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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瓣 · 书评】韦森 | 哈耶克与凯恩斯的论战:来龙去脉与理论遗产——读韦普肖特的《凯恩斯大战哈耶克》及其一些补正(上)

2017-08-12 韦森 一瓣





【摘要】凯恩斯与哈耶克是影响了二十世纪全人类经济社会发展进程、现代经济学理论和各国经济政策的两大经济学家。在20世纪30年代,在哈耶克与凯恩斯之间曾发生过一场影响深远的理论论战。这场理论论战,不但推进了人类对具有越来越复杂的金融和货币市场体系的现代市场经济运行的认识,也实际上催生了经济学理论中的“凯恩斯革命”,从而产生了现代宏观经济学。多年来,在世界上曾出现了研究凯恩斯和哈耶克各人思想和生平的大量专著和文章,但到目前为止,对这两大经济学家之间理论争论的问题和实质的研究还比较欠缺。结合对英国传记作家韦普肖特的《凯恩斯大战哈耶克》一书的评论,本文从史实和理论上较全面探讨了哈耶克与凯恩斯理论论战的来龙去脉和理论争论的核心问题。在最后一部分,文章还论述了哈耶克与凯恩斯论战在当代世界各国经济发展中的现实意义以及在21世纪经济学发展中的理论意义。



凯恩斯:“在经济学中,你不可能判定你的对手有错;你只会让他愈发相信自己。况且,即使你是对的,如果你自己的阐释和说服力上有瑕疵,如果他脑子里已经充斥了相反的概念,跟不上你向他展示的思路,你也不可能说服他。”

 

哈耶克:“我年轻的时候,只有很老的长者才相信自由市场制度。等我人到中年,除了我自己,就没人相信它了。现在,我很高兴自己活得足够久,看到青年人再次相信它。” 


Roger Garrison:“Many of the monetary and theoretical issues that were at the heart of the Keynes-Hayek debate have never been resolved; they have just been swept under the rug.”



一、引言


在新近出版的《重新审视凯恩斯革命》(Rethinking the Keynesian Revolution,2012, Oxford University Press)这本学术专著开篇第一章,英国经济学人泰勒·B·古德斯皮德(TylerB. Goodspeed, 2012, p.1)就引述了英国经济学家、1972年诺贝尔经济学家纪念奖得主约翰·希克斯(Sir John Hicks)勋爵在1967年发表的一篇反思20世纪经济学中“凯恩斯革命”的文章中所讲的这样一些判断:“如果撰写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分析史,这戏剧性一幕中的主角肯定一位是哈耶克教授”。这位“凯恩斯革命”的最主要和最重要的参与者、倡导者和解释者之一希克斯还接着指出,尽管在今天西方国家大学经济系里的大多数学生几乎都不怎么熟悉哈耶克的著作了,但是在当代经济思想史上“曾经有一个哈耶克的新理论主要对阵凯恩斯的新理论的时代”。希克斯接着还问道:“到底谁是对的?是凯恩斯还是哈耶克?”在希克斯教授提出这一问题后,三、四十年时间转眼之间又过去了。经历了2008~2009年的世界经济衰退之后的今天,在国际经济学思想界中,这一“希克斯问题”又正在成为一个鲜活的话题。


如果细数对20世纪人类社会产生最大影响的经济学家,恐怕当数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和奥地利裔英籍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了。1936年,凯恩斯出版了他的革命性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简称《通论》)。凯恩斯《通论》的出版,不但导致了现代经济学的一场革命,产生了宏观经济学,而且对西方世界乃至世界各国政府宏观经济政策产生了持续和经久的影响,从而在当代经济学中就有了“凯恩斯革命”之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世界各国市场经济和国际贸易的迅速发展,尤其是在50年代后随着核能、航空、航天技术、造船和现代重化工工业发展推动下,加上西方大多数国家都采取过国家干预市场以减少失业的“凯恩斯主义的政策”,西方主要发达国家经历了长达25年之久的“经济繁荣”。结果,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在全世界大行其道。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只要一些国家出现的经济衰退和不景气,各国政府就屡屡重试凯恩斯主义的宏观政策,因而可以认为,凯恩斯经济学思想的影响在当今世界仍始终存在着。

与凯恩斯关注短期的政府宏观经济政策不同,哈耶克则注重人类社会长期历史走势,在数十年里坚持宣扬自由社会的核心理念,还从20世纪20至40年代起与奥地利学派的另一个经济学家米塞斯一起,发起了与奥斯卡·兰格和阿巴·勒纳等经济学家为另一方的关于市场社会主义可行性的理论大论战。尤其是他1946年出版的《通向奴役之路》,一面世就震惊了全世界,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之后数十年中,哈耶克坚持批判计划经济的非可行性和低效率,阐述现代宪政民主、法治社会的基本理念。哈耶克的经济与社会思想及其自由社会之理念,不仅在西方世界而且在中国、俄罗斯、东欧和广大欠发达国家中也产生了巨大和经久的影响。前苏联、东欧、中国等原中央计划经济国家在20世纪80年代后的经济改革和社会转型,无疑都有哈耶克思想的影响在其中,或者说均从他的经济与社会理论中汲取过诸多思想资源。哈耶克与凯恩斯各自的理论贡献,使二人均赢得了世界性的巨大声誉。英国经济思想史学家布劳格(Mark Blaug,1998,p. 101)曾评价哈耶克为“经济学界自亚当·斯密以来最受人尊重的道德哲学家和政治经济学家”。而另一名英国经济学家哈罗德(Ray F. Harrod, 1951,p.763)则宣称:“当代没有一个人能比凯恩斯更聪明”。“他既是一位当之无愧的理论家,同样在应用经济学领域也毫无逊色”,“是一位全体有识之士均公认的王国的主要支柱,一个无法替代的人物”。哈罗德还发现,“凯恩斯集各种杰出的素质集一身,这几乎是无以伦比的。……他有多方面的天才,而仅仅某一方面的天才就足以使他鹤立鸡群”(同上,p. 766)。对于凯恩斯革命,布劳格(Blaug,1997, p. 642)在他那本当代影响最大的《经济理论的回顾》第16章则描述道:“凯恩斯革命是经济思想史上最引人瞩目的事件;经济学同行们如此快和如此大规模地投向一种新经济学理论,这在经济思想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在1936~1946年大约10年的时间里,整个西方世界的绝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转向了凯恩斯的思路。早期转变的许多人感到,自己必须否定过去所普遍接受的经济学的整体理论,而满怀激情地接受凯恩斯的体系,——这种激情通常只与宗教皈依有关”。


