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暑
“
在这儿我终于能够完完全全地沉入海水色一般的回忆,暑热不会靠近我的身体,甚至夕光也不能,甚至鱼鳞状的呼吸也不能扰动这无止境的沉寂。一切故事都是另一个世界偶然投在水面上的倒影,无论序幕,抑或终曲;那个世界也许仅有一个空落落的布满灰尘的房间所构成,除此之外,对它的想象只能用无色无味的虚空所填充。
”
在这间屋里待得太久了,即使免于说话,我也会觉得烦燥,不知道怎样才能完全地,沉没进裙子的颜色里,不再呼吸。最深的深处,是恍若通电一般的海水蓝。但我无从涉足。黄昏的黄却是常常牵来以遮挡颜面的,睫毛在其中抖动的感觉,留下类似于冷藏的丝绸的回忆。而夜晚到来将墨水从避雷针与天空相触及的顶点缓缓注入,给房间的四壁造成了完全的黑色。哦,黑色其实是最容易取得的,只要闭上眼睛就行了。
有时把脸埋在裙子里,在窗边的圈椅中一动不动直到她来唤醒。陪伴我的是那些栽种在矮胖鱼缸里的掌状植物,它们疏松的关节逸出些微的酒的气息,拨开密集的叶可以发现微小的伤口,状如短暂的指甲印,随即被肩部漏下的日光的纤毫所沾染,模糊。日间嵌于窗口的四块玻璃为室内吸入饱含浆汁的光线,每每使我睡意昏沉,但除去日光从脊椎滑落时好像被热水冲刷的感觉,仍清楚地晓得体内某个地方的齿轮正急促旋转,牵动铰链控制暗处隐藏的一扇小门的开合。那扇门也许和我的房门一样是光滑的苹果绿,弹簧锁盒上也偶然溅有几粒油漆的绿点子。有时我就在那扇门后的房间消磨一个下午,把手中的家居杂志来回搓成细长的小卷。那个房间也有圈椅,写字台,延着四边墙根环行的双股电线,以及微微浮起的灰尘。而且,比较凉快,因为所有的窗子都被帘幕包裹,正午的室内也像是曝光不足的胶片,门在地砖上投下斜而长的影子,末端发散,进入堆积地面的窗幕的皱褶。忽然想起来曾经在窗幕后面的鱼缸里捕捞一尾金鱼带回家,请她安置在厨房两个水槽中较小的那个。黄昏时刻游动的金鱼与水几乎没有分别,当她在水底静止时可以看到从头部披下几条叶脉般的线,在透明的尾的末端化入水中,唯余一列圆小气泡。但是我的金鱼已经丢了,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个房间一定积满了灰尘,丢在椅中的杂志已经舒展为不完全的筒形,使封面的图片隐约可见。那上面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知道我的金鱼在哪里?”再度被唤醒的时候我拉住她的衣角问她,并不期待答案。
曾经向她提出的问题还有很多,诸如:阳台外面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我生活在这间屋中已经多久了?我们会不会离开这里?什么时候?还有,我们的名字?……这些问题们全部被她的沉默所擦去,好像从未存在过,好像只是我的嘴在静音的电视中短暂翕动,随即被切换为空白。“你不会回答我的。”
我没有说错。
忘了是什么时候明白了自己和她的关系。只记得她总是把头发拢成一束,便于工作,而她的工作无非就是家居的诸种杂事了:清洗碗碟,擦去家具表面的灰尘并喷上防护膜,擦洗地砖,泡茶,剪开一段铁丝修理门锁,从街上提回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喂养家中的植物和我。她的唇部线条平直,实际上也难得开口,而我也是如此。疏于交谈使我十分地不习惯自己的嗓音,说出一句话后常被空气的异常振荡所惊吓,不禁回头寻找真正的声源:是否躲藏在植物交错的掌投下的阴影之中。以后渐渐地熟悉了这声音并且乐意去操纵其扬和抑,直到慵倦,团在椅中睡去,黄昏时分她便来唤我吃饭。
