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春风沉醉的夜晚

“春风沉醉的夜晚”是娄烨一部电影的名字，这是娄烨拿着一台小型DV机，和演员们一起在南京的街头巷尾“晃”出来的电影。电影中有年轻的秦昊、陈思诚、谭卓，也有当时还不怎么出名的张颂文。他们拍戏时住着地毯都发了霉的便宜招待所，一个个的穿着大口袋的衬衫，里面塞个纸杯子，时不时给自己灌点酒，就这么云里雾里的，拍完了整部电影。

《春风沉醉的夜晚》海报

可就是这么一部云里雾里的片子，却作为2009年唯一一部华语电影提名戛纳金棕榈，并斩获了戛纳金棕榈最佳编剧奖。这似乎也是娄烨的魅力，他让观众一边抱怨要被手摇镜头“晃吐了”，一边小心翼翼地珍惜着每一次在院线看到他的机会；他拍戏时不让演员看剧本、不说戏，沉默到让年轻演员崩溃退组，可几乎所有跟他合作过的演员都还想再跟娄导拍一次戏；他从地下电影开始拍起，执导筒时便仿佛以一个反抗者的身份出场，可是他却常常说，不想要“对抗”，只想要对话，对话没有胜负、没有敌人......

娄烨，这位中国“第六代”导演的领袖人物，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拍电影到现在，在中国电影市场化改革风风雨雨的三十年中，他不断完成着自我的更新与探索，也始终以自由独立却并不偏执的姿态站立在中国电影的土壤之上。他的自我是如此完整，又因为这完整而无比迷人。

娄烨

“固 执”

娄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固执的导演。89年他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本来被分配到上海电视台工作，可是一天班也没去上过，反而自己留在北京，一边帮人拍广告挣钱，一边喊来在大学里认识的一帮哥们儿，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周末情人》。
当时剧组穷到买不起任何多余的胶卷，付不起任何多一秒的场地费。他们只能在开机之前反复计算摄影机的步伐，甚至精准到“摄影师后退着走下五级台阶，再在雨中倒退行走19米，到位之后稳定20秒，再跟拍走向警车”，以此来保证一次通过。娄烨回忆，他喊开机后的那一分多钟，过得像噩梦一样。但是电影拍出来，参与的演员贾宏声、王志文、马晓晴、王小帅他们都说，特别过瘾，就像大家一起开了个大party一样。
相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拍《苏州河》的时候租不起三脚架，只能手拿着摄像机，所以镜头才那么“晃”，拍到一半资金链断裂，娄烨的大学同学，也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人耐安就跑出去拍电视剧，挣来的钱送到组里帮他们维持“生计”，自己还得在电影里面演个角色，这才紧紧巴巴地把《苏州河》拍完。
那时，已经是娄烨拍电影的第十年了。

《苏州河》剧照

后来《苏州河》在荷兰鹿特丹电影节上出了名，他终于不用再那么担心资金的时候，又陆陆续续出现了新的麻烦。2009年拍《春风沉醉的夜晚》（后称《春风》）时，他还没有获得公开拍片的许可，用不了大机器，只能继续用手持DV机。很多场景需要拍摄申请的时候，他们就装成拍电视剧的去跟人家谈。
可是，娄烨事后回忆，拍《春风》前后的那五年，是他最没钱、最惨，却最自由快乐的五年。

“城 市”

《春风沉醉的夜晚》也是娄烨第一次在南京取景拍摄的电影，对这座城市熟悉的观众一定能为电影中那些逼到眼前的熟景而惊喜——姜城和第一任恋人跳广场舞的地方在四牌楼附近的和平公园，家则住在下关附近的江边，他常去的酒吧是广州路上的宝莱纳啤酒花园，和罗海涛、李静碰头的地方，是新街口现在还很热闹的时尚莱迪......
我们不能不暗自感叹娄烨的高妙——他并没有选择诸如夫子庙、中山陵这些声名显赫的名胜古迹，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再日常不过的普通地方，这却恰恰和电影的主题构成了呼应，他想要表达的，本就是那些社会中最为微小的边缘个体所经历的爱恨纠葛，以及他们为之做出的，对自己而言算是惊心动魄的选择。

《春风沉醉的夜晚》剧照

但是，即使是日常场景，娄烨也并非随意取用。它们并没有向你宣告“我是南京”，可是即使是一个对这座城市不太熟悉的观众在看《春风》时，也差不离地能猜到——“这大概是在南京拍的吧”。这也是娄烨的用心。他在一次采访中说，他很喜欢南京这座城市，因为它既不是北京那样的政治中心，也不是像上海那样的商业中心。它介于中国的南方和北方之间，成为了一种“灰色的支撑”。

