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百年潮丨杨海滨:延安归来的版画家项荒途,死于日本人屠刀下

​杨海滨 新三届 2021-01-05


作者档案


杨海滨,在青海果洛高原长大,是中原移民到高原上垦荒者的后代。热爱藏族文化,信仰喇嘛教。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在巜当代作家》等数十家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其中偶获杂志报刊创作奖。1990年代初从青海去鲁迅文学院学习,后为谋生存中断数年创作,2016年初,重又开始非虚构写作,现居郑州。  


原题

项荒途的革命年代





作者:杨海滨

 

 项荒途烈士、钱蕾菁烈士


项琼瑶说,从我爷爷项荒途在1942年被日军杀害,至2019年近80年里,我爸爸项暑烽一直拒绝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项冰如相认,按说这位有着血缘的弟弟,是他活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可就是因不满他爸于1938年秋天在延安和他母亲正式结婚,并生下他一年后,利用回浦江老家的机会,和他的大老婆又生了一个儿子,他认为这是不道德的,尽管他在退休前是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的社长,又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但在这个问题上,依是很执拗。


项琼瑶的丈夫何胜,见我的疑问写满了脸眼,在一旁忙解释说,我这个老丈人,从解放初就享受烈士家属优待,在老家浦阳镇读完高中,便直接升到了浙江大学,毕业后被组织分配到上海科技情报所,直到退休这一路数十年里,接受的都是打倒封建主义和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教育,对道德标准要求很高,所以一直认为他父亲有两个老婆,不仅是人生中的污点,还玷污了他母亲的爱情。不过从我的角度看,这位从建国初期受党教育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在政治和精神层面上有洁癖。


项琼瑶抢过话来继续着说,我爷爷一定不会知道,他和大老婆与和我亲奶奶生的两个儿子,1950年代虽同在浦阳中学和浙江大学读书,还不时碰面,但我父亲就是不同他往来,直到现在依然如同陌路……


我一下就听懂了项琼瑶父辈间的感情纠葛,在近八十年后,依然如茂盛的蒺藜,在第三代人项琼瑶的心中继续蔓延,尽管她至少在十年前就计划去杭州拜见这位血缘近亲,原《杭州日报》总编辑叔叔时,一直犹豫不决不能成行,无疑是受到她父亲的影响,可见两家人存于心中的偏见有多深厚。


这是2019年10月,我第二次到上海,在四川北路一家酒店里和项琼瑶见面,并在第二天再到她家又聊了六个多小时,听她反反复复讲她爷爷项荒途在遥远年代的人生历程,同时还补充了4月我们在浦东第一次见面时漏掉的许多细节。


在项荒途只有青春的人生中,组建队伍,经历爱情和婚姻,到延安鲁艺,到新四军第五抗日军政分校当教官,在盐城被叛徒出卖,遭日军杀害的这些经历,让我关注,也是我前后两次来上海采访她的主要原因。于是,我决定在项琼瑶给我的一堆资料中,逆时光而上,重回20世纪上半叶,从浙江浦江县石塔湾村开始,寻找项荒途人生的全过程。


项荒途的父母


石塔湾村位于浦江县西部山区,离县城20公里,海拔700余米,气候宜人,物产丰富,人口三百余,民风纯朴,崇尚传统,历来有“书画之乡”之誉,自古在金华都是文化发达的地区。


1915年秋季,石塔湾村富农项登槐唯一的儿子出生了,项家在村里有上百亩良田,大部分土地租给了附近的农民,即使剩下的田地,到了农忙时还是要雇用短工帮忙,同时还做着卖桐籽油和蚕丝生意,家境状况的良好,这让项登槐有能力把起名叫项寿海的儿子,从小就送进了村里的私塾,接受《三字经》《增广贤文》《幼学琼林》等启蒙课程的学习,然后还读了六年的《四书五经》《论语》,也许受到师父对书画的影响,他从小能画得一笔好画,这种行为和人们食不果腹的现实有冲突。