晚餐总在靠近阳台的桌上摆出,由于不开灯,台布表面附着淡淡的阴影仿佛沾有茸毛,黄昏渐弱的橘红光线穿过两层玻璃减慢了速度,最终稳定在餐桌中央的仙人球上,椎形的爪子尖儿均匀地在球面分散开一个个亮点,球体则被阴影涂黑,与土壤和盆体一色。从我的座位看过去仙人球正处在窗口的中央,与窗格的十字交叉处仅有半指的垂直距离。状如头部的一团黑影挡住了远处楼顶的部分,翻过楼顶还是层层叠叠的楼顶,只是露出的额越来越窄,天边有一些石灰般的云朵停驻,看来像是平贴在玻璃窗的右上方,细小,如同热带鱼的尸体。底色则是不断转暗的湿漉漉的橘红,不易觉察地在玻璃另一侧流淌着,也许,偶有宽阔的起伏。
“吃饭吧。”
“嗯。”
低下头看到盘里是鱿鱼,鱿鱼和红茶,不管其他的菜如何变换,它俩是晚餐永恒的主题。洁白的鱿鱼有粗壮的腕足,就像那些植物有环形凸起的关节。用钢制的筷子在上面捅开小口,周边埋伏以久的调料如同深褐色的血液回归脉管,迫不及待地向那个幽暗的洞口涌去。然后啜饮红茶,对着杯口不避水汽的蒸熏,急速把脸靠近晃动在液面并以相同速度扩散的另一张脸,直到阴影滑落来遮住一切。这时我每每想起废弃在体内的那个房间。那里的桌上也有茶具,也是瓷质,也曾模糊反映出头部的形象。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套茶具绘有金鱼,茶壶的凸肚上是矿物颜料烧结而成的、微微扭曲的金鱼身体,颗粒细密仿若绸的纹理。颜色是橘红,正是此刻窗外那种掺有阴影的橘红。
在杯底残留的几滴茶汁上也发现了这颜色,同样的,还有她的唇部,她逆光而坐平静地咀嚼,翕动的嘴唇由于和光色一致几乎难以辨认。在我看来那唇线似乎永远平直,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她把鱿鱼饲养在厨房角落的脸盆,原来安放金鱼的水槽现在用于堆放碗碟。只是我记不清这些碗碟原来放在哪里。食用鱿鱼似乎让我也长出了腕足,现在我习惯于扒在厨房的门边懒洋洋地看她俯身忙碌,比如宰杀并收拾好一条鱿鱼以备次日之需。厨房的窗口较为狭小,从那里可以看到一所幼儿园的天台,和一些连在一起的平房的平顶。前者为凉棚所遮,偶尔从中跑出红绿的儿童很快又被阿姨拉回苫布的阴影之下;后者被几列浴缸占据,浴缸开始时是空的,状如镶好的整齐瓷牙,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里长出了茂盛的莲花,自此对面的儿童再未出现,凉棚撤去,唯余一些红绿的球散在各处,后来也干瘪下去,现在则是连颜色也无寻。而这些她似乎全无察觉,只是将叠起的一摞碗倒转过来沥干水分,码入已经堵上的小水槽。我便会禁不住感叹起来:
“有的时候真难相信是你把我做成的。”
今天我比以往都更为烦躁,听见身体里的齿轮响着咬核桃一样的噪音,咕滋咕滋,咯吱咯吱,咔嘣咔嘣,摒住呼吸也仅仅是使它们降低而已。室内如此溽热,膝上的丝绸像乳胶粘答答地淌着,蓝色逐渐浑浊了,仿佛一只患有白内障的眼晴,空洞地与我对视。但久之从中还能依稀辨出一团游动的影子来。我想,那不会是一条鱼吧,然后发现,那确实是一条鱼。呆呆地注视下去,忘了呼吸,鱼的瘦长身体越发鲜明起来,眼睛的蓝色也透亮了,就像真正的,没有温度和触感的液体,平稳的表面反映出连绵无尽的影像:窗口,墙面,植物手掌的空隙,一尾火焰一样闪动的鱼,以及,另一双眼睛,我的眼睛。而那里面隐约的光芒又来自何方呢?
