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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大员工的自述:我为集团输血,我被集团抛弃!

每人作者 信托圈内人 2022-07-18
本文来源于每日人物,作者邬宇琛


“宇宙房企”恒大的风波还没停下。


9月起,恒大财富出现兑付问题,尽管董事长许家印安抚投资者称“恒大财富的投资者不能一无所有”,但爆雷已成事实。


丑闻也从内部流出,在恒大财富执行董事杜亮被曝提前兑付后,恒大最终承认多达6名高管提前兑付。最近的消息是,恒大在出台了三种兑付方案后,已经启动了实物资产的兑付方案。


这场风波来得突然,却有迹可循。在公众能够知晓的A面里,恒大的业绩疯狂。公司去年的销售目标达到了7232.5亿元。不过,巨大的债务阴影同时笼罩着恒大。踩中“三道红线”,借壳上市失败。恒大企图自救,将恒大汽车等资产出售,最终也没能阻止火线引燃。


沿着时间线看,一些明确的答案是可以被找到的。不过值得深思的是B面。在恒大的内部,一侧是考核和全员营销的重担,一侧是丰厚佣金和钱从天降的快感。“像水纹一样,从内到外”,一名熟悉恒大的人士对每日人物这样说。高速下坠的过程里,恒大的员工经历和见证了什么?漩涡中心的人是如何看待这场前所未有的危机的?为什么这场风波最终也波及到了“自家人”?


每日人物分别找到分别在恒大财富和恒大地产工作的两名员工,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文 | 邬宇琛

编辑 | 楚明

运营 | 月弥

 



溃败有预兆,但没能抵挡狂热




方蕙 30岁 某二线城市恒大地产策划



1


30多万元消失了,我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6月份的时候,一个和我交好、知晓公司内部情况的销售负责人告诉我,恒大快不行了,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恒大金服(恒大财富)的投资顾问,问是否能够兑付,哪怕是本金也好,我可以不要利息了。我还记得他态度特别强硬,“公司的资金是完全能够向投资人兑付的”。

 

不久之后,恒大财富就爆雷了。

 

现在回想起来,失去是有预兆的,尽管预兆并不在恒大财富发生。我进恒大比较早,在2017年的9月,所在的是策划营销岗。这个岗位需要给地产楼盘做活动、投广告,是个花钱的岗位,正因如此,我也能直观感受到恒大有多缺钱。

 

我还记得2017年,恒大对营销费用是不设限的,一年之后,营销费用开始被限制为楼盘销售额的百分之一点多。去年这个数字变成了千分之四,捉襟见肘。到了今年6月,营销就不再被允许花钱。

 

对于营销的供应商——一些物料、活动公司,我们结款一直都不会给现金,而是给“商业承兑汇票”(商票)——银行基于对恒大的信任,愿意帮恒大托底,一年之后,这些供应商可以拿着这个商票去和银行换现金。但到后面,我们已经没有钱给他们了,所以只能将这个商票兑现的期限再延长。

 

开商票一般都是针对10万元以上款项的合作方,那么只有10万元以下的小额合作方的钱怎么结?从2018年开始就只能排队结款了。我记得一个2018年开盘的楼盘,广告款也才2万元以内,到现在也没还。

 

缺钱,非常的缺钱,很缺很缺很缺钱。“认筹折扣房”的活动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开始的。

 

2020年初有疫情,房地产行业很萧条。恒大推出了一个员工认筹房的活动,它把恒大的房子打了68折吸引员工入场,只需要5000元的认筹金就可以认筹房子。认筹只是开发商对买房资格筛选的一种手段,这套房子要是最后被买下来了,5000元的认筹金能按1万元返还;没认筹上,认筹金还会退还。有一种情况是,如果认筹成功之后,把房子推荐给客户购买,那么自己相当于通过认筹,赚了5000元,而且自己还能有推荐卖房的佣金,在房款的2%左右。除此之外,恒大还会再给1万元的现金奖励。

 

这个活动不是强制性的,但是吸引力十足啊,当时听说深圳和北京这些一线城市的员工会疯狂推销房子。

 

