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器 - 《攻壳机动队2 - 无罪》中的思想源头与哲学思辨
纵使无月照日夜,虎鸫悲啼永不休。蓦然回首花将残,宛若慰心杳无踪。众神集新世,夜明虎鸫啼。花开向神祈,浮生空自哀。梦已逝,恨飘零。
——《傀儡谣Ⅰ:恨飘零》
这部自2005年由押井守指导的动画电影是继1995年《攻壳机动队1.0》之后的又一部续作,入围第57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这也是第一部获此殊荣的动画电影。这部电影也是对我影响很大的一部电影,超越1.0的,2.0首开动漫电影真正哲学思辨之先河。在真正谈论“灵与器”这两个概念之前,我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电影中极度基因眼球的大量哲学词句的来源。
在《无罪》片头的第一个画面第一句话,其实是十九世纪法国象征主义派的诗人维里耶·德·利尔·亚当(Villiers de L'isle Adam 1838 -1889)在1886年出版的《未来的夏娃(L'Eve Future)》中的一句名言:"If our God and our hopes are nothing but scientific phenomena, then let us admit it must be said that our love is scientific as well."中文可以翻译成:"如果我们的神和希望,都不过是科学现象,那么我们必需承认,我们的爱是也科学现象!"
《未来的夏娃(L'Eve Future)》中的名言 - 电影开篇
《未来的夏娃(L'Eve Future)》是利尔·亚当在1886年出版的科幻小说,描写一位和爱迪生一样充满创造力的发明家在生命垂危之际,被一位有钱的英国贵族救了小命,但是这位贵族却成天受到一位位既自私又没气质的女友纠缠,于是他就承诺替他发明一个完美的女人,这位机器人,也就是书名所提示的未来的夏娃,名字就叫Hadaly。Hadaly既聪明又美丽,更有智慧,但是她毕竟只是机器人,人性、灵魂和科学的矛盾碰撞,就导致了一场类似浮士德的悲剧。
看完了故事大纲,你或许已经知道《未来的夏娃》和《攻壳机动队》的故事或多或少在质上是有些关连的,如果你看了电影,更会发现专门替公安九课做资料分析,学问渊博,观察细致,但是不停在抽烟的女机器人名叫哈拉维谈到被制造成xx功用的机器人时,称其逐渐对此事心生了憎恨,其名也叫Hadaly,这时结合来看,故事的戏剧性就更容易被理解了。
在电影中巴特和陀古萨进入神殿时,映入眼帘的是机器人身前的一个单词Aemeath,这个字在一般英文字典上或大英百科全书上是找不到的,但在英国文豪弥尔顿的失乐园中,就出现了Sigillum Dei Aemaeth这个词,意思就是神的真理封印(Seal of God's Truth),是天使进入神殿之进要先解开的封印,这是一个圆圈含蕴着两个七星,一个六角和一个五星的奇特封印,上头还有各式各样的符号密码,对一般人而言,这个封印图型就已像够怪异的,那些符号就更加无从理解。
Seal of God's Truth(图片来自Google)
电影告诉我们,Aemeath就是真理,基本上是没错的,但是光知道Aemeath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之前,你一定还要先理解犹太教的传统,犹太教传说中有一种用黏土做成的人兽,名字叫做Golem,它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人的话,通常Golem是用来担任家中仆人,它的额头上就写着Aemeath这个字,代表它神的真理的见证产物,上帝用黏土做出了亚当,人们也学着用黏土做出了Golem,这和人造机器人的科幻梦想是何等近似啊!