天渐渐暗下来,周围的一切像浸在黑沉沉的水中,模糊了彼此的界限,或许根本没有这样的线存在?那些茎秆慢慢舒张了表皮的串串微孔,降雨前夕的温吞腥气被吮入体内,沿着笔直的脉下沉,直到从泥土颗粒的间隙中再次释出。细微的水份则被瓷器的釉面所拒绝,沿着金线的镶边艰难地运动。玻璃杯中的茶汁保持着平静,但无数水碱正围绕一枚下沉中的残梗疯狂旋转。气泡们安静地排列在水槽的壁上,偶尔破裂一二个,并不扰动其他。蚂蚁已经爬到窗台的边缘,就要消失进墙体的石灰和塑钢窗相接处的裂隙。窗下的鱿鱼尸体上停驻了某只幼小的苍蝇,不断衰竭的微光在最后的时刻留下了它搓手的形象。我感到所有的锈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被缓缓地汲取,从吸饱了天光的窗玻璃中渗出,从密封的空气中被拧出,从脉管最细微的末梢滴落,也并不停顿,它们升起,逐渐结为一片密集到失去肌理的黑色,带着宛若牙龈腐败的腥气堵死了房间的锁孔,将我锁在其中。其实黑色是最容易取得的,只要闭上眼睛就好了。但也是最难摆脱的,因为根本就不想摆脱,不想摆脱,不想摆脱。
雨水在落下。鱼的眼睛一样圆的雨水,玻璃球一样沉重的雨水,穿过陈列在各处的疏松肉体,留下星形疤痕,雨水将浑浊的膜状天空牢牢钉进建筑表面每一个阴暗窗口,那里面都有像我一样的人在走,在对折自己的身体,倾听消化器的低声轰鸣,躲在生锈的眼珠后面心怀叵测地猜想窗外的事情。在阳台的窗口,原本贴在玻璃右上方的那些零碎的云朵迅速融化,消失进眼睛颜色的夜空,而更深的地方则不断有新的云朵出现,涌向前来直到形成一条云带左右延伸开去,横贯四扇玻璃窗,它的移动是多么平静啊,就好像有人用尽毕生的时间慢慢在自己身上拖出一道伤痕。而厨房的窗口,我转身望去,厨房的窗口被两具人形占据,将顶灯所布下的昏黄分作两匹,那是她和蛛,我看见她们手中的瓷器闪烁微光。
她的朋友叫做蛛,而我的朋友叫做滋。除了名字以外,我们的朋友几乎完全相同。因为,我的朋友滋,其实是蛛所饲养的影子。当她和蛛一言不发地在厨房煮茶,我便对着蛛的脚边微笑,哦,我应该说,那是滋,亲爱的滋。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滋是黑色的,就像闭上眼一样的黑色。饮用红茶也没能让她腹腔的黑有所淡化,但丝毫不减损她的美,穿过房间的朦胧黄昏也是如此,仅仅是降临,并不解释。使我仿佛离开了自己,却又在其中走得更远,而我在阳台的窗口闭起眼睛,就知道自己同时也存在于其他所有的窗口,那最为幽深的一个深如眼神,属于有金鱼游动的神秘房间。
滋明白那里么?滋也去过那里么?在街巷之中随蛛无声地穿行,滋所想的事情会不会和我一样呢?