1927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在南方正轰轰烈烈地进行着的大背景,影响着时局和私塾师父以及少年项寿海,师傅在他读完《论语》后,向主人项登槐推荐说,应该把项寿海送到金华中学接受现代教育,要培养他到社会上去做有用的人,私塾已不能满足对他的教育。


师父的意见说服了思想原本就比较开明的项登槐。1929年春,项寿海被身强力壮正在打短工的阿金护送下,兴高采烈地跳跃着少年的步伐,在春天的原野上,来到他向往的金华中学。入学后,认识了班主任廖德志老师,岂料,因为此人,把项寿海原本有可能成为乡绅农村小知识分子的命运,改变成为一个彻头彻尾信仰共产主义的革命者。


廖老师20年代上半叶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期,与陈独秀有较多的来往,是中共早期党员,毕业后回浙江开展革命工作,大约在1928年前后被浙江省委指派,来到金华中学,从事革命活动。他常在课堂上给学生讲革命道理,讲共产主义理想,讲苏联革命的成功事迹,极力鼓动年轻的学子们追求真理。项寿海完全接受了共产党的思想,和廖老师成了志同道合的师生。


1930年金华中学发生了教导处长猥琐一名女学生,在受害女生勇敢举告校长后,教导处长竟然想要把她收作小老婆压制舆论,一时在校内引起大哗,项寿海在廖老师的具体指导下,开展了一次学生运动,要求校方开除教导处主任,否则全校学生罢课还要到省政府请愿,校方刚开始并不以为然,拖延多日,项寿海和廖老师一起动员了全校数班的学生,成功地罢课一周,就在他们准备去温州省府请愿时,校长畏惧学生运动的影响,迫不得已地开除了教导处主任。


这年底,中共领导人项英,从湖北黄石方向路过金华辗转去杭州,廖老师是中共地下党的接应者之一,他还叫来最信任的学生项寿海和像是做生意的几位中共党人一道,护送项英走了两天的路程,到达海宁的某个秘密联络站才分别,这是项寿海第一次接触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一路上聆听了项英的教诲,那些话像灯塔的光芒,召唤着项寿海对共产主义的向往。也许命运就是这样,项寿海在以后的革命生涯中,和他竟有了某种密切关联。


项荒途主编的刊物


1931年夏天,17岁的项寿海中学毕业,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习版画专业,之所以选择版画,除了从小被浦江文化环境的影响外,在中学时期,还常和廖老师一起雕刻木版,印刷并到处张贴那些通俗易懂的宣传抗日的版画。后来,廖老师还给他看了鲁迅先生大力提倡的大量的中外优秀版画和理论,让他深受启发,觉得在眼下的中国,尤其是广大的农村,文化程度低下,认字的人很少,仅用文字去宣传革命和抗日的效果肯定不好,而这种老少咸宜,皆能看得明白的版画,就是最好的方式,并由此向旧世界投去一枚匕首,让人民在版画的宣传下苏醒。


他父亲知道他考到杭州美专后,觉得中学毕业就是很高学历了,学画画是不务正业,要他回家继承家产并结婚,他拒绝了父亲早已安排好了的生活,固执地留在杭州继续求学,父亲见状,递减着他每月的生活费,直到某天,连一分钱也不再供给。项寿海在完全失去生活费用来源后,便托朋友在拱宸桥小学找了一份美术老师的职位,当起了小学美术老师,但这样窘迫的生活也就过了八个月,被父亲从浦江找上门来,要挟他辞职退学回乡,他不明白原先开明的父亲为何一下变得如此保守和自恋,无奈中只有带着在美专学习的成果《荒途素描集》,回到浦江石塔湾村。


