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孟宏 | 我想知道我电影的观众在哪里
本文钟孟宏导演和我们聊了下他对于“悲剧电影”以及对于自己一直票房惨淡的看法，也分享了一个他正在制作中的，关于病毒的电影项目。但大部分还是在说这部电影《阳光普照》，有剧透。
电影《阳光普照》
影片开始不到两分钟，两个年轻人冲入一家餐厅，手起刀落，一名食客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失去了自己的手。满满鲜血，尖叫不止，镜头放大了被肢解的手，美味的麻辣锅中清晰可见五根手指。从那刻起大多数观众被置于一个紧张的环境中，一个“昆汀式”的暴力冷血开场，但谁知编剧兼导演的钟孟宏要带我们进入的却是一部慢热的、催人泪下的家庭剧。有裂缝阳光才能照入，这回照到的是一个家庭的阴暗面。
钟孟宏告诉Dazed, “砍手的场景是我根据一个朋友年轻时的故事改编的。对许多年轻人来说，在这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他们只会当做是朋友间吹牛的谈资。但当它真正发生时，他们才会意识到事情要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得多……他们从未想过后果会是无法修复或是会引发蝴蝶效应的。”
电影《阳光普照》
故事以台北为背景，156分钟的故事由疯狂的场面展开，两位年轻人，阿和（巫键合饰）和他的好友菜头（刘冠廷饰）因“疯狂”双双进了少年辅育院。对于犯了错的阿和，父亲（陈以文饰）态度明确，“我希望他（阿和）关到老，关到死”。钟孟宏说：“砍手的画面在一开始震惊了观众，但电影的其余部分向观众展示的是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源于那些未知的意外 ”。
《阳光普照》是钟孟宏的第六部个人作品，也是迄今为止最受好评的一部。虽然早在2008年钟孟宏就凭借着个人首部剧情电影《停车》入围第6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但因为《阳光普照》入围了第93届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奖短名单，还是获得了许多额外的关注。《阳光普照》被《Variety》杂志评为2020年最佳电影，并评论道“影片告诉了我们关于认可与鼓励在亲子关系中是如何起作用的真相”。
电影《阳光普照》
哥哥阿豪因为过多的“关注”自杀而弟弟阿和则因为过少的“关注”走向犯罪。《阳光普照》的英文译名为《A SUN》，谐音A SON（一个儿子）。这么翻译或许也是因为影片中阿和的父亲说的那句台词“我只有一个儿子”。
钟孟宏认为《Variety》杂志对于《阳光普照》的肯定也是对台湾电影人和台湾电影的鼓励，因为在侯孝贤和杨德昌之后，台湾电影就很少再受到国际关注或认可了。“我也不得不面对压力，因为这部电影现在又被谈论了，入选了“最佳国际影片”，甚至还有获得提名的可能性。很多人为此感到兴奋，因为在台湾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情况发生了，我希望我不会让大家失望。”
电影《阳光普照》
在经过了漫长的研究和探索之后，钟孟宏与编剧张耀升在40天内一同完成了《阳光普照》的剧本，“剧本这么快完成是因为这个故事感觉很真实”，钟孟宏解释道。他还聘请了一位打字员去专门记录他的想法，这样能让他更无意识更自由地去表达自己，同时也避免陷入好莱坞的套路之中。
电影《阳光普照》
钟孟宏说：“据我观察，大部分的家庭在遇到冲突时，包括我自己的家庭，很多人都会选择退缩，这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剧了冲突。这样反而是最可怕的，有时候只要每个人都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冲突就会消失。但当有人退缩时，无形的紧张感才是最可怕的。沉默会引发误解、曲解，甚至引发更多的事端”。
影片貌似围绕着阿和展开，但实际上“配角”阿豪的戏份极具破坏力。阿豪是父母眼中的“金童”，读书好有礼貌。在剧中给人一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而后毫无预警地自杀了。“我不觉得阿豪是内向的，在台湾，升学的压力很大。读好书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满足上一辈人的期许。阿豪的惨死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个性，也是因为无法承受的压力将他推到了死亡的边缘”，钟孟宏说道。
