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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黄:巨变时代的家庭悲剧(上)

杏黄 鸿渐风 2023-04-30

巨变时代的家庭悲剧(上)

杏   黄

 

四十年改革开发,是近百年中国历史之大变局,是又一次社会关系的极大调整,许多人的人生际遇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宏大的社会变革之下,有人走运而飞皇腾达、腰缠万贯,也有人横遭挫折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本文讲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一个素昧平生的年青女子,在我人生际遇和家庭生活中激起波澜,她的遭遇令人悲叹、惊愕,久久不能释怀。

 

她叫江妮,西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人,改革开放之初的八十年代中期出生,幼年喪母,13岁缀学赴深圳打工,和大人们一起在服装厂流水线上做衣服,日以继夜,经常熬到深夜二点钟,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休息。幼小的心灵过早地承受着人世间的辛酸与苦难。父亲续娶后,姐弟俩寄居在外婆家,未几,小弟又遭不幸惨死。自己成年后结婚,原以为跨过横沟,殊不知又临深渊......

 

短暂的蜜月

 

江妮所处的对象名字叫杨波,是我太太的舅侄儿子,一个中等身材、说话软语温言、伶牙俐齿的青年,蓄着一头乌黑的短发、齐齐地向右边倾斜,一低头、一仰首,那种放荡不羁的瀟洒,真是少女们活脱脱的杀手锏。乍一看,就是一个有板眼(即心计、想法)的人。二人见面后,男方侃侃而谈,天南地北、云里雾里、海吹胡聊,江妮倒也听得很起劲。通过一周时间的交往,就开始谈婚论嫁,初步议定婚期为来年三月,春暖花开时候。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是婚房一项。原来,杨波家的房子座落在县河边的大河村,临街门面,属城市改造、开发、拆迁的范围,不能作为婚房使用。于是他向我太太提出要求,把我家的三楼腾出来,给他作为新房。江妮翘首以待,渴望着美好的未来。

 

江妮婚后就住在我家,就像是我家娶来的一个儿媳妇,她管我叫叔叔,称我太太为“么姨”。两口儿单独起火做饭、闲暇走街串巷,有时一起去逛逛公园、钓钓鱼,小日子起初过得十分惬意,乐而忘忧。杨波索性连班都不上了,两个人就这样玩了三个多月。杨波对妻子说,原先上班卖车,每月只有四、五千元工资,太少了,他要去赚大钱,去做每月赚一万多元的工作。其实,在2010年时期每月能有五千元工资就很不错了,还有什么工作的收入更高呢?江妮半信半疑。

 

2010年10月,两人的儿子出生,江妮对我说“叔叔您帮着起个名字吧”,我开玩笑地说“孩子要跟恩婆(即我太太)姓,就由恩婆奶奶起名字”,大家听后哈哈大笑、气氛融洽。

 

2011年春节过后,杨波告别妻子,背起行囊,外出打工闯荡。起初,还经常与家人联系,半年后却音信全无了。江妮常常从三楼下到二楼找我询问,有时和么姨在一起谈家常、看电视。当时湖南台正播放《奶奶再爱我一次》的电视连续剧,剧中女主人公陈阿足虽然出身贫寒但从未放弃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其历经坎坷、悲情的一生,展现出中国女姓信守承诺、面对困难坚韧不拨的优秀品质。剧情错综复杂、震撼人心,引起江妮的共鸣。


她向我们讲起了自己的母亲因贫病交迫,养不活3个孩子,忍看幼年的女儿背井离乡、南下打工在流水线上卖命做活的惨状,又看到改革开放不久后外面花花世界、灯红酒绿、一掷千金的不平社会现实。年仅35岁的妈妈心在滴血、人在颤抖,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和另外两个苦姊妹一条绳索相绑,跳河自尽。噩耗传来,震惊乡里、轰动全城。这时我依稀记起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悲剧涉事者,她的女儿今天竟站在我面前如泣如诉,我心中湧起莫名的悲切与惊诧。改革开放带来的贫富差距变化和弱势群体的及时保护问题,使我们社会变革付出的太多太大代价。

 

江妮接着又说,妈妈去世后,她和弟弟寄居外婆家,为了生存,必须再赴深圳打工,15岁的弟弟跟着涂料师傅学手艺,整天生活在石膏的粉尘和刺鼻的油漆气味中,不幸患上肺病,成天咳嗽,直到吐血。江妮从深圳赶回来,把弟弟送进武汉恊和医院抢救,看到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面如死灰、奄奄一息的亲弟,江妮悲从心来、痛哭流涕。她辛酸地说“绳子总是往细处断,苍天无眼、不佑善人”,医生回天无力,弟弟死时只有19岁。 我听到这里时心情十分沉重,如刺鲠喉,我太太也陪着流出了伤心的眼泪。巨变社会的就业环境恶劣和劳动保护缺乏,是导致许多惨剧一再发生的一个重要原因。

 

