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中国教育报》(2015-04-07)
作者简介
# 葛剑雄
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兼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学风建设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等。先后在《历史研究》《社会科学战线》等报刊发表论文百余篇;代表著作有《西汉人口地理》《中国人口发展史》等。主要研究领域为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等。
媒体上关于读书的文章不少,但相当一部分是误导。比如有人提倡快乐学习,大体上,读书是快乐的,但读书不能只要快乐,有些枯燥的书也要读。也有人说,书应该写得让大家都懂,这种观点也不对,一些科学原理或深奥的思想很难写得人人都懂,阳春白雪注定是少数人的。文学史说白居易写诗通俗易懂,连老太太都能懂,我不太信——这老太太也许就很有学问,一般的老太太,《卖炭翁》或许听得懂,《长恨歌》也能听得懂吗?还有人说现在是读图时代,我不反对读图,21世纪有很多有意义的图,但绝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通过图来反映。有些事画图的确看得懂,可有些事画图不但看不懂,可能还会引起误解。若为求知,你先要明确所求的领域和程度,然后去找最合适的书,不要看那种包罗万象的书,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书,无论是纸本还是数字化的,数量都远远超出了个人的接受能力,哪怕你有一目千行的本事也不行。以前用“学富五车”称赞一个人学问好,现在只怕五十车都不够。古代的车是马车、牛车、小板车,书是帛片、竹简的手抄本,所谓“读书破万卷”,一卷书实际上就一百多页。但学问是越分越细的,以前文史哲,数理化,现在光数学一科就分出很多支,所以读书要学会选择。不仅是类型选择,还要明确自己的程度。初学者不要去啃难题,要循序渐进。如果想在自己专业之外扩大知识面,就不能像读自己的专业一样。要了解某些新技术,可以看一些基本介绍,或者问问做这个领域的朋友,知道基本原理就行。有人说学科发展由繁到简,现在又到了需要博学的时代,这话不对。博学不是漫无边际,而是在全面彻底掌握本专业的基础上根据需要了解其他学科。现在有人责怪“博士不博”,这是人们对博士培养目标的误解。其实“博士”只是用中国历史上已有的名词来翻译“PHD”,并不意味博士真的要“博”。博士应该专,去看看博士论文做的题目就知道,全世界的博士做的都是很细的题目。所以碰到媒体或其他人让我推荐书,我一概拒绝,因为读书是非常个性化的,给不了解的人推荐有时候会帮倒忙。读书的第二个目的是研究。为求知而读要选择适合自己的,但为研究而读就不能选择了,要讲究穷尽阅读。如果你要研究白居易,就要把有关白居易的资料通通搜集、全部阅读,这是目的决定的。什么叫研究?什么叫有价值的研究成果?第一,发现了前人的错误或不足;第二,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或有了新发现,做了前人没做过或者来不及做的事情;第三,对前人的研究进行总结、分析、评估——这是层次比较低的研究。现在有些论文的水平不算研究,而是简单重复,前面讲的三种价值它都不具备。曾有学生很认真地告诉我,说自己有了新发现,其实这个发现我已经见过了。这种研究作为学术训练没有问题,但作为研究成果就有问题了。以前我们做一些与国外重复的研究,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读不到他们的书。但现在就不能这么说了,因为网上都可以查到。如果不查却自吹是新发现,就是剽窃。所以我要求研究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前人的成果,在导论或序言里写清楚前人做过哪些。这要求我们穷尽地阅读一本书。不仅要看,而且要尽量找到原始版本,有了新版还要注意它有什么补充或修订。有的人对一本书研究了很久,已经形成了成见,但作者去年其实修订过,一些错误早就纠正了。我很少帮研究生选择论文题目。我跟他们说,能不能自己找到有特色的题目,是对你的第一次考试。有的人选题容量太大,有的题目又太琐碎。以研究为目的,要有明确的界限,找到不大不小的题目,但在这个范围之内,则要尽可能做得仔细、穷尽。读书过程中,投机取巧往往要承担后果。