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馨逸:兽游无临
“武溪深复深,飞鸟无渡。”
这是2018年初,我为取乐求的一签,大概意思就是在这一年中,生活将极为奔波,如无处落脚的飞鸟。虽是无心之举,也并没太放在心上,但在2019年初回头再看看一年来的经历,签文好像确实应验了。
细数了一下,2018年我短暂停留过12个城市,太原、成都、上海、杭州、西安、武汉、南京、盐城、温州、沈阳、丽水和十堰。如不是翻看手机中留存的各种奇怪的电子相片,对于大多数的地方我已经印象模糊甚至失去了记忆。这么看来,手机真的已经成为了帮助人类释放大脑内存的电子义肢,但可笑的是,和它相比,人类已经太过健忘,或许人类一直都如此健忘,以至于不得不努力制造出各种留存自我痕迹的办法,画像、信件、日记、相片等等等等。
仔细观看那些当时随手抓拍的图像,仿佛瞬间就能闪回到当时的情景,近而开始想起那天的天气、阳光照射的角度、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以及沿途各色的建筑与人。每个城市都散发着某种笼统但又特别的气味。笼统是因为进入每个城市城区的方式都差不多:千篇一律的机场、差不多的高速路、城乡交界处绵延而相似的风景、红色的宣传标语、巨型广告牌以及有着宏伟吊车的工地现场。它们都有着相似的尘土飞扬的场景,显得混乱与灰暗。特别就不用有什么理由了,地理和历史时间上的错位造成了这种迷人的差异。是的,缓缓延伸同时又在侵蚀着乡野的城市就像一具肌理不一的袒露光鲜而又掩藏着污浊的身体。和在生活中相遇的每个人一样,每一座城市都是充满矛盾的复杂体,一时难以说清。
1
2月21日,我和麻剑锋驱车从丽水赶回北京,在江苏盐城由于舟车劳顿,不得不停留一晚。
从高速收费站一出来,路面就变得坑坑洼洼极为颠簸,我们只能缓慢摸索。但这里并没有正在施工的痕迹,成片荒废的土地正在等待开发。杂乱的土堆以及堆放得横七竖八的水泥墩子好像在阻止重型卡车,不,确切地说是所有车辆的进入。当然,这是一种谨慎的猜想,也是在毫无安全感的情况下生发的一种心理暗示。当代生活早已远离大无畏的航海或丛林探险精神,但凡出现无法应对的陌生感,都让人神经紧绷,难以忍受。
幸好,还未来得及多想,我们就逐渐进入有着都市气息的中心地带,时间已经接近午夜。湿冷的街道也显得极为冷清,没什么人气。本以为盐城和别的只存在于高中地理课本中的其他中国三线城市没有什么区别,突然出现于视野间的巨型宽幅高架桥还是让我吓了一跳。桥身的尺寸过于庞大,走向也在不断变化,竟然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做梦,那种在敏感的青少年时期因为细微变化而产生强烈情感压力的梦。
在查找可以休息的酒店信息时,我们不经意间发现盐城是野生丹顶鹤观赏胜地。每年冬天,这种腿脚纤细的大鸟会从北方陆续飞来盐城周边大片的湿地栖息过冬,二月正好在最佳观赏期的末尾。我们在犹豫是否改变原定路线,去三十公里开外的湿地亲眼见见这种生物,但最终也没拿定主意。第二天清晨,我们离开了这个地方,我们就这样失去了一生中唯一一次与它们相遇的机会。
2
这里是武汉。3月10日的武汉。东西湖区,姑李公路。载我进城的司机不是本地人,所以问了一路也没能知道为什么武汉会有个东西湖。
武汉给我的疑惑也不止这一个,比如这里的这棵树。实际上,到今天我也不清楚它究竟是不是一棵树。在它有着针刺状枝叶的上端,好像被安装上了某种长条状的金属外壳机器。我用了最高清的像素捕捉到了这张图片,但是放大过后结果还是暧昧的。是探照灯么?或是信号接收装置?还是神秘的检测仪器?