杨波出外闯荡音信全无,打电话总是忙音和关机。起初,江妮以为他在忙碌,也没多在意。半年过去了,仍然杳无音信。家庭生活、日常开支、孩子的奶粉銭怎么办?江妮十分着急,天天跑去追问我们这做姑父母的。我太太叫她不用烧火做饭,跟我们一起吃就是了。孩子生病发高烧,也是我这个做姑父的用电动车把她们母子送到医院。记得有一次送医途中,风雨大作,低洼路段水流滚滚,车轮淹没,但还是把孩子安全送到了医院。

 

就这样又过了三个月,杨波还是没有音信,全家一筹莫展。孩子周岁生日宴快到了,没有当爸爸的到場如何向亲友交待?江妮伤心难过,夜不能寐。

 

就在孩子周岁生日的前二天,杨波突然回来了。可是一付憔悴面容,又黑又瘦,两眼深陷、眼光迷茫、神情恍惚,似呆似痴,特别是那神经质态,不用说,就是在外面大病了一场。江妮失声痛哭,泪流满面。有什么可说呢?好歹总算回来了!

 

回来后的杨波跟以前判若两人,原来的软语温言不复存在,代之而来的是高亢、急躁的声音,动不动发火,稍不顺意就骂人,有时面对墙壁,一言不发,久久的凝望着。江妮揣测自己的男人在外打工时精神上肯定受到过很大的压抑和刺激,只是不能或不愿意说出来罢了。为了家庭的存续,只有将心酸和着眼泪吞下。

 

经过2012年春节前后的休养生息,杨波身体稍有好转,赚大钱的欲望又死灰复燃。他叮嘱江妮照顾好孩子,自己又踏上征途闯荡去了,这是他婚后第三次出行。

 

杨波走后,江妮在家清贫度日,一边哺育幼小,一边参加我开办的会计班学习。她深感读书太少、知识匮乏,今后难以从事社会工作而要求学习。开始我对她并不看好,认为基础差、不好教。谁知道她智商还蛮高,在课堂上讲的会计原理、借贷记帐法、资产负债表填制,一说就能理解,加上对电脑、办公软件游刃有余的操作,佈置的作业比其他学员做的清晰、准确。经过半年的刻苦学习,参加全省统考,成绩及格而取得了会计证。我想,此女如果不是家庭坎坷遭遇,准能念上大学,成为高材生而前途无量。

 

禍起萧墙

 

随着改革开放的纵深推进,国际环境日益严峻,产业竞争日趋激烈,普通百姓工作越来越难找,生意越来越难做。2014年3月,杨波远赴河北省正定县城租门面,想利用家具厂商的资本,自己经营,从中分红。五月份门面装修竣工、电话告知江妮要其前往,参与经营。怀着对美好生话的渴望,江妮满怀信心携幼子前往。

 

刚住了一个月左右就接到老家社区的通知,要求返回家乡商量拆迁补偿事宜。但由于建筑面积双方存在分歧,未能达成协议。土地财政的疯狂扩张,已经波及到了我们这个三、四线城市。

 

九月份的一天,拆迁办出动挖掘机将杨波兄弟两家的三栋住宅强行拆毁,江妮和她么姨从市区赶到现场时,已是一片废墟。她俩到拆迁办讲理,可谁也不予理睬,哭诉无门。

杨波闻讯后从河北赶回西江,看到被推倒的房屋,怒火中烧,冲到折迁办大吼大叫,结果被轰出大门,回家时晚饭也没吃就睡了。第二天起来,一句话都不说,望着墙壁直发呆。极度刺激与伤心一齐向他袭来,我们怕他忧郁过度,于是安慰他,劝他先回河北,处理掉店面,再回家乡,商量索赔房子之事。

 

精神失常

 

2015年元月,年关将近,外出打工的人员陆续返乡,可江妮的男人却没有一点信息。不祥的迹象笼罩着全家人,等待、等待,可等来的总是不幸。起先是杨波本人给我打的电话,他声音凄切、颤抖着说“叔叔,快!快来救我,救命啊,我快死了,江妮也被别人打死了”。我一听这胡言乱语,就知道他的抑郁症已病入膏肓。接着他的房东也跟我打来电话说“你家那个舅侄儿子是不是精神失常了,情况很严重,快来人救治!”