父亲早就给他定好了邻村地主于荣绶的大女儿当老婆,她也是读过几年私塾,能断文识字,对面目清秀身体细长,在杭州受过艺术教育,还会版画雕刻的项寿海当然非常如意,项寿海对这门婚姻虽有不甘,最终还是接受了最传统的方式,把于家大小姐娶回家,婚后夫妻二人倒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这是项寿海从杭州归来后最宁静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们耳鬓厮磨出入成双,甚至还应了父亲的要求,管理着各个生意的店铺和长短工,直到七七芦沟桥事件爆发,接到金华中学廖老师要他立即赴金华接受任务的信件后,立即启程到了金华见到了廖老师,老师沮丧地说,日本帝国主义开始全面侵略我们的祖国了,人民陷入了苦难,作为青年,我们要抵抗,要救国,你要牢记这点。然后又有些激动地说,你入党的事,组织上经过考核,同意你加入中国共产党,我就是你的介绍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同志,你肩上就负着我们民族解放的任务,接下来让我们一起为中国的明天努力战斗。


项荒途版画作品


项寿海也很激动,一年前申请入党的事,今天正式有了结果,兴奋中向老师表达了自己投身革命,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的决心,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废了自己的名字,我要从中国广袤的荒原上趟出一条革命的道路,让那荒原成为鲜花盛开的原野,从今后我就是革命者项荒途,项寿海已死在旧时代里,请记住我的新名字项荒途和我的革命决心吧。


从此,一个叫项寿海的人消失了,革命者项荒途正式登上光辉又危险重重的历史舞台。虽然这时候正是冬天,但他的心情竟如如春天般莺飞燕舞那般的欢快。项荒途接受廖老师分配的任务后,回到了浦江,不过从此却走出爱巢,不再和妻子卿卿我我,开始冒险组建浦江县第一支民族解放先锋队。


他最终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妻子于瑞珠,她听了说,我是你老婆,也是你的靠山,我应当陪着你。她是在无意中被他卷进革命中,一起出入各个不同的场合。为遮人耳目,避开当局的注意,他以岳父在浦江县城中心大街一家名为“于和记”的茶叶店为掩护,在那里发展了第一名先锋队员,然后是一批先锋队员,这当中包括他的妻弟于萍,他常常秘密召集大家开会,向他们宣抗日战争的性质和发展前途,讲国共合作和统一战线,他常常问队员们,在这个时代,我们青年应往何处去,他动情而又肯定地说,我们的方向是延安,是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队伍,我们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蒋介石的反动政府,拯救我们苦难的祖国。


有天,他们正在茶店里开会,被跟踪多日的秘密警察闯了进来,拔出枪来直接就要抓项荒途,正好被项荒途发展成为另一个浦江著名的革命者张林岚挡住,他在那位秘密警察进屋时,就认出此人是他姨夫的堂弟,小时去姨家玩耍时见过他,忙上去拉着那人说,你不是我家姨夫的堂弟啊,我得问你叫一声姨叔呢,你看,我们在这商量怎么举办我的婚事,你不知道吧,项哥在杭州是学美术的,会设计新式婚礼,你看——他把挂在墙上那块写着“勿谈国事”的牌子举到那人眼前说,我们咋会去干那些让我们都不懂得的政治呢?


秘密警察确实认出他是堂哥的远房亲戚,凶狠劲就减轻了一半,但仍然怀疑地说,有人举报说你们在这开会准备暴动,我得把这个人抓走。


这时,于瑞珠扭着腰肢从屋里走了出来,妖妖地对那人说,我们和张家有生意上往来的,他来请我先生为他的婚礼设计场面,有什么不对吗?她还温柔地问秘密警察说,我请问一下先生,政治是什么呀?我们乡下人哪懂得那些,无意似地摁着那人肩膀,要他坐下喝茶说话,在聊了一阵茶叶的生意后,包了一包上好的茶叶送了他,才摆脱了这场突发事件。


1938年鲁艺第一届全体师生合影


1938年春夏交替,他最终把附近农村里的铁匠、走行串巷的骟猪匠、还有一些土匪和流散军人、进步学生以及青年农民们数十人,都动员起来,组成浦江县自抗战以来的第一支革命武装队伍,并在县城南门外于家祠堂,举行简洁的入队宣誓仪式。