这种具有伪装性的人工装置让我害怕。它们装作植物的样子,掩藏在植物之中,掩藏在蓝天之下,掩藏在远处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之间,却并不会告知甚至有意向路过的人掩藏它们的真实功用。它们以及安装它们的人秘密地压迫着原本挺立的生物,这里的生物指的是这棵大树,当然还有每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
3
从干燥忙碌的北京到达杭州的第一天就让我极不适应。这座我曾经生活过两年的城市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空气依旧充斥着水汽雾气,天空依旧很低,总是多云。西湖景区依旧人潮涌动,断桥处痴男信女依旧凭栏倚靠。
风景如诗如画,美到让人倦怠,甚至在面对龙坞这片清明后的茶山时,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倦怠与孤独,两种相互补充着又丰盈着的情绪,它们相互涌动,最后变化成为了无力的绝望——在如此舒适的地方,我几乎不能思考。躺在茶山对面的藤编靠椅上,似乎也就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时间成为了无限循环的圆轮,无始无终,一切也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与我无关了。
4
说回到武汉,因为关于武汉的另一则奇闻异事我还没有讲完。
作为一名东北女性,我妈经常会夸张地讲述她听过或者是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和她在武汉游玩的时候,她又和我说了一个让我半信半疑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二姨的婆婆以及她婆婆的家人。这家人原本祖上有田地基业,由于家里条件优渥,又重视教育,二姨婆婆的爸爸也就成为了民国时期头几批前往日本的留学生之一。从日本学成归来后,没过几年这位先生就开始靠着日文翻译的本事帮着家里与日本人做起了贸易。由于为人厚道,办事有效率,机缘巧合下,他被日军高官赏识,提拔成为了日军高级翻译官。最初的光景是很好的,一大家子人都受到了荫庇,他们举家迁往武汉汉口老火车站附近一幢气派的三层洋房。
后来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汉奸一家被赶出了曾经高朋满座的华丽洋房。由于阶级成分不好,汉奸的后代读书升学与工作都饱受刁难。不过比较幸运的是,这家人生性开朗乐观,且在得势的时候好善乐施,所以暗中还有很多人接济。二姨的婆婆最后嫁给了工人先进代表,也就是二姨的公公,跟着他去了偏远的建设第一线。
当我正打算对这段陈年往事一笑了之的时候,这座火车站遗址出现在了我眼前。站前的钟表已经随着这一家人的命运一同停摆了,故事也就到这儿了。
我真希望这个故事只是个故事。
5
4月13日,杭州。
在高密度的技术哲学课程中,深刻地明白了知识的代价。
6
童年的记忆里,几乎每个去过的街心公园里都会有各种形态各异的蘑菇雕塑。恰逢那时候是国企单位最为辉煌的年代,作为第二汽车制造厂的职工子弟,从小就看着父母三天两头就喜气洋洋地从单位领取分发的各种用不完的福利物资,小到挂历、肥皂、清洁剂、苹果、香蕉,大当然也不会大到哪里去,充其量就是些纪念餐具套装、手摇苹果削皮器,不免会对社会共产主义充满了费解:共产主义发展到今天唯一的进步就是那些用不完的、我也总是用不上的日用品么?但每次当我奔跑向公园中的蘑菇雕塑时,这些费解就全部烟消云散了,蘑菇为我提供了欢乐与慰藉。
作为生性孤僻的孩子,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在蘑菇雕塑下的环形石头座椅上走来走去。一手扶着蘑菇柄,另一只手悬在空中拍打空气,这简直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不用早起赶着去幼儿园,也不用被老师冷嘲热讽家长是"劳磨"(因为爸爸被评为"劳模",但又因为经常加班而最晚来接我被老师嫌弃磨蹭),不用总是为了讨好大家硬着头皮走到小朋友面前讲些不着边际的好笑的故事,就像一直在说谎。直到现在,在我眼里蘑菇雕塑都是共产主义不可或缺的精神象征,包容而温暖。
事实证明,共产主义提前到来会带来沉重的后果:1992年二汽正式改制为东风汽车公司,大批在厂职工都被迫下岗。那些原本只会在周末双休日才会坐满了老人小孩儿的蘑菇下涌来了更多的人,我妈嫌人杂,不再让我多去。这些蘑菇就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今年五一回家,我再次重新在山顶的公园中见到它们,时隔多年,它们还是那么包容而温暖,一点也没被伤人的时间打扰与击倒。
7
受到展览邀请,我来到了我妈自七岁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故乡沈阳。我妈说她小时候应该是住在浑河区,她和几个姐姐总是沿着铁路走一段一起去上学,那时候姥爷还在沈阳汽车制造厂工作。
本来想按照我妈的描述找到她当年生活的那片区域,却怎么样都没有头绪。1929年张学良投资最早用于制造研发国产汽车的民生工厂会不会是沈阳汽车制造厂的最早前身?可仔细查看,厂址却在沈河区,且九一八事变后工厂被日本人接手,没有存续的可能。网络上只能找到汽车厂成立的时间是1958年,现在位于方南路,是金杯车的生产商。地图上倒是有一条贯穿浑河区的铁路线,但并没有与今天的汽车厂园区有任何交点。究竟哪个地理坐标才能与我妈的记忆完全重合呢?
