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4年在北京建园到今天，李跃儿芭学园已走过15年。而在李跃儿老师和大胡子老爹来北京创办芭学园之前，1980年左右，他们就开始在宁夏从事美术教育。
从那时至今的三十多年里，有很多永远在我们心里珍藏的故事，它们像天空中的星星，有时虽然肉眼看不见，但一直都在那里，闪烁着自己的光芒。
之前，小芭推送过《爬出地狱的战争》连载。这周，我们连载另外一个故事《心灵的毛毛细雨》，它发生于李跃儿在宁夏办的美术学校，孩子们每个周末有两个小时来到那里。
心灵的毛毛细雨
一个“人来疯”孩子的故事 连载（一）
李跃儿／讲述
胡子／整理
胡子：“大胡子老爹”，原名“徐晓平”，李跃儿教育论坛创办人
这是发生在业余美术班里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名叫洋洋。
暑假刚开始，我去石嘴山市检查业余美术班的教学。三画室的李娜老师来找我，说李老师，我觉得家长对我的教学不满意，是不是因为太年轻了，什么时候我才变老呀！
我问：“是大部分家长不满意还是个别不满意？”她说个别。我问是哪位？他说洋洋的爸爸。洋洋这个名字我没听说过，那就是新来的了。我问怎么个不满意？李娜说：“每次接孩子时脸拉得很长，气哼哼的，不看孩子的画，而是把画夹一摔，出门时不是骂一句就是打一拳。”
我觉得很奇怪。要是对老师的教学不满意可以不学嘛，干嘛要打孩子呢？
我让李娜介绍一下洋洋的情况，她说其实这孩子天赋很高，画儿画得非常好，几乎每次都是全班最好的。只是上课太捣蛋了，故意跟老师说反话、乱喊乱叫不说，还不停往讲台上跑，搅得无法上课。
我来到班里，想看看洋洋的表现，果然像李娜讲的那样。洋洋在他的坐位上一刻也不能停顿，捅捅这个，捣捣那个，搅得四周鸡犬不宁；
而且，每次老师让大家讨论问题时，他几乎在举手的同时就跑上讲台，搞得老师只顾应付他了。这样，课堂便乱作一团。
最让我惊奇的是，他竟然忙里偷闲地完成了作业。而且，真像李娜讲的，画得相当不错，就是用“才华横溢”这个词来形容也不过分的。这课的内容是用构成练习色彩视觉效果，洋洋天生的视觉平衡能力与色彩搭配能力，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到了放学的时间，家长来接了。李娜偷偷指着一个刚刚进门的男人悄声对我说：那就是洋洋的爸爸。我看见这位爸爸脸上好像挂着一层黑雾，大踏步走到洋洋跟前，又大嗓门喊叫：“走！回家！”扯过画夹，出门时还在孩子脖子后面猛推一把，差一点将洋洋推倒。
我心里当时不舒服极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喊住这位爸爸，问他为什么要对孩子使用这种态度。但又忍住了——我想明天亲自上课，等摸清孩子的情况后再来找他。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在撕破嗓子讲话，都在胡闹，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洋洋——第一个发出喊声的是他，第一个敲打课桌的是他，第一个跳着跺脚的也是他……只要他一带头，一秒钟时间便引起连锁反应。甚至，每次提出讨论话题时，如果我稍稍迟疑一下，不先叫他，他就会跳起来，冲上讲台，拉着我的胳膊让我注意他的话。
我认为这个班必须调整了，而调整的关键就是调整洋洋。下了课，我问李娜老师以前对洋洋都采用过什么办法。李娜说能想到的都试了，全不起作用。
我想这孩子以前一定发生过不平常的事情，这个必须得了解清楚。明天他爸爸来接时我要来谈。
常言说“七岁八岁讨人嫌”，其原因来自自我意识的觉醒。孩子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儿童了，感觉已是大人了，觉得什么都懂，实际上懂得很少，但他不知道。这样，他就会在所有的场合调皮捣蛋，想借此引起他人注意。
但是，洋洋的表现早已超出一般意义上的“讨人嫌”。那么，是不是洋洋在家中、在学校过于欠缺关注，甚至压制过度呢？他是一个强势儿童，活跃、好动、勇敢，很有闯劲，在一个以“听话”衡量孩子好与不好的国度里，这类孩子必然会面对打压。无论老师还是家长，都会严加管束，让他闭嘴，让他别动，吼一嗓子，打一耳光，封住这个喷发着的火山口，让他暂时安静。
因为昨天给我的粗暴印象，我猜想孩子妈妈肯定一副可怜、苦难的样儿。因为在我的学校，从未发现过这样粗暴对待孩子的家长。不管家中怎样对待，人面前，尤其在老师面前，家长一般不会动粗。
所以，在见到洋洋妈妈以后，我便对自己事先的猜想产生了怀疑。为什么呢？因为这位妈妈一看就是一个被丈夫用幸福的营养爱着的女人。平和的表情，温柔的笑容……我想，这样一个女人的丈夫怎么会是粗暴的呢？她眼睛里没有一丝可怜与痛苦，整个人沉浸在幸福之中。
