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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俊 | 毛尖:不是茶叶,是鲁迅

吴俊 論評說小 2023-08-28

三 栖 专 栏


毛尖:不是茶叶,是鲁迅


吴俊


毛尖曾是我的华东师大同事,更早她是我的同门学长王晓明教授的博士生。不太清楚我和她该算是个啥辈分。虽有亲缘,但我迄今没有证实或问起过,毛尖是本名还是后起的笔名。现在一说到毛尖,我的第一闪念还是和许多人大概一样,想到的是一种茶叶,据说以产于河南信阳的为最有名。如果说有一个叫毛尖的写作者,天下就只有一个毛尖。就像只有一个鲁迅。而且,谁敢说自己是鲁迅第二?


话说得似乎有点不伦不类,奇技淫巧很毛尖。先不置辩。“三栖评论”专栏到了这一期,就是一年的收场了。我的主持想法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第五期请孙郁教授支持时,这种改变——更应该说是一种觉悟,已经在当期主持人语中简单说过,本栏不再拘泥于学者批评家的多栖写作,而直接就文体本身的交叉汇通、跨域新创为瞩目视野。于是,专栏主人的身份随之放开了,写作文体也没了范围限制,真做到了“破戒”和“无界”。久之,其实就成就为一种自立门户、自我作古的新宗。新宗无不由破立而成。白话文新文学以来,开宗立派最著者,无过于鲁迅。大宗如小说、杂文,次则可能是所谓散文诗之类;小说中又有旁枝逸出,如历史小说(但《故事新编》并不同于惯常历史小说,且常让我犹豫可否视作叙事散文),另外散文中如《朝花夕拾》又像是小说或回忆录、非虚构?这是从文体基本面相上看的。若从内涵、主题、人物等论,则乡土、儿童、女性文学之类,数量更甚矣。所以,大作家几乎就一定会是个文体家。今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去世85周年,盖棺论定而欲罢无能,但文体家的贡献该是没法质疑的。这和我现在要谈的毛尖就很像了。毛尖活过了、也火过了鲁迅。


我从这次文章里才第一次知道了,毛尖和我近乎是同龄人。因为她写到了少年时读的手抄本经历,居然连作品名称都和我中小学时读到的一样,《第二次握手》《少女的心》《一双绣花鞋》,亲切无比。而且我和她都有续写手抄本的经历。她提及的读书写作生涯中的人物,多数也是我在沪上常有交往的故友旧识,此刻更令我深陷回忆——我将快要回到我的这种回忆中的生活之中了。但让我想到要请毛尖做“三栖”主人的缘由或冲动,只是她的文章。我对她说,你和其他所有的作家、学院学者不同,既非职业作家,又不是学术文章外的兼顾创作或多文体写作,“你一直就是文体贯通、打破文章界限、学术文学相融、反学院学术八股的学术趣味、人生体验、现实投射,就是文体创新和写作者的思想贡献……很值得大家谈谈”。我想把她和郭德纲区分开来,郭的贡献已经划时代了。毛尖还毕竟不是“卖笑”。她好像是被我说动了。屈尊降贵慨然赐稿。当然,没有说辞乱坠,主持人也是做不长的。


重要的是从鲁迅到毛尖的文章文体创新之路,这会是一个严肃的文学史话题。刚开始,我自己也一惊,继而怀疑,把毛尖和鲁迅相提并论,实在有点不正经了,太毛尖。到底辱没了谁?但我知道,自己提出的是一个严肃且真诚的问题,如果说乍听之下有点意外或惊人,还有人甚会不屑的吧?请谅,且慢。我要分说几句解释。


鲁迅文体创新不在少数门类,但最被高评的一般说是他的杂文,略次是散文诗。估计前者量大,后者仅见一册而已吧。原因何在?我仅从文体形式上判断大概,这两种文体都是前无古人的自创新制而成大观,继而更为此后文学史一派文体的宗主。好像要比小说诗歌美文之类,文体上更加无所依傍。抽象地说,杂文散文诗,是一种新创的跨域、边缘、无界的独立文体,面世之后,你是没法用传统文体眼光打量和评价它们的。这类文体现象的案例也许不在少数,但百余年间,成就自身历史的寥寥无几吧。换言之,边缘文体最终成为文体主流,创新之功显然尤甚于传统文体的改良维新。对此,我在文体创造的意义上,以为鲁迅在杂文散文诗上的贡献,要高于《呐喊》《彷徨》的小说。您不同意?我也不怕和您辩论。极端之说必有其主诉的道理。我要强调的是,文体新创的革命性往往多在边缘地带才易成功。这符合一条成功的铁律——走阻力最小的路线。否则,在主流文体中心搞革命,就形同“文体政变”了。如较早先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之流,以作品论,文学史上留下个概念说法而已,毕竟难成典范,成就大功的还得等候胡适鲁迅之辈的崛起。新文学家既是创新者,也是顺势而为一役毕全功的便宜人。这里再看鲁迅的文体创新,越发见出他的不凡和杰出了。文体全域的创新,百余年来,鲁迅一人而已。


至少到目前为止,毛尖还比不上鲁迅,但也有可比之处。我就要拿来比一比了。这就是毛尖在边缘文体上的几乎是当今世不二出的新文体文章贡献。她的专栏文章、影评、随笔、学术论说或时评议论之文,性质、内容、写法杂交乱生,不知其体何在。若要追其文体由来,只知有母,焉知其父;只有毛尖自家一人暗暗明白笔下情种所由何来。读她本栏的自述,当可有所了然。这正是鲁迅杂文来路的情形了。鲁迅杂文偏向于社会批判和思想交锋,属于强攻一路。毛尖之文——抱歉,我还没能力命名,有机会请教理论大师陈晓明教授——姑名之曰“毛尖体”,更倾向于游走边缘的戏谑——集严肃和审美一体的文体新制。她的严肃性,我以为不让鲁迅的杂文,包括她的学术之文,人或看不透她的社会情怀。审美性则自我取法为多,中外古今、纸媒网络、男人女人双性人,嬉笑怒骂真假不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眉来眼去转身补刀,采阳补阴皆入彀中。“毛尖体”由之姗姗炼成。貌似闲文,放笔乱弹,故作惊人之语,实在如鲁迅之“有慨而言”——《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严肃至极,悲凉至极,睿智洒脱至极,幽默俳谐至极。毛尖纵使比不上啊也相近。“毛尖体”和鲁迅杂文,一脉贯通的是文体上的美学趣味和修辞策略。所以,本文题义正在此。似茶闲文,追笔鲁迅。这是“毛尖体”的真义要谛。但也有一险:鲁迅雄浑正派可学,断不致招引下流;“毛尖体”文气亦正亦邪,凌厉机锋混藏在俏巧妩媚、嘻笑逗引之中,却是学不得、太危险。无万丈豪情,不留神就成“小三”行径,上位不及反落轻浮。这世道,写作出轨也是一条险路。


毛尖辛苦了!有朝一日,江湖行走审美疲劳,曾经沧海无妨知难而退。且歇脚喝茶。鲁迅喜茶不在嗜酒之下。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
本文刊于《小说评论》2021年第6期“三栖专栏”,原创内容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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