阿豪的离开提醒着我们，每个人都有让你吃惊出乎意料的时候，即便是我们最亲近的人。阿豪的女友在阿豪离开后反复思考着他曾说过的那些神秘兮兮的话：“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阿豪没针对这句话做过多的解释。
”2006年我制作了一部纪录片《医生》，一位母亲回忆道，她的儿子在去世前提前准备了一切，这样他就不会打扰到任何人了。这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什么样的孩子会以如此平静的方式做出这样的决定？许多人不理解，因为他们认为死亡是一件如此严重的事情。一个人怎会如此冷静地对待死亡？但确实有这样的人，他们以神秘的方式看待着生命的力量。”
电影《阳光普照》
“在我拍摄阿豪的死亡场景前，我想过他是否应该站在屋顶从上向下看。当我开始布灯时，我看到墙上的阴影越来越大，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这真的让我很震惊，我认为这是一个人接近生命尽头的绝佳隐喻。”
《阳光普照》的摄影师署名“中岛长雄”，是钟孟宏给自己取的化名，“中岛”是钟导的谐音，“长雄”是随意起的。摄影师出身的钟孟宏也凭借着他担任摄影师的作品《大佛普拉斯》获得金马奖最佳摄影。钟孟宏表示他比杨德昌更受美国电影的启发，他参考了代表着电影起源和魅力的吉恩·怀尔德、约翰·休斯顿和约翰·福特的作品，特别是引用了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吉姆·贾木许的《天堂陌影》、《不法之徒》和大卫·林奇的《妖夜慌踪》作为重要参考。
电影《阳光普照》
有一个很贾木许的时刻是阿豪的父亲在电视上看熊吃鱼。钟孟宏向《动物星球》频道要类似的素材，令他吃惊的是，《动物星球》频道还真有这样的素材。“父亲并没有关注电视上的内容，他正在等待儿子回来。我不认为他渴望去了解电视上的知识……他什么都没想，只是盯着电视看。所有他生命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像他儿子回来之前的空白和尴尬。”
虽然《阳光普照》看起来像是一部“新片”，因为大家并不熟悉，但它于2019年在TIFF（多伦多电影节）首映，同时也在金马奖上赢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在内的六项奖项。自 2020年1月起，Netflix一直在播放，且还正值全球疫情大流行期间，但很可惜《阳光普照》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有引起观众的注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奉俊昊的《寄生虫》迅速传播开来时，《阳光普照》却一直睡在我们的笔记本电脑里。当然，也有很多人看过，但它作为一个潜在的奥斯卡竞争者来看，却从没被《卫报》或《纽约时报》报道过，很多影评人也承认，如果不是《Variety》，他们可能很难知道这部电影。
“当有人告诉我《Variety》的事时，我一度以为是搞错了，那是另一部电影，名字相似。毕竟这部电影已经上映很久了。“事实上，钟导已经转到了他的下一部作品《瀑布》了，他希望这部电影会在今年9月上映。关于情节，他开玩笑说：“我一直想拍一部关于病毒的电影——不是让人们害怕并最终杀死每个人的传播性疾病，而是能够影响我们看待情感的病毒。
电影《阳光普照》
钟导在2010年发表的“台湾观众不喜欢我的作品”的评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说：“我的电影票房一直很失败，不仅仅是失败，而是惨败。所以我想知道我电影的观众在哪里。我一直想为观众制作电影，但如果观众总是觉得与我的电影有距离感，那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让我很困扰，我甚至开始质疑我为什么拍电影。有一天，我和妻子分享了我的困惑，她告诉我应该退后一步，想想为什么我想拍电影。她认为拍电影应该是来自内心的声音，如果你真的无话可说，那就别再拍了，不要太在意票房。
“票房失败很令人沮丧，让我感到悲伤。我相信我的电影并没那么糟糕或是无法忍受，我只是觉得我无法与观众沟通，或者他们不愿意接受我的作品。虽然《阳光普照》的票房有所提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通过电影制作来赚钱。我仍然在拍电影上损失了很多钱，幸好总有人相信我，喜欢我的电影，他们总是支持着我，并鼓励我继续拍电影。因此，在过去10年或更长时间里，我依靠这些人，他们的支持让我继续前进。”
Dazed Digital
编辑：Dazed
部分英文原文：Nick Chen
图片：Netflix+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