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为什么我依然坚信好人赚钱的时代正在到来

那一年，第一财经日报创始人秦朔放下总编辑头衔，转战自媒体，创立了自媒体品牌「秦朔朋友圈」，转向以人为中心的商业文明研究，以推动中国商业文明的进步为己任。「商业文明」，看起来主题无比宏大，但其实一直发生在当下。从柳传志、张瑞敏、任正非到BAT，从传统行业到移动互联网，从亦步亦趋到大胆创新，改革开放40年，中国的商业文明一直都在迅速更新，稳步迭代，并最终对整个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

在这风云激荡的40年中，有一个声音清晰、理性、清澈、有力。那就是秦朔。2004年，他在《第一财经日报》发刊词中写道：「尽管时代的标志是商业，但商业的精神决不只是时尚和金钱。我们把商业看成一种责任。负责任的商业，就是一种文明。没有文明的商业，就没有文明和谐的社会。」14年后，已经宣布了退休计划的马云发表署名文章称：『好的企业，要用商业手法解决社会问题、推动社会发展，而不是寻找社会漏洞去发展。解决的社会问题越大，企业就越伟大。……互联网企业，不要去争当「首富」，而是要争当「首负」，必须对用户、对社会负责。』

1978-2018，风云激荡40年。世界500强的中国企业已经超过20%，中国的营商环境和国人对于商业的理解也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80后、90后、00后们正在参与和创造更具个性的商业生活，一个更有担当也更新鲜有趣的商业文明画卷正在徐徐展开。为了记录、参与和分享正在发生的新商业之美，我们精心打造了「共享价值之旅」这个新鲜有趣的商业读本。第一次更新，我们郑重推荐这篇人物专访，因为这次新商业之美的探索之旅，没有比秦朔更合适的引领者了。

以下对话Q=红网 A=秦朔

为什么房地产商在中国声誉不太好？

2015年末，发生了一场足以载入中国商业史史册的大事件——宝万之争。那时候，秦朔也才涉足自媒体创业不久，不少朋友@他，希望他蹭一蹭热点，写一写王石，说是很容易10万＋。第一周，秦朔保持了沉默。但他做了很多准备，包括请专业人士对此事件做中立分析和研究。慢慢地，他形成了自己的想法和观点，但不准备马上动笔。12月20日，他和吴晓波等朋友一起吃饭，聊起这个话题时，他说要等宝万之争尘埃落定后再写，吴晓波说，什么都定了，还有什么价值呢？当天，他写出了关于宝万之争的第一篇文章《我的朋友王石，以及善与大意的代价》。

▲ 王石 万科集团创始人

他在文中直言不讳。「我不掩饰对王石和万科的偏好，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满足了我作为一个读书人，内心深处永不磨灭的对商业中的真善美和文明的向往。」他这样讲，绝不是因为王石与他是至交好友。如果你读过秦朔更多文章，就知道这个曾经希望在「30岁前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的商业观察家，从来都是以商业文明为参照系去评判中国的企业和企业家的。他对顺丰王卫的推崇也来自于此。

Q：什么是「商业文明」？她有哪些基本的表征？这种观察的视角最早是什么时候在您心中清晰起来的？

A：商业就是以和平交换的方法，而不是用暴力去抢，也不是按照身份等级进行计划配给，将人类贪婪的欲望导入文明的轨道，让商业成为促进人的本质力量发展的阶梯。所以，我是这样给商业文明下定义的：商业文明是人类在商业实践中，在不断满足人的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提升人的本质力量、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过程中，积淀下来的具有创新性、扩展性、延续性的观念、制度、规范、模式和生活方式等。 一言以蔽之，就是通过商业方式对人的权利、价值、力量和福祉的实现。而企业和企业家是商业文明创造的微观主体和核心力量。

2004年11月15日，第一财经日报创刊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发刊词，当时我就写道：商业是一种责任。负责任的商业就是一种文明。没有文明的商业，就没有文明和谐的社会。这是10多年前写的话，仍在我的心中。2015年6月7日，我离开一财的事，我同学吴晓波写了一篇文章，《最后一个「看门狗」也走了》，我不得不给一个回应，通过微博发声：在新闻一线奋斗了25年后，我内心有种强烈的驱使，希望转向以人为中心的商业文明研究，推动中国商业文明的进步，并进行自媒体的新尝试。至今也差不多3年的时间了。初步形成了一个研究的框架，接下来会进入学术性著作的创作过程中。