浦江民族抗日先锋队正式成立后,在项荒途的直接领导下,前后在浦江县花桥埋伏过日本军运输武器的卡车,缴获了十几支步枪和几箱手榴弹以及其它物资,还打死了三个日本军人。半年后,又在岩头地区和当地的村民,一起端掉了日本的炮楼,再次打死四个日本军人,俘了六个伪军,让民族抗日先锋队在浦江一时名声大噪。又经一段时间发展,这支队伍正式易名为浦江县民族解放大队,项荒途任政委,共产党员黄长波任大队长,在金华地区继续展开抗日斗争。一年后,按照浙江省委的指示,项荒途协助大队长金良昆和共产党员的副大队长黄长波,带领民族解放大队到了皖南新四军教导总队接受训练,正式成为新四军的一部分。


队伍离开浦江后,项荒途却被组织上留了下来。在这年南方阴冷潮湿的冬季,他梳着整齐的头发,戴着金丝边的圆架眼镜,穿着并不厚但非常合体的棉袍,还围着一条长围巾,以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来到杭州,在中共浙江省委文化工作委员会领导下的《浙江潮》和《刀与笔》杂志社当编辑。他年轻炙热的心是那样充满了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大量版画的创作,《密议》《到前线去》《为斗争服务》等一大批的木刻作品诞生并在南方城乡传播,这些平易近人,思想直白,深入浅出的道理,让没有文化的民众一眼就能明白。同时他在版画理论上进行了艺术探讨,发表的《艺术大众化及其前途》这样的理论探讨文章,在多年后仍有绝对的历史价值,在中国版画史上也占有一席地位。不过,从艺术上讲,这些作品虽显得有些粗糙,可这种直白的思想性和气势却是一览无余,有着犹如子弹爆炸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也让他在浙江,甚至全国版画界有了名声。


由于他出色的宣传能力,次年春天,浙江省委调他到了皖南新四军军部,出任抗日军政大学第五分校的政治委员。他身穿军装,英姿飒爽的身影,给当过他的学生们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学生们在他充满激情的鼓动下,大部逐渐成为部队中的政治骨干。


到了秋季某天,新四军副军长兼政委的项英,来到学校,有如老朋友般地高喊着他的名字,俩个人就站在一个院落前面的并不宽阔的一棵大树下,聊着从第一次见面后至今各自的情况。然后项英表扬着项荒途说,你组织的民族抗日先锋队做的很有成绩,我还在湖北安徽的农村看到了你的版画,那画和你组织的队伍一样,甚至比你的演讲更直接地宣传革命,民众通过这些通俗易懂的画面知道不做亡国奴,咱们新四军是很需要这样的宣传人才,我觉得你应该继续接受艺术培训,怎么样,去延安到鲁艺学习一段时间?


项荒途有点不敢相信项副军长说的话,连着反问说是真的吗?鲁艺可是我心中的圣地啊,我太愿意去了。项英随即让警卫员准备好了纸墨,来到屋里坐在桌前写了一封推荐信,然后庄重地交给他说,拿好这封信,先到西安,找周公馆的某公,把这信交给他,他会安排你过国民党的封锁线,进入边区到达延安的……


准备进入延安前,项荒途做好了不再南归的决心,重又回了一趟浦江老家,一是看望父母妻儿,二是动员父亲变卖家里的财产,以此当作他去延安的费用。等回到浦江后,没回到和于瑞珠同住的新宅,而是一直住在父母的老宅,做说服工作。


于瑞珠早在两年前因丈夫不辞而别离开石塔湾村,把自己留在高墙大院,心里有了守寡般的失衡,当她知道丈夫回到石塔湾村,没回到自己身边而是住在公婆那里,在耐心等了一天后仍不见回来后,抱着两岁的女儿去了公婆的大宅,见了丈夫怒火中烧地说,你为什么不回家来和我一起过日子?你是不是在杭州又娶小老婆了……


此时的项荒途,一心都在奔赴延安这件事情上了,并不理解于瑞珠的心思,同时也因为做了父亲两天的工作,他依然不愿出卖一些田地给他筹集资金,心里正烦,更没料到妻子一见面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让他原本存在心底里的怨气就猛升了上来,然后厉声地说,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能管得了吗?就是我娶了小的又咋了,你能吃我呀?


