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潮丨杨海滨:延安归来的版画家项荒途,死于日本人屠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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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
项荒途的革命年代
项荒途烈士、钱蕾菁烈士
项琼瑶说,从我爷爷项荒途在1942年被日军杀害,至2019年近80年里,我爸爸项暑烽一直拒绝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项冰如相认,按说这位有着血缘的弟弟,是他活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可就是因不满他爸于1938年秋天在延安和他母亲正式结婚,并生下他一年后,利用回浦江老家的机会,和他的大老婆又生了一个儿子,他认为这是不道德的,尽管他在退休前是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的社长,又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但在这个问题上,依是很执拗。
项琼瑶的丈夫何胜,见我的疑问写满了脸眼,在一旁忙解释说,我这个老丈人,从解放初就享受烈士家属优待,在老家浦阳镇读完高中,便直接升到了浙江大学,毕业后被组织分配到上海科技情报所,直到退休这一路数十年里,接受的都是打倒封建主义和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教育,对道德标准要求很高,所以一直认为他父亲有两个老婆,不仅是人生中的污点,还玷污了他母亲的爱情。不过从我的角度看,这位从建国初期受党教育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在政治和精神层面上有洁癖。
项琼瑶抢过话来继续着说,我爷爷一定不会知道,他和大老婆与和我亲奶奶生的两个儿子,1950年代虽同在浦阳中学和浙江大学读书,还不时碰面,但我父亲就是不同他往来,直到现在依然如同陌路……
我一下就听懂了项琼瑶父辈间的感情纠葛,在近八十年后,依然如茂盛的蒺藜,在第三代人项琼瑶的心中继续蔓延,尽管她至少在十年前就计划去杭州拜见这位血缘近亲,原《杭州日报》总编辑叔叔时,一直犹豫不决不能成行,无疑是受到她父亲的影响,可见两家人存于心中的偏见有多深厚。
这是2019年10月,我第二次到上海,在四川北路一家酒店里和项琼瑶见面,并在第二天再到她家又聊了六个多小时,听她反反复复讲她爷爷项荒途在遥远年代的人生历程,同时还补充了4月我们在浦东第一次见面时漏掉的许多细节。
在项荒途只有青春的人生中,组建队伍,经历爱情和婚姻,到延安鲁艺,到新四军第五抗日军政分校当教官,在盐城被叛徒出卖,遭日军杀害的这些经历,让我关注,也是我前后两次来上海采访她的主要原因。于是,我决定在项琼瑶给我的一堆资料中,逆时光而上,重回20世纪上半叶,从浙江浦江县石塔湾村开始,寻找项荒途人生的全过程。
项荒途的父母
石塔湾村位于浦江县西部山区,离县城20公里,海拔700余米,气候宜人,物产丰富,人口三百余,民风纯朴,崇尚传统,历来有“书画之乡”之誉,自古在金华都是文化发达的地区。
1915年秋季,石塔湾村富农项登槐唯一的儿子出生了,项家在村里有上百亩良田,大部分土地租给了附近的农民,即使剩下的田地,到了农忙时还是要雇用短工帮忙,同时还做着卖桐籽油和蚕丝生意,家境状况的良好,这让项登槐有能力把起名叫项寿海的儿子,从小就送进了村里的私塾,接受《三字经》《增广贤文》《幼学琼林》等启蒙课程的学习,然后还读了六年的《四书五经》《论语》,也许受到师父对书画的影响,他从小能画得一笔好画,这种行为和人们食不果腹的现实有冲突。
