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行动派56期回顾|齐灿:农村教育6年,我看到的孩子和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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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有超过一亿的乡村儿童,他们所能获得的教育资源,远不及城市地区的同龄孩子。教育资源不平等和乡村优质教师的缺乏成了乡村教育的最大挑战。
“让所有的中国孩子,无论出身,都能获得同等的优质教育。”13年前,美丽中国支教项目,带着这个美好愿景,向中国农村地区出发了。
本期乐天行动派我们邀请到了齐灿老师,美丽中国2015-2017届项目老师,现任分众美丽小学全职教师兼办学合伙人。从20天的支教初体验,到支教2年,再到成为全职乡村教师、农村小学办学合伙人,齐灿为我们分享了她在农村教育一线看到的人和事,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的乡村教育的困境,她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以及从办学层面进行的农村教育创新的探索。
演讲实录:
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深圳国际公益学院公益网校“乐天行动派“,我是齐灿,很开心在今天这个美好的日子里和大家见面,来分享我的故事。
先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在2015年毕业之后加入了美丽中国支教项目做了两年的支教工作,随后留在美丽中国机构内部做一名全职的公益人员,负责在大学的教师招募,现在是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楚雄市东瓜镇兴隆村的兴隆完小,也叫分众美丽小学,做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担任三年级班主任和三年级的语文老师、阅读老师,同时我也是一名不普通的办学合伙人,在基本的教学工作之外,会参与学校的发展和管理工作。
很开心可以有机会把我在毕业之后6年时间里在乡村一线所看到、经历的事情以及一些浅薄的思考分享给大家,也期待从我的故事里,大家可以看到更加真实的乡村、乡村教育和我的职业选择。
支教初体验:
“我们没有做好告别教育”
2013年大二暑假,我加入学校的一个短期支教团队,一行十几人去到贵州铜仁进行了20天的短期支教。
在我教的100多个孩子里,有一个小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叫石比三,当时初一,高高瘦瘦的,剪了一个特别可爱的西瓜头。第一次去他们班上课,我还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石比三的头发很吸引我,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你的头发很酷哎,你可不可以帮我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害羞地笑着,低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眼睛里分明是有光的。
后来我不断地从他的班主任嘴里听到石比三说特别喜欢齐齐老师,最想上齐齐老师的课,我忍不住在一次上课前问他,你为什么喜欢齐齐老师,他说“因为你主动和我说话”。
我当时笑着,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但事实上,我第一次自以为是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老师的身份的重要性,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个动作。
我们去支教的地方是苗族,20多天结束离开的时候我们坐上大巴车,一百多个学生散落在学校内外,离别的情绪非常浓烈,车里车外都在哭,车子一边缓慢行驶,我就想着第一天来的时候,当地村民穿着苗族的盛装迎接我们,校长和当地老师们跟我们开座谈会,认真、郑重地介绍学校和学生们的情况,哪怕只有20天,他们也有通过教育让孩子们变好的强烈的心愿。
其实每到暑假,关于短期支教的争论就会再来一波,好像是个过不去的话题。当时的我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只是单纯觉得我想做、我应该做,刚好有机会就去做了。但是在20天结束离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看着学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没有做好告别教育,我们没有准备好离开,这是很大的失误。我对于支教的“使命感”看起来是帮助别人,但主语还是自己,无论当时的大山、星空、队友还是孩子的眼睛,都仅仅加深了我们的自我感动,仿佛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但察觉到这种自我感动的背后也是在为我们拉响警钟,我认为公益人都应该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以自我为中心,不要因为站在了道德的高地而自我感觉良好,公益是需要站在地面服务于人的。