 

事不宜迟,我将实情告诉了江妮,她呆若木鸡,束手无策。我只好安排自己家的人,立即赶赴千里之外,对杨波进行应急处理。

 

当我安排的人乘火车到达石家庄正定站、正在下车时,出租屋房主电话告诉我们:一小时前杨波已挥刀自残,是他拿起菜刀砍向自己的左下肢,当时血流如注,小腿就断落在地。在一片恐怖和惊慌中,他双手从地上捧起还在滴血的下肢,一边哀嚎、一边颠颠跛跛用单足拼命朝医院方向踮去。

 

老家去的人在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住院部找到躺在病床上的杨波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值班医生如实告诉他们,患者断肢部分为不规则状的尖刀型,是无法续接上去的病案,如何处置,明天早上可以决定。

 

第二天清晨,在医院住院部,正好逢上石家庄警方前来调查案情,当询问杨波的姓名、年龄、地址和配偶时,杨沉静回答,清晰、准确,絲毫察觉不出神经错乱的蛛丝马迹。据此,警方初步判断是焦虑、恐惧和压抑产生幻觉,以致挥刀自残,排除打架、斗殴和他杀。

 

医院的处置方案是淸创,截除远端不规则的尖刀状脛骨,缝合后,抗感染消炎,三天内断肢不再渗血,可返回老家西江先治愈外科红伤,然后再转精神病院。

 

2015年元月28日,雨雪已停的西江南站,依然一片白茫茫、冷瑟瑟的景象。一部医用轮椅从站台倉促推出,坐在轮椅上的人正是从石家庄医院返回西江的断肢患者杨波。他端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仿佛石雕木刻一样,苍白的面庞毫无血色,两眼凶光毕露,半截缠满白色绷带的左小腿血迹斑斑的裸露在棉大衣下面,使人惊诧和恐怖。我招呼着众人,赶紧将他抬上救护车辆,急速向人民医院驰去,经值班医生视诊,结果被告知“此类病人不得收留住院”,无奈之下辗转到市中医院,才得以收留治疗。杨波在中医院治疗时间,江妮曾前往察看病情,双方沉默都不开口说话,明眼人完全能从中揣测到未来的走向。其他人前往医院时,却会遭遇到杨波胡言乱语的责骂。

 

外出打工做买卖的挫折压垮了这个年轻人,赖以生存的拆迁房冲突彻底让这个年轻的家庭崩溃。杨波的精神障碍和自残,将江妮这个家庭推入万刼不复的灾难深渊。为了拯救这个“忽喇喇,似大厦将倾”的家庭,我义无反顾的拿起笔,代杨波写了如下文字:

 

民政救助申请书


尊敬的**办事处民政部门领导:

申请人***男、现年42岁**市***社区人。本人2014年春节过后赴河北省石家庄市正定县打工,当年9月底回家处理众所周知的事项无果,返回石家庄后精神恍惚,茶饭不思,身体日渐衰弱。生活和工作难以为继,二、三个月来贫病交加,走投无路,今年元月初又被开水烫伤双脚并感染,无钱医治。因抑郁严重,精神分裂,产生幻觉,酿成悲剧。于本月23日晨,一气之下砍下左小腿,当时血流如注,生命垂危。经当地警方送石家庄三医院抢救,目前,虽脱离生命危险,但伤情严重,需要大笔资金继续治疗。今后,若无积极的治疗,左腿大面积截肢危险存在。于是在当地救治部门的支援下,于元月28日送回西江治疗。

本人家父早年在米厂打工时,从高处坠落惨死,留下又痴又哑的老母孤苦无依,只得由哥哥奉养。如今我又遭此厄运,家里还有体弱多病的妻子和刚满四岁的幼儿,我要医,我要活下去,我希望得到社会和民政部门的救助。

特此申请前来。

 

    申请人***  2015年1月28日

 

江妮要求我和她一起去社区,递交救助申请。我们在办公室门前遇到了正下班的W书记。江妮将申请递交给他后,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和目前的困境。W书记当场表态,首先从社区财务支付5000元的救济款,然后向民政部门还申请5000元的社会救助,两项合计壹万元的救助款,春节前可以到位,以解燃眉之急。还向我们一再解释,拆迁的事他们也有来自上面的压力,具体操作人员也有工作粗糙鲁莽之处,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希望救助款多少能帮一些忙。自从杨波出事后,江妮就不再起火做饭,又跟着我们一起生活。杨波在中医院治疗外伤过程中,经常凭一支单腿,颠跛着从13楼病房里逃跑出来,在医院外的马路边坐下,东张西望。医生拿这种神经病人也没有办法,只好要他的两姐姐日夜严密看管。住了十余天后的一个清晨,他竟然又从医院逃出来,跑到我家大门口坐下,吵吵嚷嚷要出院。江妮只有拿出刚领的救济款,前去医院结账,让其回家。

 

至于回来后住什么地方?“谁也不愿意和一个可怕的断腿精神病人睡在一个床上”,江妮哭着说。于是,我们只好将杨波安置在四楼小房,谁知这个“神经病” 天天都从四楼颠着单腿、跳到一楼,吵吵嚷嚷的要开锁出大门。他不断高呼着我的名字嚎叫着 “姓王的这家死人啦 ” “王某人死啦”,街坊邻里无不震惊!已经是腊月二十七、八的日子,如此不得安宁、如此不吉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只要他汪一声、我就打一拳,直到他不敢嚎叫才为止。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我们好心好意帮助他人,竟平白无端受此折磨。腊月二十九,我叫来一辆车、几个人,强行把他送往精神病院,江妮母子和我们才勉强过了一个相对平静的年。


(注:文中均为化名,照片为作者所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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