Q：您在《姚振华应该向王卫学习什么——中国富豪商道辨析（一）》一文中点出：「王卫的模式是价值创造，姚振华的模式是价值重估与转移。顺丰为千万消费者创造了以前享受不到的便利价值，增加了社会总福利，这是其模式的核心。姚振华则是资产价差的发现者和利用者，他较少创造新的社会福利，而是对现有资产（无论是土地还是上市公司）进行价值重估和价值转移。」中国改革开放肆拾年，在市场经济的逐步发展和完善过程中，您认为哪种企业家占了上风？

A：中国市场经济仍处在大的转型过程中，五化并存，市场化国际化工业化城镇化信息化，环境相对复杂。衡量一个企业的社会价值，有多种向度，比如创造了多少税收，创造了多少就业等，也是很重要的指标。从这个指标来看，很多房地产企业不管是公司规模还是在富豪榜排名都很靠前的。它们为中国的城镇化，还是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为什么房地产商在中国声誉不太好，或者说很难获得尊敬？很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在于：贪天之功，坐地生财。当年潘石屹说过一句话：房地产商最傻的能挣最多的钱，因为只要是你买了地就捂在那儿，土地的升值带来的收益是最多的。换句话说，很多房产商的财富的生成，是在一个几乎永远单边上涨的市场里面。你不一定有很强的管理、很多的创新，就能挣到很多钱。在土地价格不断推高的是市场上，中国也出了一批不错的房地产企业，但它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就比不上一些制造行业的企业，像华为、格力、海尔，因为它们更多地体现出来生产性的创新。

从我研究的商业文明这个角度来说，最终还是要看你提升了多少人的福祉，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对多少的消费者以及消费者的家庭产生了正外部性。

细数中国富豪十大错

都说这个时代流行精致的利己主义，但秦朔却充满天真的书生气，本来是受某富豪榜之邀，做些分析，为其「站台」，他却写出了一篇非常真诚也非常Cult的文章，题目吓死人，叫《反思中国富豪十大错》。他说，「先说三遍，富豪不等于企业家！再说三遍，中国今天的富豪远远多于企业家！」

他也担心，写富豪的问题肯定会「伤人」，也很容易被反对民营化、打压民企的声音所利用。但「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姑息不是中道，直言是为了中国富豪明天更好。那就写吧。

「在商业、财富与文明、文化之间，我会首先选择文明、文化。感恩上苍，让我回到了一个朴素的文化创造者、文明传播者的道路上。我热爱商业，赞美企业家精神，但我不会再向我认为不文明的商业做出妥协。」秦朔说。

中国富豪十大错(秦朔)

