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不离开她?女同亲密关系暴力困境|酷学研究①
“青言计划”是由同语发起的共学社群,支持有志于多元性别研究的青年发展。
“酷学会”是青年学生、学者展示自己多元性别研究的平台。研究成果经投票后,获得奖励与认可。“酷学会”旨在增进青年多元性别研究者社群的相互了解和交流,展示和促进本土多元性别研究论述。
2022年底,第二届青言“酷学会”于线上成功举办。三场直播中,10位青年研究者展示了自己的研究,同青言导师、青年学者与公益人评议嘉宾交流,并回应了现场大众学术评审提出的问题。
每年的3月8日是国际妇女日,在3月,我们呼唤社会提高对性与性别少数妇女议题的认识和关注。第二届酷学会,也展示了两篇聚焦性少数妇女的生活、权益和历史的研究,本期回顾呈现的就是其中之一。
她为何不离开她:
家暴社会生态视角下同性亲密伴侣暴力受害者的困境及对策研究
研究者:郝梓卉
南京大学社会工作硕士在读,助理社工师
关注性与性别暴力以及性少数议题
参与组织策划并开展志愿服务活动30余场,累计服务超2000人次
【研究概述】
亲密伴侣暴力是同性亲密关系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亲密伴侣暴力包括配偶、前配偶、现任、前任或约会对象实施的任何威胁身体、性或心理的虐待行为(Saltzman et al.,1999)。
我们都知道“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可是在实际生活中,一小部分受害者才能够在第一时间离开施暴者、结束这段受虐关系,“隐忍”可能是更多会出现的情况。本研究采取深度访谈法,主要从以下四个部分对这种情况展开分析。
Part.1
女同亲密伴侣暴力的表现形式
言语暴力:贬低受害者的人格,打击受害者的自信心,使受害者动摇原本对自身的定位和认知;
威胁:施暴者以自身的人身安全作为威胁手段,利用受害者的担心和害怕来达到让受害者妥协的目的;
线上冷暴力:由于学生时期的寒暑假原因,放假期间进行网络交流时制造故意不回消息等情况;
性暴力:性暴力使得受虐女性应有的性权利无法得到保障,甚至还会被施虐者反向责怪;
行为控制:控制受害者的穿着、发型以及人际交往和个人作息习惯等。
Part.2
女同亲密伴侣暴力的应对方式
一些受暴者以冷暴力来回避问题。采取搁置态度,用疏远、冷淡的态度来应对施暴者的暴力行为。或者“服软”,如自己主动道歉、说好听的话、买东西,从而在表面上解决问题。但施暴者会基于受暴者的以上举动合理化自己的施暴行为,并加重得意心理。这使得施暴者在施暴时对自己暴力行为的愧疚心理愈发减弱,从而施加更严重的暴力。
还有受暴者尝试通过理性沟通解决问题。但是就访谈结果而言,虽然有时施暴者能短暂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但在之后仍无法完全改正。
Part.3
阻碍受害者离开施暴者的原因
本研究认为原因可从四方面分析:个体与家庭塑造,亲密关系,支持系统,文化制度。
个体与家庭塑造
个体的习得性希望
在*施暴周期循环*中,施暴者请求原谅时的恳切态度,以及在甜蜜期时对错误的“改正”,都让受虐女性以为只要再坚持一下,施暴者终会停止施暴,从而使受暴者产生了空中楼阁的希望。
另外,受暴者自己对感情也抱有期待:觉得对待感情应该拼尽全力,好好努力经营一段感情。总觉得未来还有希望,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因而将责任转移到自己身上。
*施暴周期循环:暴力在亲密关系中会呈周期性的循环,会有愤怒积蓄期、暴力发生期、道歉和原谅期、甜蜜期四个阶段。
原生家庭塑造
个人会习得家长之间的相处模式及暴力行为:访谈对象通常会从父母的相处方式中习得吵架、控制对方、甚至人身威胁等行为方式,将暴力与自己的生活融合,将其视为生活的一个正常部分。
有的访谈对象会模仿其家人的处理方法,即容忍接纳施暴者的暴力行为、“让”着对方,认为“自身独自承受暴力行为且不反抗暴力”属于应该遵循的相处原则。
亲密关系
爱与暴力共生