正是因为凯恩斯和哈耶克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对人类社会进程、世界各国政府的政策和经济学理论产生了巨大和经久的影响,在英语世界和西方其他国家多年来也出版了很多有关凯恩斯和哈耶克的生平传记,其中有些传记也被陆续翻译到中国来。就翻译到中文中的凯恩斯的传记来看,比较有影响的有罗伊· F·哈罗德(Harrod,1951)的《凯恩斯传》,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RobertSkidelsky,2003)《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中译本被翻译为《凯恩斯传》)和《凯恩斯:大师的归来》(2009),以及海曼·P·明斯基(Hyman P. Minsky,1975)的《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保罗·戴维森(Paul Davidson,2007)的《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等。最近几年,也有一些有关哈耶克的生平和学术传记被翻译成中文,其中较有影响的有布鲁斯·考德威尔(Bruce Caldwell,2004)的《哈耶克评传》(英文原名为《哈耶克的挑战》,即“Hayek’s Challenge”)、阿兰·艾本斯坦(Allan Ebenstein,2001)的《哈耶克传》和安德鲁·甘布尔(Andrew Gamble,1996)的《自由的牢笼:哈耶克传》等等。


读过凯恩斯的传记尤其是哈耶克的传记的学者都知道,20世纪30年代初到40年代初,在哈耶克与凯恩斯这两大经济思想巨擘之间曾发生了一场长达十多年的经济理论论战。在1946年复活节(4月21日)凯恩斯逝世之后,这场学术争论实际上并没有完全结束,而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譬如,在1975年所撰写的一篇“货币的选择:终结通货膨胀之道”以及在1976年出版的《货币的选择:终结通货膨胀之道》的小册子中,哈耶克还与他30年前就过世了学术宿敌和生活的好友凯恩斯进行理论冥辩,甚至说他这位老友是“一位有着卓越智力但对经济学理论所知有限的人”(Hayek, 1976, p. 10)。


正是认识到了凯恩斯和哈耶克这两位20世纪经济学思想巨擘在经济学理论和政策主张上的巨大差异,并观察到在哈耶克与凯恩斯之间论战实际影响了20世纪经济学发展路径和各国经济政策制定,乃至影响到了有上十亿人口的前中央计划经济国家的体制改革,2002年英国剑桥大学的两位财经作家丹尼尔·叶尔金(Daniel Yergin)和约瑟夫·斯坦尼斯劳(Joseph Stanislaw)在2002年曾出版了500多页的煌煌巨制《制高点:世界经济争夺战》(The CommandingHeights:The Battlefor the World Economy)。随后美国WGBH波士顿音像公司又把《制高点》做成了3集连续文献片。《制高点》的中心思想是,20世纪是人类社会争夺“思想制高点”的一场激烈争夺战,而哈耶克经济社会思想与凯恩斯的经济理论,则是这场人类思想制高点的争夺战两支主力军。按照《制高点》作者的判断,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30年代,自由市场理念曾在世界各国占据支配地位,控制着“制高点”。从40年代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凯恩斯主义的政府干预政策则夺得了全世界的“思想制高点”。从80年代英国撒切尔夫人私有化改革和美国里根总统的自由市场经济政策的推行,尤其是随着80年代中后期中央计划经济国家的经济改革深入推进以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世界经济全球化的加速进行,以哈耶克以及以弗里德曼所代表的芝加哥学派的经济自由主义又夺回世界思想的统治地位。


《制高点》的书籍和电视剧出版后,哈耶克与凯恩斯跨世纪的理论论战的故事并没有讲完。在2007~2009年全球金融风暴和接踵而来的世界经济衰退发生后,人们又突然发现,当今世界仍然没有绕出哈耶克与凯恩斯理论论战所界定的理论范围。于是,哈耶克与凯恩斯的论战近几年内在世界范围内又变成了一个活跃的话题。


就在最近两年,英国BBC制作了一个文献节目《哈耶克:货币(经济学)大师》,详细回顾了哈耶克的经济学贡献和理论主张。之前,一个叫“经济故事会”(EconStories)的机构甚至制作了一个上、下两集的滑稽说唱剧。在这两集超短滑稽说唱剧中,一个演员扮演凯恩斯,另一个演员扮演哈耶克。这两集滑稽说唱剧,通过凯恩斯和哈耶克的扮演者的唱词把二人各自的学术主张列了出来,并在最后以二人拳击决斗的形式形象地展现了哈耶克与凯恩斯的论战。据说目前这个时评说唱剧在全世界已经有数百万的点击量。比较有趣且令人深思的是,在两集连续说唱剧的结尾:本来“凯恩斯”被“哈耶克”重拳一击打趴下了,但是裁判却拉起来已倒下的“凯恩斯”,宣布他赢得了拳击赛的胜利。


