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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10首 |《十首诗》11

诗锚 2021-02-09


《饮酒诗》

 

那人说道

兀那厮沈浩波

也是个不爽利的汉子

 

说这话时

必是喝酒之时

那人先饮一杯

我却小抿一口

为啥——

不喜欢白酒那味

 

白酒我忌辛辣

啤酒我忌平淡

洋酒后劲太大

红酒过于温吞

 

又不是声色犬马之时

又不是肝胆相照之人

又不是失意人执手喝闷酒

又不是多情自古伤别离

 

你我喝酒

相见而已

吃饭而已

嚼点花生而已

说点闲话而已

我又何必爽利

 

于是那人说道

兀那厮沈浩波

也是个不爽利的汉子

 

我不爽利不要紧

你也不要太爽利才是

每喝必爽者大都酒鬼而已

爱拍胸脯者必是小人无疑

 

谁配与我对饮

使我烂醉如泥

 

 

《花莲之夜》

 

寂静的

海风吹拂的夜晚

宽阔

无人的马路

一只蜗牛

缓慢的爬行

一辆摩托车开来

在它的呼啸中

仍能听到

嘎嘣

一声



《木匠》

 

裸露着

上身的木匠

正在奋力用刨子

刨一段木头

一朵朵刨花

像浪花般涌起

轻柔,卷曲

散发着木头的清香

他在木头上游泳

伸出双臂

又收回

 

 

《数星星》

 

亲爱的

我们来天台

数星星

 

一颗

两颗

应当还有很多颗

但是我们

看不见

 

星星为什么

上来得这么慢

就像你的纽扣

一颗

两颗

 

什么时候

解得完



《罗纳瓦拉的清晨》

 

鸟鸣声像药水滴进耳朵

披衣起床

走出门外

远远看到早晨的薄雾中

一个穿白衣的印度人蹲在河堤上拉屎

这幕景象我在奈保尔

关于印度的那些刻薄文字中

早就读到过

他在书中写道:

一排印度人

蹲在河边拉屎

边拉边聊天

如同在社交

我因此睁大双眼

引颈翘望

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拉屎的人

这才发现

原来我看错了

并没有一个穿白衣的印度人蹲在河堤上

而是一只白鹭

一动不动

站在那里

 

 

《新年》

 

暮色中,我们踩着在冬季

仍然不肯枯黄的麦苗

去看望已经在坟墓里

生活了很多年的爷爷和奶奶

坟上有碑,碑上有全家人的名字

上面是大字,刻着死者的名讳

哦,奶奶没有名字

她的代号是沈袁氏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刻着子孙的名字

这一堆名字,紧密、团结

像一根玉米棒上

咬合得紧紧的玉米颗粒

代表着最坚定的血缘

打不走,拆不散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还能站在一起很多年

风很大,纸钱老是点不着

女儿趴在坟前磕头,说,太爷爷太奶奶

请你们保佑我快快乐乐,天天有糖吃



《约翰不吃煮鸡蛋》

 

离婚前不吃

离婚后不吃

将来再婚了

一定也不吃

约翰离婚

因为趁老婆出差

把女人带回家

过夜

女人走后

约翰像杀毒软件

一丝不苟的

扫瞄卧室和客厅

不放过

任何一根毛发

老婆回来后

迎着约翰坦然的目光

打开他们家

从不生火

尘封的厨房

发现一摊

有些新鲜的

煮鸡蛋蛋壳

约翰崩溃了

那个女人

不但自带安全套

还自带

煮鸡蛋

 

 

《父亲的手掌》

 

在福建宁德

我特地去李师江的老家

看望他的父母

走的时候

师江的父亲

一直送我到村口

他和我说话时

手掌轻轻搭着我的胳膊

粗糙而干燥的掌心

温热得发烫

积攒了一辈子劳动的热量

那是一张父亲的手掌

是一张父亲

抚摸儿子的手掌

我自己的父亲

从未对我如此亲密

他对我太严厉

难以靠近

那一刻我甚至有了

我就是李师江的错觉

我怀疑师江的父亲

也有这样的错觉

要不为什么

我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

父亲对儿子的亲昵呢

那时阳光灿烂

我真想喊他一声“父亲”

回到北京后

我把这种感觉说给李师江听

他愣了一会儿才说:

“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



《国际诗歌朗诵会》

 

从不同国家来的那些诗人

在灯光下的舞台上坐成一排

——像一串

蚱蜢

他们挨个上去朗诵诗歌

——像被提审的

犯人

我听不懂他们在念什么

听声音就觉得

这是一群温顺得像……

像某种宠物狗

的诗人

我坐在

他们中间

我和他们的区别在于

——嗓门儿

更大

没想到台上真的来了几个犯人

主办方为了体现人文关怀以及

显示诗歌对心灵的救赎

真的喊来了几个犯人

从监狱里来的

警察押着

他们也要上来

和我们这帮诗人一起

朗诵

他们自己

写的诗

那么来吧

罪犯们

尤其是中间那个

充满蓝领气息

胳臂上有结实的肌肉

有股子

狠劲儿

但表情却

小姑娘般

腼腆

希望他念的

不是催人泪下的

监狱抒情诗

 

轮到他了

他在念

他自己写的诗:

 

“我在坐牢

比这更伤心的是

我的爱人也在坐牢

……”

 

我的眼眶

潮湿了

 

 

《星空之问》

 

一个人仰望星空

一个人面对宇宙无数光年的荒凉

一个人处在荒凉的核心

一个人被这荒凉的美包裹

此刻,我在罗纳瓦拉仰望星空

有没有一个遥远时间中的印度人

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

仰望这片星空?

