果没有学科，这些活动也就缺乏了实施对象和载体。其实我们国家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方法。例如在我读书的时候，就有一个叫做“集成电路设计人才培养基地”的形式。我本、硕、博都是学的通信，有机会从事集成电路相关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受惠于这个基地。当时我们是在从事集成电路相关研究的老师所带的研究生中选拔人员进入这个基地。进入以后要求我们面向集成电路设计的需求，选修相应的课程并做对应研究作为毕业课题。像我们这些“整机专业”出身的学生就要求学习数字集成电路、模拟集成电路、微电子器件等集成电路/微电子相关的课程。而微电子专业出身的同学则要求学习数字信号处理、FPGA数字系统设计等课程，增强自己对于算法和系统的认识。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样的课程体系配比对于我形成比较全面的知识结构是有很大的好处的。但由于没有学科这样一个强制性、指导性的体系支持，集成电路人才培养基地在后续的发展中逐步流于形式。在2010年左右基本就停止了。而在近十年“五唯”风气日渐强烈，由于发论文、拿经费的“效率”相对较低导致从事集成电路研究的老师逐步转行。当年教我们数字系统设计的一位老师，曾经也是搞片上网络方向的研究的。而如今他虽然已成为教授，但所从事的研究和集成电路已几乎毫无关系。这位老师的经历是很多曾经从事集成电路老师职业发展的一个缩影。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后，有我们这样新毕业的老师以及海外引进回来的老师加入。我们学校现在真正从事集成电路方向研究的老师不是增加了反而是缩减了。这里面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是没有一个学科做为依托显然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在这十多年间，我们学校做为电子信息产业的排头兵，其实一直没有放弃在集成电路方向人才队伍建设的努力。也采取了一系列的手段和措施，但在现有的制度体系下还是很难取得很大的突破。所以现在看来，建独立学科确实是保证师资和人才队伍建设的最好的抓手。而有了老师才有专业、才有实验室、才有研究生。

记：还有网友认为学科这种是我国独有的，有割裂人才培养体系的嫌疑，应该学习“欧美先进经验”搞ECE甚至是EE-CS。

黄：向世界先进经验学习并推动持续改革，这个是我们国家现在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必然要坚持的方向。尤其是在集成电路这类我国和国际先进水平仍然有较大差距的领域更要坚持以开放的心态学习世界先进经验。但是学习不等于照搬，要考虑到我国现行的体制机制和发展水平。EE-CS的教育模式固然很好，可以让学生在本科阶段建立较为全面和丰富的知识体系，保证学生后续长期、持续的发展。国外能够实行所谓的EE-CS，其实背后有一整套完善的配套机制。举个两个简单的例子，美国的大学本科阶段虽然是EE-CS，但是研究生阶段则分成了很多的Track。如UCSD（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就划分出了Applied Optics and Photonics、Communication Theory and Systems、Computer Engineering、Electronic Circuits and Systems、Applied Physics—Electronic Devices and Materials、Intelligent Systems, Robotics, and Control、Signal and Image Processing、Nanoscale Devices and Systems、Medical Devices and Systems、Applied Electromagnetics、Machine Learning and Data Science、Applied Ocean Sciences (AOS)等。这些Track的划分其实是介于我国一级学科和二级学科划分之间的。考虑到我国的学科划分也主要是针对研究生教育，所以其实二者的思路是接近的。随着我国逐步取消二级学科，等于我国学科的划分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比美国要“粗”而不是细。另外一方面，欧美学校在招聘老师的时候，往往要指定非常具体的研究方向。而且对于候选人所从事研究的内容也有具体的要求。例如美国某大学招聘Tenure Track教授的要求如下：We seek outstanding applicants who have demonstrated research and teaching expertise in computer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we are particularly interested in candidates with expertise in the areas of systems and network security, database and storage security, language-based security, offensive security, applied cryptography。以上这些就明确的要招聘一名在网络安全、密码学方面有专长的助理教授。这样细致的招聘需求配合“同行评议”等制度建设，就保证了整个领域师资力量的均衡，维护了良好的学科生态。以上仅仅是两个例子，实际上欧美高校还有其它一些配套制度。前面我说的不能盲目照搬先进制度，其实比盲目照搬更为恶劣的是不明就里的“瞎搬”和“乱搬”。更何况我国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把现行制度废除然后立刻建成全新的体制。所以，还是要在现有制度下以比较可行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记：那么学习EE-CS是否是不可行或者没有意义的？

黄：不，还是有很大的意义的。实际上在本科教育层面的“大类培养”就是在学习这些先进经验。现在大类培养到大二下或者大三时再分专业已经成为普遍的现象。这个问题太大，涉及到教育学很多专业问题。这其实已经超出今天我们讨论的范畴。

记：那看起来设立集成电路一级学科是最优的选择？

黄：我是这样认为的，基于现实需求和可操作性的考量，这确实是最优选择。

结语

记：今天谈了很多了，感谢黄老师。请问黄老师还有什么要补充或者总结的吗？

黄：今天啰啰嗦嗦的谈了怎么多，有一些发散，如果给大家造成阅读困难希望大家谅解。我最后想说的是，设立集成电路一级学科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能不能批量、稳定的为产业输送人才还要靠后期的学科建设甚至是我们高校教育、人才培养模式、师资队伍建设上的持续改革才能实现。人才培养也仅仅是发展集成电路产业的一方面，我国集成电路产业的全面崛起还要有赖于全行业同仁方方面面的努力。

黄乐天

电子科技大学电子科学与工程学院，副教授, 电子科技大学博士,CCF集成电路设计专业组委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计算机系统架构与系统级芯片设计，已在IEEE Transactions on Computers (CCF A 类期刊)等高水平期刊和CODE+ISSS、FCCM、ASPDAC、ISCAS等顶级会议上发表高水平论文50 余篇，申请专利11项，出版学术著作1部。参加工作以来主持和参与过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重点项目、装备预研重点项目、国家科技重大专项、国家“863”重点研究计划等国家级重点科研项目，曾荣获Altera公司（Intel PSG）金牌培训师、 第七、第八、第十二届研究生电子设计大赛优秀指导教师、电子科大网络名师等称号。先后担任过国际会议ICICM 2016年Publicity Chair， ISOCC 2016年Session Co-Chair、APCCAS2018 Special Session Chair等学术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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