电影中的最大反派是名为“Locus Solus”的公司,这个名字是一句拉丁话,原意指的是"远离人烟的地方"的意思,但是法国小说家胡塞尔 Raymond Roussel在1914年,也就是整整九十年之前就写好的科幻小说,就用这个词做书名,描写法国一位富可敌国,又喜欢做科学研究的富翁康特拉罗Cantarel,他在巴黎郊外置产,取名就叫做"Locus Solus",他所有的科学幻想和发明就全都集中那里,小说描写他带着大家去参观他运用天马行空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每一项发明,那一切只能用天方夜谭的梦幻神话来形容, 换到了押井守的电影,"Locus Solus"就是复制机器人灵魂的那家公司,是未来世界里可能发生的罪恶源头。
纵使无月照日夜,虎鶇悲啼亦如昔,驀然回首百花殘,宛似心慰杳無蹤,諸神集新世,夜明虎鶇啼,花開向神祈,浮生空自哀。
——《傀儡谣 - 阳炎は黄泉に待たむと》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电影从剧情上来看,续作愈发简略,舍弃了士郎正宗原著中的所有背景和政治生态方面的铺垫,所谓的主线案件就是一家机器人工厂将儿童的灵魂注入玩偶机器人,从而引发了数起人偶暴走杀人事件。同前作中的「傀儡师」案件一样,「玩偶机器人杀人」案件本身的侦破并不重要,真相如何也不重要,甚至很多细节亦可以语焉不详。或者说,在整部电影中真正重要的是押井守对于“灵与器”这件事情本身进行的大量细致的哲学思辨。藉由对玩偶机器人身份的辩论,深入剖析人类在自我身份认同上所面临的两难处境。在整部电影中最为核心的一段话就是这句“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或者说其实也是代表整个作品最为核心思想的一句。这是日本古代能剧大师世阿弥所著《花镜》里的一句话,在影片中多次出现,可以看作是《攻壳机动队2 - 无罪》的判词。人生在世,不过如提线木偶一般,一旦失去灵魂,躯壳只是一具废物。
押井守在这部续作中表现出的远见卓识依然是超越凡人的。十八世纪的人类机械论,借助电脑化和义体化的技术再次复苏,从借助计算机使记忆的外部存储成为可能的那一刻起,人类为了扩大生物的机能上限,积极地延续着将自己机械化的道路,超越了达尔文的自然淘汰说。人们在企图用自己的力量摆脱进化论束缚方面,表现出了很强的意志。然而,对于被还原成了简单的机构和物质,人类又怀着深深的恐惧,亦即人类这一存在是否本来就是虚无的恐惧。或许幻想给自己装备更完美的硬件,正是这一噩梦的源头。
电影中最核心的一段话 -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关于“器”
“孩子在通常所谓的‘人类’规范之外,也就是说,拥有确定的自我,这种完全按照自己意志行动的人才能称之为‘人’。那么作为人类的前阶段,在混沌中生活的孩子是什么呢?很明显,内在异于人类,却又有着人类的外表。女孩子玩过家家用的人偶,不是真实的婴儿的替代或是练习道具,女孩子也绝不是在做育儿练习,不如说玩过家家和现实中养小孩相近吧。”
在这一段陀古萨与哈拉维交谈中哈拉维所言,直言探讨作为“人类”的所谓“规范”,何谓“人类规范”,即拥有确定自我并能按照自己意志行动,在这种大定义下,发育不健全状态下的婴儿,缺失了“自我意志”这一环,更多的体现出人类原始期的野性 - 为生存而获得的各类本能,哈拉维称这一时期为“人类的前阶段”,那么这时期的婴儿显然并不满足一个完整的人类的定义。哈拉维将过家家游戏或练习中的人偶与这时期的婴孩类比,指出这两个类具备和缺失的本质特征(人形和缺失自我意志),进而提出了一个关于人类定义“边界”的讨论。
这种“边界”的探讨细思极恐,电影里巴特给出了一个实际的案例 - “不能区分人类与机械生物和非生物的笛卡尔,按照5岁时死去的女儿的模样制造了一个人偶,取名为弗兰辛,并溺爱有加,确实也有这样的事。”那么这个人偶本身,就是所谓了去除了核心的“器”,可以简单理解为容器,容纳的是什么呢,容纳的是“灵”。
其二,这种“器”本身在长期的与人类的“灵”共同成长与磨合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存在于“器”本身的记忆,电影里面提到,记忆和回忆本身是存在的一种重要依据,那么我们对生的评判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我们对记忆的保有,这种记忆存在于两种地方,一种是大脑,一种是身体,大脑层面的记忆更多的是感性的经历,身体层面的记忆更多的是生理本能的诉求。这里要提到一种台湾素食,和尚在出家前,身体中存在对于肉味道的记忆,或者更贴切的说是对于食肉这件事本身的记忆,在思想层面是可控的,然而在身体层面或许很难抹除,于是发明了一种类似肉味道的素食。