1927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在南方正轰轰烈烈地进行着的大背景,影响着时局和私塾师父以及少年项寿海,师傅在他读完《论语》后,向主人项登槐推荐说,应该把项寿海送到金华中学接受现代教育,要培养他到社会上去做有用的人,私塾已不能满足对他的教育。
师父的意见说服了思想原本就比较开明的项登槐。1929年春,项寿海被身强力壮正在打短工的阿金护送下,兴高采烈地跳跃着少年的步伐,在春天的原野上,来到他向往的金华中学。入学后,认识了班主任廖德志老师,岂料,因为此人,把项寿海原本有可能成为乡绅农村小知识分子的命运,改变成为一个彻头彻尾信仰共产主义的革命者。
廖老师20年代上半叶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期,与陈独秀有较多的来往,是中共早期党员,毕业后回浙江开展革命工作,大约在1928年前后被浙江省委指派,来到金华中学,从事革命活动。他常在课堂上给学生讲革命道理,讲共产主义理想,讲苏联革命的成功事迹,极力鼓动年轻的学子们追求真理。项寿海完全接受了共产党的思想,和廖老师成了志同道合的师生。
1930年金华中学发生了教导处长猥琐一名女学生,在受害女生勇敢举告校长后,教导处长竟然想要把她收作小老婆压制舆论,一时在校内引起大哗,项寿海在廖老师的具体指导下,开展了一次学生运动,要求校方开除教导处主任,否则全校学生罢课还要到省政府请愿,校方刚开始并不以为然,拖延多日,项寿海和廖老师一起动员了全校数班的学生,成功地罢课一周,就在他们准备去温州省府请愿时,校长畏惧学生运动的影响,迫不得已地开除了教导处主任。
这年底,中共领导人项英,从湖北黄石方向路过金华辗转去杭州,廖老师是中共地下党的接应者之一,他还叫来最信任的学生项寿海和像是做生意的几位中共党人一道,护送项英走了两天的路程,到达海宁的某个秘密联络站才分别,这是项寿海第一次接触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一路上聆听了项英的教诲,那些话像灯塔的光芒,召唤着项寿海对共产主义的向往。也许命运就是这样,项寿海在以后的革命生涯中,和他竟有了某种密切关联。
项荒途主编的刊物
1931年夏天,17岁的项寿海中学毕业,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习版画专业,之所以选择版画,除了从小被浦江文化环境的影响外,在中学时期,还常和廖老师一起雕刻木版,印刷并到处张贴那些通俗易懂的宣传抗日的版画。后来,廖老师还给他看了鲁迅先生大力提倡的大量的中外优秀版画和理论,让他深受启发,觉得在眼下的中国,尤其是广大的农村,文化程度低下,认字的人很少,仅用文字去宣传革命和抗日的效果肯定不好,而这种老少咸宜,皆能看得明白的版画,就是最好的方式,并由此向旧世界投去一枚匕首,让人民在版画的宣传下苏醒。
他父亲知道他考到杭州美专后,觉得中学毕业就是很高学历了,学画画是不务正业,要他回家继承家产并结婚,他拒绝了父亲早已安排好了的生活,固执地留在杭州继续求学,父亲见状,递减着他每月的生活费,直到某天,连一分钱也不再供给。项寿海在完全失去生活费用来源后,便托朋友在拱宸桥小学找了一份美术老师的职位,当起了小学美术老师,但这样窘迫的生活也就过了八个月,被父亲从浦江找上门来,要挟他辞职退学回乡,他不明白原先开明的父亲为何一下变得如此保守和自恋,无奈中只有带着在美专学习的成果《荒途素描集》,回到浦江石塔湾村。
