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住进旧日方舱
10月24日,老白搬进了朝阳区五环外,一个新改造的人才公寓。
“嘀嘀嘀嘀嘀——”
他推开房门,门口的报警器立刻“尖叫”起来。
从走进小区起,处处细节都如这般急促的鸣笛声,抗疫标语、楼栋里的指路牌、超市门口的办公室名字、房间门背后的温馨提示……
随处的痕迹在提醒:这里曾经是一个方舱医院。
公寓现名金盏七彩家园,地理偏僻,位于北京市朝阳区郊外,最近的地铁站要走8公里多,再往北一点,就是有名的打工者胜地皮村。
老白关上房门,鸣笛戛然而止。这是个18平米的大开间,带独立卫浴。他把自购的洗衣机塞进厕所,冰箱上摆好富贵竹,摊开套着灰色纯棉被套的被褥。接着,打开电视,播起美剧,他走进卫生间洗了个澡。
洗衣机轰隆隆转动,过去的记忆尽数褪去,沐浴液混杂着洗衣液的香气,在屋子里迅速弥漫开来。老白在浴室的雾气中深吸一口气。洗完澡,刮胡子,擦脸,又慢悠悠花了五六分钟。
他感觉惬意极了——以前和别人群租,洗手间从来靠抢,这样的从容难以想象。小小公寓在氤氲的雾气里,逐渐形成一个“小窝”的形象。
金盏七彩家园确实是七彩的。如果从天上俯瞰,约60栋房子的屋顶呈渐变色排列,从东到西,红橙黄白绿蓝,项目名字也由此而来。这片建筑群占地15万平方米,建设于2022年,总共只用了20天时间落成,里面约有5000间隔离病房。三个月前,这里还曾用于安置附近受杜苏芮台风影响的灾民。
就在老白搬进去的前一个月,9月27日,七彩家园再次变换身份,被北京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委员会公示为“保障性租赁住房”,正式对外出租。
据朝阳区人民政府官网介绍,现在,这是一个可以“拎包入住”的小区。
新居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轻钢材质。老白住第二层南边。
“就是个集装箱房子呗,”这个35岁的黑龙江人满不在乎地介绍,“这儿以前是隔离点。就是方舱。”
很快,处女座的老白把新家拾掇成北欧风的样子。
他在房门口放了一个简易鞋架,七层,上面大多是运动鞋和休闲鞋,只有黑白两色。
进门处放了一个宜家的四层木质置物架,各种物品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固定的位置上:一大盒口罩,两瓶依云矿泉水,一个俯卧撑架。口罩旁边甚至有七个杯子,对应中产精致生活的不同场景:保温杯,威士忌杯,精酿啤酒杯,两只高脚葡萄酒杯,以及一个锤纹玻璃水杯。
洗手间镜柜里也是满满当当:390元的进口男士洗面奶、小众品牌牙膏、深蓝色飞利浦电动牙刷、刮胡刀和泡沫、生发液,以及一罐脱毛膏。
从旧居搬来的冰箱白色外漆已经有点发黄,但被擦洗得很干净。床上换上了低饱和度的灰色系床品,一个Bose小音响躺着,还没来得及归置妥当。
电视桌和床之间不到两米距离,他站起来走动的时候,需要略微小心。“屋子里的电视柜不能移走,这是规定。”老白有些遗憾。
不过总体而言,他对这个家相当满意。它多少给了后疫情时代低潮期的老白一些安慰。
四年前,他大小还是个“老板”,和朋友合伙做除甲醛生意。2019年,他接了个大单——燕郊一小区200多套房子需要去甲醛。签了合同,他摩拳擦掌,押了几十万进了货。紧接着,疫情爆发,建筑进度严重滞后。
他囤的是一种活性酶,保质期只有8个月。房屋交付一拖再拖,老白无法进场干活,眼睁睁看着一仓库产品一天天报废,自己也从略有结余,变成了倒欠近30万的债。为了还债,他开始开滴滴,卖掉了自己的劳力士水鬼和爱彼皇家,搬进了群租房。