项荒途遗物


于瑞珠听了也立马从心里燃起冲天的大火,难怪你回来都不回家,原来你是又娶小的了,把女儿扔给了他,哭着回了自己的家。她在家里越想越委屈,觉得你越想离开我,我就越不让你走,于是就想到了报复丈夫的计划。


次日下午,她悄悄来到浦江县城,向国民党警察局告发了共产党人的项荒途回到村子里的消息,国民党的特务闻声而来,当项荒途的父亲听到了大门前的喧嚣声,警惕地把他推进旁边的夹墙中后,警察和特务就进了门,四处搜索也没有找到项荒途的影子,悻悻而去时还对项登槐说,你儿子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还会来抓他的。


项荒途正好利用这个事件对父亲说,你也看到了,眼下时局正乱,整个民族都成亡国奴了,连我老婆都能出卖我,我闷在家里还有出路吗,你忍心我被抓起来下大狱掉脑袋吗?我眼下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到全中国青年们都向往的延安上大学,可去延安我需要资金,如果你真疼儿子,把家里的山林、田地卖了吧,那些财产对你来说没啥大意义。


项登槐其实早就明白儿子干的事情的危险性和他远大志向,如果不支持他,留下来可能就是死路一条,最后终于下决心变卖财产支持儿子,心里还抱着另一层意思,如果儿子在外头能混出点名堂,也能对项家光宗耀祖。他把一大笔资金交给儿子后,就让他悄悄离开了石塔湾村。不久后村民们发现,项家匪夷所思出卖了几十亩最好的良亩,连做生意的店铺也全部转让给了以前生意伙伴,都觉得富农项登槐脑子出了毛病。


就在项荒途在上海和他几个同伴去西安前两天,突然得了一场急病,并且住了医院,直到要上火车了还躺在病床上不能起身,为了不影响西行计划,他只好让同伴们先行走一步,等自己康复后再去西安。


年轻漂亮的钱蕾菁是项荒途的主管护士,她和项荒途因病聊了病情,又聊起了版画,转而聊到了日本的对上海的统治,聊到延安和中国共产党的主张,这一聊就把俩人对共同的向往集中到了一起。


钱蕾菁对这个梳着中分发式,有着智慧且写满女性一样温柔的眼睛,圆润而带着潮湿的说话声早就一见钟情,她不由自主地把心叠在了他的心上,尤其当那天他说,我要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版画,用版画的手段唤醒六万万同胞,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后,反问她,你还要留在上海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吗?钱蕾菁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真是太好了,我早就想离开我那个暮气沉沉的家,要和你一起去延安,我告诉你个秘密,早在学校时,我的室友就鼓动我和她一起去延安的,现在你也在去延安了,我要跟你一起去哪里。 


 项荒途留在《论民主革命》扉页上的遗迹


项荒途坦白地说,我在浦江老家娶过妻子的,但那是家庭包办的封建婚姻,之后还把于瑞珠告密让秘密警察抓他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他继续对她说,你要想清楚,别到了延安再后悔想回上海可都来不及了。钱蕾菁毫不犹豫说,封建包办的婚姻终究是要被解放的,我也要和我母亲为我包办的表哥未婚夫作个了断。


钱蕾菁又说,我让在大学室友在开封和河南地下党接头,我俩从豫北山区进入山西,再从临汾进入延安,这样可以节约时间和路程,而且比从西安去延安更安全。项荒途问,关系可靠吗?她说,我的室友早对我说过,她在开封上中学时,就是地下党的预备党员,还多次鼓动我和她一起去延安,由于当时我家里的各种情况没能成行。


可等他们到了开封,找到国立河南省医院时,正好她的室友在前几天被警察逮捕,他俩只好在开封停留了几天后,重又从开封坐火车,经两天后到了西安,找到了周公馆,虽然周公馆挺好找的,可身后却莫名地跟了几个穿便装的人,想甩都没法甩掉。