亲密伴侣之间的双向暴力,使得恋爱双方在亲密关系中既是施暴者同时又是受害者。受暴者因此认为其与施暴者的感情在暴力之中愈发浓厚,将经历的暴力化作双方爱情的见证。
抑郁症因素影响
一是疾病将暴力合理化。有的受害者认为只是精神障碍让施暴者变得有暴力倾向,而她自己没有任何过错,并劝慰自己不应该因为一个外在的疾病就离开伴侣,为自己产生离开的想法而感到自责;
二是拯救者心理。正是基于将疾病与亲密伴侣割裂开的考量,受害者忽略暴力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转而同情施暴者,赋予自己“拯救者”的角色。这种思想不仅和亲密伴侣有关系,还和原生家庭的教养方式有关。受虐女性更容易将施暴者的暴力行为归咎于不够和谐的家庭环境,对施暴者产生过度的同情心,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将她从混乱无爱的环境中拯救出来。
支持系统
在访谈对象的求助过程中,「朋友」这个非正式系统发挥了一定的积极影响,但是「家庭」这个系统却会阻碍受害者的求助。
由于对同性恋的污名化在家庭长辈中较为严重,受害者担心寻求帮助时会受到来自父母的二次暴力。有的受害者向家庭寻求了帮助,但可能由于沟通效率低下,或家庭系统对此了解较少、不知该如何帮助受虐女性等,最终受虐女性难以从原生家庭获得准确有效的帮助。
而传统环境下,ta人对同性恋者负面的态度、充满偏见的社会新闻表述以及官方较低的介入效率都使得受虐女性无法更好地寻求正式支持网络的帮助。
文化制度
部分女性同性伴侣之间,存在“T/P”划分。在传统异性恋恋爱以及社会对两性角色的期待的影响下,T的一方可能会模仿“男性气质”,并将“男性气质”定义为坚强、大度、对伴侣展示出保护欲等。因此,有的受害者(T)会将暴力曲解为作为P的一方在关系中对待自己的正常方式,而自己应该在感情中更为妥协。
当这种相处模式对双方没有造成任何身体或精神上的不良影响时,这点不必强行改正。然而有的访谈对象虽然表达了所谓的责任担当,最后却都因为妥协带来的负面情绪过多而遭受精神创伤。实际她们做出的行为选择是受到社会性别二分法影响的,而不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自发、自主行为。
Part.4
受虐关系最终结束的原因
受暴者的离开分为两类,一是失望累积、不堪忍受的主动离开,二是是意识觉醒、不愿忍受的主动离开。
最后,本研究从「个体与家庭塑造层面」、「微观(亲密关系)」、「中观(支持系统)」和「宏观(文化制度)」四个层面提出了相应的干预对策建议。
【嘉宾评议】
匡匡
北京大学社会工作研究生,
彩虹暴力终结所社工服务者
匡匡:非常感谢梓卉的研究。我们看到的国内对亲密伴侣关系暴力的研究里,能关注同性别暴力的相对比较少。传统的家暴研究认为,亲密关系暴力是传统二元性别异性恋霸权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但通过同性的亲密伴侣关系暴力研究,我们会发现,父权制不只存在于异性恋的关系当中,也存在于同性伴侣之间,我们看到的是性别的结构性限制对所有性别的亲密关系的影响。梓卉也谈到了传统的性别二元划分如何在文化制度上影响女同的亲密关系暴力,这一点能让我们进一步思考传统女权主义视角下根据妇女群体的受暴经验所提出的暴力相关的理论,或者其它解释框架。
梓卉的标题,从受暴者主体出发追问“为什么不离开”,到“哪些因素阻碍她离开”,这是一个转向:从追究受暴者的责任,到探究限制受暴者离开的因素,这是幸存者理论的转向。通过梓卉的研究,我们能看到,正式支持系统和非正式的系统里面存在很多不足。
这里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可能受暴妇女整体得到的支持都不足,那么,叠加女同性恋身份的影响后,哪些因素会和异性恋妇女受暴的情况有所不同?是有更少的资源,还是有更多的资源?整个的社会支持系统缺位,但性少数群体可能会有社群资源,这部分不知道在访谈里是否有涉及到。
郝梓卉:我们的学校里设有一个很小的社团组织,ta们会彼此提供一些情感支持。更大一些的机构,比如说像同语,ta们的了解很少,不太知道有这样的组织,所以没法向这些组织寻求帮助。
【现场问答】
1.
