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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梧丨纯朴与老实的力量──记一段与台中佛教莲社的因缘(含音频)

林安梧 凝听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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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涉过草湖溪,到阿罩雾街上,经过曲折的巷弄,进了一幽静的院落,写着「佛教莲社雾峰布教所」

记得小时候或随祖母、或随母亲去雾峰布教所,从西湖村崁仔脚,步行到草湖,涉水过溪,溪是草湖溪,到阿罩雾街上,经过曲折的巷弄,进了一幽静的院落,写着「佛教莲社雾峰布教所」。这距离约莫有六、七里路,沿途或水田、或蔗园,一群人笑笑玩玩,倒也不苦。孩子闹不清楚这名称的由来,但看到里边有佛像,对了,那就是佛教寺院。


记忆中,雾峰布教所佛殿前有棵龙眼树,妈妈、祖母,还有一众妇人,入内拜佛。对了,多半是妇道人家,男众并不多。记忆中,从草湖来,有一男的,有点老,但却是慈祥,也有些严肃,听说有些法力。这是人说的,我们也不懂什么叫法力。我们一群随行而来的小朋友,男生上了树,女生或者在下头踢格子,也玩捉迷藏,办家家酒。到了中午,那可好了,有一顿丰盛的咸糜(咸稀饭)。说是丰盛,是那时代的乡下标准,物质匮乏的年代,人心是纯朴的,意外多得了些、吃了些,就感恩知足。说真的,那素咸稀饭倒真有味道,有空心菜、有白菜、有圆白菜、有萝卜,也有许多豆子、豆皮、豆腐,还有花生油的香味。味觉的记忆,有一种透入感、实存感,它比起话语的记忆真实而长久。




说真的,没来由的,你要吃就吃,也不须贡献什么,也不要求你什么,看大人和颜悦色的,梵音佛唱的声音,听来更是和平而欢喜,我们孩子们也会跟着哼、随着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当时也不懂,就觉欢喜。欢喜中有平和、有宁静、有清明,现在想来,这就是慈悲、这就是智慧,这就是悲智双运。悲是大悲心,是包容,是爱的关怀与付出;智是般若智,是善解,是心地澄明、当体即化。那情境自是悲智双运、我法二空,却又是真空妙有。说真的,这根本不须解说、不须知解,就只须体会,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体会。


从西湖崁仔脚、涉水草湖溪,到佛教莲社雾峰布教所,往而返之、返而往之,每个月初一、十五,约莫两次,来来回回,真不知多少回了。那路好熟悉,那寺院好熟悉,那龙眼树好熟悉,那三尊佛像更是熟悉;虽然不知他们的切确名字,就只知到叫佛祖。拜了佛祖就会保佑你,敖读书、身勇健。熟悉比练习还自然、还真切,「习」不一定入得了「性」,但熟悉却是润化、是慢慢地透于其中,是涵养转深沈地入于根源之中。




二、有平和的笑闹声、有温馨的问候声,有庄严而慈祥的佛陀,充满着爱心的微笑与凝视,怎么说就有一股难言而宁定的体会


进了小学以后,到了高年级就去得少了些,但每年总会去好几次,节庆就去、佛祖生去、观音妈生也去,培祖母买东西、或去街上看病,路过也去,总的来说,其实不算少。也奇怪,不知怎的,我们体制化的教育竟然教导说那拿香拜拜是不科学,是迷信,迷信是不文明的。这种浅薄的科学主义一直弥漫在我们体制内教育的氛围中,起了些效应,但还好这效应不很大。


反正,乡下本来就有一套自给自足的逻辑,拜佛的还是拜佛、迎神的还是迎神,听道的还是听道、跳童(降乩)的还是跳童。反正,囝仔子,有耳无嘴,就跟着、随着,却看到时序、节气、天地、人我、万物,就这样过着。很平常,也很平安,尽管许多人喊穷,却也过得去,而且每家孩子都不少,生的多、养的多。对比于现在可很大不同,那时生养孩子好像天经地义,而且天地可也厚道,就天生地养,好似随便就能活,大家也不讲求,反正随便也就活了。




我总觉得乡土、有乡有土,有乡就有家,有土就有地,那时是聚村而居、是聚族而居,人伦为尚、人情醇厚。有家有族、而且是几代同堂、三代、四代,五代都有,有家有族,人自然化到里面去了。那时说的是「人伦」,不像现在说的是「个人」。那时说的是「道德仁义」,不是「权利义务」。那时人不太会计较,也不太懂的分别清楚;不像现在什么都要了了分明,精算得很。