“全员营销”大家都是知道的。在特定的“全员营销月”,恒大所有员工都要参与到销售中。我们原来卖房的佣金只有1%,但2019年后,佣金比例莫名其妙被提到了2%。这样一来,员工会觉得这个钱很好赚,于是拉动自己的亲戚朋友来买房,能挣个几万。2020年年初的那次认筹活动,我和五六个同事一起认筹了十几套房,我一个人就认筹了2套。

 

认筹一套房需要提供一个身份证,所以我借了我表妹的,她25岁,手机操作得比较利索,对接收验证码等认筹流程更上手。之前也有亲戚劝我说,借身份证认筹风险太大,会信息泄露,况且现在买房资格很宝贵的。但一般家里人也会借,我大部分亲戚还是很信任恒大,毕竟是世界500强嘛。

 

认筹了之后,我就托了一个销售帮我把房子卖出去了。到2020年4月份的时候,认筹金就还给我了。因为认筹了2套房,所以最后除卖房的佣金外,我还挣到了1万元。当时公司还是很守信的,我觉得这也让员工对恒大的财务状况产生了一定的误解:疫情期间房地产那么低迷,只有恒大一家的“狂销几千亿”。

 

那年4月份,恒大又推出了第二波的员工认筹折扣房的活动,不过我没有再参加,第一波的优质房源被挑完了,第二波剩下的没那么好。


▲ 湖北宜昌,恒大认筹活动现场的人群。图 / 视觉中国




2


恒大整体性的资金紧张,没能抵挡住员工的狂热。

 

到了2020年年底,恒大又推出了一个员工内部的抢房活动,这次,所有房源都在销售的基础上打7折。不过房源的信息是被封锁的,在抢购当天才能看到。抢房的过程就像“双11”,抢了商品放购物车,然后下单,3天之内把房子的全款付了。和认筹折扣房的活动相似,一个人也有机会买很多套房,但是认购协议只能挂在部门中层领导的名下。并且这次活动同样有认筹金,是5万元。

 

我们部门所有人都参与了这次活动,大家都很激动,活动一出来,都跑去部门领导那里问房源的信息,问什么价格。房源信息虽然理论上被封锁了,但是领导电脑里是有名单的。领导也很欢迎,挪开位置把电脑屏幕对着大家。

 

我抢的那个地方有地铁,有商业,周边非常便利,核心板块。一个40平米左右的公寓。

 

现在想起来,整个过程有很多缺漏,员工几乎没有问任何与这个房子有关的问题。抢购那天,房源几乎在放出10秒内就消失了,抢到了以后马上就要签认购协议,电子版的,名字只能签领导的。事实上,后来有很多没抢到房子的人反映,他们交的认筹金5万元一直没有退还。

 

抢了房子的第二天晚上我就把全款打进指定账户了,不过这个账户不是政府的监管账户。加上我的认筹金,我打了22万元。我最近才知道,如果钱没有打进监管账户,房子不能被保证是自己的。

 

我自然也没有想着把这套房子握在手上。今年三四月份,我们这里的公寓市场开始降价,我觉得环境不好,就想卖掉,跟销售商量。销售说,现在客户没这么多。我想,实在不行就自己拿吧。

 

8月初,我问销售,能开始走网签流程了吗?他告诉我,政府已经把恒大的网签都停了。


▲ 广东广州,恒大集团开发的地产项目。图 / 视觉中国


 


3


我和一个销售的领导关系特别好,他经常会和我说一些公司的情况。6月份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压力特别大,总是跟我念叨,“公司快不行了,我也快不行了”。

 

他告诉我说,因为现金短缺,公司给每个销售负责人下了回款任务。这里的“回款”的方法有几种,比如提前回款,有客户买了房子后还有50万的房款没有付完,让客户提前付,给它打个折,优惠5%-10%。他说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疯狂地喝酒应酬,想办法要钱,如果完不成任务就会降薪降职。

 

有个很讽刺的事情,我听说,恒大地产的资金部5月份还发了一大笔奖金,一个普通员工有拿20多万元。我那个销售岗的领导觉得非常不公平,回款都是他们那输送的,奖励却给了资金部。

 

