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哥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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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俩好
我妈常说的倒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我爸就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咱俩的想法总是一致的。”
他们那么说时,我往往在睡觉,爸妈坐在我左右的床边上,都笑微微地看着我;那时我爸笑得比我妈更开心。
我呢,其实有时候也没睡着,只不过是在闭着眼睛装睡,偶尔把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我喜欢爸妈一左一右地坐在床边看我,谈论我——那会使我觉得自己对于他们很重要,当然也会使我感觉良好。
所以,什么都不想玩儿的时候,我喜欢假装睡着了一会儿。因为我醒着的时候,爸爸妈妈反而不那么笑微微地没够似的看着我了,也不会说那种话了。
对了,该聊聊我爸我妈了。
我爸是湖北武汉人,大学毕业后成了北京人,在一家国企房地产公司任设计师。托我爸的福,我的家挺宽敞,我从小就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房间。和许多一般人家的孩子相比,我的命可以说挺好的了。我自己也很知足,从小生活得快快乐乐的。不但不理解什么叫“不开心”,甚至也没感受过什么是“不顺心”。我妈是老北京人家的女儿,在邮局工作。虽然姥姥姥爷是老北京人,他们的家却没法与我家相比,在一条老胡同里,具体说是在一个人家较多的老院落里,住的是一大一小两间老平房。
我要讲的是我才四岁多一点那时候的事。
2020年春节前,妈妈陪爸爸回武汉探望我的爷爷奶奶。我哥因为暑假时期独自去武汉看望过爷爷奶奶了,也因为他自己联系了一家公司,超前实习,爸爸妈妈就批准他不去了。我是非常想去的。只要是出远门,不管是不是去爷爷奶奶家,也不管是去哪里,我都想去;我正处在小男孩渴望出远门的年龄。即使不出远门,我也是一个在家里待不住,喜欢在外边玩儿的男孩儿。但我感冒了几天刚退烧,爸妈怕我一出远门又折腾病了,决定不带我去;我是个容易感冒的孩子。妈妈出家门前嘱咐哥哥:“照顾好你弟弟哈,他的感冒还没彻底好,千万别让他又发起烧来。”
哥哥说:“没问题。”
我生气地说:“我才不用他照顾。”
爸爸摸着我的头说:“别闹情绪嘛!不带你去,是为你好。要听哥哥的话,使哥哥省心。”
我一甩头,跑进自己的小屋去了。
一会儿,哥哥出现在小屋门口,问我:“想不想哥哥陪你玩儿会儿呀?”
我已经躺在床上了,不理他。
哥哥又问一句,我猛地往起一坐,大声嚷嚷:“别烦我!”
哥哥笑了笑,转身离开。
自从我开始认识人了,除了爸爸妈妈的脸,我能记住的第三张脸,就是哥哥的脸。除了“爸”“妈”,我学会的第三句话是“哥”。一个单字究竟算不算一句话,这我可不清楚,但咱们何必讨论这个问题呢!
到我一岁多的时候,也就是会叫“哥”以后,我开始明白了一种关系,那就是——除了爸妈,哥也是爱我的一个亲人。
像许多城里人家的小孩一样,我也是由阿姨带大的。我跟阿姨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我入托以前,阿姨睡在我旁边的日子比妈妈睡在我旁边的日子还多。人真是好奇怪,虽然阿姨对一个小孩子的照顾比爸比妈比哥要周到,但小孩子见了爸爸妈妈和哥哥,还是会觉得格外的亲。如果连续几天没见到,心里就急、就想。我哥成为大学生以前,我每天晚上都能见到他。他高考前那半年,晚上到家都八点多了,我坚持不睡,一定要等他回来,见到他了才睡。他成为大学生以后,我经常问爸爸妈妈:“我哥这个周末回家不回家呀?”
如果爸爸妈妈说“肯定回来”,我就很高兴。
你们问我有一个大自己15岁的哥哥是什么感觉?
我的回答是:“不怎么样。有时候太别扭了!”