在一间青砖瓦房的四合院里,有个年轻人接待了他俩,并和他聊了些路上旅途的情况,项荒途把项英军长的那封信交给了他,青年仍然和他聊着路上的见闻,没有立即给他们答复,最后才让他们回到旅馆等通知。后来项荒途才清楚,实际上办事处正在检验项英那张介绍信的真实性,一个礼拜后,他俩在小旅馆等到了王先生来访。王先生说,我是周老板派来接二位回家的。项荒途听到这句话时,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胸膛起伏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抽泣着说,我们终于走到家了。


项荒途成了1938年4月在延安诞生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第一届版画系的学生,10日那天,他看到了毛主席出席开学典礼,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穿着补丁但清爽的衣服,用湖南口音在主席台上讲话:我们要在民族解放的大时代去发展扩大艺术运动,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方针的指导下,实现文学艺术在今天的中国的使命和作用。他记住了这句话,之后在延安的日子里,他像一只雄鹰飞入到广阔的社会,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随手拿着速画本进行写生,将他看到的农民、渔民、小贩、纤夫和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浪者,那些各行各业的劳动者,都收入画稿,并把那些作品陆续发表在《解放日报》上,在边区在敌战区流传。


钱蕾菁也在延安人民医院当了护士。在这年底的宝塔山下鲁艺的大礼堂里,俩人戴上大红的纸花,在十几位同学,包括周扬、沙可夫、李伯钊等鲁艺人的见证下,举行了婚礼。这场婚礼后来被他们的儿子项暑烽在解放后认定为法定婚姻。


到了秋季,延安鲁艺版画系举行全体同学木刻作品展览会。令项荒途意外的是,那天中午,毛主席在周扬、舒群、肖向荣等人的陪同下,也来会场看画。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毛主席,非常兴奋地随着毛主席,就版画的创作和深入人民大众话题聊了很久。毛主席肯定了版画的创作手段,并鼓励他说,要向鲁迅先生学习,要深入生活,为民众创作出喜闻乐见的作品,要积极鼓动人民,树立对抗日战争最后胜利,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信心。


1938年鲁艺版画系举办的画展


在延安两次见到毛主席,像是给他这辆汽车加足了汽油,使他长期处于亢奋的创作状态,这时候他创作出了《炸掉后》,就是刻画两个妇女,一个背着孩子,一个以树枝当拐杖,走在逃亡路上,大轰炸让他们一无所有,真实反应了敌占区人民悲剧生活;而《宣抚》,则刻画了一个中国人被绑在一棵树上,侵略者拿着鞭子,侵略嘴脸昭然若揭。这些主题鲜明,刀法凝重、洗练,比几年前创作的作品更加厚重深刻,在社会上有了较大反响,其中像《到前线去》、《为斗争服务》等作品,在敌占区和上海浙江一带广泛流传。


由于鲁艺缺少油料画笔一类美术专用的工具和物品,沙可夫院子想到钱蕾菁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对上海环境熟悉,而项荒途又是画家,熟悉所需物资,便指派他夫妻二人去上海购买。这次上海之行,项荒途以女婿身份,和钱蕾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钱家拜见岳父岳母,二位老人还拿出五百块钱给女婿,算是见面礼。


恰好这时钱蕾菁生了儿子项暑烽,需要在上海调养。项荒途为保证他夫妻俩能早日回到延安,决定由项荒途带着满月的儿子返回浦江县石塔湾村,交给他的父母代为哺养。父亲项登槐见儿子送来了与他二老婆生的儿子时说,于瑞珠在你上次走后,专门给我说,当时她到警察局告发你的原因,是想通过让警察把你逮起来,再让她父亲把你救出来的办法,好让你把心思锁在她身上,在家安心过日子,她说她并不是故意陷害你,她还是希望你能早点回家来和她过日子。


项荒途听了父亲的话后,想了很久,当晚便回到了于瑞珠身边,把从上海带回的一套旗袍当礼物给了她,甚至把给父母的糕点也拿给了她,以化解妻子的怨气,还耐心解释自己在外做革命工作的危险。俩人重归于好。此后的这段短暂而美好的日子,让他们重回新婚燕尔的当初,于瑞珠也就是在这次的团聚中再次怀孕,次年在生下儿子项冰如。