关于恒大财富——矛盾爆发的中心,这名销售负责人也告诉了我一些信息。任务在销售部门是层层传递的,压力当然也大。他告诉我,他会发动底下的置业顾问去卖恒大财富的产品,主要是针对业主,发动亲戚好友,或者是自己买。如果没有达到任务,就要做检讨。有一天,他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做了15分钟的检讨。“我丢脸了,我没有完成任务。”那天晚上他就自己掏了10万元买进恒大金服。

 

其实大家都不愿意主动往恒大财富投钱,但如果当周部门有指标,几个人就会凑钱买。我把钱投进恒大财富则是自愿的,没有被要求强制购买。2020年底的一周,我们部门的领导有恒大财富的任务,我手上正好有现金,就投进去了10万元,产品名字是恒中锐享HZRX030600,算是帮领导完成了任务。当时我觉得恒大还风平浪静,没有想太多。

 

但最后就是爆雷了。我买的那栋公寓只建了4层,离封顶还有很远的距离。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那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工人,我以为是因为过节大家都放假了。后来,我去问销售负责人,他告诉我,恒大已经没钱给他们完工了。

 

当时买房的时候借了老公家里十几万,事发以后老公要我把钱退回来,我告诉他没办法,他说我骗他,那以后他再也没过问这件事,只不过电话也不给我打了。

 

唉,现在觉得整个公司都乌烟瘴气,恒大辜负了我们的信任。


▲ 员工把钱投进恒大财富。图 / 受访者提供



从归属恒大,到被恒大辜负




程雨 25岁 某三线城市恒大财富HRBP



1


爆雷是怎么被感知的?

 

我入职以来,时不时就会遇到有人成群结队到楼下维权,大多数都是农民工或者施工方。起初我探出头观望,凑了几次热闹后便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但9月8日那天,大家知道事情不妙了。公司楼下来了很多穿着西装的人维权,这件事情不简单,楼下的人明摆着是自己人。

 

那天内部有消息说,公司裁了很多人。不过这次裁员没有波及到恒大财富,我们需要和客户继续保持联系。区域分部的副总告诉我们,如果当晚还是无法兑付,那就是爆雷了。

 

当然最后也没有兑付。爆雷后有同事跟我私下说,“我本来想要一辈子待在恒大的”,其实我们都是这么想的。晋升机制透明,工资收入可以越来越高,团队氛围还好,轻松又快乐。现在,这些都一夜之间消失了。

 

我来恒大才半年,甚至还没转正,之前一直在券商工作。今年3月,我来到了恒大财富。当时,我的判断是,这里的发展一定要比券商要好。因为恒大是个大企业,世界500强里的100多名,而且这里的收入给得也很高。具体不能透露,和券商比翻了有一倍。

 

我是HRBP(注:人力资源业务合作伙伴)。我不但需要处理人事,还需要对投资顾问的业绩进行督导,推动投资顾问去完成他们的业绩。

 

在恒大财富,销售目标和职级是挂钩的。投资顾问有10个职级,最低职级的投资顾问需要完成1个月100万元的销售目标。而职级对应的是员工的底薪,销售目标为100万元的投顾(投资顾问),底薪为4800元;销售目标为200万元的投顾,对应的底薪是5700元。

 

1个月卖出100万元听上去很难,其实一点也不。我们一期产品10万元起投,募集不会超过2000万元。恒大总部会给投资顾问足够的资源。“资源”指的是来自恒大其他集团的员工,比如地产、房车宝。他们也被下了销售恒大理财产品的任务,一旦卖出恒大的理财产品,销售额也会算到投资顾问的头上。

 

这对于其他集团的员工来说并非不公平,他们在把销售单挂靠到恒大财富的投资顾问头上时,自己也会拿到佣金。某种程度上,这是对等的。

 

当然,除了针对投资顾问个人的销售业绩,恒大还给每个部门定了指标。像我们分部,最近一个月接到的任务,是销售额达到所有投资顾问的2倍职级目标,这意味着每个人都需要把业绩翻一番。

 

怎么翻倍呢?只能自己投进去呗。这倒不亏,我们自销单的佣金都是要比推荐单更高的。推荐单就是其他集团员工挂靠到投资顾问头上的单子,自销单就是靠投资顾问自己推销出去的单子,给家属买或者给自己买也行。提成会浮动,10万元的推荐单,佣金在300-500元,自销单的佣金则是销售单金额的1.28%,比如买了10万元,则可以拿到1280元的提成。

 

对于HRBP来说,我们不需要像投资顾问一样做业绩。但这些投资顾问如果完成了部门任务的60%,我也能在当月拿到800-1800元的奖金。


▲ “世界500强”曾是许多人信任恒大的理由。图 / 视觉中国


 


2


为什么我们喜欢恒大?