而这部电影的情绪内核，恰是那种南京早春时动辄半月不见晴的灰。比如，李静在男友罗海涛和姜城确认关系后，与他默默走过玄武湖边的台城，这是一段看似不打眼，却在城市与湖山的边界上兀立的青灰色城墙。“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彼时电影中的台城也是大雾弥漫，男友和另一个男人生出“耻辱”的关系，李静心中万千悲怆却无可挥洒，是去是留，是争抢还是成全，也不过在她一念之间。

李静（谭卓饰）和男友罗海涛（陈思诚饰）在台城上

当然，还有南京那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娄烨在这部电影的剪辑中加入了几处郁达夫、朱自清、严蕊的散文和诗词段落，整部电影如此制作就像是一幅中国古典的山水长卷，这是对南京诗性气质的暗中回应，却也同时扭住了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
开篇引用郁达夫《春风沉醉的夜晚》选段自不必说，是为了体现姜城和有妇之夫的爱与烦闷，在影片的最后，姜城看出李静心中悲苦，在他们三人的关系中最终选择放手。回到南京后，他在脖子上纹了一朵莲花，画面中出现严蕊的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但再仔细看，他纹的却是一朵并蒂莲。那大概也是独属于一个南京人的温柔慈悲。十朝旧都，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舍不得又能怎样？它早已在历史辗转的疲倦中学会了淡泊与成全。

姜城（秦昊 饰）离开罗海涛后在身上纹了一朵莲花

这也是娄烨的好。与同为第六代导演的贾樟柯专注于山西大同，王小帅专注于三线城市不同，娄烨的镜头扫过了中国许许多多形态不同的城市，但是城市的面相千千万，娄烨却总是善于拈取那缕最为适合的气息作他电影的注脚——拍《苏州河》，就选上海边缘的苏州河那些漂泊无根的做梦人；拍《推拿》，就选在现代化脚步中慌乱错拍却温柔犹存的南京；拍《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就选权力最为错综复杂，资本血液最为贲张的广东城中村......到了最后，所有的城市都打上了“娄烨”的印记。因为他并非对城市风光单纯借取，他对城市的选择，本身就代表着自己对于中国九十年代后社会发展中错乱现实的思考和反省。

“爱 情”

在观看娄烨的过程中，我们总觉得无法为每部电影找到一个最确切的主题，或许《苏州河》是在讨论“爱”的真与幻的残酷辩证；或许《春风沉醉的夜晚》是在展现每个人为情欲所做出的选择与承担的代价；或许，《推拿》是在向我们宣称，在那个并不纯粹的黑暗世界里依然存在对于爱情的最原始的渴望......但是，它们好像又不仅仅是这些而已。娄烨是复杂的，或许这是因为他往往企图描绘生活本身，而真实世界注定是复杂和不确定的。

可这也恰恰是我们喜欢娄烨的原因，我们喜欢的，或说我们企图维护的，正是娄烨导演那种叙述真实的电影精神。

娄烨在片场

娄烨说过，他拍的所有电影都是爱情电影。但这爱情并非是鲜花和巧克力，它是怀疑、是背叛，是极端疯狂的渴求、是权力交易中肮脏的砝码......“爱情”没有定义，它没有一成不变的姿态，所以它也能永远随着现实的波动变幻自己的形状——爱情的形状就是现实的形状。

这也是他喜欢郁达夫的原因，他之所以选择郁达夫的同名小说《春风沉醉的夜晚》拍成电影，也是因为在那个文学作品不以“爱”为轴心的时代，郁达夫敢于抛开宏大的叙事，开始探索一个零余者的爱与苦闷，并以此来迫近最细腻的现实世界。这恰恰与娄烨相似——他也始终通过描绘那些微小个人的爱欲与身体，为观众营造出一场场有关真实的梦境。

《春风》中对郁达夫《春风沉醉的夜晚》的引用

而不知不觉，娄烨的这场梦已经做了三十多年了。娄烨导演为了它付出了许多艰辛和努力，我们应当感到幸运，因为我们还有机会进入这个梦境。

这对于电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十一月，是先锋书店的店庆月。今年的店庆，我们把主题选定为“向艺术致敬”。向艺术致敬，正是向艺术世界背后的创造力、突破常规的可能性，以及艺术家们诚实地描绘世界、表达自身的非凡勇气致敬。而电影作为一门年轻的艺术，正在用它独一无二的表达魅力承续着艺术的梦想与生命。
所以，在这个月，我们和娄烨导演一起，推出了“春风沉醉的夜晚”主题盲选。娄导说过，“我一直认为电影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什么都可以违反，什么都可以打破，我只选择能准确表达我精神状态的任何东西”。所以我们也想用这份盲选来祝福你，祝你拥有更多的力量和勇气，来回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此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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