从20世纪的经济学思想史的理论发展来看,正是因为哈耶克与凯恩斯的经济学理论论战曾对二次战后世界经济学理论的发展和各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以及经济政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而几乎所有有关凯恩斯和哈耶克的个人传记,都会或多或少地谈到他们二人的这场争论。然而,无论是在西方各国经济学界,还是从国内经济学界来看,绝大多数经济学人对哈耶克与凯恩斯理论争论的问题、内容、实质和意义并不十分清楚。这一方面是因为哈耶克与凯恩斯在货币理论与商业周期关系的理论争论中各自的论辩理路都非常难懂(并不是语言难懂,而是思想和所探讨的问题本身就很难懂),另一方面,当代经济学领域中的学术藩篱和各经济学流派的理论偏见,也往往导致各经济学各流派的学者“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而不去认真研究和思考论敌一方的学术思想和论辩理路。譬如,在多年来散落在西方国家中的一些新一代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们中间,只要一提到凯恩斯,他们就把会他及其门徒当作是政府干预主义的始作俑者和西方各国通货膨胀乃至“滞涨”现象的罪魁祸首而痛骂一通,而根本不去认真研读凯恩斯本人的原著和论文,以弄清凯恩斯最初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的经济政策主张到底是怎样的,其政策主张又是在何种情形下提出来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反过来,各种凯恩斯经济学流派(包括正统的凯恩斯学派,后凯恩斯学派以及新凯恩斯学派等等)以及当代新古典主流经济学家们,则一直把哈耶克视作为一位社会思想家和经济学的行外人(“outsider”——哈耶克自己感觉说)而不怎么认真去研究和对待他的经济学理论,尤其是他在20世纪30至40年代投入研究精力最大、思考最深的货币理论、资本理论与商业周期理论。结果,到目前为止,尤其是在年轻一代世界各国的经济学人中,真正了解和理解对发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哈耶克与凯恩斯理论论战之问题和实质的经济学人并不是很多,且不但在中国国内是这样,乃至在国际上来说也是如此。


到了20世纪和21世纪之交,情况稍有改变。少数像科茨蓝(John P. Cochlan)和格莱赫(Fred R. Glahe)以及G·R·斯蒂尔(G. R. Steel)等一些经济思想研究者,开始从学理上回顾哈耶克与凯恩斯的理论论战了。前两位作者在1999年出版了一本很小的小册子:《哈耶克与凯恩斯的论战:目前的商业周期研究能从中学到什么》(Cochlan & Glahe, 1999),斯蒂尔则在2002年出版了《凯恩斯与哈耶克:货币经济》的学术专著。在2007~2008年的世界金融风暴以及接踵而来的世界经济衰退发生之后,像泰勒·B·古德斯皮德(Goodspeed, 2012)这样新一代年轻经济学者又开始从经济学理论上关注和研究起凯恩斯和哈耶克的原创经济学思想来,依此来反思和批评当下国际上宏观经济学的现状和问题,并试图从理论上解释2008~2009年世界经济衰退之后近几年各国经济复苏步履维艰的原因。


2012年,笔者曾在《华尔街日报》、《读书》、《经济学家茶座》以及其他一些网络和平面媒体上发表了8篇纪念哈耶克逝世20周年的专论文章,对哈耶克与凯恩斯的经济理论论战做了一些初步的学术思想回顾,也对哈耶克与凯恩斯的学术思想源流以及他们理论论战的大致脉络做了一些介绍。在写作有关哈耶克的这些纪念文章时,笔者发现,哈耶克与凯恩斯的这场理论论战,不仅仅只是具有经济思想史的学术价值,而且有着切实重要的当下理论与现实意义。


就当前的世界经济格局和走势来看,目前仍可谓是复杂多变、扑朔迷离。一方面,在经历了2008-2009年世界性的经济衰退之后,西方各国的经济复苏之路目前仍然步履维艰、路途漫漫;另一方面,中国则在经历了30多年高速经济增长和广义货币快速膨胀后而目前经济增速正在下行,其他“金砖四国”和新兴经济体的GDP 增速也都呈现出了下移的迹象。在此格局中,无论是在凯恩斯本人原初的经济理论框架中,还是在哈耶克的经济理论遗产中,都含有极其丰富的且仍有现实理论价值的学术思想和理论观点。因而,认真挖掘和梳理他们二人经济学思想中的理论遗产,不仅只是一项经济思想史的文献研究性工作,对认识目前中国乃至世界各国的经济格局,乃至对未来经济学的发展,仍有一定的理论与现实意义。就此而论,2011年,美国W. W.Norton出版社出版的西方一位作者尼古拉斯·韦普肖特(NicholasWapshot)的“Keynes Hayek: The Clash that Defined Modern Economics”(中译本《凯恩斯大战哈耶克》,2013年4月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就有着不可替代的理论价值了。


这本《凯恩斯大战哈耶克》的作者韦普肖特,是英国的一位记者和传记作家。他于1973年毕业于约克大学政治学系,后来成了路透社的一名记者,也曾做过英国《泰晤士报》和《时代周刊》的编辑。除了这本关于凯恩斯与哈耶克理论论战的专门传记外,韦普肖特之前还出版过《里根与撒切尔:政治联姻》以及关于英国著名导演卡罗尔·里德(Carol Reed)的传记。这本《凯恩斯大战哈耶克》应该是作者经过多年广泛文献收集和深入研究后而撰写的一部力作。


从本书所引述和展示的大量历史史实来看,作者显然经过了多年的研究、访谈和“资料挖掘”(data mining)。当然,也读得出来,他在书中也大量引用了之前的哈罗德、斯基德尔斯基和考德威尔这些研究凯恩斯和哈耶克思想和生平的权威作者所写的专门传记中的材料。从他个人的资料挖掘来看,韦普肖特曾在英国剑桥、伦敦和美国的一些资料档案馆收集和挖掘出了大量第一手资料,也对一些目前仍然在世的这场论战的见证人做了一些访谈。更为可贵的是,通过他的翔实的历史资料占有、广泛阅读和访谈,韦普肖特用他优美的文笔和充分的想象力,在这本专门传记中向世人展示了一幅关于凯恩斯与哈耶克理论论战的立体的、全景式的乃至活灵活现的“历史画卷”。就此而论,这本专门传记在许多方面是不可替代的,将有着其永久的思想史价值,是未来研究凯恩斯和哈耶克思想不可或缺的必读文献。即使对非经济学专业的一般读者来说,阅读并了解当代经济学殿堂中两大思想巨擘凯恩斯和哈耶克的生平逸事以及他们论战过程的一些具体细节,相信也会收益良多。


