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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丨《东城梦魇》:无名小镇中的女性迷局

连宁昕 深圳大学报
2024-09-13

INTRODUCTION


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镇,可能是什么样子?是诗中的世外桃源,还是破败的无人之地?HBO的剧集《Mare of Easttown》(中译:《东城梦魇》/《东城的梅尔》)则给出了更为现实的答案:局限、庸碌、一地鸡毛。


故事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早晨开始,东城警官梅尔·希安被电话声惊醒,赶往镇上一位老太太家中。卡罗尔太太声称自己的外孙女洗澡时遭到男性偷窥,据她所言,嫌疑人看上去像一只雪貂。


这起荒诞且毫无头绪的报警在卡罗尔夫妇的又一次拌嘴中不了了之。对于东城来说,这似乎又将是寻常的一天。在第一集中,你可以感受到东城像是被隔离在了世界之外,人们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时间被无限地放慢,家长里短的琐碎构成了生活的全部。第二天清晨,梅尔再次被电话声惊醒,这通电话带来的,是17岁少女艾琳遇害的消息。





看不见的困境


从内容上看,《东城梦魇》是一部刑侦类剧集。而笔者认为,在跌宕起伏的情节背后,隐藏着一条更为深邃的主线:对女性困境的探讨。


第73届艾美奖中,《东城梦魇》斩获限定剧集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及最佳男配角三项大奖。虽然全剧围绕着梅尔的生活展开,但剧中的各位配角同样鲜活生动。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那些各不相同,又具有共性的女性角色。


《东城梦魇》中的女性角色,是社会中女性的缩影,是平行时空里的你、我、她。她们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困境:工作、家庭、情感、甚至包括青少年时期的偏见与霸凌。剧中的女性在这座小镇中可能遭遇的种种困境,其实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或许我们无数次地与其擦肩而过,或许我们已有经历而不自知。


回到剧集本身。通过三起少女失踪或遇害的案件,《东城梦魇》将小镇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串联起来,将多个女性角色的人生片段汇集成一幅生动的图景,展现在观众面前。她们中有警官,有家庭主妇,有加油站收银员,有17岁的少女,但她们有着一个更为普遍的共同点:她们都被家庭这一社会制度赋予了特定的身份。


梅尔·希安,本剧的女主人公,与丈夫弗兰克离异之后和母亲海伦,女儿雪芳以及外孙德鲁同住一个屋檐下。剧中她总是穿着宽大的外套和格子衫,眼角爬满细纹,一头金发随意地扎起。结束工作回到家中,她总是毫无形象地对瓶喝着啤酒,大口啃着三明治。随着剧情的展开,观众终于得以逐渐揭开尘封的往事,看到梅尔对生活中的一切满不在乎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怎样鲜血淋漓的伤口。


凯特·温斯莱特饰演的东城警官梅尔


梅尔的父亲也是一位警察,这对她影响颇多。工作与生活中的压力加剧了他的抑郁倾向,在梅尔13岁时,他选择开枪自尽;梅尔的儿子凯文行为异常,年幼时确诊多动秽语综合症与情绪障碍,其年轻短暂的一生饱受毒瘾与心理疾病折磨,最终在家中阁楼自弑。凯文的猝然离世使得梅尔的家庭分崩离析,她对凯文的死怀有深深的愧疚感,害怕相同的命运在德鲁身上重演,同时不得不承受着来自家庭成员内部的指责,指责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是的,梅尔同样有过熠熠生辉的高光时刻,多年以前的一场高中篮球赛,她投入一个精彩进球,锁定胜局,因此被称作“鹰夫人”。但那些故事,也只停留在了多年以前,如今她已不再风华正茂。


梅尔的闺蜜洛瑞则完全将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家庭上。她有两个孩子,可以说她的人生,就是围绕着自己的家庭而展开。对于梅尔而言,她是一起走过少年时代的知心好友,而对她的家人而言,她必须是一个体贴的伴侣、一个尽职的母亲。


同为女性,洛瑞更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梅尔的难处,倾听梅尔的诉说,给梅尔情感的支持。她们互相依赖,互相舔舐着生活留下的伤口。但当她面临涉及自己家人的重大抉择时,她毫不犹豫地设法保全自己的家庭。


面对丈夫的出轨,洛瑞选择了隐忍与妥协。故事发生时,洛瑞的儿子瑞恩年仅13岁,显然缺乏成熟的判断能力,发现自己父亲约翰与艾琳的关系时,一味地认为这是艾琳的过错,最终开枪杀死艾琳。约翰顶罪入狱之后,梅尔因为一次偶然的对话惊觉案件另有隐情,最终查明真相。洛瑞恳求梅尔不要带走瑞恩。除了出于母亲对孩子本能的保护,更是因为,她的人生价值已经完全寄托在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身上,当原本稳定的联结被破坏,她个人的价值也将不可避免地被消解。


梅尔和洛瑞在公园中的谈心


事实上,面临着类似困境的,又何止梅尔和洛瑞。剧中道恩的女儿凯蒂遭到囚禁,毫无音讯,道恩在绝望之中一次又一次地发传单、刊登广告,寻找自己失踪的女儿,同时遭受着化疗的痛苦、被夜班工作消耗得疲劳不堪;道恩的好友贝斯,难以放任自己深陷毒瘾的弟弟弗雷迪不管,与丈夫的婚姻因此近乎破裂;遇害的17岁女孩艾琳,过早地成为一位母亲,想要攒钱给自己的孩子进行耳部手术,没有经济来源的她,只能通过在色情网站上发布性感照片寻找“顾客”……


社会对女性有某种近乎严苛的期待。在职场上是,在家庭中尤是。剧中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梅尔询问约翰,艾琳是否曾经遭受来自其父亲肯尼的暴力。约翰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一句:

“But Erin was tough, like her mother.”