 

坦诚说,恒大财富和其他集团不太一样。一个星期7天里,我们会有5天的营销会。在会上,公司会给员工们传达一个观念:恒大财富是给恒大输血的部门,恒大需要我们来给钱,而且恒大财富也是许家印的全资子公司,他会对恒大财富负责。所以恒大财富的地位,其实在恒大所有集团里算比较高的。我们也坚信,除了地产以外,汽车、或者其他业务倒了,恒大财富也不会倒。

 

恒大财富的员工真的对恒大有归属感。在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我和上下级的关系都很好。当房车宝、物业、地产的员工被领导强制贷款办理财产品的时候,恒大财富的员工不必遭此困扰。我了解到的是,其他集团的离职率特别高,但是恒大财富的离职率低得多。

 

说白了,收入真的很高。对于我们来说,最爽的是“全员营销月”,这个理应负担超重的时期,源源不断的单子会从其他集团飘来挂靠给恒大财富的投资顾问。

 

7月份正好有一次全员营销,我记得那一个月里,恒大物业被下了一周9个亿的任务,这些任务最后都会挂到恒大财富的投资顾问身上。在全员营销月里,我们这边投资顾问一个月到手差不多4万,多的可以挣十几万。这个钱不需要自己去挣,别人会帮你挣。钱像大风刮来一样。我自己也能拿到1800元的提成。

 

正常情况下,我们的工作只需要早上打卡,下班是不用打卡的。对于投资顾问来说,打完卡开完晨会,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说露骨一点,想去哪玩去哪玩,只要有单子来,把它签了就行。大部分业绩都很难完成,但你想,如果是全员营销月你能拿10万,可以休息好几个月不上班了。


▲ 图 / 韩剧《沉默警报》截图

 



3


我不像投资顾问那样需要做业绩,挣不到像他们那么多的钱。但对我来说,有一项别人没有的特权。我能够看他们报单的后台,叫“恒财助手”,每天都会有专人在上面发布当天的兑付信息:今天兑付x个亿,明天准备兑付x个亿。入职以来每天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这个理财产品是稳定的。

 

再加上收益确实比较高。今年7月份,恒大推出了一个13个月的员工理财产品,年利率11.5%。这种机会每年只有1-2次。我想着手上正好有10万,所以我就投进去了。

 

我当时说想买,很多投资顾问都很开心来找我,想我把这个单子挂靠给他们,我最后选了一个和我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让她带我去银行打款,这个钱流入的不是恒大的账户,是一些和恒大有合作的公司。

 

一直到8月底,“恒财助手”突然说系统要维护,暂时不能买理财了。大家没把这个当回事儿,这几天都玩得很开心。但9月初,系统还在维护,我们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种情况之前从没有发生过,最多就是凌晨系统升级。

 

而且在恒大财富,每个月的第3天是要“破0”的,意思就是这天必须开出一单。但系统还在维护。在那前后,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公司不能兑付了。其实我还是有点不相信,这么大个公司,世界500强,负债虽然很多,但是资产肯定也有很多。

 

事发之后,很多客户跑来办公室跟投资顾问说,“你当初说这是绝对安全的!”投资顾问确实也买了,也是受害者。我作为后勤,好在没有过多卷入与客户之间的关系里。最近的话就一直忙着维权吧。9月13日,恒大公布了三种兑付方案,我作为员工而言觉得一个也不靠谱。

 

目前还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一直维权。


▲ 图 / 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截图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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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印发《淮河生态经济带发展规划》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昨晚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中西丝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①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我立的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滑腻可爱了。


①细雨如牛毛,扬州称为毛雨。


这是在花园里。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有都带了黯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