关于短期支教,我觉得可能它本身最大的意义不在学生,而是在青年人,青年人进入乡村,看到乡村真实的环境、家庭、个体,这对于塑造我们更全面的价值观和社会认识其实是很重要的,有了基本的认知才有可能做更进一步的选择或者做更多的事情。
也是在那一次短期支教中,我开始思考,这些农村孩子到底需要什么,我们都不会是一直留在这里的人,真正留在这里的是当地的老师和校长,想要改变学生,更重要的事,可能是改变一个老师,一个校长,他们的每一个决定和每一个行为都直接影响着所教授的一代又一代的学生。而改变一个老师、一个校长或者说改变一个成年人是很难的,20天恐怕远远不够,也是这个想法,促成了我在15年毕业时候的选择。
支教两年:
乡村教育的真相与困境
15年毕业的时候,我在网站看到美丽中国支教项目,直接坐车1小时赶到北校区听宣讲。上边的人讲,我就已经控制不住开始想自己能做什么了——支教两年,相比于之前的短期支教,足够我了解我的学生和家庭了吧,足够我走进社区,也足够我去影响当地的老师和校长了吧!宣讲会结束当天,我就毫不犹豫地进行了网申,选择了一条可能在大家看来非常大胆和与众不同的路——到乡村去,支教两年。因为这个选择,改变了我之后的整个职业规划。
当时我支教的地方是一个很美丽的小乡村——广东省潮州市潮安区江东镇下湖村下湖小学,现在已经成了我的第三故乡。
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推开校门,一眼就可以看完了,我第一次走进学校的时候,着实被惊到了。我们学校的每个教室都配备了电子白板,老师可以直接在白板上进行演示。音乐课可以直接从旁边的按钮把乐器拉出来直接进行演奏。图书室已经有了整墙的图书;音乐室,有一个非常大的落地镜,学生可以在这里唱歌跳舞;美术室,画板、模型一应俱全;计算机室全部是一体化的计算机设备,足够每个班级使用;科学准备室,器材柜里显微镜、酒精灯、量筒、青蛙标本等等全都有。
图书室和音乐室
美术室计算机室
科学准备室
这里真的需要支教吗?刚来到学校我就开始质疑这个选择,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真正的问题所在。
潮州市是在国家的统一号召下,在2015年完成了教育创强,配备了所有大家看到的这些教室和设备,用钱可以解决可以配齐的都是最好解决的,难的是在于在我们的项目老师来到这里之前,这些教室几乎没有被使用过,都落满了灰。那我们可以继续追问,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用呢?举个例子:我们全校最难的一个学期一共只有7个老师,除去3个支教老师,剩下1个校长,1个副校长,1个主任和1个当地即将要退休的老教师,六个年级六个班,只要有一个老师生病或者有事请假了,其他的所有老师都需要全天待命。在这样的师资配置下,我们可以想一想,谁来使用这些器材?谁有时间?谁又会使用呢?
所以乡村教育最直接最真实面临的现状:一是农村教师老龄化严重,教师又是一个职业倦怠非常明显的职业,当一个教师从业三十年甚至更久的时候,他们很难再为学生提供更多创新的东西。另一个问题是,农村年轻教师流失率高,这个比较好理解,随着城镇化进程不断加快,人们更加愿意去往资源更加集中的地方,大量的农村学校留不住年轻教师,更留不住优秀的年轻教师,一旦出现了优秀的年轻教师,也往往会被更好的学校或者是更加靠近城镇和城市的学校挖走,农村软件教育资源的匮乏可见一斑。
这背后其实有很多在教育之外的复杂原因,举个例子,教师的编制配备其实是以城市优先和效率优先为原则,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我们国家一直采用的是班师比,也就是1个班至少有2名老师,21世纪初开始采用师生比,小学标准的师生比为1:19,也就意味着,我所在的学校一共有120个学生,只能配6个老师,6个老师就相当于每个老师包一个班,包班教学,这对老师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是非常不现实的。虽然乡村很缺老师,但实际上2015年,小学教师的编制超编了近39万人,编制是满的,但教师是完全不够的,我们叫满编缺员。那问题到这还不简单吗,就增加编制嘛,可是每增加一个编制,财政部门需要增加近10万元的财政支出。政府其实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县管校聘,但是依然没有办法满足现实的困境。
另一方面,城镇化其实不仅仅是年轻老师留不下,大量的家长也外出打工,随之而来的就是留守儿童、流动儿童的问题,家长享受了城市的资源便利自然也看得到在城市接受教育的好处,他们会尽力让自己的孩子去读县城的学校,人口不断流入县城,资源也会不断流入,一个循环,城乡资源的差距就这么一步一步被拉大了。
两年支教结束离开后,很多人问我两年最大的收获,我很难说清楚,因为成长就是在和学生、家长、当地老师、队友的一天天相处、试错、焦虑、挫败、怀疑、无力又振奋精神中一点点磨练出来的,这中间我很多次想过放弃,因为似乎总也看不到孩子的改变,也怀疑过自己做的这一切是不是有用的。可是,当我离开支教的环境再回过头看,发现还是自己太急了,为什么我们要改变他们呢,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改变这群孩子,而是影响他们,和他们站在一起陪伴他们成长面对这个世界。教育是急不得的,童年也就这么短暂,他们本应该慢慢享受。当我们的心态摆正了,会发现只要坚持去做,行动是可以带来改变的,只是改变来得会慢一些。
分众美丽小学:
创新乡村教育带来更多可能性