在我有限的信息搜集能力下,沈阳汽车制造厂的历史就和我妈对于童年的记忆一样,变得扑朔迷离。当两者关于自我历史的描述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缺少确切的细节时,一切都显得那么摇摆不定。换句话说,两者存在的时间或多或少被无意间蒸发了。沈阳目前也在经历这样的蒸发。经过整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可以清晰地看到资本快速涌入后兴起的摩登建筑,五分钟的车程后,流入的资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着。这片曾经被战火灼烧的土地今天正在经历着资本的热浪袭来过后的萎缩。
我猜沈阳可能很像这个老太太,佩戴着闪烁珠宝的双手之下肯定正在紧捂着伤口,姿态优雅。关于展览至今我都只字未写,因为"东北"不是个地理文化概念,它在我的血液里,需要想象力。
8
魔都的夜总是特别漫长。在经历了疯狂的博览会以及各种开幕现场过后,我已经精疲力竭。所有事物都和五年前经历的老洋房一样,总叫人失望。但人是奇怪的动物,一旦认真对待起某些事情,就没什么前车之鉴,只剩下重蹈覆辙。
有一年闷热的夏天,我来上海出差,和同事一同借住在当时老板租用的上海老洋房里。长乐路,曾经的法租界,成片的梧桐以及名人故居,所有的关键词都让我对于这趟行程充满期待。拎着行李等待开门的时候,透过纹路考究的磨砂玻璃,我开始幻想房子半个世纪前的主人会是个什么样子。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情,让我对这个问题再也没什么兴趣。
房子里始终飘散着一股发霉的老木头味。断断续续的梅雨天气,更是加剧了这种陈旧的气味。房子光滑的木质台阶踩起来咯吱作响,这个响声虽然不算吵闹,但是还是能回荡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况且个别木板的声音极为尖锐。这让前来借宿的我实在感到局促,我尽量模仿着老鼠上下楼梯的方法:紧贴墙边、蹑手蹑脚、走走停停,生怕打扰到主人休息或者纷扰他的精力。不得不说,木头地板尤其是台阶真的是一种太有效展现房屋主人权威与魅力的辅助工具了,房主可以大步地走,重重地走,毫不慌乱,稳如泰山,每一次木头热烈的回应都成为了他们拥有这片土地最有力以及性感的证据,提醒着其他存在于房子中的人们迅速避让或者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们的出入。每幢老洋房都是父权社会的微小缩影。
凌晨,我在阁楼的房间没怎么睡着,于是就老鼠状地走到了楼下餐厅打开电脑开始尝试写些东西。除了键盘敲击声,我一直能听见另一种非常微弱的咔哧咔哧声,离我不远。在疑惑中我望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一只比我大拇指还要粗壮的蟑螂正在啃食着裂了缝的香蕉。它的身体不断缓慢地向更深处推进,而无法面对这个场景的我又老鼠状地上了楼。至今都不知道那根香蕉有没有被吃掉或者那只蟑螂会不会还健在。再光鲜的外表都掩不住正在腐朽溃烂的内核。
上海的夜真的太长了。
9
成都是今年以来让我感到最舒适又最荒诞的地方。
走出双流机场等车的时间,碰上了追星的学生团,少女们飘动着长发短发中短发小碎步安静地向前移动着。全程秩序井然,五分钟后人群毫无征兆地散开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魔幻的清晨。
冬天航站楼边的景观与温热湿润的空气让我一度以为自己身处海南。
杜甫草堂则是我去过最奇怪的风景旅游区之一。显然一个草堂,几间茅屋,经过千年风吹日晒什么都留不下,一生颠沛流离的他也只在草堂短居四年,中途因变故搬离一次,直到赠予住所之友人病逝,杜甫再次迁居。今天来此的人们借机能怀古,想象旷世才子在此把酒言欢、嬉笑怒骂的生活场景。景区如今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宽阔而气派,但几乎没有什么真的与杜甫相关。他的苦难成就了他的诗歌,却无法让他摆脱自己困窘的生活。眼前游客络绎不绝拍照留念的景象更讽刺了。
荒诞的城市。
写完这些文字已经在二零一九的年初。我特意查了一下上一年签文的出处,原来是宋朝无名氏撰写的《武溪歌》。原文如下:
“武溪深复深,飞鸟不能渡,兽游不能临。”
在地理意义上,今天的武溪也有一处标记,是个在湖南湘西的镇子,沅水与武水的交界处。地图上,两河交汇蜿蜒,但却怎么也没有“深复深”的莫测气势。
《武溪歌》里的武溪就这么消失了,时间却没有,生活也没有。作为奔波的困兽,终是无法接近生活的真相的。错位断代的时空或许提供给我一个隐秘的逃逸口,只要想想这些深不见底的时间黑洞,我就能重获自由。
作者简介:
韩馨逸是一名艺术写作者、策展人,现生活工作于北京。
往期回顾:
以上文字图片内容,由艺术家提供,未经许可,请勿擅用。转载请与“招隱”微信公众号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