来金盏七彩家园之前,老白在常营租房子。那是一套三居室,被房东隔成5间,租给不同的房客。四个房客每天早晚抢着用一个公共洗手间。作为那四分之一,好几回,老白在厕所外跳着脚排队等如厕、等洗澡,憋屈又无奈。今年10月,这个憋屈房子即将到期,老白决定搬走。
一天刷抖音时,某中介视频里关于七彩家园的介绍勾住了他——干净整洁,能自己拥有一个洗手间,还有极低廉的租金——1200元一个月,低出现在的租金一大半。
四天以后,2023年10月22日,老白开车到七彩家园现场踩盘,当即拍板决定入住。第三天,他叫了辆货拉拉,把所有家当往大金杯上一塞,来了。
金盏七彩家园的方舱第一次正式启用,是在2022年夏天。
中国传媒大学的学生冯少驹作为密接者,在这年9月入住了金盏七彩家园。
“我们学校被送到这里来隔离的,至少3辆大巴车。”上车时他挺紧张,进了房间后反而感觉轻松很多,这里的环境比他预计好了不少,除了电视的网络不灵光,一切OK。
他住在E或者F区某栋楼的二楼南边,阳光不错。上上网课,打打游戏,看看书,睡睡觉,做做俯卧撑……他甚至在孤独的隔离生活中感到了一种平静。
“特别安静,就是一个人孤独地呆着。”
孤独中也有“热闹”。
看不见的邻居熊孩子每天都要把东西扔到地上,哐当,然后爸爸开始揍他,孩子哇哇地哭,偶尔能听到女人劝解的声音。到了半夜,隔壁又一个邻居老哥开始打呼噜,冯少驹枕着呼噜睡,有时候睡得着,有时候不。
每天一到送餐时间,他就能听到走道上“嘎叽嘎叽”的走路声,以及餐车轮子滚动的声音。
打开门拿三餐时,报警器会被触动,一整层楼的警报声像击鼓传花一样,从一头叫到另一头,然后换一层楼,再来一次。“滴滴滴滴滴滴——”
直到现在,七彩家园园区仍有各种细微痕迹,提醒人们这里曾经的用途:
走廊上用粉色印着标语:防疫工作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平凡;
园区的铁丝网围墙上挂着“成长、感恩、科学、乐观、互助、安心”等词语;
G区唯一一个小超市,设在一楼西侧一个小房间里,“超市”两个字被大大地打出来贴在门上,上面是原来的房间名——医护多功能室;
走廊里有“隔离人员出口”的指引牌;
房间门背后贴着温馨提示:取餐、扔垃圾、开门时,请务必佩戴N95口罩;
园区里,每栋楼楼下都有绿色铁丝网围墙。围墙里面有草坪,草坪上种着小小的树。无聊的时候,冯少驹经常站在落地窗前看楼下的树,那是难得的放松时刻。
他在隔离时拍过一些方舱的视频发到网上。一年之后,这些视频突然有了新访客——
有人误以为他是七彩家园的租客,跑到视频下咨询方舱的“房租情况”。
“挺不错的。”知道曾经住过的方舱已经改头换面正在对外长租,冯少驹说。
“我们今年8月开始对外招租,现在光是G区已经租出去300多户。”小金说道。她是这里的物业经理。
据朝阳区人民政府官网介绍,七彩家园从2023年6月1日开始运营,总共有4608间房,都是18平米单人间,每个房间里家具一应俱全。
“物业的工作人员都住这儿。”她一边打开样板间介绍设施,一边努力推销,“现在南边的房子都快住满了,只剩下一楼还有几间。你要想住二三楼,我们都得让工作人员腾地儿。”
小金说,很多人是冲着极致性价比来的。
她算了一笔账,“押一付一每年送1个月,押一付三每年送2个月。按第二个(付款方式),相当于1000块一个月。”
没有中介费和物业费,“可能就开空调电费多点,电费1元/度”。
9月下旬,95后蘑菇拖着几样行李来到七彩家园G区。
他是最早住进七彩家园的人之一。
彼时,他打开一楼某个房间门,再关上,感觉上下左右都是空荡荡的,整栋楼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他的行李很少,拉杆箱的轮子在走廊里擦出隆隆回声。
当天,他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住户,“我不会是第一个来住的人吧?”