我从没有见过蛛和滋行走其间的那些街巷,她不许我外出,事实上我也从未提出过这般要求。所有的采买都由她完成,她离开的时间短而又短,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个城市的道路都是一条条直线。在罕有的几次交谈中,她提到街巷的尽头仍是街巷,两侧分布着同一些建筑,偶尔在阴暗中滴水,清晨又被擦亮,它们连绵回环,无始无终。关于这一点我早就了解。我所期待的其实是那个房间,已经被呼吸和梦呓反复地温暖和浸透,以致最轻微的一念都可使其消失,像眨眼一样消失。
滋曾问过我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就像蛛常做的那样。“穿过街巷,那条潮湿的路是我们常常选择的。被遗忘的光线都在积水上漂浮,我会忘了自己是谁,滋,还是蛛。或者也许,我就是你。在入睡的一瞬我常常记起了你的名字,就像飞行的蚊虫一样细小的金色,只是一瞬,然后睡眠从暗处来把它们冲溃,仿佛从未浮现过,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吧,连同我曾经想到它们这一回事情,都仅仅是长久的漫步所催生的幻觉。”
“那些建筑的脸彼此相似,掩藏在阴暗之中。有时候巨大的竖琴声忽然涌入街巷,蛛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遥远,我会忘了自己是谁,我会以为蛛是我的影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越拖越长,直到消失在那个我们永不会想起,也永不会到达的地点。”
滋的身体像一场浅黑色的雾,伴随平缓而潮湿的语流,渐渐笼罩了我,以及我所栖居的扶手椅。那种惝恍的、熟悉的睡意升起来,反复地抹擦着事物的轮廓,直至模糊,溶解为黑色的雾。我又听见了齿轮带动滞涩的铰链传出的咯咯低声,那扇苹果绿的小门似乎正在开启,透入光线使门背后的房间骤然明亮,是在水中看到的那一种明亮,停驻于此,却无从触及。光线从我身后轰然坍落,在房间中央甩出一具细长的黑色人形。只是一瞬,但我仍清楚地晓得那并不是影子,并不是我的影子。就在门转来重新关闭之前,我认出了那条永远平直的唇线。是的,在那里的正是她,也只有她。原来那些昏沉的,怀念的夜晚,也许并不仅仅属于我。就像现在,再次进入黑色,而这黑色也可以是她所释出的,空气中隐约跃动的潮湿从未如此亲切,我感到那些锈正沿着锁孔缓缓淌下,汇聚为一线曲折向我的扶手椅接近。那么,身后的房门是否正无声地转开呢,又是谁将在门后逆光而立?像庄严的黑影,平静注视我们的所有。呵,也许那并不平静吧,到处都是鱼鳞一般潮湿的呼吸,即使沉在最深的水底,即使这一切连同我自己都仅是幻觉。
“天黑了”
我从膝上堆积的裙摆中抬起脸,滋的眼睛定定地对着我,她的眼睛多么大,好像能摄去周边的光线,“深水”,我几乎说出来,接着想到了我的金鱼,我想念它,它在哪里?滋是否知道?但现在,滋把脸掉开,用厚厚的帘幕埋住自己。