直到项冰如六岁时,于瑞珠在一次情报交换中,被早已跟随多日的国民党特务抓走,1946年被国民党杀害在浦江县城监狱,姥爷于荣绶承担起了哺养外孙的任务,直到解放后,暑冰如以母亲于瑞珠和舅舅于萍革命烈士后代身份,在浦阳镇读完中学和在杭州读完大学后,到了《浙江日报》社当记者直至总编辑;而项荒途与钱蕾菁所生之子项暑烽,虽和项冰如同校同年大学毕业,由于外祖母在上海身边无人照顾的原因,被组织分配到了上海科技情报所,直至社长的数十年里,因为父亲有大老婆的原因,直到老年也坚决不和项冰如来往,这情结遗传到了女儿项琼瑶,她也是心有隔膜,使两家老死不通音讯。这成后话。


不过在项荒途再次回上海和钱蕾菁汇合后,因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返回延安就比较顺利。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鲁艺在1939年秋天发生变化,中共中央为加强华北敌后文化工作及文艺干部的培养,派沙可夫等人率领鲁艺部分干部奔赴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并在1940年11月华中抗日根据地创办了鲁艺华中分院,鲁艺版画系的同学,陆续离开延安奔赴敌后。


这时的项荒途,手里还有几副作品未完成,成天在窑洞浸心于创作当中。某天,他的同乡,也是版画家石一平在傍晚时分来到他的宿舍,他忙从炕上的背包里掏出个小布包,捏出一撮茶叶放平时吃饭用的洋磁碗中,泡了茶递给他,说我就剩这点茶了。石一平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说我要回去浙江啦,来跟你告别,不知你今后咋打算。


项荒途有点茫然,像是想了一会才说,我把手里的这几副木刻完成后,再决定吧,也许我们会杭州见面的。大约在石一平离开延安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中午,新四军副军长项英突然出现在鲁艺校园外山坡上的枣树下,找到了正在素描宝塔山的项荒途,说你的同学们都走了,你还要待在学校吗?收拾东西,还是跟我回华中抗日政治大学当老师吧,或者到新四军军部当参谋,那里正缺像你这样的人才……项英简单的几句话,决定了项荒途的去向。这一年是1940年冬天,延安最寒冷的季节。


 项荒途作词的抗战歌曲


在离开延安的前一天,项荒途对项英说,我能最后见一下毛主席吗?项英说,当然可以,俩人骑着马到了毛主席的住宅外,遗憾的是那天毛主席正与周恩来张闻天开会,被警卫员拦住,项荒途朝小院行了个军礼后,和钱蕾菁项英等一行人离开了延安,到了新四军政治部当了参谋,并在那里一直工作到1942年,到了冬天再次接到到命令,要他和另两位干部,去浙江省委报到。


项荒途在离开新四军政治部前,把自己多年来写的格律诗集《荒林诗草》,当作礼物分送给了几位好友,把最后一本诗集装进行李中,踏着瑟瑟的寒风,走上归乡的路途。


关于他离开新四军政治部的背景,从现有的资料中看,都是语焉不详,有种说法,是因为项英和叶挺事件刚过不久,因项荒途有着项英系统的背景被排挤。另一种说法,其时设在温州的浙江省委机关需要项荒途这样宣传人才,书记刘英(老红军,1943年左右被国民党杀害)半年前就给他写信要他回浙江省委宣传部,他也答应回省委工作。


当他们走到盐城,接待他们的地下党组织负责人知道有项荒途时,临时决定召集盐城党支部会议,请这位著名的宣传家宣讲当前的抗日形势,让同志们树立抗战必胜的信心。为了与会者的安全,会议地点选在城郊一户地下联络站家,这的地理位置正好处于四处分布着数条巷道的中间,便于应付突发危险。