父亲早就给他定好了邻村地主于荣绶的大女儿当老婆,她也是读过几年私塾,能断文识字,对面目清秀身体细长,在杭州受过艺术教育,还会版画雕刻的项寿海当然非常如意,项寿海对这门婚姻虽有不甘,最终还是接受了最传统的方式,把于家大小姐娶回家,婚后夫妻二人倒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这是项寿海从杭州归来后最宁静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们耳鬓厮磨出入成双,甚至还应了父亲的要求,管理着各个生意的店铺和长短工,直到七七芦沟桥事件爆发,接到金华中学廖老师要他立即赴金华接受任务的信件后,立即启程到了金华见到了廖老师,老师沮丧地说,日本帝国主义开始全面侵略我们的祖国了,人民陷入了苦难,作为青年,我们要抵抗,要救国,你要牢记这点。然后又有些激动地说,你入党的事,组织上经过考核,同意你加入中国共产党,我就是你的介绍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同志,你肩上就负着我们民族解放的任务,接下来让我们一起为中国的明天努力战斗。
项荒途版画作品
项寿海也很激动,一年前申请入党的事,今天正式有了结果,兴奋中向老师表达了自己投身革命,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的决心,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废了自己的名字,我要从中国广袤的荒原上趟出一条革命的道路,让那荒原成为鲜花盛开的原野,从今后我就是革命者项荒途,项寿海已死在旧时代里,请记住我的新名字项荒途和我的革命决心吧。
从此,一个叫项寿海的人消失了,革命者项荒途正式登上光辉又危险重重的历史舞台。虽然这时候正是冬天,但他的心情竟如如春天般莺飞燕舞那般的欢快。项荒途接受廖老师分配的任务后,回到了浦江,不过从此却走出爱巢,不再和妻子卿卿我我,开始冒险组建浦江县第一支民族解放先锋队。
他最终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妻子于瑞珠,她听了说,我是你老婆,也是你的靠山,我应当陪着你。她是在无意中被他卷进革命中,一起出入各个不同的场合。为遮人耳目,避开当局的注意,他以岳父在浦江县城中心大街一家名为“于和记”的茶叶店为掩护,在那里发展了第一名先锋队员,然后是一批先锋队员,这当中包括他的妻弟于萍,他常常秘密召集大家开会,向他们宣抗日战争的性质和发展前途,讲国共合作和统一战线,他常常问队员们,在这个时代,我们青年应往何处去,他动情而又肯定地说,我们的方向是延安,是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队伍,我们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蒋介石的反动政府,拯救我们苦难的祖国。
有天,他们正在茶店里开会,被跟踪多日的秘密警察闯了进来,拔出枪来直接就要抓项荒途,正好被项荒途发展成为另一个浦江著名的革命者张林岚挡住,他在那位秘密警察进屋时,就认出此人是他姨夫的堂弟,小时去姨家玩耍时见过他,忙上去拉着那人说,你不是我家姨夫的堂弟啊,我得问你叫一声姨叔呢,你看,我们在这商量怎么举办我的婚事,你不知道吧,项哥在杭州是学美术的,会设计新式婚礼,你看——他把挂在墙上那块写着“勿谈国事”的牌子举到那人眼前说,我们咋会去干那些让我们都不懂得的政治呢?
秘密警察确实认出他是堂哥的远房亲戚,凶狠劲就减轻了一半,但仍然怀疑地说,有人举报说你们在这开会准备暴动,我得把这个人抓走。
这时,于瑞珠扭着腰肢从屋里走了出来,妖妖地对那人说,我们和张家有生意上往来的,他来请我先生为他的婚礼设计场面,有什么不对吗?她还温柔地问秘密警察说,我请问一下先生,政治是什么呀?我们乡下人哪懂得那些,无意似地摁着那人肩膀,要他坐下喝茶说话,在聊了一阵茶叶的生意后,包了一包上好的茶叶送了他,才摆脱了这场突发事件。
1938年鲁艺第一届全体师生合影
1938年春夏交替,他最终把附近农村里的铁匠、走行串巷的骟猪匠、还有一些土匪和流散军人、进步学生以及青年农民们数十人,都动员起来,组成浦江县自抗战以来的第一支革命武装队伍,并在县城南门外于家祠堂,举行简洁的入队宣誓仪式。