对于人偶来说,缺失了这种身体层面的记忆,即可判定其与完整的人相比,缺乏了一个身体层面的重要特征,然而,在电影中义体化高度发达的时代,人的身体与人偶无异,这种身体层面的记忆同样被抹杀殆尽。于是出现了第一次的如何定义自身为“人类”的探讨。
《攻壳机动队》中的“人偶”(图片来自Google)
关于“灵”
“神,永远是几何学。”在巴特的这句台词中,我们看出他自我理论中的神祗其实是至简的概念。攻壳机动队中的Ghost概念,我更愿意将其理解成“灵”,这个字囊括的含义十分宽泛,并不仅仅代表着“灵魂”,更多的指代一种统御躯壳这种外在的“器”的一种类似“神灵”的概念,巴特所说的这种“神”的概念近乎已经成为科学对神的最终解答,在Edwin Abbott Abbott 的《Flatland》中对神的概念进行了极其贴切的案例描述,主人公是一个二维的正方形,生活在一个只有二维多边形(男人)和直线(女人)组成的国度(平面国)中,边数的多少成为地位贵贱的唯一标准,加之一整套边数遗传的大逻辑,共同构成了一个细节丰满的平面国世界逻辑。某天,作为统治阶级的正一万边形(接近圆)接触到了更高维度的“球”,但是在二维世界里作为“球”只能被视为大小变化的“圆”,然而在第三维Z轴上的移动,呈现在二维世界里变成了瞬间的消失出现与移动,在二维世界里便是常规的“神”的基本概念 - 做到人不可做之事。同样的,类比在我们现实世界中,神的概念有时候也就是如同案例中一样简单,蒙上了更多一层维度特征的那个世界的“人”。于是,我们之于人偶,如同神之于我们。在《攻壳机动队》系列中提出的“电子脑”与“义体”关系概念本身,恰对应了这种“灵”与“器”的关系,“电子脑”与“义体”的关系问题同时也是引发第二轮何为“人”的探讨的原因。结合《Flatland》中的说法,我们可以简单的将“灵”理解成维度上高于“器”的一种支配力。然而我们称其为支配力,是因为它在我们的身体中处于一种核心地位,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刻的所思所考,都是处于它的支配之下,甚至我们对于“灵”的思考这件事本身,也处于“灵”的支配。于是在电子脑时代,我们要探讨的一件重要的问题便是,是我们的 “灵”让机器作为工具,辅助其快速发展,还是机器本身在操控我们的“灵”,让我们认为我们有意识。
《Flatland》海报(图片来自Google)
《Flatland》“神”概念的解读(图片来自Google)
阳炎待黄泉……阳炎待黄泉。花开向神祈,浮生空自哀。梦已逝,恨飘零。常闇百夜悲,来生祈皇神。
——《傀儡谣 - 阳炎は黄泉に待たむと》
关于“Cyberpunk”
Cyberpunk赛伯朋克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以计算机或信息技术为主题,小说中通常有社会秩序高度控管下存在弱点受破坏的情节。现在赛博朋克的情节通常围绕骇客、人工智能及大型企业之间的矛盾而展开,背景设在不远的将来的一个反乌托邦地球,而不像早期科幻(如太空歌剧)时空背景多在遥远未来的外太空殖民地。它的出现是对科幻小说一贯忽略信息技术高速发展的一种自我修正。Cyberpunk一个重要的特征是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背景下,政治高度集权,人群的思想在哲学层面高度迷乱。这些特征在《攻壳机动队2 - 无罪》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尽管在攻壳中的政治并非存在一家独大的Big brother形象,然而其哲学层面的特征还是深深贴合Cyberpunk的本质。我们可以在电影中的各类建筑与意象中,看到这些思想上的迷乱和杂糅的物化体现 - 高耸的基督教堂上将天使换成了关公,中西方过度交合下的一种充满怪诞意味的神祭等等。
高耸的基督教堂上将天使换成了关公
中西方过度交合下的一种充满怪诞意味的神祭
最后,在电影最末,少佐和巴特解救了被绑架的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被关进机器里,被用来复制Ghost以使Gynoid具有类人的性格,于是引出少佐与巴特的一段对话,进而带出对于那时代下人类价值观的极大嘲讽 - 人类在不断地追求将自己的灵魂塞入人偶(义体),而人偶却恰恰被塞入了灵魂,那么在这追求的终产物中,人类和人偶,究竟谁成为了谁呢?或许真的是那时代已无人追求素子所追寻的那种价值观 - “独步天下,吾心自洁,无欲无求,如林中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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