在会议进入第二天晚上十点多时,突然村里传来激烈的犬吠和孩子们惊慌的哭叫,负责人当即吹熄那盏小油灯,让大家朝射向四处的各个小巷散去。项荒途因为是高度近视,只能在钱蕾菁掺扶下,也只能识个大概方向,沿一条大街踉跄地跑到村外时,已听到身后日军叽哩嘟噜的说话声,便急中生智跳进了旁边的小河,把身体伏在一小片疏落的芦苇中。


日军牵着数条狼狗,和翻译尾随而止,狼狗最后蹲在河边吠叫不停,日本人在芦苇丛中抓到了项荒途和钱蕾菁,并搜了他和钱蕾菁全身,在他身上除了一支钢笔,再就是那一本线装的诗集,那个翻译官的中国男人从日本士兵手中接过那本书,翻着看了几页说,嗬,还是个诗人呢!然后在黑暗中看着他说,你不在家好好好写你的诗,出来抗啥日,凭你能把日本人打跑了?


项荒途说,中国有六千万万个我,我们一定会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收复河山,到时叫你这样的汉奸死无葬身之地。翻译官说,你那么逞强,还逃跑?可是跑不掉呀,皇军早收到了关于你的情报,要抓的就是你项荒途。


项荒途知道大势已去,从河里走到了岸上,浑身的衣服湿漉漉的,说话时嘴里还吐着浓重的白气。他站在一把明亮的火把前,从容地把眼镜扶直,说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也没啥可隐瞒的了,我就是项荒途。


关于项荒途被日军用何种手段杀死,因年代久远已没有见证人,更没人能说得清楚,不过从史料中看到三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事发时和他一起撤离会场,沿着另一条小道逃出村外,在盐城又停留了数天的战友朱增文,1950年专门从外地回到石塔湾村,把项荒途和钱蕾菁被日军狼狗活活咬死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父母亲,老人一时口吐白沫晕厥昏倒,随后精神错乱,终日傻笑不止,生活不能自理,最后于1958年在浦江县烈士养老院去世。不过有人说,老太太在烈士养老院去世前,头脑清晰,并非精神错乱之人,朱增文也没来过浦江,只是写过一封信,可谁也没见到过那信的原件。


第二种说,日军见他守口如瓶宁死不屈,审讯无果后将他活埋在盐城司令部大院的墙根下。第三种说,当日军一无所获后,便恼羞成怒,让士兵端着刺刀的步枪,把他当作活靶乱刀刺死,尸体喂了狼狗。


为验证后两种说法,项琼瑶打电话向浦江老家的亲人寻问真相,但一无所获,我也在网上买了本1993年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盐城县志》,想在里头寻找相关证据,但历史的厚土埋葬了这些细节,时间成了荒漠。


无论哪种说法,都指向项荒途被捕后,没有玷污他的信仰和他所在党的原则,以纯洁和坚强的精神,用死亡方式丈量了从内心到信仰的距离,捍卫了他的共产主义观念。


项荒途死时,正是27周岁过三个月,钱蕾菁死时24周岁,这个年纪正像春天盛开的梧桐花,吐露芬芳弥漫世界的时候。


延伸阅读
杨海滨:玛尔柯河畔的爱情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图片由项琼瑶女士提供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百年潮

罗青长:潘汉年冤案的历史教训
陈独秀的晚年由谁供养
陈独秀出走北大与缺席“一大”之谜
陈独秀傲骨凛然,拒受蒋介石5000大洋馈赠
晚年陈独秀:抱人间的情怀,盗天神的火种
陈独秀后人:我上书邓小平重修陈独秀墓
"二把手"彭述之的人生沉浮
陆兰沁:女儿心目中的饶漱石
饶玉莲:我的大哥饶漱石
陈祖莫:寻找父亲陈昌浩
项苏云:我与父亲项英,两代人的沧桑往事
高岗长子高毅:4821一代渐次淡出历史舞台
李一氓讲述皖南事变真相:谁坑了新四军?
龙广公:厘清高岗、饶漱石事件的政治迷雾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本号只接受微信公众号首发投稿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