浦江民族抗日先锋队正式成立后,在项荒途的直接领导下,前后在浦江县花桥埋伏过日本军运输武器的卡车,缴获了十几支步枪和几箱手榴弹以及其它物资,还打死了三个日本军人。半年后,又在岩头地区和当地的村民,一起端掉了日本的炮楼,再次打死四个日本军人,俘了六个伪军,让民族抗日先锋队在浦江一时名声大噪。又经一段时间发展,这支队伍正式易名为浦江县民族解放大队,项荒途任政委,共产党员黄长波任大队长,在金华地区继续展开抗日斗争。一年后,按照浙江省委的指示,项荒途协助大队长金良昆和共产党员的副大队长黄长波,带领民族解放大队到了皖南新四军教导总队接受训练,正式成为新四军的一部分。
队伍离开浦江后,项荒途却被组织上留了下来。在这年南方阴冷潮湿的冬季,他梳着整齐的头发,戴着金丝边的圆架眼镜,穿着并不厚但非常合体的棉袍,还围着一条长围巾,以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来到杭州,在中共浙江省委文化工作委员会领导下的《浙江潮》和《刀与笔》杂志社当编辑。他年轻炙热的心是那样充满了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大量版画的创作,《密议》《到前线去》《为斗争服务》等一大批的木刻作品诞生并在南方城乡传播,这些平易近人,思想直白,深入浅出的道理,让没有文化的民众一眼就能明白。同时他在版画理论上进行了艺术探讨,发表的《艺术大众化及其前途》这样的理论探讨文章,在多年后仍有绝对的历史价值,在中国版画史上也占有一席地位。不过,从艺术上讲,这些作品虽显得有些粗糙,可这种直白的思想性和气势却是一览无余,有着犹如子弹爆炸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也让他在浙江,甚至全国版画界有了名声。
由于他出色的宣传能力,次年春天,浙江省委调他到了皖南新四军军部,出任抗日军政大学第五分校的政治委员。他身穿军装,英姿飒爽的身影,给当过他的学生们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学生们在他充满激情的鼓动下,大部逐渐成为部队中的政治骨干。
到了秋季某天,新四军副军长兼政委的项英,来到学校,有如老朋友般地高喊着他的名字,俩个人就站在一个院落前面的并不宽阔的一棵大树下,聊着从第一次见面后至今各自的情况。然后项英表扬着项荒途说,你组织的民族抗日先锋队做的很有成绩,我还在湖北安徽的农村看到了你的版画,那画和你组织的队伍一样,甚至比你的演讲更直接地宣传革命,民众通过这些通俗易懂的画面知道不做亡国奴,咱们新四军是很需要这样的宣传人才,我觉得你应该继续接受艺术培训,怎么样,去延安到鲁艺学习一段时间?
项荒途有点不敢相信项副军长说的话,连着反问说是真的吗?鲁艺可是我心中的圣地啊,我太愿意去了。项英随即让警卫员准备好了纸墨,来到屋里坐在桌前写了一封推荐信,然后庄重地交给他说,拿好这封信,先到西安,找周公馆的某公,把这信交给他,他会安排你过国民党的封锁线,进入边区到达延安的……
准备进入延安前,项荒途做好了不再南归的决心,重又回了一趟浦江老家,一是看望父母妻儿,二是动员父亲变卖家里的财产,以此当作他去延安的费用。等回到浦江后,没回到和于瑞珠同住的新宅,而是一直住在父母的老宅,做说服工作。
于瑞珠早在两年前因丈夫不辞而别离开石塔湾村,把自己留在高墙大院,心里有了守寡般的失衡,当她知道丈夫回到石塔湾村,没回到自己身边而是住在公婆那里,在耐心等了一天后仍不见回来后,抱着两岁的女儿去了公婆的大宅,见了丈夫怒火中烧地说,你为什么不回家来和我一起过日子?你是不是在杭州又娶小老婆了……
此时的项荒途,一心都在奔赴延安这件事情上了,并不理解于瑞珠的心思,同时也因为做了父亲两天的工作,他依然不愿出卖一些田地给他筹集资金,心里正烦,更没料到妻子一见面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让他原本存在心底里的怨气就猛升了上来,然后厉声地说,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能管得了吗?就是我娶了小的又咋了,你能吃我呀?