当然,这是我以前的感觉。
我哥到了高二的时候,个子已经和我爸一样高了。成为大学生以后,个子比我爸还高。我妈说他的身高已经一米八三了。想想吧,一个四岁多点儿的小男孩儿,有一个一米八三的大哥哥,那是多么别扭的事儿,简直想不别扭都做不到。每个星期六或星期日,我哥必定会带我在小区内玩一次——或者他骑自行车,让我坐在大梁上。有一种专为大人用自行车带小孩而设计的小活座,硬塑料的,拆下来装上去都很方便。但是如果大人那样带着小孩还将自行车骑到马路上去,交警叔叔发现了是要罚款的,因为太不安全了。所以后来不生产了,也买不到了。听我哥说,他小时候,我们的爸爸那么用自行车带过他,我家那东西是当年留下的。他骑自行车带我的时候,从不将自行车骑到小区外去。我有我的小三轮车,更多的时候是我骑着我的小三轮车在小区里绕圈,他大步走在我旁边。如果我骑快了,他就小跑几步跟上我。还有的时候,他让我骑在他肩上。比起来,我最喜欢骑在我哥肩上;第二喜欢他用自行车带我;最不喜欢我骑着自行车绕圈而他跟在我旁边。那情形非常像他是我家雇的一个男性小保姆,专门负责看管我的。大家想想,这有多么的糟。我们小区有一个小广场,经常有孩子们在那里玩儿,最多的时候会有三十几个,包括小学生们。那里有儿童滑梯、大人健身的器材,还有长椅。看小孩的爷爷奶奶姥爷姥爷们坐在长椅上聊天,年轻的年老的阿姨们也会出现在那里,或者守着娃娃车,娃娃车上坐着手拿玩具的小娃娃;还有被主人同时带到那里的狗狗……
如果我哥骑自行车带我经过那里,恰有一个孩子看见了我,喊我的名字,叫我过去玩儿,那有多尴尬呢?
要是骑自行车带我的不是我哥,而是我爸或我妈,其实也没什么尴尬的对不对?
可他是我的亲哥呀!
有几次我忘了跟在我旁边的哥,直接将小三轮车骑到了广场上,那时我哥就会喊:“小弟,慢点儿骑,当心撞到别的小朋友!”
结果,广场上的小朋友和长椅上的大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到了我哥身上。接着,和我熟悉的小朋友会纷纷问我:
“他刚才叫你小弟,他是你哥吗?”
“你哥可真是个大哥哥呀?”
“他喜欢你吗?”
“他陪你玩吗?”
“我看不会陪他玩!”
“那不是白有那么大个儿一个哥哥了吗?”
“是呀,不陪弟弟玩儿的哥哥多没意思啊!”
“我也想有一个哥哥,可是不要你哥那么大的!”
“我喜欢那么大的哥哥!”说这话的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他居然跑去央求他姥姥:“姥姥姥姥,也让我妈给我生一个那么大的哥哥嘛!”
我懒得回答那些问题。
因为事实是——我哥虽然喜欢我,但是却从没主动陪我玩过。
“玉朴,有事儿没事儿?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儿,陪你弟玩会儿呗。”
在家里,我常听到爸爸或妈妈对我哥这么说。这时,几乎只有这时,他才会走到我跟前,蹲下他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问我:“想让我陪你怎么玩?”
听听,这是什么话?是愿意诚心陪我玩儿的话吗?
别以为他大我15岁,我就听不出来他的话是不是诚心的了!
我已经说过,我不傻。三岁多的时候,我已经能背十几首唐诗了,已经认识几十个汉字了,已经会写爸爸妈妈我自己和我哥的名字了——这样的小孩,应该算是很聪明的小孩吧?