大约也因那濛濛的雨,园里没了秾郁的香气。涓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园外田亩和沼泽里,又时时送过些新插的秧,少壮的麦,和成荫的柳树的清新的蒸气。这些虽非甜美,却能强烈地刺激我的鼻观,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我终于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于是为歌所有。此后只由歌独自唱着,听着;世界上便只有歌声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第48页。他的意思可以见了。


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一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①


①画题,系旧句。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就是所谓软金钩么?"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月,淡淡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从帘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致。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红艳欲流;黄色的雄蕊历历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着妖娆了。枝欹斜而腾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儿半睁半闭的,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缩着颈儿睡了。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么来着?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儿么?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不,不,不,您得到帘下去找,您得向帘中去找——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


我拚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活,故精彩足以动人。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我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细写出,以志这一段因缘。但我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那也只好由他了。


1924年2月1日,温州作二 绿


我第二次到仙岩①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①山名,瑞安的胜迹。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2月8日,温州作。


三 白 水 漈


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漈。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细了。有时闪着些须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縠",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帖帖的缩回来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微风想夺了她的,她怎么肯呢?


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3月16日,宁波作。


四 生命的价格——七毛钱


生命本来不应该有价格的;而竟有了价格!人贩子,老鸨,以至近来的绑票土匪,都就他们的所有物,标上参差的价格,出卖于人;我想将来许还有公开的人市场呢!在种种"人货"里,价格最高的,自然是土匪们的票了,少则成千,多则成万;大约是有历史以来,"人货"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鸨们所有的妓女,由数百元到数千元,是常常听到的。最贱的要算是人贩子的货色!他们所有的,只是些男女小孩,只是些"生货",所以便卖不起价钱了。


人贩子只是"仲买人",他们还得取给于"厂家",便是出卖孩子们的人家。"厂家"的价格才真是道地呢!《青光》里曾有一段记载,说三块钱买了一个丫头;那是移让过来的,但价格之低,也就够令人惊诧了!"厂家"的价格,却还有更低的!三百钱,五百钱买一个孩子,在灾荒时不算难事!但我不曾见过。我亲眼看见的一条最贱的生命,是七毛钱买来的!这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卖七毛钱,也许不能算是最贱;但请您细看:将一条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银元各放在天平的一个盘里,您将发现,正如九头牛与一根牛毛一样,两个盘儿的重量相差实在太远了!


我见这个女孩,是在房东家里。那时我正和孩子们吃饭;妻走来叫我看一件奇事,七毛钱买来的孩子!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条凳上;面孔黄黑色,但还丰润;衣帽也还整洁可看。我看了几眼,觉得和我们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异;我看不出她的低贱的生命的符记——如我们看低贱的货色时所容易发见的符记。我回到自己的饭桌上,看看阿九和阿菜,始终觉得和那个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毕竟发见真理了!我们的孩子所以高贵,正因为我们不曾出卖他们,而那个女孩所以低贱,正因为她是被出卖的;这就是她只值七毛钱的缘故了!


呀,聪明的真理!


妻告诉我这孩子没有父母,她哥嫂将她卖给房东家姑爷开的银匠店里的伙计,便是带着她吃饭的那个人。他似乎没有老婆,手头很窘的,而且喜欢喝酒,是一个糊涂的人!我想这孩子父母若还在世,或者还舍不得卖她,至少也要迟几年卖她;因为她究竟是可怜可怜的小羔羊。到了哥嫂的手里,情形便不同了!家里总不宽裕,多一张嘴吃饭,多费些布做衣,是显而易见的。将来人大了,由哥嫂卖出,究竟是为难的;说不定还得找补些儿,才能送出去。这可多么冤呀!不如趁小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做个人情,送了干净!您想,温州不算十分穷苦的地方,也没碰着大荒年,干什么得了七个小毛钱,就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小妹子捧给人家呢?说等钱用?谁也不信!七毛钱了得什么急事!温州又不是没人买的!大约买卖两方本来相知;那边恰要个孩子顽儿,这边也乐得出脱,便半送半卖的含糊定了交易。我猜想那时伙计向袋里一摸一股脑儿掏了出来,只有七手钱!哥哥原也不指望着这笔钱用,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完事。于是财货两交,那女孩便归伙计管业了!