项荒途遗物
于瑞珠听了也立马从心里燃起冲天的大火,难怪你回来都不回家,原来你是又娶小的了,把女儿扔给了他,哭着回了自己的家。她在家里越想越委屈,觉得你越想离开我,我就越不让你走,于是就想到了报复丈夫的计划。
次日下午,她悄悄来到浦江县城,向国民党警察局告发了共产党人的项荒途回到村子里的消息,国民党的特务闻声而来,当项荒途的父亲听到了大门前的喧嚣声,警惕地把他推进旁边的夹墙中后,警察和特务就进了门,四处搜索也没有找到项荒途的影子,悻悻而去时还对项登槐说,你儿子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还会来抓他的。
项荒途正好利用这个事件对父亲说,你也看到了,眼下时局正乱,整个民族都成亡国奴了,连我老婆都能出卖我,我闷在家里还有出路吗,你忍心我被抓起来下大狱掉脑袋吗?我眼下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到全中国青年们都向往的延安上大学,可去延安我需要资金,如果你真疼儿子,把家里的山林、田地卖了吧,那些财产对你来说没啥大意义。
项登槐其实早就明白儿子干的事情的危险性和他远大志向,如果不支持他,留下来可能就是死路一条,最后终于下决心变卖财产支持儿子,心里还抱着另一层意思,如果儿子在外头能混出点名堂,也能对项家光宗耀祖。他把一大笔资金交给儿子后,就让他悄悄离开了石塔湾村。不久后村民们发现,项家匪夷所思出卖了几十亩最好的良亩,连做生意的店铺也全部转让给了以前生意伙伴,都觉得富农项登槐脑子出了毛病。
就在项荒途在上海和他几个同伴去西安前两天,突然得了一场急病,并且住了医院,直到要上火车了还躺在病床上不能起身,为了不影响西行计划,他只好让同伴们先行走一步,等自己康复后再去西安。
年轻漂亮的钱蕾菁是项荒途的主管护士,她和项荒途因病聊了病情,又聊起了版画,转而聊到了日本的对上海的统治,聊到延安和中国共产党的主张,这一聊就把俩人对共同的向往集中到了一起。
钱蕾菁对这个梳着中分发式,有着智慧且写满女性一样温柔的眼睛,圆润而带着潮湿的说话声早就一见钟情,她不由自主地把心叠在了他的心上,尤其当那天他说,我要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版画,用版画的手段唤醒六万万同胞,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后,反问她,你还要留在上海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吗?钱蕾菁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真是太好了,我早就想离开我那个暮气沉沉的家,要和你一起去延安,我告诉你个秘密,早在学校时,我的室友就鼓动我和她一起去延安的,现在你也在去延安了,我要跟你一起去哪里。
项荒途留在《论民主革命》扉页上的遗迹
项荒途坦白地说,我在浦江老家娶过妻子的,但那是家庭包办的封建婚姻,之后还把于瑞珠告密让秘密警察抓他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他继续对她说,你要想清楚,别到了延安再后悔想回上海可都来不及了。钱蕾菁毫不犹豫说,封建包办的婚姻终究是要被解放的,我也要和我母亲为我包办的表哥未婚夫作个了断。
钱蕾菁又说,我让在大学室友在开封和河南地下党接头,我俩从豫北山区进入山西,再从临汾进入延安,这样可以节约时间和路程,而且比从西安去延安更安全。项荒途问,关系可靠吗?她说,我的室友早对我说过,她在开封上中学时,就是地下党的预备党员,还多次鼓动我和她一起去延安,由于当时我家里的各种情况没能成行。
可等他们到了开封,找到国立河南省医院时,正好她的室友在前几天被警察逮捕,他俩只好在开封停留了几天后,重又从开封坐火车,经两天后到了西安,找到了周公馆,虽然周公馆挺好找的,可身后却莫名地跟了几个穿便装的人,想甩都没法甩掉。