当然,这部著作也有其不足之处。其主要不足之处在于,作者在许多地方想象和演绎过多,而不像一本严肃的传记;另一方面,由于作者的专业不是理论经济学,他对这场论战的深层次的经济学理论问题并没有发掘多少出来;这场理论争论的实质和理论意义,也并没能在这本传记中完全深入展示并予以恰当的诠释。还有一点值得指出的是,作者本人显然在情感上更倾向于凯恩斯,而不是哈耶克,因而在书中对凯恩斯的褒奖和赞颂较多,而对哈耶克则有意无意的进行了一些贬抑性的评论,尤其是哈耶克在经济、政治、法学与社会理论方面的诸多巨大贡献(如经济学与知识,他对中央计划经济非可行的数十年持之以恒的批判,以及哈耶克对自由社会的基本理念如自由、法治、宪政与道德的解释和论述),好像并没有进入作者的视野,也从而没有进入他评述的笔端。尽管如此,这本传记对后世人了解哈耶克与凯恩斯经济学理论论战的来龙去脉,还是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这是这部专门传记的真正意义之所在。

 

在这篇书评式的学术评论中,笔者将结合对凯恩斯与哈耶克的原著和文章的研读,并参考有关凯恩斯和哈耶克的多种传记,谈一下自己对这本书的读后感,也希望这一长篇书评,能以史带论,以论释史,勾画出哈耶克与凯恩斯这场世纪理论论战的一付更加简略的“理论图景”,并进一步发掘哈耶克与凯恩斯论战的一些基本理论问题。最后,笔者将结合哈耶克晚年对这场论战的回顾以及当代一些著名宏观经济学家对这场争论的一些看法和评论,谈一点自己所感悟到的哈耶克与凯恩斯理论论战在当下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二、哈耶克初识凯恩斯:论战未雨绸缪

在没读韦普肖特这部《凯恩斯大战哈耶克》之前,许多学者都知道,哈耶克之所以在1931年2月从维也纳移居英国,执教于伦敦经济学院这一当时(且乃至现在仍然是)世界上的经济学教学和科研重镇,主要是受当时伦敦经济学院经济系新任系主任罗宾斯(Lionel Robins)的邀请,来英国专门对抗凯恩斯。用一句不是太雅的话来说,哈耶克实际上是罗宾斯(他对当时八面风光的凯恩斯甚为不满)从奥地利雇来英国向凯恩斯进行理论大战的“枪手”。尽管稍微熟悉哈耶克与凯恩斯论战的人大都知道这一点,但罗宾斯最初是如何知道哈耶克这一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的,哈耶克又是何时到英国的,哈耶克是何时与凯恩斯会面的,他们初次会面的一些私人活动的细节和情形到底是怎样的,以及在凯恩斯的《通论》出版之后,为什么哈耶克突然沉默了好多年等等问题,在之前出版的传记中,这些问题还很少有人提到,即使有的传记偶尔提到,也是语焉不详,并没有给予一些令人信服的叙述和详细的解释。因而,对今天世界各国的学人来说,上述许多问题,在这本书出版之前,还多是些谜。现在有了这本专门传记,许多问题就清楚了许多。



从这本专门传记来看,在1928年第一次去英国前,比凯恩斯年少16岁的哈耶克曾读过凯恩斯的一些著作,一开始显然是凯恩斯的一个“粉丝”。尤其是在读过凯恩斯的《和平的经济后果》和他的《货币改革论》后,哈耶克最初对凯恩斯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心:“我们都在热切地读他的名作……他在《货币改革论》预料到了我最初的小小发现,这让我更是钦佩他”(Hayek, 1995, p.58)。



哈耶克之所以在年轻时发现了凯恩斯并成了他的一个“粉丝”,这可能与他个人的经历和家庭环境有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数年中,德国和奥地利两国曾经历过多年的恶性通货膨胀。到1913年,在维也纳买一杯啤酒竟然需要10亿马克。多年的恶性通胀,曾使当时哈耶克的不甚殷实的知识分子家庭蒙受了惨痛的经济损失,一家人也曾过着一段时间较艰辛的日子。因而,当年轻的哈耶克读到凯恩斯的《和平的经济后果》这本当时在英国和欧洲都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小册子中后,马上关注起凯恩斯来,就可以理解了。在这两本小册子,凯恩斯都对欧洲各国政府乱发货币的通货膨胀政策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譬如,在《和平的经济后果》中,凯恩斯(Keynes, 1919, pp. 246-247)曾讲到,“通过持续的通货膨胀,政府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没收了相当大一部分国民财富”;“要颠覆现有社会的基础,再也没有比破坏货币更微妙又更稳妥的手段了”。凯恩斯还提出“用法律的强制力量进行价格控制,来维持货币的虚假价值,本身就孕育了经济最终崩溃的种子”(Keynes, 1919, p. 13)。少年时期曾经历了恶性通货膨胀的哈耶克读到凯恩斯这样的话后,自然会即时感铭至深了。于是,在1927年1月,哈耶克从美国游学回来始任“奥地利商业周期研究所所长”后,就曾非常“冒昧地”写信给在英吉利海峡对岸时任英国权威刊物《经济学杂志》主编的凯恩斯,希望能从他那里找到一本他前任主编、剑桥著名伦理学家和经济学家埃奇沃思(Francis Y. Edgeworth)的《数学心理学原理》。韦普肖特推测道,哈耶克这时冒昧写信给他素未平生但当时已在英国和欧洲大名鼎鼎的凯恩斯,向他索书,主要是想吸引凯恩斯的注意,是“出于敬重而非冒犯的莽撞行为”(Wapshortt, p.40 ——在本文以下的引述中,凡是不表明著者和年份的,均为韦普肖特这本《凯恩斯大战哈耶克》的英文原版出处——韦森注)。这时,凯恩斯本人当然还不知道来自维也纳的这封索书明信卡的人为何方神圣,故只是在一张明信片上简单地写了一行回复:“很抱歉,我也没有多余的《数学心理学原理》”。尽管凯恩斯的这一短短的回复并没有给哈耶克一个满意的回复,但他当时却把凯恩斯的“回复视若珍宝,当成私人纪念品和事业奖杯一样地保存了整整65年”。由此韦普肖特(p. 2)推断,20世纪30年代发生的这场在哈耶克与凯恩斯之间有关“政府在社会中的作用、世界经济之命运的这一场激烈论辩,发起第一轮试探的是哈耶克”。