第一错：没有社会成本意识，对环境极不负责。

第二错：没有对中小投资者负责的意识，坑害投资者。

第三错：没有专心致志做产品、踏踏实实走长路的意识，喜欢的是赚钱越多越好，甚至不惜投机取巧去赚钱。

第四错：没有官商之间淡如水的边界意识，习惯于不找市场找市长，扭曲资源配置，导致不公平竞争。

第五错：没有健康的纳税意识，还口口声声承担社会责任，丧失了社会与企业间的基本契约精神。

第六错：没有包容性发展意识，处理不好自己与利益相关者的关系。

第七错：没有谦卑意识，当企业皇帝。

第八错：没有诚信高于金钱利益的底线意识，用苍狼式和厚黑学污染商业空气。

第九错：没有超越于金钱目标之上的精神原动力，辜负社会对于企业公民的合理期望。

第十错：缺乏敬天敬地的自我约束意识，财富骄人，狂妄自大，给外界带来文化负能量。

Q：《反思中国富豪十大错》这篇文章读来让人振奋，「到了既要问财富多少，也要问是非问题的时候了」。发表之后，收到的反馈如何呢？

A：这篇文章在企业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很多的企业家呢，其实有一点惴惴不安，为什么惴惴不安呢，因为这篇文章里写到有一些案例虽然没有点名但其实都是有真人真事的。有一些人也跟我打电话，拐弯抹角地问这个接下来还要再写什么。有一些企业家跟媒体很熟，似乎媒体天然就是「歌德派」，但是我一直强调自己的独立性，我认为一个健康的社会经济架构，是政府、市场与企业，还有社会这三者之间的均衡。第二，我是企业家精神的代言人，但是我不是单个企业或企业家利益的代言人。所以，很多的企业家和企业，我都写过这个批评和进行探讨。有一些企业家还会问我，你为什么不能像某某某一样，某某某指的就是专门为企业服务的媒体啊社群啊等等等等。我的回答就是，我并不是企业家利益的代言人，我只是企业家精神的代言人，而我并不认为，我们现在称之为的那些企业家就是真正的企业家，我在很多的文章里也讲到过，不是说老板就是企业家，不是说董事长就是企业家。

Q：（拥有企业家精神的）企业家对于企业意味着什么？

A：用鲍莫尔的话说，没有企业家的企业就好比《哈姆雷特》这部戏剧里面没有了王子。企业家是企业的轴心，中国这些有影响力的或者杰出的企业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掌舵人，无论是乡镇企业年代的鲁冠球，还是互联网时代的马云、马化腾，无论是制造业时代的柳传志和张瑞敏，还是房地产时代的王石、杨国强，一定是需要掌舵者的。中国今天之所以在全球经济中有这么快的成长，就是因为今天的中国处在企业家精神最蓬勃、最旺盛的时候。我一直说，九个代际同时绽放，从20后的褚时健到现在00后的一些创业者和接班人。全世界都没有过这样的局面，你几乎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没有这些人，也会诞生这些优秀的企业，所以，企业家的重要性怎么去估量都是不为过的。

Q：很多创二代有着比父辈更优越的教育背景，也面对着更为规范的市场环境，随着创二代、三代的接班，中国的商业文明会不会迎来一个新时代？

A：血缘资本主义之后，一定是经理人资本主义。从一个简单的遗传学的道理来讲，生物特征的代际遗传，客观来看约80%，但是文化特征的代际遗传，比如企业家精神，只有50%，那这样隔了两代之后，就没有了，所以说富不过三代很正常。

从全球来看，伟大的企业家几乎都是白手起家的，就是说比尔盖茨跟乔布斯，你不会想到他父亲是谁，那个扎克伯格你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真正实现代际的传承，而且又能够成功的案例从全球来看都是不多的。当然欧洲的一些国家比如德国、法国，包括日本，有一些隐形冠军式的企业，它比较专业，专注，这种代际传承的成功率会高一些，但是，要驾驭一个大型企业，特别是不确定年代下，不断变动不断变革的大型企业，传承的概率是非常低的。更何况，传承的接班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各种各样的素质，他们也不愿意接班，所以，我觉得，二代接班，是一个充满善意的命题，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一个伪命题。二代的传承，并不一定是通过接管这个企业才叫传承，他也可能去搞一个投资公司。就是比如说何享健的儿子，他就没有在美的工作嘛。传承不等于传业，传业也不等于传承。中国未来会从创业一代（因为还有很多年轻的创业者）为主导，慢慢走向创业一代和职业经理人共同主导的一种形态吧。

「好人赚钱时代」正在到来

做媒体这么多年，秦朔见过太多普通人眼中的成功人士了，雷军见他的时候会专门穿西装，美团王兴和今日头条张一鸣在高中的时候就看他办的杂志，看他在每期《南风窗》杂志里写的卷首语。这些文章集合成了一本书，叫《感动中国》。CCTV、东方时空的总策朱波正在搞一个人物的评选，想不出一个品牌，刚好在机场买了这本书，于是说就叫「感动中国」吧。

▲ 2014年，阿里巴巴赴美上市

2014年9月19日阿里巴巴上市那天晚上，在纽约曼哈顿42街的Cipriani餐厅，开上市庆祝宴会。马云致辞时说，他在创业前到处借钱而不得，为借3000美元，连着几个月反复被拒绝，所以他下决心一定要帮助小企业，帮助年轻人。这是他创办阿里巴巴的初衷。在和我们几位媒体总编交流时，马云说：「昨天晚上，我们合伙人在一起吃饭，都很放开。说实话，我们没想到会走到今天，也没准备走到今天，可能也不应该是我们走到今天。我们这些人的能力是在漫长的过程中，不断被拉长了。我马云没这个能力，是被逼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们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采访、对话、见证过那么多中国企业家，秦朔离这个时代的核心是如此之近，更难得的是，他始终保持着独立的立场。拼多多上市，引发诸多非议。但秦朔从商业文明的角度去衡量，他对拼多多却抱有很大的期待，因为它也是商业文明的组成部分。对于未来，秦朔始终是乐观的。