“但艾琳很坚强,像她母亲一样。”


寥寥数字的台词,却牢牢抓住了约翰的性格与立场。对于他而言,默默忍受痛苦是女性“坚强”的表现,仿佛是某种高尚的品质。他继续说着,说着艾琳母亲直到病危才去医院接受白血病治疗,说艾琳对这些事从来都闭口不提。虽然第一集中已有展现过艾琳父亲肯尼对她的言语暴力,但后续这些叙述从另一个视角,为观众拼凑起了艾琳生活的家庭环境和她的成长经历,解释了更多关于她的疑窦。


17岁的少女艾琳,已经是一位母亲


正如前文所说,很多女性像洛瑞一般,在家庭中被期许着扮演知心妻子和尽职母亲的形象。这样的形象,长久以来被视作女性的天职。很多时候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抉择,她们只能选择把自己往后放,选择妥协,选择隐忍。这些抉择可能是是否放弃自己的事业,是否忍受伴侣的不忠,或者是应当选择顾及自己的原生家庭,还是以自己和伴侣组建的家庭为先。即使女性设法保全独立的自我,在面对诸如此类的困境时,社会的价值取向也有可能左右她们的抉择,对她们的抉择进行无声的评判。女性的付出,从来就不是自然而然的天职,而是一种自我的让渡与牺牲。


而在剧中角色们所在的东城,还有一个难以忽视的设定:籍籍无名的小镇。


薛兆丰在《经济学讲义》中,抛出了一个生动的问题:繁华的大都市纽约和得克萨斯州的偏远小镇,哪里歧视更严重?答案当然是偏远的小镇。因为在那里,居民的同质性强,歧视外人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虽然这一问题中的情况与东城不尽然相同,但仍有可以比较对照之处。在东城,鸡犬相闻式的社会生活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结不断加强,邻里街坊之间更倾向于相互扶持。


但同时,偏远封闭的小镇也不可避免地具有其弊端。消息在人群中口耳相传,不经意间就被改写。剧中梅尔查案时,不得己介入其他居民的生活,为此遭受了许多冷遇甚至恐吓。她与镇上的许多人都是好友,但当她以一个警官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事情就变得大不相同。此外,这样一个小镇能为居民提供的出路也极少。因此,梅尔才会三番五次地催促女儿雪芳,让她记得按时申请大学,不要错失进一步学习的机会。


在剧中,社会与家庭像是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将每一个女性都包裹在内。东城的女性们,面对着自己的性别身份而带来的困境,被局限在这个小镇之内。她们在困惑中一次次地试图去触碰那张近在咫尺的塑料薄膜,但却总是被弹回来,总是在薄膜中寻找方向。




非主线的爱情


《东城梦魇》中,艾琳在生下孩子之后,在网上结识了一位叫做布兰登的男性网友。他给艾琳提供了极高的情绪价值,言语间无处不在维护与关心她。艾琳错以为自己坠入爱河,一段新的恋爱在自己面前展开。她应布兰登之约前往夏普森林,却发现现实中根本没有“布兰登”,网络上的甜言蜜语全是她昔日男友迪伦及其现任女友布丽安娜捏造的骗局,诱骗她上钩、戏弄她、对她施加暴力。


母亲离世,父亲酗酒易怒,与之同时,她又在该接受学校教育的年纪成为了一个母亲。艾琳不得不应付养育一个新生儿的经济压力,同辈们对她的偏见在她与同学的一次交流中也可见一斑。她比别人更渴望得到呵护,更渴望得到爱情,为了生存下意识地向外界寻求依靠和帮助,才会被网络上的一两句贴心话轻而易举地攻陷。她的呼救是不成熟,甚至可以说不正当的,否则她也不会和约翰发生关系,但在她的家庭中,同样未曾有人正确地引导过她。于艾琳而言,是非的界限早已混淆,她的死是社会诸多问题的投影。


作为故事主角的梅尔,则早已不将爱情视作生活的全部意义。剧中梅尔有两段感情,一段是与仅写了一本书的作家理查德,另一段则是与共事的警探扎博尔。


梅尔与理查德在酒吧相识,两人共度良宵之后,理查德询问梅尔之后是否可以给她打电话。相较于理查德的急切与着迷,梅尔显然对这段关系不甚在意。她对理查德的请求报以一笑,留下一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带上一本限量书就扬长而去。