“滋,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单独来拜访你。”
滋补充说:“我希望那一天会下雨。”
红茶的剧烈香气涌进来填塞了斗室,几乎令人窒息。我们停止了交谈,将目光移向厨房的窗口,她和蛛依然沉默地相对而立,她们是没有语言的一类存在,如同街巷、天空、云、夕光,她们是镌刻在视网膜尽头的形象,挂满黑色的水珠,随呼吸的起伏而颤抖,但永不消逝。
也许即将进入雨季,也许雨季一直都在天边徘徊,如影随形,只不过这两天,云朵的大批降临加剧了带有硫磺味和尘土气的不安。清瘦的蛀虫纷纷从绣花的针脚抬头张望,暂时停止了无味的咀嚼。所有的影子都比原来更凉了,特别是镜中那些,仿佛抖动着一张明晰而菲薄的冰膜,抚摸它们甚至刺痛了我的手指。但阳台上的溽热并未减去多少,植物的呼吸似乎都是潮暖的呵气,我也一样,也许我们一直在制作着这些看不见的云:隐身在阳台的天花板,或者很低很低的,就盘旋在空鱼缸的上方,或栖在杯沿。当一杯颜色浓重的红茶逐渐靠近脸庞,那急速抖动倏然消失的模糊白影,若不是睫毛的投影,很可能就是它们。那么,最后这些云还是来到了体内的幽晦处所,从此安详地消失,并不透露一点内情,即使在梦里。如果每一朵云都是一座微型的发电站,那我的身体将会亮起多少嶙峋的彩灯,当我重新站起,也许就会有一座塔楼出现,云朵将随着电梯的上升均匀地分布,去擦洗每一扇窗,在居民口中的烟卷末端停留,给仙人球洒水,或者直接飘入电视,扮演角色之一,连续剧结束后在黑屏幕上滚动着消失的名字中将出现“云——云”,或“云朵——云朵”。而现在,聚集在阳台窗口的是不是同一些不说话的演员呢?我扮演的又是谁?当一切转为黑暗,某处的电视屏幕上会出现我的名字,是不是和滋所梦到的相同。滋是不是一个演员?
“你们不会回答我的。”我这样想着,没有说出。黄昏不知厌倦地再次到来,窗口的云朵投下巨大的阴影,迅速遮没了我的脸,以及,我的眼睛:没有人会告诉我在那里面能看到什么。
想要再见到滋,想要在潮暖的香气中告诉她一些事情,那些深水一般的时日,我曾如何地被裹挟其中,心安理得。越发漫长的阴天,在阳台如在玻璃杯圆而厚实的底部沉淀不起,隔离了因温度变化带来的干扰,只是一遍遍重复着睡与醒的交替。我感到身体随时有液化的可能,或许将是一杯并不浓酽的茶汁,环绕着液面中央曾是心脏部分的涡漩翻涌出鳞状闪烁的泡沫,随之向外碎裂和散逸开去,唯余杯壁一列圆小如句号的气泡。当天色最终摆脱了游丝般日光的衰弱纠缠,液面将重新剧烈地晃动,使零落的气泡再度被挤出,向着同一方向迅速地跌落到幽邃之中,那是已经返家的她双手捧杯,漫不经心地将颤抖的液体一饮而尽,不过那也是很好的事情。