据韦普肖特研究,哈耶克与凯恩斯的第一次会面是在1928年由伦敦经济学院和剑桥大学共同主办的一次学术会议上,会议讨论的主题是“商业周期”,地点是在伦敦,而不是在剑桥(哈耶克曾在1966年的一篇文章中谈到这一点,而作者韦普肖特这里有些含糊其辞)。一见面,这两位都超过1.83米高个子的经济学家之间就发生了激烈的争辩。二人论辩的主题是“自然利率”在市场运行中的作用。同受瑞典经济学家魏克赛尔(Knut Wicksell)的货币均衡论理路的影响,凯恩斯当时认为,由于银行货币供给的变动所导致的“市场利率”(由银行根据货币市场上的供求自行决定的利率)与“自然利率”(即理论上储蓄等于投资且市场价格稳定时的利率)的背离,是商业周期的原因。这与包括米塞斯和哈耶克在内的第三代奥地利经济学家当时理论判断有共同的论辩理路。但是,1924~1925年间,在与剑桥经济学家丹尼斯·罗伯逊(Dennis H. Robertson )商讨与论争中,凯恩斯已经不再从货币数量的变动来解释价格和产出变动的原因了,而是着重研究储蓄与投资关系波动的影响(见Skidelsky,1983,pp. 391-394),从而认为在一种信用经济中没有能使储蓄与投资之间保持均衡的自动调节机制(同上,p. 409),因而也正在酝酿他在后来的《通论》中所详细阐发的政府在储蓄与投资上应有所作为的思想。在这个阶段上,凯恩斯认为,现代社会的商业周期中繁荣与萧条的交替出现,其原因是银行借贷行为的结果,而他同样相信政府和银行手里也握着治理商业周期的药方。而哈耶克这时却相信,如果政府“以非凡的谨慎和超人的能力加以管理”,为经济系统注入资金而引致社会需求的变化,短期“或许……能用来预防危机”,但长期如此操控经济,“将会给整个经济系统带来更严重的干扰和混乱”,制造危机而不是预防危机(Hayek, 1995, pp. 118-119)。由此看来,尽管同样受魏克赛尔的货币均衡与产品市场均衡分析理路影响,但从二人一开始接触时,哈耶克与凯恩斯发生理论分歧和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次英国之行,哈耶克也遇见了当时只有30岁的罗宾斯这位“全英国最年轻的教授”。懂德语的罗宾斯,这时从哈耶克的一篇用德语发表的论文中,恰好发现了一个理论水平和学术功力能与凯恩斯进行“华山论剑”的“年轻理论剑客”,随即立即关注上了哈耶克这位从奥地利过来的只有30岁左右的年轻经济学家。



当时,罗宾斯和凯恩斯当时同是为英国政府做咨询的机构“麦克米兰金融和工业委员会”(简称“麦克米兰委员会”)的成员。后来,凯恩斯嫌这个委员会人多嘴杂,吵吵闹闹,实在无法帮助政府内阁做出任何有效的经济决策,建议英国首相成立一个更小范围的“经济学家委员会”(只有5位经济学家和两位秘书),凯恩斯作为主席还亲自推荐罗宾斯教授参加了这个委员会。但是,罗宾斯的经济学理论当时受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门格尔(CarlMenger)和庞巴维克(EugenBöhm-Bawerk)思想的影响很深,素来信奉自由市场,反对集体主义,支持自由贸易。尽管凯恩斯推荐罗宾斯进入这个小范围的向英国首相直接提供咨询意见的“经济学家委员会”,但他马上发现二人的学术理念和政策主张完全不同,意见经常相左,且二人的脾气同样都非常急躁。罗宾斯时任伦敦经济学院经济系系主任,对剑桥大学的经济学和凯恩斯当时在英国学界、政界和社会上的影响也甚为眼红,且下决心要把伦敦经济学院打造成一个能与之相竞争的、有影响力的学术中心。于是,罗宾斯与凯恩斯的冲突就不可避免了(但是晚年的罗宾斯则变成了一个凯恩斯主义者——这是后话)。


在这一时期,哈耶克所撰写的最重要的论文是一篇“储蓄的悖论”。这篇论文最早于1929年发表在一家德文经济学杂志上(后来由剑桥的一名著名经济学家卡尔多—— 即NicholasKaldor —— 与另一人翻译为英文,重新发表在伦敦经济学院经济学学报Economica上)。这是一篇哈耶克与两位美国经济学家卡钦斯(Waddill Cathings)和福斯特(William T. Foster)商榷的文章。与后来的凯恩斯一样,这两位美国经济学家曾在1926年发表过一篇题为“节俭的悖论”,提出在现代市场经济中,经济衰退的原因是人们储蓄太多而商品和劳务需求不足所导致的,因而他们主张在经济衰退期间,政府要加大公共项目投资,以刺激社会需求和就业。这两位美国经济学家还提议在国家层面上建立一个联邦预算委员会,主张用纳税人的钱来增加公共投资,增加就业岗位。但是,基于庞巴维克的迂回生产理论,哈耶克却认为,让政府为经济体系注入货币来刺激需求的办法,或许能暂时预防危机,但长期而言,这样操控经济,更大的可能是“将给整个经济系统带来更加严重的干扰和混乱”。