梅尔和扎博尔的谈话


面对扎博尔的追求,梅尔起先也没有当真。毕竟两人年龄差距悬殊,扎博尔的举动在梅尔眼里多少有些幼稚。梅尔离职后,应扎博尔之邀与他共进晚餐。扎博尔认为这是一次约会,与梅尔滔滔不绝地分享着自己生活中的故事,像每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而梅尔满心只有如何破案,哪怕扎博尔不停地明示她在约会中不要谈与案件相关的话题,她脑海中也始终只萦绕着这件事。


我们或见证、或耳闻,接触过太多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但爱情,特别是对于女性而言,难道真的必然是生活的主线吗?在对这一个问题的处理上,《东城梦魇》不可谓不明智。剧集的叙事主体是梅尔,而在她的生活中,除了爱情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她与德鲁的生母为抚养权谈判,被小镇中的人际关系弄得焦头烂额,连发的几起少女遇害的悬案更是让她分身乏术。《东城梦魇》对各部分内容占比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权衡。女性的价值在于自己本身,而不应寄托在其他事物或联结上。正如生活的意义在于生活本身,真正的爱情是美好的,但即便如此,它也不会是、也不应是生活的主线。




# 未消失的梦魇


《东城梦魇》这个译名,更像是一个误译。按照字面意思直译,这部剧应当叫做“东城的梅尔”。但在上文,笔者一直采用“东城梦魇”这一译名,正是因为无论是在剧中的东城、抑或现实的生活,女性面对的梦魇从未消逝,它始终在那里。


剧集的结尾,雪芳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录取,离开了东城;梅尔与洛瑞最终重修旧好,洛瑞原谅了梅尔,也从自己家庭破碎的阴影中走出;梅尔思虑良久,在两年以后,第一次登上凯文自杀的阁楼。画面渐渐暗下来。这似乎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结局,真相水落石出,人们心中的爱无可阻挡,战胜了小镇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一切都在重回正轨,梅尔也和自己和解,终于敢于直面自己曾经解不开的心结。小镇的冬天过去,万物复苏的春天就要到来。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乐观吗?笔者认为,《东城梦魇》的结局向人们展现新生希望,告诉人们生活值得去爱,但同样提醒观众,不要忽视阳光之下的阴影,不要对形影不离的梦魇视若无睹。


梅尔一家送雪芳离开东城上大学


回到故事开头,卡罗尔太太向梅尔控诉自己家对面有个偷窥狂。这个故事看似不起眼,却在全剧中起到点睛之笔的作用——无论你在何处,可能受到的威胁始终如影随形。剧中凯蒂和另外两位少女被一位中年男子诱骗上货车带走,囚禁在阁楼中沦为性奴。这段情节看并非不切实际。在我们未曾注意的角落里,这些潜藏在暗处的梦魇始终蠢蠢欲动。


根据世卫组织2021年3月9日公布的报告,全球约有三分之一的女性在其一生中遭遇过来自亲密伴侣的身体暴力或性暴力,或者来自非亲密伴侣的性暴力;15-49岁有性伴侣的女性中,有四分之一以上在一生中至少遭受过一次来自其亲密伴侣的身体暴力或性暴力;这是真实的数据,而不是骇人听闻的故事。长久以来,这些受害者们可能就在你我身边,她们的故事隐藏在表象之下,被血和泪浸没。


除了针对女性的暴力之外,传统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其实处处可见。女性在选择专业、进入职场时,就可能面临着基于性别的偏见和歧视,社会更倾向于期待女性成为贤妻良母;不平等的对待还体现在女性的薪资水平上。据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城镇女性的年均劳动收入仅为男性的67.3%;女性自主创业时,在信贷方面也可能面临着性别带来的歧视……


尽管现代女性赋权运动取得显著进展,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支持、践行男女平权,但不可忽视的是,社会对性别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女性所要面临的困境将会持久地存在。我们可能失意,可能迷茫,可能对社会提出的种种要求感到困惑,我们其实都生活在那一层塑料薄膜中,试图找到出口,却一次次地被弹回来。我们本就在与那些梦魇共处,接受着它们的凝视,学会怎么与之抗衡。


剧集的最后,梅尔解开心结,

第一次重新登上儿子自杀的阁楼


伍尔夫曾言:“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这比什么都重要。”身为女性,探索自己、呼吁平等的前路很长,可能遇到的挫折很多,但请你坚信自己的价值,坚定的走下去,终有一天,抬头时,所见会唯有蓝天。

 

最后祝看到这里的,每一个可爱而珍贵的你,都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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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军峰.女性就业与发展困境的原因探析[J]人口学刊,2002(5):56-59


[2]Roy,Sanchari. (2019). Discriminatory Laws Against Women : A Survey of the Literature (English). 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no. WPS 8719 Washington, D.C. : World Bank Group.


[3]WHO, on behalf of the United Nations Inter-Agency Working Group on Violence Against Women Estimation and Data (VAW-IAWGE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Prevalence Estimates, 2018


[4]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课题组.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报告[J]妇女研究论丛,2011(6):5-15


文字 | 连宁昕

排版 | 朱梓鹏

图片 | 来自网络

责任编辑 | 朱梓鹏

监制 | 楚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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