但是红茶的香气再也没有从身后的黑暗中绘声绘色地涌现,使幽邃的洞口不再被泡沫的虹彩所环绕,夕光也不再透过厨房窗口的罅隙,潦草地涂绘出两颗颜色深黯的头颅。昏暗的日子里,她开始越发频繁地出门,在蛛的家中与之相会,并逐渐地延长了我每一次等待的时间。半睡半醒的昏冥中,撩开松垂的眼幕,我好像看到了那些曾由滋反复描述的街巷,紊乱,温暖,潮湿;而她会在透出乱糟糟植物的围墙转角出现,慢慢地经过所有高悬于竹竿上方滴水的阳台,以及从中透出的所有烟丝般柔软茂密的灯光,以及灯光照不到的暗处,水泥边沿上静静躺着的被遗忘的烟斗,沉睡中蕴育幼小骨朵的一列盆栽,躲在盆栽后面摇尾驱赶蚊虫的家猫……窗缘上攀缘植物的细长卷须在晚风中安详地转动,向其他窗口的朋友们送去温厚的信号,纵然某阵突如其来的玻璃碎裂声,窗扇转动着相撞的钝响,甚至是拔出锈蚀的插销引发的咕滋一声,都有可能让游离在半空的回路因扰动而短暂地失讯。这些被隐秘串起的、沿街分布的层层窗口,向尽端的消失点一齐加速了收缩,如排出一列未经洗过的纸牌,遵循某种简单的秩序,但无从辨读。这其中就混杂着她、滋和蛛。我只能在另外的窗口抬头张望,幻想着何处将为她和蛛的身影所遮,使灯火稀薄的核心呈现挖不去的黑影。那几乎是相同的两组黑影,连绵的头部,如果偶然地沉入某位儿童黑暗的心脏,又会怎样?那些曾在厨房窗下嬉戏的儿童已经消失,天台成为旷野,惟有夕光每日短暂地驻留。夏季尚未开始的时候,他们尖锐的喊叫声曾经给阳台的玻璃带来细如眼睫的伤痕,使我眼中晨昏的色泽透出一片微弱如翳的混浊。而现在夏日如火柴即将燃尽仅余残梗,在逐渐冷却的空气中,我卷动手指,点数云朵,试图驱散那些如回忆和想念一般纠缠无休的混浊。窗框下缘,化石般吸附于此的微型云朵保持着令人眩晕的静止,长久的盯视它们,直到同样的白絮也在我的眼睛表面簇集。
那些云朵其实是她绣在窗口的,她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些云最后一定会来到这里,它们会坚定地飘过楼群上方那片此起彼伏的避雷针,即使在一路上迅速地消瘦,也决不肯停留。它们要回家,就像最后,我们也一定会来到这里。”
“它们会在这儿的阳台上顺利地化成雨,浇灌植物,滋养那些现在还是坚硬拳头的小花朵,它们急不可待地坠落,带着清脆的歌声填满被窗幕所掩藏的鱼缸,如果我离开写字台后面的圈椅,再度拨开落满灰尘的窗幕,向宛如深井般平静的水面俯身,除了偶然飘坠的眼睫,头部清晰的轮廓,以及幽深的眼洞,我会否在里面找到我的金鱼,我亲爱的金鱼?”
随着铰链搓动的沉闷声响,我看见苹果绿的小门徐徐转开,随着光亮的扩大,金色的浮尘在作为背景的窗幕上成团腾起,像一幅变幻中的精美地图。这光亮来自我的身后,但已来不及回头。写字台在消失,圈椅在消失,墙纸及墙纸上的花纹也在消失,帘幕在消失,斑斓而呛人的浮尘随之消失,眼前逐渐明晰、扩大的是一环深黑、饱满的水面,如探照灯的光圈,如巨人的独眼,径直投来一个仿佛是梦游者迎面遭遇的,单纯而难懂,静如深水的世界。那里,无数接近透明的金鱼自在地游来游去,几乎混同于毫无波澜的水面,其中就有我的那条鱼,她失踪的时光里积存给我的满怀思念,即将从此释出如雨,倾注在水底,安息在她的身旁。我感到眼壳上凝结的云絮纷纷脱落,穿过幽长的眼洞向体内最为深邃的地方坠去,那难道不就是这里,这有金鱼游动其中的,深如眼神的房间么?我继续移动脚步,向水面弯下了腰,急速迎来的一团黑暗正是我头部的轮廓,哦,不,不是一团,而是一模一样的连绵起伏的两团黑影,那是谁,她?蛛?还是滋?