有人会长期延续学术上的错误,有人就自觉不自觉地违反学术规范。复旦有个教授,被北京一位先生写文章批判为剽窃、学术不端。其中一部分观点我是不赞成的,说他自我剽窃,有些内容今天出过了明天又出。我认为这要看情况,如果社会有需要,这种做法就没错,当然他应该写清楚。文中有个证据,说他间接引用一篇文章,偏偏写自己引用了原始文献,问题就来了:他引用的书中把“Dover Strait”错翻成了“street”,译成“多福尔大街”。他如果照实说是从二手资料引用的,也没什么问题,可他非要说谎,于是被人质问“你这个复旦大学的博士,英文水平这么差吗”。其实这个错误我们每个人也许都犯过,我就差一点犯过。但起码应该查查原文,原文都不查,犯错误也是活该。其实,这种读书行为最好,但很遗憾,不是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能这样读。你若一味地随心所欲,到了年底考核或者五年满、三年满的考核期时,若还在读书恐怕就不行了。除非领导独具慧眼知道你是个人才——像对纳什这样,即使他精神不正常也不抛弃他,最后纳什还得了诺贝尔奖。复旦图书馆里有几位常客,其中有个九十多岁的退休干部,每天骑自行车来,门一开就到,中午吃饭时间再走,而且只坐在港台报刊附近,整天在看,不知道读来有什么用。还有个八十一岁的老头,有一天看着看着突然倒在地上,心脏病犯了。他不来看书比死都难过,身体好了肯定还要来,他读书又为了什么呢?他不用评职称或发表什么,也不用求多少知识,只把读书看成人生的一部分,一种乐趣,就算哪一天不幸倒在书桌上肯定也是他所愿的,那是他的归宿。 在发达国家,有的人很早就退休了,因为钱已经挣够了,下一步要享受人生。他们有人去旅游,有人就去读书。美国唐研究基金会(The Tang Reseach Foundation)的主席罗杰伟先生已经去世了,享年五十八岁。这个人最初是个电脑奇才,企业家,后来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唐朝文化感兴趣。他做企业赚了大量的钱,后来退出,在芝加哥大学做讲座教授,成立了唐研究基金会,赞助很多唐研究刊物。为了人生的乐趣、生命的需求来看书的人越多,社会才越发达,人的进步程度也越高。随着中国进一步发展,每个人都应该用更多自由时间读书,把读书当作一种人生享受。那么问题就来了,读书到底为我们带来了什么?这几年,大家又开始对读书感到迷惘。有人说,知识并没有改变命运。媒体也炒作“大学生还不如农民工”,我认为这是胡说八道。不能由于农民工群体里出现极个别智力超群的、机遇特别好的人,就一概说“大学生不如农民工”。读书到底能不能改变命运?其实取决于你怎么读。我虽然没上过大学,但考上了研究生,而且成绩是复旦大学历史类研究生中的第一名。我从小得益于学校、家庭的教育。比如文化大革命中,英语课不能上,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宣扬阶级调和”,《半夜鸡叫》是“美化地主阶级”,反正没有一篇是好的。英语课不能上,怎么办呢?我发现有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而且译得非常好。所以别人看中文我就看英文。我记得毛主席语录里面有一条“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英文是“Without the people’s army, the people have nothing”,这个句子很好,只要换两个词就可以写成其他一些很棒的句子,所以考研英文我不怕。文化大革命,发动“批林批孔”运动,既然叫我批孔子我就得看孔子的书,所以我趁机把孔子的书都看了一遍。再过一段时间,又要“评法反儒”。这么一来,我什么书都看了,打好了历史与古文基础,否则以我原来高中的水平,怎么考得上研究生呢?
所以人生需要机遇,但更要平时的努力,要为机遇的出现做好准备。有的学生问,如果没有机遇那岂不是白读了?我会说,你如果把它作为人生乐趣,怎么会白读呢?你们的时代跟我们的不同,现在改革开放有那么多机会,就看你怎么争取。为了抓住机会,各位不仅需要读书,还要读社会的书、世界的书,才能获得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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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 | 林淑萍 吴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