由于罗宾斯懂德语,读过哈耶克的“储蓄的悖论”后,他立即觉得这篇论文是对付当时凯恩斯正在成型的经济理论的最恰当的“重磅炸弹”。于是他主动邀请哈耶克于1932年2月来伦敦经济学院做了4场讲座,实际上也是想叫哈耶克亮一下能向凯恩斯理论开火的“弹药库”。就连哈耶克本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以致他在晚年还回忆道:罗宾斯“盯上了我的主题。这是我们那时需要与凯恩斯论战的东西”(Hayek,1994, p.77)。


哈耶克在伦敦经济学院所做的这4场讲座的讲稿,就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经济学著作之一——也是导致他于1974年获诺贝尔经济学纪念奖的主要著作——《价格与生产》。


从韦普肖特的这本专门传记中,我们知道,这次哈耶克应邀重返伦敦做“价格与生产”的讲座之前,哈耶克在英伦所停留的第一站不是伦敦,而是剑桥。在剑桥,哈耶克做了一场“马歇尔讲座”,听众全是在剑桥的凯恩斯的一批亲密追随者。那时哈耶克的英语口头表达能力还不是很好。尽管他在之前提供了书面发言稿,但也帮助不大。然而,在到达伦敦经济学院后,他的4场讲座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这4场讲座中,哈耶克先是从货币思想史的角度讨论了之前的经济学家对货币的理论论述,并着重介绍了瑞典经济学家魏克赛尔的理论。


同样受到魏克赛尔经济学思想的影响,哈耶克与凯恩斯一样,认为在现代社会中,“货币将始终对经济事件的过程起着决定性的影响,……因而,如果忽略了货币的作用,对实际经济现象的任何分析都是不完备的”(Hayek,1935,p.129)。哈耶克也与凯恩斯一样,相信魏克赛尔所发现的市场利率与自然利率的背离是经济波动的主要原因这一点。但是,从这一理论出发,哈耶克却得出了与凯恩斯完全不同的经济判断和政策结论。在这4讲座中,哈耶克提出,现代市场经济中商业周期的主要原因是货币供给扩张和信用货币的过度膨胀。因此,如果通过增加货币供给和信用膨胀的办法来“创造人为的需求,那就一定意味着一部分可用资源被引导至错误的方向,并使一种决定和持久性的调整再一次受到阻滞。即使闲置资源的吸收因此而加速,也只等于播下了新纷扰和新危机的种子。因此,如果要长期地动员一切可用的资源,唯一的办法不是采取人为的刺激——无论在危机时期还是在危机之后都一样——而是让时间去完成一个持久的治疗……。”哈耶克认为,“我们或许可以用及时阻止扩张的办法来避免一次经济危机,不过危机一旦发生,在它未自行消失之前,我们是无法摆脱它的”(Hayek,1935, pp.98-99)。由此哈耶克相信,除非为了保持中性货币所必要的限度之外,货币量的任何变动都是有害的。在《价格与生产》讲演中,哈耶克最后认为,“虽然我相信经济萧条不断重复出现只能用我们的货币制度的运作来解释,但是我并不相信用这个方法能够解释每一次经济停滞”。最后哈耶克得出结论说:“如果相信我们总能用货币政策把工业波动完全消灭,这或许只是一个幻想”(Hayek, 1935,p. 128; p. 125)。


从哈耶克的上述论述和判断中,我们可以看出,尽管这时他还没有指名道姓地与凯恩斯商榷,但实际上已经向凯恩斯在《货币论》中所主张的政府实行银行体系的货币金融管理、操控并利用利率去影响投资率使投资与储蓄相等的观点,投射出了数支锋利的“暗镖”了。对于这一点,这本书的作者韦普肖特评述道:“哈耶克的讲演,再次正中了听众的靶心,对凯恩斯主义的政府干预理念(作者显然还区分不开“the Keynesian economics”和“the economics of Keynes”——韦森注),终于给出了一套令人信服的反驳。哈耶克表明,来自剑桥的药方乍看起来似有道理,但实际上是逻辑漏洞百出。光有良好的意图是远远不够的。用借来的钱投资,解决萧条中经济的综合症,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相反,哈耶克提出了自己冷静的解决方案:忘了快速修复吧!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事实是,只有时间才能治愈失衡的经济。要小心凯恩斯这种侃侃而谈、说自己那一套能快速见效的医生,因为他们是骗子,是卖假药的江湖术士。每一回操捷径,都只会回到起点。没有方便的出路,唯有足够的时间能带来真正的复苏。市场有其自身的逻辑,也有它天然的补救。他哈耶克是不给下药的,因为他跟凯恩斯不一样,他不是政治投机分子”(pp. 77-78)。


韦普肖特的这一大段话,显然不是哈耶克的原话,而是他作为一个记者和传记作者的推断、引申和演绎。但这大致应该是哈耶克当时的想法。


尽管哈耶克的英语发音一直不是很清楚,奥地利口音很重,他的4场讲座在当时伦敦的经济学圈子中还是引起了轰动。讲座之后,时任伦敦经济学院院长威廉·贝弗里奇(SirWilliam Beveridge)勋爵特别欣赏哈耶克的观点,也知道他的经济学理论功底。另外,他也真心“讨厌凯恩斯,认为凯恩斯是经济学的庸医”(见伦敦经济学院创办者SidneyWebb的夫人BeatricWebb的日记)。经与罗宾斯等教授商议,贝弗里奇勋爵先是邀请哈耶克来伦敦经济学院做一年的访问学者,次年又提议让哈耶克担任当时在伦敦经济学院闲置已久的“图克经济学与统计学讲座教授”的终身教职。贝弗里奇的这一提议得到了全票赞成,哈耶克则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一教职。随之,哈耶克与凯恩斯经济理论论战拉来了序幕。

三、哈耶克论战凯恩斯:从公开论战到私下交流

从1928年哈耶克与凯恩斯第一次在剑桥见面,到1931年罗宾斯邀请哈耶克到伦敦经济学院做4次讲座期间,1929~1933年的世界大萧条也正好爆发了,多年来深陷“英国病”的经济更进一步陷入了这场大危机。凯恩斯本人在这次大萧条中资产也损失惨重,个人资产投资几乎全军覆没。从各种传记资料看,这好像并没有影响凯恩斯一生的乐观精神以及他的经济学著述和广泛的经济与社会活动。1930年12月,他花费巨大精力而写作了7年多的《货币论》以煌煌两巨卷的形式出版了。