 

但宇宙和星空

并没有发现我和他

这两个可怜的凝望者

——他们甚至参与了星空的转动

——他们甚至命名了太阳、月亮和冥王星

而那在时间中,和我一起仰望星空的他是谁?

一个僧侣,还是无望的贱民?

他看到了什么?美丽还是荒凉?

 

对于星空来说,我们都一样

对于我们来说,星空是那样的不同

他到死也不知道星空是什么

无知为他带来绝望与纯粹的美

但我又何尝不是无知的?

 

这些石头

这些发光的或者不发光的

有生命的或者死寂的

燃烧的或者爆炸的

已死的或者新生的

这些不系之舟

这些蜉蝣

这些孑孓

 

这些滚落在宇宙中无人享用的冻梨

这些茫然的雨滴

这些等待啼鸣的鸟喙

宇宙是一个墓场,群星如磷火

那些已经死去

尸骨无存的星星

此刻仍然,在我凝望的眼帘中闪烁

我伸出双手

被它烫成白骨

 

死亡永远严厉,不可亲近

死去的星星

死去的人

死亡没有秘密

在永恒的失去之中

我们仍需反复确证我们的存在

我是我?

我是僧侣?

我是无望的贱民?

 

这一刻,我们存在

上一刻,我们曾经存在

永恒的失去

证明了永恒的存在

证明了天空之永恒

宇宙之永恒

死去的星星之永恒

温暖和寒冷之永恒

你之永恒

我之永恒

母爱之永恒

严厉的父亲之永恒

 

也许我即那僧人

也许那僧人即我

也许我们都是

无望之贱民

我看到孤寂的我

苦修的行者

在人世中穿行

冷漠、无言,向着更深的时空

渴望一次灵魂的射精

 

或者把自己关进山洞

封闭所有的感官

关掉毛孔和六识

拒绝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也拒绝这片世界的星空

他心中另有世界

如同熊熊烈火在燃烧

他朝黑洞般的身体里看去

身体里可有另外的星辰?

 

在更深的冥想中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而热泪盈眶?

为摆脱此生之绝望而要

摆脱覆盖在头顶的星空吗?

他要逃离

但他舍不得世人

他恐惧于病和死

无论如何

他都首先是一个恐惧于死亡的王子

但是僧人啊

人世间最大的悲苦不是病和死

而是被奴役和不平等

 

躲在深山中的老僧

从灵魂的山洞中爬出

满身白毛

瘦骨嶙峋

恍若濒死之老猿

抬头一看

星空仍在头顶

日出日落

星起星灭

大河奔流

牛羊吃草

冰山万仞

雄鹰唳叫

此生即世界

世界即此生

 

而我仿佛从梦中醒来

重新在罗纳瓦拉仰望星空

我们不是一块石头掉入大海

不是一颗星星死于孤寂

宇宙威严

像活死人的脸

有多少个宇宙

仿佛雕像林立?

一群神情痴呆的雕像

我们为何要把它们想象为慈祥?

 

哪怕我曾经是你和你们

是我和无数我

在轮回中

我们被最高的秘密指引

在宇宙中如尘埃翻滚

但你仍是你

我仍是我

哪怕短暂如光年中的脚步

如悲惨者一生中唯一的微笑


    沈浩波,诗人、出版人。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为世纪初席卷诗坛的"下半身诗歌运动"的重要发起者。2004年,受邀到荷兰与比利时举办专场诗歌朗诵会。出版有诗集《心藏大恶》、《文楼村记事》、《蝴蝶》、《命令我沉默》。曾获第11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中国首届桂冠诗集奖;首届"新世纪诗典"金诗奖;第三届长安诗歌节·现代诗成就大奖等。同时,作为北京磨铁图书有限公司创始人,是国内最著名的出版人之一。


    注:插图为沈浩波黑白摄影作品。


《十首诗》系列作品:


 徐  江10首|《十首诗》10

 朱  剑10首|《十首诗》9

 伊  沙10首|《十首诗》8

 梅花驿10首|《十首诗》7  

 侯  马10首|《十首诗》6

 邢  昊10首|《十首诗》5

 江  睿10首|《十首诗》4

 二月蓝10首|《十首诗》3

 张心馨10首|《十首诗》2

 张明宇10首|《十首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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