我的乡村教育探索并没有结束,五年的一线经历让我真切地意识到,学校教育的目的就是实现社会分工,它无法脱离应试教育的选拔,但是有选拔就注定有淘汰。那值得思考的是,如果只有20%的农村孩子通过努力可以考上大学,剩下的80%的农村孩子他们的出路在哪里,教育对于这些孩子的意义是什么?我们要培养他们什么?他们才是这个乡村未来的主人,也是城市未来的建设者,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擦身而过,息息相关。带着这些问题,我离开了生活9年的广东,来到了云南楚雄,分众美丽小学,想要系统地从办学层面看待和解决这些问题。
分众美丽小学是一所由当地政府委托,基金会派驻管理团队和教师团队全面承办的全日制公立小学,相比于其他公办学校,我们有相对较大的管理、财政和人事的自主权,希望通过全方位的探索与创新来总结农村办学的经验,探索村小的更多可能性,现在已经是我们办学的第五年了,美小的教育理念是——生活即学习,学习即生活,在这个理念下我们一点一点和学生一起成长。
这是我正在教授的三年级,全班26个学生和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家长会时候拍的合照(经处理)。大家看到的这些孩子有的9岁,妈妈患有精神疾病,他最亲近的人是80多岁的奶奶,每天在家里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看好妈妈以防妈妈跳井;有的孩子父母离异,平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有一次他哭着跟我说,我学不会,9岁的年纪他就已经开始自我放弃了;有的孩子父母离异,父亲争得了抚养权却不怎么管他,母亲辛苦经营一个奶茶店,母亲节我问孩子,妈妈什么时候会哭,他说妈妈会因为自责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而哭。
听到这里我想屏幕面前的大家已经很沉重了,一个班一共26个孩子,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是需要被老师特殊关注了。其实,当我们把每个孩子当作一个独立的、平等的人来看的时候,他们和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一样。在美小,有读写障碍的学生会在有晨雾的早上跑过来跟我说,老师,好像是云掉了下来,会在全校做操的时候跑过来跟我说,老师,三楼的电箱上有两个燕子,它们一直在看戏,老师会说,你的观察太棒了,然后把他有哲学感有美感的句子记录并张贴出来;妈妈哭的那个孩子会在难得看完一次动物表演之后说这是不合理的,动物的天性是生活在大草原上,因为大草原是无边无际不受限制的,可是它们没有选择的权力。
生活即学习,学习即生活
在美小,教育的空间是广阔和自由的,所有学生都是被尊重的,他们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可以参与班级的管理和建设甚至是学校的建设。我们很多时候会欣喜于在这个安全自由的空间,每个人都有他成长过程中该有的姿态,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教育就有了无数的可能性。
我们会和学生一起无差别地玩闹;我们会允许学生慢一些,拥有一个自由混乱、可以走出校门探索乡村的童年;我们会允许学生安全地犯错;我们会看到在学生问题背后深层的复杂的系统的原因;我们会上社会情感学习的课程,告诉学生如何用坚定温和的方式和别人相处;我们也会引导学生如何认识自己,在学习和生活中提高自我效能感;我们会在成绩之外用更丰富的评价让学生看到自己的成长。
但是美小不是一个乌托邦,我们依然会面临在应试教育体制下的困顿,比如成绩和创新教育的平衡;在相对追求效率的前提下,公益是否适合介入学校;但在不同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下,教育模式真的可以推广和复制吗?没有人可以非常坚定地说教育上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对的,我们依然走在探索的路上,也非常期待更多人的关注和加入,为我们提供在教育之外更多元的视角。
从两天到两年再到作为职业选择,从看到一个学生到看到一个班级再到看到一群学生和他们背后的家庭、社区乃至整个教育生态,我一步一步更加深入地探索农村教育,探索个体生命。
能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吃个饭都可以探讨一下午教育本质的问题,能陪伴一个个独特的生命不断成长,看到他们一点点变好,拥有选择的勇气和能力,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是在其他任何地方很难得到的。也因为六年来一直都非常踏实地踩在乡村的土地上,让我有了更广阔的看待问题的视角,更了解我们所在的国家和社会,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我们自己所生活的圈子,能够在看见自己的同时看见他人,看见角落,如果还能做一点点事情,那人生就太棒了,可能这也是支撑我一路走下来的原因。
我很喜欢的公益前辈陈行甲的一本书里有一段话,分享给大家共勉。
出自陈行甲的《在峡江的转弯处》
公益和教育都不是独行的,我们期待更多人可以和我们一起看到这群孩子,也可以找到自己的根基。
陶行知先生说,农村的素质教育应该是农村情境下的生活教育,学校教育应该是一双合脚的、舒适的、结实的鞋,穿上可以自如行走,甚至奔跑。我们很期待未来美小甚至所有的学校都有这样一天。当然这一天的到来一定不止是因为我们,还因为有更多关注教育和公益的人。
我今天的分享就到此结束了,非常感谢大家的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