在《货币论》中,凯恩斯认为,经济体内的物价是否稳定与经济是否均衡,取决于投资与储蓄是否相等,而投资与储蓄是否相等,又取决于市场利率与自然利率是否一致。凯恩斯还相信,储蓄与投资的背离,是当时英国持续了十几年的经济萧条——常被人们称作为“英国病”——主要原因。由此他认为,政府应该对银行体系实行金融管理,操控并调节利率,去影响投资率,使投资与储蓄相等,最后使经济恢复均衡。


这部让凯恩斯耗时7年多的著作是在他一生中最繁忙的时间里写出来的。在这一时段里,他一方面主编英国老牌的“权威期刊”《经济学杂志》(The Economic Journal),又同时管着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财务工作。这一期间,他还结了婚,买了房子,并在金融市场上进行投资操作,还频繁地参加政府的各种会议和各种社会活动。因此,这本上、下两卷的《货币论》,他实际上写得断断续续,前后并不连贯。加上这部著作是货币理论和货币史兼论,内容涉及货币理论、货币史、银行制度、银行实务、物价指数、投资、以及国际金融等领域,体系十分庞杂,结构松懈,甚至前后观点并不一致。


这里应该指出,尽管凯恩斯1928年在伦敦召开的那次有关商业周期的理论讨论会上曾与来自奥地利的年轻经济学家哈耶克发生过激烈的争辩,但是繁忙、乐观、学术观点多变且宽宏大度的凯恩斯好像没有任何记恨哈耶克的意思,反而在《货币论》中对哈耶克伸出了友好的“橄榄枝”。譬如,在《货币论》上卷第13章中,凯恩斯就曾两次提到哈耶克,说“在德国和奥地利正在形成一个思想流派,这个学派可以被称作为魏克赛尔学派。他们提出的银行利率对储蓄与投资之间均衡的关系,以及这种均衡对信用周期的重要性,和本书的理论相当近似”。在一个注脚中,凯恩斯还友善地说:“可惜,当这些学者(指米塞斯和哈耶克——韦森注)的著作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已经写完这本书且要去付印了。如果这些学者的书能够在我思想发展的较早时期到我手中,同时如果我的德文不是如此之差,我会更多地参考这些学者的研究”(Keynes, 1930,vol. V, p. 178)。


另外,在这本书的“前言”中,凯恩斯本人也非常诚实且自谦地说了一些向读者致歉的话:“当我校阅本书清样时,深感其中大有缺陷存在。原先写作本书时,我还一边在做别的工作,前后花去了数年的功夫。我的思想在这一时期中逐步发展和改变,结果本书各部分相互之间并不完全协调,结束时和开始时的看法相去甚远。我恐怕这样的结果会使本书中有很大一部分代表着我抛弃以往惯有观念和寻求现有观念的过程。有许多已被摈弃的观念残余仍然参杂在字里行间。因此,要是我重新写作这部书的话,就可以好很多,也会更简短些。但是,我还是希望能适当地把这本书就其现阶段的价值贡献给全世界,纵使这只代表着一种资料汇编,而不代表一本完成的著作,我也在所不计”(Keynes, 1930, pp. XVII-XVIII)。


尽管凯恩斯在书中对米塞斯和哈耶克货币和商业周期理论表示比较欣赏,向哈耶克伸出友谊之手,并在“前言”中又如此真诚地向读者的致歉,但是在1931年伦敦经济学院院刊《经济学人》(Economica)8月号杂志上所发表的一篇题为“对凯恩斯先生的货币纯理论的反思”书评中,哈耶克却较强烈和尖锐地批评了凯恩斯这部写作了7年多的《货币论》,指责凯恩斯“完全忽略了魏克赛尔理论的一般基础”。


在这篇书评(上篇)的一开头,哈耶克先用奥地利绅士的礼貌态度赞扬了凯恩斯的许多成就,说“凯恩斯先生的任何著作面世,都必然是一件重要的大事情,所有经济学家都怀着浓厚的兴趣期待《货币论》的出版”。但说到这里,哈耶克马上话锋一转,用了一些带有情感性的攻击性词语来批评这部著作:“《货币论》很显然仅仅是知识急速发展中的一个转瞬即逝的表达,无非只是一个尝试而已,任何对它的高估都欠公平……”;“对欧洲大陆的经济学家来说,这种研究方法并不如作者所认为的那样新颖……”。在其后的分析中,哈耶克还在多处说,凯恩斯的“表述艰涩难懂,不系统,也不清楚……”,等等。在这篇书评的第一段最后,哈耶克对凯恩斯更是做了一些火药味十足评论,说“无论这里他是否取得了成功,也不管他是否受限于他在理解‘实际’经济学中的那些基本定理——而任何货币理论只能成功地建立在其上——时投入的精力不足,正如他所必须附带所伪饰地那样,这些问题是须留待未来探讨”(Hayek,1931,p.270)。


接着,在第二段中,哈耶克则先是对凯恩斯说了一些正面的和奉承的话,说凯恩斯的“这样一部著作,在理论上能激发人们的思考(theoretically stimulating),这是没说的”。接着哈耶克还指出,尽管这部实际上未完成的著作是凯恩斯所匆匆推出来的,但在这部书中所提出来的一些建议,还是“真的具有革命性的”,“能引起广泛的关注,这是毫无疑问的”。哈耶克还指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凯恩斯在鼓励学术研究和现实问题的洞见方面“建立起了几乎无人可匹敌的、非常值得尊重的声誉”,“这些建议是在一个学识渊博和现实知识均表现出来的具有杰出品质作者的文论中所得到阐释的,并且作者已经付出了最大努力,通过参考可用的统计资料而进行理论推理来证明的”。但在对凯恩斯本人工作和的观点做了这些正面的评论之后,哈耶克笔锋一转,又开始批评凯恩斯这部著作的不足起来,说这部书如“艰深、晦涩、无章可循”、“太难懂了”、“谁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凯恩斯先生”,从而让经济学家同仁们很难判断到底应该同意他的观点和主张与否。