布教所,台中莲社雾峰布教所,是我小时候的净土,有孩童的玩乐、有大人的梵唱,有平和的笑闹声、有温馨的问候声,有庄严而慈祥的佛陀,充满着爱心的微笑与凝视,怎么说就有一股难言而宁定的体会。那是我最喜欢去的极乐处,当时以为那是大人们说的极乐世界。




三、李老人家会通佛儒,有着深厚的国学涵养,义理精纯、词章俊雅,学问很深醇。通过美感式的体会,我直觉得李老人家温雅而慈祥。


一直到读大学本科时,才知道有李炳南老先生,记得是我的高中同学江乾益告诉我的。那时乾益在中兴大学中文系就读,我在台湾师大语文系读书,暑假归来,在中兴大学的鱼池见了面,他正在工读,我去看他,他谈了许多学校的事,也提到了奉祀官孔德成先生的秘书,也就是中兴大学的兼任教授李炳南先生。乾益后来成了中兴大学的教授,还当了主任,我与他谈起这段,距今时日虽久,但鱼池边谈话的情境却清晰得很。


李炳南老先生



另外,记得最为清晰分明的是,林清炘兄口中的两位老人家,一是掌老人家、掌牧民老先生,一是李老人家、李炳南老先生。我因为财贵兄的介绍,认识了林清炘兄,清炘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当时虽他还年青,却有老者风范。有趣的是,清炘兄每与我说话,说不了多时,就会提到李老人家怎么说、掌老人家怎么说。他说起两位老人家时,并不一定要说他的丰功伟迹,却只平平常常的说,但那亲切却有着说不出的力度,沁入心脾,身心泰然。我深深体会到纯朴就是力量,老实就是力量。当时,我还不知李老人家会通佛儒,有着非常深厚的国学涵养,义理精纯、词章俊雅,学问的工夫很深醇。我只是通过一种美感式的体会,直觉得李老人家定是温雅的、慈祥的高僧。后来,才知他不是高僧,他是居士,比高僧修行还高的居士,将大乘菩萨道的精神融入儒家仁义道德的骨血之中。




四、凝翕为一的心神,慢慢绽放开来,随着梵唱,纯纯然,一无罣碍,觉得天地广阔无涯。心既宽,念既纯,真如海底涌红轮,明照大地


真正亲聆李老人家的教诲,约莫是一九八二年春夏左右。我当时刚从预备军官退伍,在台湾师大附中任教,一日返乡探亲,顺道去看了清炘兄,他鼓励我去听闻李老人家讲经。我从西湖崁子脚老家庆荣堂骑摩托车出发,往台中柳川的莲社图书馆听讲。车行半途,遇雨倾盆,虽身着雨衣,到柳川,不免湿透了全身。进了厕所,脱去拧乾,又径自穿回,却有着身心洒落、心凝形释之感。进到讲堂,肃然穆然,了无声息,捏手捏脚,我落了座,不敢张望,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庄严美感。过了好一会儿,执事者发号,一众起身,合掌唱诵,我随音声,渐入其中。想起了《论语》的句子,「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原先凝翕为一的心神,慢慢绽放开来,随着梵唱,纯纯然,一无罣碍,觉得天地广阔无涯。是的,心既宽,念既纯,真如海底涌红轮,明照大地。


李炳南老居士上课盛况 讲华严经(林安梧教授供图)



又过了好一会儿,执事者发出「升---坐---」的号令,见一长者,身穿法衣,缓步轻移,慢慢步上台阶,行到了中间的讲台,侍者安排停当,落座、合掌,一众行礼,又左右互为问讯。行过了礼,敷座而坐,老人家开始启讲。那回像是讲《华严经》,老人家讲的是山东乡音的普通话,配合着一位台湾本地人的台语翻译。老人家乡音很重,就连我们正式上学,习于普通话的也未必听得清,但经台语翻译就明白多了。说着说着,乡音、普通话、台语,好像和在一起,成了一种极为有趣而圆融周浃的新语言。那语言有重量、有厚度,也有高度,沈雄稳健、音吐浑厚,经由翻译,却是透脱灵活、贴近生活。你怎么想都无法联想到省籍问题、语言问题。或者说,所有的省籍问题、语言问题,在佛心悲智下,早已融通为一。



五、「老实」这两个字,「老」说的是持续不已,「实」说的是真挚不虚;人能持续不已,真挚不虚,内修外行,何事不成


其实政治总被政客挑起,往往不免是虚假的正义,是为了夺权的正义,在夺权中或者也呈现了些正义,但正义却成了夺权的工具。相对来说,民间有天有地,天有日月星辰,早已照亮一切,地有山川湖泊,早已融通怨愤。在佛陀的慈悲为怀的教化中,苦业已解,生生之德,由斯绽放,人伦之义,因之而生。李老人家的课,我就只听过这一堂,内容虽记忆模糊,但他的声容样貌却是活生生的,极为鲜明,回念一几,就在当下,如在眼前,永在心间。我深深感受到一股纯朴与老实的力量。