作为一名电视媒体工作者,蘑菇每月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北京停留,家对他而言像是个短暂落脚地。他8月底在鄂尔多斯,9月去了成都,10月飞到拉萨,忙忙碌碌中,竟然把续租这事儿忘了。出差回来后,他前脚到家,后脚就接到了房东的搬家通知。
蘑菇在朋友圈划拉了几个中介,发现有人推荐七彩家园。他来看了一眼,三下五除二,决定搬进来。
他的房间布置得像是一个媒体人出差住的酒店商务间——进门处挂着一大把各种会议的媒体证,床上粗糙地套了一个半防水床笠,随意扔着一台苹果笔记本。唯一能看出来长住痕迹的,是桌子下面的一只淡黄色摩托头盔,还有从上一个家里带过来的猫窝和宠物喂食器。
“我的工作不用每天通勤,什么时候上下班都好商量。”他在金台路上班,从金盏过去大约需要1小时,这是可接受的范围,“而且很便宜。我上一个房子,月租将近4000元。”
唯一头疼的是房子隔音太差。蘑菇时常像一年前的冯少驹那样,在这栋轻钢板材建筑里听到孩子的叫声和母亲的呵斥。
住在蘑菇隔壁的是一家三口。年轻妈妈冬冬带着差几天满3岁的儿子来找爸爸。她是邯郸人,刚来北京不久,丈夫在附近工作。他们在此短租,目前计划住到过年。
他们选的是一楼的最边角处。冬冬觉得这样能把对邻居的打扰降到最低,“孩子肯定要跑来跑去,声音大。”
冬冬笑起来很羞涩,长发有些乱。虽然是在屋子里,她依然穿着黑色的毛线鱼尾长裙。电视里播放着综艺节目,但她看电视时总被打断。儿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时不时就要扑到她身上来撒娇。
这不是冬冬第一次“住方舱”。
去年7月,她在老家邯郸撞上一波病毒,也住过两周的方舱。“和现在这个基本上一模一样吧。”她印象里,两个方舱除了颜色不同,毫无二致,轻钢板材、集装箱式的,都有卫生间,都是三层楼。
不像老白头疼电视柜占了很大空间,冬冬对现在房间里标配的电视很满意——在邯郸的时候,因为没有电视,两周的隔离让她感觉无聊极了。
“当时没想到还有自己主动来住方舱的一天吧?”凤凰网问。
她抿嘴笑起来。
10月24日这天下午6点,冬冬带着儿子去食堂吃饭。偌大的食堂里稀稀拉拉几个人,两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还有两人独自进食,冬冬是唯一带着孩子的。食堂四天前刚开张,早中晚三顿都供应。
G区不远处,两个100多平米的门市正在装修,按照规划,一个是超市,一个是水果店。
一切正有条不紊地,向着五脏俱全的“保障性住房”行进。
“让工薪收入群体逐步实现居者有其屋,消除买不起商品住房的焦虑,放开手脚为美好生活奋斗。”在2023年8月25日国务院常务会议审议通过的《关于规划建设保障性住房的指导意见》如是写道。
文件还指出,此轮规划建设保障房的保障对象,重点针对住房有困难且收入不高的工薪收入群体,以及城市需要的引进人才等群体。“支持城区常住人口300万以上的大城市率先探索实践,具备条件的城市要加快推进,暂不具备条件的要做好政策和项目储备。”
而方舱变身人才公寓的举措,可以视为这一意见的落地——在金盏七彩家园物业办公室门口放着一份租赁合同,上面显示:提供了极致性价比的房东甲方,正是北京朝阳区保障性住房租赁有限公司。合同同时规定,租住者不得不得从事经营活动,只能用于本人以及家庭成员自主,数量不得超过上限。
按物业经理小金的说法,这样的保障性住房非常抢手,自己一天能带8-10个看房人,成交率也“还行”。
“房子很快就会没有了。”小金说。
老白搬进来的当天下午,住户小蝶挽着裤脚出门下楼拿外卖。
她住进来还没多久,屋子也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拾妥当。但关于“家”的崭新规划,在她心里默默成型——各个家具的摆放要调整下位置,床脚再弄个小衣柜。凌乱的桌上摆着她的化妆品和发夹、发箍,一个精致的咖啡机静静放在桌角。
“这里咖啡比较难喝到,”她笑着发出邀请,“你要是有空,可以来我这儿喝咖啡啊。”
那天老白没有出门开滴滴,他难得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躺在床上看美剧,看着看着,眯盹了过去。蘑菇还在埋头搞自己的电脑,屋子没有来得及收拾完,他即将再次出差。
冬冬带着儿子吃完晚饭走出食堂,儿子一路蹦蹦跳跳。天色有些晚,金盏七彩家园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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