在一间青砖瓦房的四合院里,有个年轻人接待了他俩,并和他聊了些路上旅途的情况,项荒途把项英军长的那封信交给了他,青年仍然和他聊着路上的见闻,没有立即给他们答复,最后才让他们回到旅馆等通知。后来项荒途才清楚,实际上办事处正在检验项英那张介绍信的真实性,一个礼拜后,他俩在小旅馆等到了王先生来访。王先生说,我是周老板派来接二位回家的。项荒途听到这句话时,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胸膛起伏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抽泣着说,我们终于走到家了。
项荒途成了1938年4月在延安诞生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第一届版画系的学生,10日那天,他看到了毛主席出席开学典礼,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穿着补丁但清爽的衣服,用湖南口音在主席台上讲话:我们要在民族解放的大时代去发展扩大艺术运动,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方针的指导下,实现文学艺术在今天的中国的使命和作用。他记住了这句话,之后在延安的日子里,他像一只雄鹰飞入到广阔的社会,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随手拿着速画本进行写生,将他看到的农民、渔民、小贩、纤夫和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浪者,那些各行各业的劳动者,都收入画稿,并把那些作品陆续发表在《解放日报》上,在边区在敌战区流传。
钱蕾菁也在延安人民医院当了护士。在这年底的宝塔山下鲁艺的大礼堂里,俩人戴上大红的纸花,在十几位同学,包括周扬、沙可夫、李伯钊等鲁艺人的见证下,举行了婚礼。这场婚礼后来被他们的儿子项暑烽在解放后认定为法定婚姻。
到了秋季,延安鲁艺版画系举行全体同学木刻作品展览会。令项荒途意外的是,那天中午,毛主席在周扬、舒群、肖向荣等人的陪同下,也来会场看画。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毛主席,非常兴奋地随着毛主席,就版画的创作和深入人民大众话题聊了很久。毛主席肯定了版画的创作手段,并鼓励他说,要向鲁迅先生学习,要深入生活,为民众创作出喜闻乐见的作品,要积极鼓动人民,树立对抗日战争最后胜利,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信心。
1938年鲁艺版画系举办的画展
在延安两次见到毛主席,像是给他这辆汽车加足了汽油,使他长期处于亢奋的创作状态,这时候他创作出了《炸掉后》,就是刻画两个妇女,一个背着孩子,一个以树枝当拐杖,走在逃亡路上,大轰炸让他们一无所有,真实反应了敌占区人民悲剧生活;而《宣抚》,则刻画了一个中国人被绑在一棵树上,侵略者拿着鞭子,侵略嘴脸昭然若揭。这些主题鲜明,刀法凝重、洗练,比几年前创作的作品更加厚重深刻,在社会上有了较大反响,其中像《到前线去》、《为斗争服务》等作品,在敌占区和上海浙江一带广泛流传。
由于鲁艺缺少油料画笔一类美术专用的工具和物品,沙可夫院子想到钱蕾菁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对上海环境熟悉,而项荒途又是画家,熟悉所需物资,便指派他夫妻二人去上海购买。这次上海之行,项荒途以女婿身份,和钱蕾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钱家拜见岳父岳母,二位老人还拿出五百块钱给女婿,算是见面礼。
恰好这时钱蕾菁生了儿子项暑烽,需要在上海调养。项荒途为保证他夫妻俩能早日回到延安,决定由项荒途带着满月的儿子返回浦江县石塔湾村,交给他的父母代为哺养。父亲项登槐见儿子送来了与他二老婆生的儿子时说,于瑞珠在你上次走后,专门给我说,当时她到警察局告发你的原因,是想通过让警察把你逮起来,再让她父亲把你救出来的办法,好让你把心思锁在她身上,在家安心过日子,她说她并不是故意陷害你,她还是希望你能早点回家来和她过日子。
项荒途听了父亲的话后,想了很久,当晚便回到了于瑞珠身边,把从上海带回的一套旗袍当礼物给了她,甚至把给父母的糕点也拿给了她,以化解妻子的怨气,还耐心解释自己在外做革命工作的危险。俩人重归于好。此后的这段短暂而美好的日子,让他们重回新婚燕尔的当初,于瑞珠也就是在这次的团聚中再次怀孕,次年在生下儿子项冰如。