除了一开始就对凯恩斯这本书的写作风格进行大量抨击外,哈耶克随后也在学理上对《货币论》进行了严肃的学理商榷,批评凯恩斯只是采用了魏克赛尔的一些概念,“而完全忽视了魏克赛尔的整体理论基础,可他自己似乎又觉得有所欠缺,于是就坐下来钻研出自己的另一套”。另外,哈耶克还责备凯恩斯对其和奥地利学派第二代传人庞巴维克的资本理论并没有深究,说“倘若凯恩斯先生不但接受庞巴维克理论的一脉,而且熟悉了该理论本身的实质,这不是使他自己的理论任务更容易了么?”(同上,pp. 279-280)


这里特别应该指出,尽管哈耶克在书评的上半篇(发表于1931年8月号的 Economica上)中对凯恩斯时而商榷,时而赞扬,且时而用了些带有一些刺激的甚至挑战性的词语进行评论,但通篇而论,哈耶克对凯恩斯的《货币论》的评论还是学术性的说理,而不是刻意地在“找茬”。尤其是书评的下半篇(发表于1932年2月号的Economica上),哈耶克一方面对凯恩斯的观点进行深刻分析,并做出一些直击要害的评论,另一方面则不断宣扬他在自己的《价格与生产》的4场讲座中所阐述的他自己的货币与商业周期理论,或者说主要用自己的理论来批判凯恩斯的货币与商业周期理论。概言之,哈耶克与凯恩斯的论战,完全是因为学理上见解的不同而进行深入的理论探讨,而不是像许多有关哈耶克和凯恩斯传记的作者乃至这部著作的作者韦普肖特所错误地判断和渲染的那样,哈耶克这时与凯恩斯的论战,主要是为报答罗宾斯和贝弗里奇的知遇之恩而故意向凯恩斯找茬挑战的。如果是这样来理解哈耶克与凯恩斯这场20世纪经济学中“华山论剑”的理论对决,如果不是以“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的话,那至少也说明这些传记的作者到今天也没真正弄明白哈耶克与凯恩斯到底论战了什么,更不能理解这场论战在20世纪经济学理论发展的巨大意义和深远影响了。换句话说,哈耶克之所以向凯恩斯发起了理论挑战,主要是因为理念、学理和对现实经济问题判断上分析上的分歧所导致的,而不是源自他们二人之间乃至在与罗宾斯以及与贝弗里奇四人之间个人的恩恩怨怨和情感不合。


这可以从哈耶克的分为上、下两部分的长篇书评再加一个对凯恩斯回应的简短回答这总共多达50多页的评论中的许多地方得以印证。凯恩斯《货币论》中最主要理论主张和学术观点,在哈耶克的书评下篇第一段中被拎了出来。在第12章末尾,凯恩斯说:“如果银行体系以一种方式控制了信用条件,使储蓄等于新投资的价值,全部产品的平均物价水平便是稳定的,而且与生产要素的平均报酬率相符。如果信用条件比这均衡水平更宽松,物价就会上涨,利润就会出现,……企业家就会争相投资生产要素的服务,他们的报酬率则会增加,直到某些事情发生使实际的信用条件与它们的均衡水平接近。如果信用条件比均衡水平更紧,价格就会下跌,亏损就会出现,财富的增长就会慢于储蓄的增长,其差额正好与亏损额相等。失业接着就会出现,并会有一种压力来减少生产要素的报酬率;直至发生某种变化使实际的信用条件与它们的均衡水平在整体上接近。”由此凯恩斯断定,“繁荣与萧条简单说来就是信用条件在均衡位置上上下摆动之结果的表现”(Keynes, vol. V, p.165)。


尽管哈耶克也同意凯恩斯根据魏克赛尔的银行利率(市场利率)与自然利率背离来解释现代市场经济的商业危机的理路,但是他却得出了与凯恩斯完全不同的基本判断和政策主张。


哈耶克首先认为,凯恩斯关于银行利率一般理论的阐释,即通过货币供给的变动来影响价格和生产的思路,根本解决不了银行利率与均衡利率是如何偏离的问题。他认为,凯恩斯的论述和理解太过于简单化了,因为凯恩斯没有看到,银行利率的变动,首先影响的是固定资本的价值,而不是投资。哈耶克认为,凯恩斯把这二者搞混了。哈耶克甚至认为,“资本化(capitalization)并不直接受利率的影响。更真实的情形是,利率和资本化均受一个共同的原因影响,即相对于这些生产资料需求而言的可用投资的生产资料的稀缺和富足程度。假如相应均衡利率变动而发生银行利率变动,这只是[一个经济体系内]相对稀缺的外在表现,而相对稀缺与利率的变动无关”(Hayek,1932,pp.24-25)。其次,哈耶克还认为,“在储蓄和投资之间出现非均衡的最重要原因,是有效流通的变化,而不是货币数量的变动,或者说仅仅在于流通速度的有效性”(同上,p.33)。应该说,哈耶克的这些思想都是非常深刻的,在学理上看来也是正确的。





本文已经分上、下发表于《学术月刊》2014年第2、3期



本文初稿写出来后,曾传送给一些师友和学生们征求批评意见,后来陆续收到黄有光、孙广振、刘业进、刘彦、夏明、甘学平数位教授和我的学生王勇、席天扬、方钦、丁建峰和陈达飞等等的评论与批评意见,席天扬和陈达飞还仔细地帮我检查了拼写、打字和文句错误。这里一并致谢!但是文中的所有的学术观点的错误和其他任何纰漏均有笔者自己负责——韦森2014年3月22日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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