所以只要他那么问,我就会听出他的不情愿,就会闷头闷脑地回答两个字:“不想。”
有时仅仅回答一个字:“不”。
他却好像不长记性,下一次往往还那么问,还对我爸或我妈说:“他自己正玩儿呢,他不想让我陪他玩。”
说完,立刻就起身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仿佛他当哥哥的义务已经完全尽到了。
还有一次,他带回家里三名同学,二男一女,让我叫他的同学“哥哥”“姐姐”。
我当然得叫啰。
这么一点儿面子,我怎么也得给足了他呀。
“呀,今天才知道你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蛮好玩的嘛。”
“玉朴,你这小弟弟和你比,智商怎么样啊?”他们开始当面议论我,像议论一只小狗。议论时,还摸我的头,弹我脑门儿。
我哥小声说:“智商没问题,相当聪明,咱们说的话他都懂。”
听听这叫什么话?
明明知道我聪明,还当着我的面儿跟你同学说那种话?你那种话是点评我优点的话吗?如果连你同学们说的几句一般话我都听不懂,那我还算是个聪明的弟弟吗?那几句话里最难懂的不就是“智商”两个字吗?智商高低不就是聪明不聪明的意思吗?你这个哥哥和爸爸妈妈在饭桌上经常说智商怎样的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当我真不明白呀?
他同学的话、他同学对我的举动已经使我不高兴了,他的话更使我来气了。既然我是他弟弟,那么我和他同学不就是平辈的人吗?平辈的人对平辈的人应该讲点儿起码的礼貌吧?你同学也太不拿我的自尊心当回事了吧?如果我有和他这个哥哥平等的家庭权利,我真想宣布他这三个同学是不受欢迎的人!
我心里正生着哥哥的气呢,那位姐偏偏又说了句让我恼火的话。
你们猜她说什么?
她说:“让姐抱抱你好不?姐要和你这个小弟弟自拍几张,姐要发到朋友圈。”
“朋友圈”你们懂吧?
好,懂我就不解释了。
如果我允许她那样,我自己还有面子吗?
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吗?
我大叫一声:“不好!”
我还朝她做鬼脸,一转身跑入我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不仅那位姐,包括我哥在内的他们四个人,当时吃惊得像是我突然变成了一个要咬他们的怪物。
现在你们理解我刚才的话了吧?就是那句——有一个比自己大15岁的哥,某些时候不但别扭,还会多了些烦恼。
咱们再说我爸我妈的事。爸妈原本与我哥和我说好了的——他们要在武汉陪我爷爷奶奶过三十儿过初一,初二上午乘飞机回北京,下午就到家了。
可是由于武汉封城,他们回不来了。
我哥是初二下午告诉我的。
当时我倒也没什么过度的反应。晚回来一两天就晚回来一两天呗。
我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可说不准,爸爸妈妈也说不准,目前没任何人能说得准。”
我哥一脸愁样。
我愣了愣,又问:“你就说最晚会晚到什么时候吧。”
我想,再晚也无非就是春节期间爸妈都回不来了。回不来就回不来呗,没人管我,我正好可以把没看过的动画片都看了。从早到晚都在看,估计哥哥也得依我。他都大一了,有时玩电子游戏还玩起来没够呢。
我哥却说:“也许一个月后,也许两个月后,也许时间还要长……”
我大叫:“你骗我!”
我哥说:“你看哥像骗你吗?”
他确实不像在骗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嘛……”
我哭闹起来,将拼了一半的拼图拂一地,还把床单拽到地上,抡起枕头打我哥。
“别胡闹!”
哥哥吼我一句,把枕头夺了过去。
我长这么大以来,爸爸妈妈从没长时期地离开过我,我能不反应过度吗?
“坐下!不听话我可住姥姥姥爷那儿去了,把你自己留在家里!”
我哥这句话使我怕了,乖乖坐下了,流泪不止。
我哥问:“我刚才说武汉封城了,你没听到吗?”
老实说,我当时正在玩拼图,没太认真听,将“封城”听成“风尘”了,以为是由于天气的原因,飞机起飞不了啦。
哥哥就耐下心来,给我讲什么是冠状病毒;什么是冠性肺炎;传染起来有多快;为什么武汉必须封城……
那都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事,哥哥显然早就开始关注了。也显然的,情况那么突然,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
而我最明白的一点是——爸爸妈妈被封在武汉了;他们只能到武汉解封以后才能回到家里。
“哥,那咱俩可怎么办啊?”