「纯」原先说的是未上色的丝布、「朴」说的是未刨开的木头,纯朴这两个字说的是事物的「原初性」与「本真性」。「纯」则专注,专而不杂,注而能入。「朴」则笃厚,笃而亲切,厚而深醇。




再说,「老实」这两个字,在佛教界是常见的,更是莲社所提倡的。「老」说的是持续不已,「实」说的是真挚不虚。人能持续不已,真挚不虚,内修外行,何事不成。念佛成佛、学儒成儒,即若以此习举子业,亦可以中举矣。即使命运乖舛,不获中举,却可以将此化为文字,写个「范进中举」,说说《儒林外史》,有不成者乎?每在佛寺看到「老实念佛」四大字便心怀欢喜,这四字说的可是平常,对了平常就能到位,就能欢喜。


说真的,每怀想起小时候去台中佛教莲社,就深深感悟纯朴老实的力量,内心就涌现一无与伦比的欢喜。




六、佛为「缘生法」,不能把它混成「生生法」;儒是「生生法」,不能把它混成「缘生法」。看清楚了,却也就可以和合融通


年初岁暮(农历过年前,阳历已是年初,农历仍在岁暮),清炘兄从云南回来,相约参访莲社,见到了我卫道中学的学长张式铭先生,他现在是莲社的社长,一谈起雪公李炳南老居士,也说起了许多卫道的往事。卫道是天主教办的学校,而莲社是佛教办的,式铭学长既长于卫道,又执教于卫道;他也长于莲社,又担任莲社的社长;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佛耶(佛教、天主教)是水乳交融的,这可以说是华人文化的优良传统。喔!其实不只华人,因为即使加拿大籍的石伯男修士,见到了佛教徒的张式铭社长,也会合掌称「阿弥陀佛」,看来这不是种族、不是文化的区别,他根本就是人们心灵深处的「常道」。这世界本来就是「教出多元、道通为一」的。




区别是必要的,但区别并不隔绝,有了区别,才真正有了融通。融通并不是混同,融通是「物各付物、各得其所」,是如老子《道德经》十六章所说「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事物如此、义理也是如此,像佛为「缘生法」,你就不能把它混成「生生法」;儒是「生生法」,你就不能把它混成「缘生法」。正因你看清楚了,却也就可以和合融通了,这就是中国大乘佛教极为了不起的地方。我读李老人家的《论语讲要》,就是清楚分明,就是切确真实,毫无混漫处,这真不是一般学者或佛教高僧所能及的。我自己多少在「当代儒佛论争」的课题上用过工夫,也在《论语》用过一点工夫,真切地感受到李老人家的「老实」工夫,盖「老」者,持之不已,「实」者,真挚不虚也。他的《论语讲要》我以为绝对在时流之上的,甚至有过于钱宾四先生的,这是我常与我的同道说的。




七、台中莲社纯朴而老实,平易而谦恭,温文尔雅,慈悲喜舍,有着共生共长、共存共荣的王道襟怀,有着大乘菩萨道的的融通无碍


佛教台中莲社,果如雪公的性子,纯朴而老实,看起了并不盛大高耸,但却有着平易谦恭,有着温文尔雅,有着慈悲喜舍,有着共生共长、共存共荣的王道襟怀,有着大乘菩萨道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融通无碍。


雪公圆寂,往生西方,竟已三十年,光阴倏然,何其速也耶?何其速也耶?来了莲社,与诸学长欢谈,忆往杂思,撰成此文,以酬答社长张式铭兄之雅意,并祈佛教莲社、雪公志业,法水常流、生生不息!


丙申之春三月廿二日后学林安梧写于太平洋畔 

原载于《国文天地》,31卷:12期=总号372,2016.05

凝听经作者授权发布






林安梧

著名哲学家、宗教学家。台湾大学第一位哲学博士,曾任:台湾慈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院长、台湾清华大学教授暨通识教育中心主任、台湾师范大学教授,慈济大学宗教与人文研究所所长、台湾元亨书院创院院长,山东大学儒家文明协同创新中心杰出海外访问学者及儒学高等研究院客座教授。

 

现任山东大学易学及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台湾元亨书院院长,师从牟宗三先生,是当代新儒学第三代中极具创造力的思想家。

 

林安梧尤为关注儒学的现代适应性问题,近年来更深研哲学治疗学之可能,曾以普通话及闽南语开讲《四书》、《金刚经》、《易经》、《道德经》等,推动民间书院讲学之风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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