提问:郝梓卉的研究好有意义,感谢分享!我想到了自己体验或者见到过的一些真实的暴力,比如P以“男性养家”为模板来逼迫T出钱养着自己。可以说,同性暴力的样式与异性暴力存在相似之处,同时有一些自身的特点,不知道这么理解对不对?
郝梓卉:谢谢你的提问。是的,你说得很对。我访谈的这一部分基本都是T,所以她们更多是从T的视角出发的。也有一些P会拿对待男性的眼光去要求一个T,她其实就是在用传统的两性性别划分去对同性感情提出一些要求。
就女性同性亲密伴侣暴力来说,因为受虐方都是女性,所以会和异性亲密伴侣暴力大部分的受虐者有一部分相同点。女性同性亲密伴侣暴力中,独特的点是T/P划分带来的。明明都是女性,却被传统的性别二分法赋予了“一男一女”的角色。在一些比较极端的情况下,P会把T当作一个男性,(P)会觉得,你(T)就应该像我幻想中的完美男性一样对待我,这就会造成一些关系暴力。
2.
提问:感觉女同性恋之间更接近“软”暴力,是否对比异性恋,女同更不容易发现自己身处于亲密关系暴力之中?是否更容易体谅和容忍对方?
郝梓卉:也有肢体暴力的,但对方拒绝了我的访谈。软暴力可能是因为双方都是女性,所以也更能感受到对方的想法和视角,也许更能去体会到对方说这些话背后的一些情绪。因为更能共情,所以也许会导致她们更容易留在这个关系之中,因为觉得对方这么说好像是有道理的——但其实是没道理的。
不过,面对软暴力,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都很难去分辨和察觉。
3.
提问:传统的亲密关系暴力/家暴中有涉及经济控制这一形式,请问您是否有关注到女同受访者中存在经济控制/经济胁迫这样的暴力形式?因为笼统的T/P分工中,T常被认为应当提供经济支持、社会保护,而P提供情感支持/情感价值。
郝梓卉:经济控制其实很常见,但因为我访谈的对象都是大学生,她们有父母给生活费,我的访谈里暂时没有存在经济控制的。
匡匡:根据我自己在服务实践中接触到的实际个案,经济控制有的时候是发生在分手以后,财产纠纷,包括住房等等,可能也与T、P分工有关,但更多还是权力关系。掌握了家庭或者是经济收入的这个人有更大的对于这段关系的优势地位,她可能更容易去支配所谓的经济弱势方。这一点也是和我们传统的受暴妇女研究里面的权力关系不平等是一致的。
4.
提问:请问正确的亲密关系如何定义呢?如果在一段关系中感到痛苦,就是不合理的亲密关系吗?
郝梓卉:与其去定义什么是正确的亲密关系,不如更好地去察觉什么是不正确的亲密关系。
关于不正确的亲密关系,大家可以看同语出品的《性与性别少数群体反家暴手册》(可在文末点击"阅读原文"下载),上面有去筛查哪些行为是属于不太正确的亲密关系的,这个其实更好定义。现场有位伙伴说得也对:如果你感觉你在关系里并不是很开心、很享受,你大可离开。
5.
提问:干预政策中提到了“多部门联动”,请问具体是指?在正式支持系统并不全面的情况下,正式支持系统中有哪些元素是可以利用的?
郝梓卉:“多部门”是指家暴的上级责任不仅仅只是派出所、妇联之类的,(反暴力的社会环境)还是需要大家共同去营造的。包括妇联、派出所、法院,哪怕居委会、民政,都要有责任去参与干预亲密关系暴力。如果这几个元素不好利用的话,也可以去找像彩虹暴力终结所这样的公益组织或社工机构,寻求法律援助以及心理疏导等等。
匡匡:多部门联动,除了有正式的支持系统(联动),也有社群的多机构联动,像友好的社工机构、心理咨询、法律机构,不同专业领域的专业人士能够去参与到这样的服务当中,共同满足受暴者的需求。
*以上皆为研究者个人观点,如对研究内容有任何疑问或思考,欢迎留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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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郝梓卉,桂鱼,N
编排|yq、M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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