谈到洋洋，她说：“我这个孩子实在太捣了，搞得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说是不是他爸爸经常打他？她说就是，不打不行啊。
对妻子温柔，对儿子粗暴，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儿，我只好说：“明天让你丈夫来接，我要跟他谈谈。”
第二天，我带着孩子画马。不是那种照本宣科式的画，而是先由我在黑板上面画上一匹，再由孩子按照自己意愿自由改造。
结果，洋洋画了匹能够放出火焰的马，画得好极了——马蹄是黑色的，马身是铁锈红，再配上黄中加绿的背景，周围飘着大朵的白云，效果十分高级；小小的马头大大的马身，身上长着一对翅膀；脑袋喷射出熊熊火焰，从桔黄到桔红再到大红渐变；马蹄下面也在冒火……真是太壮观了！
但是，在作画当中，因为丢了个小铅笔头，洋洋便紧锁眉头，焦虑得像是丢了妈妈，仿佛天都塌了，一次一次地喊叫：“谁偷了我的铅笔？谁偷了我的铅笔？……”是那种常人看来特别烦人的表情和神态，我想一般的成人见到这样的孩子，会忍不住想上去打他一耳光的。
所以在快放学时，我特意趴在走廊的窗边向楼下张望——我想知道这位爸爸在没人注意他时的状态。
不长时间，洋洋爸爸进入我的视线，他骑着自行车，脸上笑迷迷的，那种快乐的样子与前天简直判若两人。他在楼梯前面停下，锁上自行车，锁车的时候还在微笑，甚至上楼时还在摇头晃脑。虽然距离太远，听不清，但从嘴形的一张一合估计，他是哼着歌儿在上楼的。上第一层楼脚步很快，还在笑；到了二层，脚步放慢了，快乐的表情渐渐从脸上撤去了；上第三层时，脸色开始沉了下来；走到走廊门口，已经完全阴云密布了。
进了教室，他一脸恶气，开始故技重演。哐地一把扯掉孩子的画夹，并在头上重重推了一把，吼道：“磨啥磨？回！”
当时……当时……唉呀！我觉得这位爸爸酝酿情绪的这个过程，这个本领，而且能把情绪酝酿得这样逼真，一般的电影演员是达不到的，就是巩俐见了恐怕都会吃惊的！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背后，到底包藏怎样的隐情？
我说你先别走，先看看孩子的画吧。你看墙上贴着几十幅画，你儿子画得最棒了，洋洋天赋很高！
他说：“听说你这里能改孩子的毛病，我是让他改毛病的！”
因为话赶话赶得太急，以致我犯了个错误——我说什么毛病？但在他要说时我已经意识到了，赶忙打断：“请你到我办公室来，我要跟你谈谈。”
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发现，洋洋，他的样子就像我们要去商量用什么方式杀他似的，他眼睛里的那种焦虑，让我心颤。我赶紧蹲下来，贴近他的脸，笑着说：“洋洋，老师要向你爸爸讲解你今天画得有多么棒，他还没看懂你的画呢。”
刚进办公室，这位爸爸立刻恢复锁车时的状态，脸上开始笑迷迷了。他的门牙长得很整齐，笑起来十分可爱。也可能，他的可爱与其他爸爸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但因为他在孩子面前太恶劣了，这种对比给我一种错觉，使我觉得他要比其他的爸爸更为亲和。
他的神情感染了我，我也笑起来。我说：“不能在他人面前说孩子的不是，这是家长必须遵守的原则，所以我刚才不让你说。我想避开孩子，与你谈谈他的情况。”
我问怎么个疯？他说，一有外人在场，就闹个不停。还有在学校，经常闹得老师上不成课。老师不止一次告诉我，要我严加管教。我说让你怎么管？他说打。老师说了，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镇住。我跟老师现在都在这样做。我这个儿子呀，绝对不能给他好脸，一给好脸就想上头。
我终于明白这位爸爸为什么要酝酿情绪，为什么每次进来都要摔画夹，都要猛推孩子一把……
他说大概一年。我问效果怎样？他说唉，你都看见了，还用说吗？我说所有的问题都有根源，我想知道洋洋的根源在哪里。他说这个嘛，我也搞不清楚。
我问：“这个孩子主要由谁带大的？”他说我们两口子都带。我说主要是谁？他说我，我爱人是售货员，工作时间不固定；我呢，在公安局刑警队工作，是刑警队长，这种工作忙起来忙得要命，闲起来一点事情都没有。闲的时候，我想锻炼一下洋洋的社交能力，就把孩子带到办公室，有时候别人请吃我也带着。
我心里一紧。根据洋洋的长相，小时候一定非常可爱。刑警队都是些大姑娘小伙子，坐办公室里很无聊，正好来了这样一个小男孩，大家肯定把他当玩具了，都会逗着他玩。因为孩子的爸爸是他们队长，所以对孩子更会逗个不停。在“饭局”那种场合，如果有个孩子，大家怎样对待呢？情况更是不言自明。