在阳台的扶手椅中醒来,发现已经是深夜,厨房静无声响,她还没有返家。借着游离在高层建筑之间的微光,我看见窗框附近缝缀云朵的那些针脚在隐约地摇晃,没有猜错,即使在我昏睡不醒的时间里,云朵们仍在忙碌地密谋着飞行。我放心地重新蜷起身体,昏沉的睡意上升,随之将我吞没,再醒转已近黎明,朦胧的眼隙中,窗口如纸张般发白,她在那儿双手扶着那些不安而烦躁的云朵,试图阻拦它们掉落,直到最后拿起钉书机把它们依次钉在原地。看到这里我赶紧把眼睛重新合上,装作睡去。
这一次的梦中,她出现在厨房的窗口,保持沉默的站姿,却不再像一片剪影,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如此透明,仿佛已同玻璃表面朦胧的光膜重合,仅保留下最轻微的轮廓。我穿过走廊向那里走去,身边环绕着筛落河沙一般细密的雨声,掺杂着不知来自哪个角落的,隐约起伏的轻笑。她果然已经透明,仿佛吹涨的玻璃,抬手轻触到身体就无声地碎落开去,想拾起她时却只触到了空气,最后停留在我手心的是一团黑色,那样黑,就像滋。是的,她消失的时候,窗口迅速空出来的阴影中,滋探头,微笑,与我对视,深而大的眼睛摄去我背后的光亮,并源源地将其置换为让人心安的黑暗。雨的声音忽然洪亮起来,雨滴在空气绷紧的弓弦上搏动,来来往往的节奏充满了整条走廊,并在室中引出一轮轮动荡的回响。醒转的一瞬我终于分辨出,那种节奏其实来自于我心脏的跳动,熟稔而奇异,就像是苹果绿的小门被铰链所推动,反复开合时伴随的沉闷撞击……
白天终于来了,经过宛如一整条走廊般漫长回环的夜晚,我担心这个白天将永不会降临。房间静寂,空荡,她也许入睡,也许已经离家。扶手椅盛着我的身体,就像一种容器:厨房的水槽,帘幕后的鱼缸,被弃于高阁的红茶杯。从这里望向局部的天空,具有冻胶般均匀湿润的颜色,衬于其上的云朵簇集成团,但除此之外,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占据了玻璃的表面,侵蚀着往日仿似空无一物的透明,使窗外的景象伤痕累累。我艰难地转动了眼睛,向那里投去已然瘫软如带的视线,尽端触到一些半圆的小小颗粒,在接触的刹那化为一阵潮湿的凉意,于是无踪可觅。同时有一些颗粒还在固执而缓慢地移向地心,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逐渐汇集,如丝绸般挂落,最终将目光的细线扯脱。
滋来单独拜访我的那天,浑沌的雨水扫除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冲去积存一季的蛛丝、云翳和梦语,一切渐趋空寂,正如窗外的暑热和体内的暗流,它们已经手挽手偃然消退。我们也在阳台上无声地挽起手,闭上了眼睛。那些柔软纷繁的街巷爬过肘边,随之舒展开来,静静地向远方一团朦胧的雨幕蜿蜒探去。我们沿街巷行走,好久好久,晦暗的居民楼窗口,涌动其中的唯一光源,来自鱼缸中金鱼的游弋所扰动的涟漪。每一个窗口看上去都毫无差别。在雨季真的到来以前,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
我也知道,回家的时候我将再也找不到她,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可能。她已永远消失,她正在遭受的命运和我的金鱼一般无异。这座房子将属于蛛和滋,蛛和滋留给我一把茶壶,这是我的新家。
在这儿我终于能够完完全全地沉入海水色一般的回忆,暑热不会靠近我的身体,甚至夕光也不能,甚至鱼鳞状的呼吸也不能扰动这无止境的沉寂。一切故事都是另一个世界偶然投在水面上的倒影,无论序幕,抑或终曲;那个世界也许仅有一个空落落的布满灰尘的房间所构成,除此之外,对它的想象只能用无色无味的虚空所填充。很可能,在永恒的沉寂中,我会无聊地偶然想起那个时候,我究竟怎样对待了我的金鱼:我把她塞进了白色的瓷壶,并在余下的年中缄默地饮用着她的身体。也许在日记中我曾将这一切故事悉数记下或遍造而出,然后漫不经心地丢在苹果绿的小门背后,而金鱼,她也会在那里。如果她再次从壶中出生,她会紧紧抿着平直的唇线在夕光的背面化为剪影,再下一次,也许会换作蛛和滋……而我将作为一尾平静的鱼永远留在壶底。
2006 暑
编辑 / 朱荧荧,编审 / 戴卓群
作者简介:
李佳,策展人,写艺术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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