我又哭了。
我哥搂住我,拍着我的背说:“好小成,好弟弟,别哭,不是还有哥哥和你在一起嘛。放心,哥哥会把你照顾好的。”
他哄了我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推开我说:“哥必须马上出去,买些重要的东西回来,你把你的小屋收拾一下,耐心等哥哥回来哈。”
哥哥走了以后,我流着泪把我的小屋收拾好了。一边收拾心里一边想——从现在起,我必须做出一个好弟弟的样子给我哥看了!如果我太让他操心,那可就是我不对了。哥哥不是说了嘛,爸妈很可能一两个月都回不来呀!如果我和哥哥的关系别别扭扭的,多让爸妈在武汉那边着急啊!我们哥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哥很久才回来,买回不少吃的喝的,还买回了两包口罩、两大瓶消毒液。他指着口罩和消毒液说,那才是主要的。说如果明天再买,肯定哪儿哪儿也买不到了。说他去了几家药店,才买到的——药店就剩几包了,主人起初不愿卖给他,要完全留着自己用;听我哥说了家里的情况才卖给他了。
“没有口罩,越往后咱俩就越不能出门了。那个开药店的人真好,咱们应该感激人家对不对?”
我哥跟我说那番话的口吻,和我爸我妈教导我时的口吻一样。
我说:“对。”
晚上,我和我哥吃的是买来的速冻饺子。只吃了速冻饺子。我看得出来,我哥根本没心思为我俩再做点儿什么吃的了,尽管妈妈春节前就往冰箱里塞满了食品,有的食品只要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但是我心里一点儿不满的情绪也没有,因为我连饺子都不想吃。我什么也吃不下了,变得毫无胃口了。
我哥说:“别愁眉苦脸的,饭还是要吃的,必须把这六个饺子吃完,要不你半夜会饿的。”
他说完,摸了我的头一下。
我说:“行。”
为了使他对我的表现满意,我勉强吃下了六个饺子。
我早已养成了自己睡觉的习惯。但是那天晚上我不敢自己睡觉了,一闭上眼睛,黑暗中就会有妖怪出现——身子像“灰太郞”,却长着冠状病毒那样的头,嘴在头的后边,要咬人了头就一转,张开的大嘴里吐出好几条长舌头。我想和我哥一起睡,又怕他不但不同意,还训我。我感觉到我哥坐到我的床边了,他掀开被子对我说:“蒙着头睡觉可不好,以后得改改。”
我不愿说我害怕,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温和地问:“愿意和哥哥一起睡吗?”
我立刻说:“愿意!”
我哥就把我抱了起来,而我搂住了他的脖子。以前我哥也抱过我,但我从没搂过他的脖子,我觉得那是撒娇。我可以向爸爸妈妈撒娇,那很正常。可如果一个弟弟向哥哥撒娇,算什么事儿啊?
我哥的单人床挺宽,他让我睡里边。我正希望睡里边呢,那使我心理上更有安全感。我哥也同时上了床,靠床头坐着,将笔记本电脑放被子上,继续做他所做的事。
我问他在电脑上做什么?
他说在做一则关于垃圾分类的公益广告,还让我看——那则广告中的三维人物设计得像我爸妈,有故事性,我感到又好玩儿又亲切。
我哥摸着我的头说:“睡吧。”
我就闭上了眼睛。
我哥还在设计公益广告,这使我开始觉得武汉的情况也许没那么严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我被我哥推醒——我尿床了。真丢人!我已经很久没尿过床了。
我哥却说不是我尿床了,是他不小心将茶水洒到床上了。
“看,这不是茶叶吗?”
他说得像真事儿似的。
而我觉得那几片茶叶是他成心放在床上的。
我俩不得不转移到爸妈的床上去睡,并且一直睡到爸妈从武汉回到家里。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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