这位爸爸说：“到了上学的时候，老师反应洋洋根本无法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无法安静地听课，老在大喊大叫，就一次次找我告状。我以前也当过老师,现在又是刑警队长，很丢面子的！”
我说这是因为以前他被关注惯了，而学校老师不能时时关注他一个人，这种胡闹是想引起对他的注意。
他说有道理，其实当时我也意识到了，只是不太肯定。但我还是采取了一些措施。那时洋洋放学后没地方去，回家我又不放心，还得让他到我的单位来，我就严令所有人不要再理我儿子，谁理我就跟谁急。再后来，干脆不让他来了。要是同事来家谈事，我也禁止搭理洋洋。
我说你想过没有，假如换了你，大家对你非常热情，你也为自己人缘好感到得意。可是突然有一天，发现所有人不再理你了，你会有怎样的感觉？肯定会疯掉！是不是？你会想：我哪儿不好了？是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毛病人家才不理我了？这时候，你就会挖空心思地想招，改变现状，想把人们的注意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比如故意找个借口跟人说话，采取各种方式与人接触，是不是这样？
我说我曾经接收调治过一个患了“学校恐惧症”的孩子，如果哪天逃学在家，他就会用各种招数吸引家人的注意。比如故意让他的妈妈干这干那，给他买这个东西买那个东西。买了回来还不行，又让妈妈跟他打篮球……为什么这样做呢？他在担心家人会因为今天的错误对他有看法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他好了。他是采取这样的方式，试探家人对他“没有上学”持有何种态度，获取家人对他的安慰，更大程度上，是获取对他的关注！他这样一次次试探，反反复复，非常执着。
他说是是，你说的对。现在回想，洋洋的确这样。他在家里看电视，如果我与同事聊天，他就会把声音开得特大，吵得根本没办法聊。一开始，我的态度尽量平和，我说请你把声音拧小一点，我在跟叔叔谈事呢。可他不听，我就自己过去拧小。只一会儿，他又把声音开大了。我还忍耐着，悄声对他说能不能跟爸爸配合一下？爸爸不想当着外人打你。
人说事不过三……的确这样啊！要是洋洋再次把声音开大，大得震天介耳时，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就忍无可忍，是不是？一把将他提起，提到另一个房间，暴打一顿。
这样，同事也觉得非常尴尬。他会想：都是因为我来，人家才打孩子，是不是？所以谈不上两句，就赶紧离开。因为这种原因，来我家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说一直都这样。有一次，家里来人，洋洋他，他胡闹到什么地步呢？开始时大喊大叫，我没理他，他就把窗帘拽下来，用剪刀挖出两个大洞。
学校远离你的视线，现在学校开始改革，一般情况下，老师不敢随便打人。因为你是刑警队长，就更不敢了。这样，洋洋就会更加发奋努力争取关注。越争取越争取不到，越争取不到越发争取，就恶性循环了。
当时啊，在洋洋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已经明确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把自己的精神完全建立在别人对他的关注之上的孩子。而且，我也发现，因为爸爸的突然禁令，给孩子造成了长期的困惑，以致发展成严重的心理焦虑。
洋洋的爸爸问：“那怎么办？老师就是让我严加管教，让我打呀……”
我说你是一名公安，你抓过犯人，有没有拿枪口顶住犯人脑袋的时候呢？他说有。我说请你想像这样一种情景：我的枪口顶着你，让你按照我的命令行事，你会怎样？他说肯定服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说要是把枪拿开，在拿开的那一瞬，又会怎样？他说三种可能：一是老实呆着，二是起来反抗，三是马上逃跑。
我说片面的严厉，尤其是打，造成的后果与你所讲的后两种情形一样，这样做只会使他在你不在的时候变本加厉。
我说这样吧，现在是暑假，连续上课，还有十天时间，我来调整你的孩子。但我需要你的配合。你要做的，只是不再打他，开始对他好，每当他看着你的时候都要朝他微笑，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跟他玩。在班里，我会用我的方式调整他的。如果你不配合我，继续使用以前的方式，赵洋就会在我这里修复家中的创伤，我的调整就会不起作用。
（未完待续，本文为连载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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