Q：阿里巴巴、腾讯越来越成为一种基础设施，一种庞大的生态系统。哪怕是最微小的个体，也感受到了这种系统带来的压迫力。人们越来越无法离开这个系统。这种无孔不入的无处不在的互联网企业，是不是对人类的商业文明提出了新的挑战？

A：今天的的确确是马太效应、网络效应越来越强，过去我们总说，大企业会有大企业病，这会让一个大企业慢慢走向衰退，但是今天我们从阿里、腾讯、京东等企业来看待，反而是大者恒大，大者恒强。因为这个时代的生产资料是数据，所以大，就变成了大数据，而数据越大使得（企业）越聪明。所以今天大企业的规模，不再是一种负担，而是变成一种优势，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这些企业不犯明显的错误，它们对于整个社会经济的主导性、支配性是会进一步加强。

第二，在某种意义上，它们的的确确已经承担了过去我们认为是政府、社会应该承担的一些责任，比如阿里巴巴的生态里面有这么多参与者，不就相当于是一个商业社会嘛，这个社会过去是由政府在治理的，今天这个治理，是一个股份制公司来控制，社会的信息高度私有化了。社会不就是各种各样的信息嘛，过去这些信息不都是在政府各个部门利所有吗，但这些信息现在高度聚合集中在了平台型企业那里。事实上它对于你的了解超过了过去任何政府部门对你的了解。社会信息的私有化变成了一种商业模式。在这个过程中，企业家确实需要去深入思考，当他承担了这么大的社会责任，当他有这么大的驾驭能力的时候，他应该如何让社会安心，如何去体现更大的责任，包括在他的这个竞争中，他如何恰当的使用它的支配性地位，这些问题，过去是没有过的。

Q：通过对人性的精准洞察和精心的产品设计，抖音和拼多多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了用户的超级增长。当然，它们的成长也一直伴随着争议性。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A：拼多多和抖音，很多人认为是下三滥，我不是很同意这个看法。它们也是商业文明进程中的组成部分，只不过，它们只是比较初级的组成部分。关于商业文明，我一直很认同熊彼特说过的一句话：所谓经济发展，就是女王所穿的丝袜普通工厂女工也能购得，所谓商业文明发展就是一个经济成果民众主义普惠化的过程，让过去少数精英所享受的东西，让大众也能够分享，未来不仅是女王所穿的丝袜普通女工也能购得，而且使每一个女工都可以变成女王，因为都是个性化的定制化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要看拼多多和抖音的用户，因为使用了这个产品，是否改进了生活福祉。我觉得总体上是改进，是利大于弊的。

Q：您说，「我们中国的经济需要新动力。在我看来，新动力就是好人赚钱，行善赚钱，知识赚钱，创新赚钱，专业赚钱，而不真、不善、不美、弃知、反智的人，不应该再大赚其钱。」而且，您坚信「好人赚钱时代」正在到来。这种底气来自于哪儿？

A：中国正在建设清洁的新政商关系，中国年轻的消费者越来越成熟，自我权益的保护意识越来越高，一诚胜百巧的工匠精神打造的好产品备受市场欢迎，大量的新一代职场青年不会再接受金字塔式的强压管理。还有一点，就是资本市场对违反商业道德、对社会造成伤害的行为的惩罚机制越来越强。比如说疫苗事件，长春长生很可能面临退市。中国的资本市场越来越开放，而境外的投资者它们的投资是有先决条件的，就是什么样的公司它们是不能投的。在国际上叫做社会责任投资，ESG（E:环境environmrnt，S:社会society，G:公司治理governance）不过关的它们投都不能投。所以无论是从政府的管制、法律的要求、消费者的认知再到资本市场投资者的要求，总之还是向着好人赚钱这个方向，Doing good，then，doing well。这个趋势是非常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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