这一笔交易的将来,自然是在运命手里;女儿本姓"碰",由她去碰罢了!但可知的,运命决不加惠于她!第一幕的戏已启示于我们了!照妻所说,那伙计必无这样耐心,抚养她成人长大!他将像豢养小猪一样,等到相当的肥壮的时候,便卖给屠户,任他宰割去;这其间他得了赚头,是理所当然的!但屠户是谁呢?在她卖做丫头的时候,便是主人!"仁慈的"主人只宰割她相当的劳力,如养羊而剪它的毛一样。到了相当的年纪,便将她配人。能够这样,她虽然被揿在丫头坯里,却还算不幸中之幸哩。但在目下这钱世界里,如此大方的人究竟是少的;我们所见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她若卖到这种人手里,他们必拶榨她过量的劳力。供不应求时,便骂也来了,打也来了!等她成熟时,却又好转卖给人家作妾;平常拶榨的不够,这儿又找补一个尾子!偏生这孩子模样儿又不好;入门不能得丈夫的欢心,容易遭大妇的凌虐,又是显然的!她的一生,将消磨于眼泪中了!也有些主人自己收婢作妾的;但红颜白发,也只空断送了她的一生!和前例相较,只是五十步与百步而已。——更可危的,她若被那伙计卖在妓院里,老鸨才真是个令人肉颤的屠户呢!我们可以想到:她怎样逼她学弹学唱,怎样驱遣她去做粗活!怎样用藤筋打她,用针刺她!怎样督责她承欢卖笑!她怎样吃残羹冷饭!怎样打熬着不得睡觉!怎样终于生了一身毒疮!她的相貌使她只能做下等妓女;她的沦落风尘是终生的!她的悲剧也是终生的!——唉!七毛钱竟买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躯竟抵不上区区七个小银元么!生命真太贱了!生命真太贱了!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运命,真有些胆寒!钱世界里的生命市场存在一日,都是我们孩子的危险!都是我们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这是谁之罪呢?这是谁之责呢?4月9日,宁波作


原载《我们的七月》


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来杭,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领略先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坚留和劝说(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两个军弁是例外。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我区区或者可充个数儿,--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又忝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消说得,都到了轮船里去了!士大夫虽也擎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但千虑不免一失,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顽意儿骗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而光彩已减少许多!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而国粹将亡的呼声,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呜呼,是谁之咎欤?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虚此一行。但从那里下手呢?这可有些为难,踌躇之间,恰好来了一个女人。--我说来了,仿佛亲眼看见,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来了,是在听见她尖锐的语音的时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第二要怪那袭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有两丈远,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且慢,这样左怪右怪,其词若有憾焉,你们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样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约略的看来,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至于尖锐的语音,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的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却又另有缘故。在那语音里,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议;她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来,(因前面太挤,实无他故,合并声明,)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船家拦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脸皮,大着胆子,慢慢的说了那句话。她随即坐在原处,而批评家的议论繁然了。一个船家在船沿上走着,随便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错。做秤钩的也是铁,做秤锤的也是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的,于是众喙都息,这便成了定论。至于那女人,事实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难鸣,或者她饱饫了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鸣了罢。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而撑船经商者流,对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这样详明,也着实亏他们了。中国毕竟是礼义之邦,文明之古国呀!--


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是带着男人来的。--呀,带着男人!正是;所以才祸不单行呀!--说得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在黑暗里隐隐露着一张白脸;带着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们的规矩,要将这一对儿生刺刺的分开;男人不好意思做声,女的却抢着说,我们是一堆生①的!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说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说: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说:一堆生的!有的嘲讽的说:哼,一堆生的!在这四面楚歌里,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也只得服从了!妇者,服也,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辩,毫不懊恼,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便知她确乎是服也了。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诸公卫道之功;而论功行赏,船家尤当首屈一指。呜呼,可以风矣!


①原注:一块儿也。


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人,这正是我们的光荣;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见了--于是乎书。


1924年5月3日。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像,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①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


①英文:素描。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1925年2月15日,白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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