直到项冰如六岁时,于瑞珠在一次情报交换中,被早已跟随多日的国民党特务抓走,1946年被国民党杀害在浦江县城监狱,姥爷于荣绶承担起了哺养外孙的任务,直到解放后,暑冰如以母亲于瑞珠和舅舅于萍革命烈士后代身份,在浦阳镇读完中学和在杭州读完大学后,到了《浙江日报》社当记者直至总编辑;而项荒途与钱蕾菁所生之子项暑烽,虽和项冰如同校同年大学毕业,由于外祖母在上海身边无人照顾的原因,被组织分配到了上海科技情报所,直至社长的数十年里,因为父亲有大老婆的原因,直到老年也坚决不和项冰如来往,这情结遗传到了女儿项琼瑶,她也是心有隔膜,使两家老死不通音讯。这成后话。
不过在项荒途再次回上海和钱蕾菁汇合后,因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返回延安就比较顺利。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鲁艺在1939年秋天发生变化,中共中央为加强华北敌后文化工作及文艺干部的培养,派沙可夫等人率领鲁艺部分干部奔赴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并在1940年11月华中抗日根据地创办了鲁艺华中分院,鲁艺版画系的同学,陆续离开延安奔赴敌后。
这时的项荒途,手里还有几副作品未完成,成天在窑洞浸心于创作当中。某天,他的同乡,也是版画家石一平在傍晚时分来到他的宿舍,他忙从炕上的背包里掏出个小布包,捏出一撮茶叶放平时吃饭用的洋磁碗中,泡了茶递给他,说我就剩这点茶了。石一平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说我要回去浙江啦,来跟你告别,不知你今后咋打算。
项荒途有点茫然,像是想了一会才说,我把手里的这几副木刻完成后,再决定吧,也许我们会杭州见面的。大约在石一平离开延安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中午,新四军副军长项英突然出现在鲁艺校园外山坡上的枣树下,找到了正在素描宝塔山的项荒途,说你的同学们都走了,你还要待在学校吗?收拾东西,还是跟我回华中抗日政治大学当老师吧,或者到新四军军部当参谋,那里正缺像你这样的人才……项英简单的几句话,决定了项荒途的去向。这一年是1940年冬天,延安最寒冷的季节。
项荒途作词的抗战歌曲
在离开延安的前一天,项荒途对项英说,我能最后见一下毛主席吗?项英说,当然可以,俩人骑着马到了毛主席的住宅外,遗憾的是那天毛主席正与周恩来张闻天开会,被警卫员拦住,项荒途朝小院行了个军礼后,和钱蕾菁项英等一行人离开了延安,到了新四军政治部当了参谋,并在那里一直工作到1942年,到了冬天再次接到到命令,要他和另两位干部,去浙江省委报到。
项荒途在离开新四军政治部前,把自己多年来写的格律诗集《荒林诗草》,当作礼物分送给了几位好友,把最后一本诗集装进行李中,踏着瑟瑟的寒风,走上归乡的路途。
关于他离开新四军政治部的背景,从现有的资料中看,都是语焉不详,有种说法,是因为项英和叶挺事件刚过不久,因项荒途有着项英系统的背景被排挤。另一种说法,其时设在温州的浙江省委机关需要项荒途这样宣传人才,书记刘英(老红军,1943年左右被国民党杀害)半年前就给他写信要他回浙江省委宣传部,他也答应回省委工作。
当他们走到盐城,接待他们的地下党组织负责人知道有项荒途时,临时决定召集盐城党支部会议,请这位著名的宣传家宣讲当前的抗日形势,让同志们树立抗战必胜的信心。为了与会者的安全,会议地点选在城郊一户地下联络站家,这的地理位置正好处于四处分布着数条巷道的中间,便于应付突发危险。
在会议进入第二天晚上十点多时,突然村里传来激烈的犬吠和孩子们惊慌的哭叫,负责人当即吹熄那盏小油灯,让大家朝射向四处的各个小巷散去。项荒途因为是高度近视,只能在钱蕾菁掺扶下,也只能识个大概方向,沿一条大街踉跄地跑到村外时,已听到身后日军叽哩嘟噜的说话声,便急中生智跳进了旁边的小河,把身体伏在一小片疏落的芦苇中。
日军牵着数条狼狗,和翻译尾随而止,狼狗最后蹲在河边吠叫不停,日本人在芦苇丛中抓到了项荒途和钱蕾菁,并搜了他和钱蕾菁全身,在他身上除了一支钢笔,再就是那一本线装的诗集,那个翻译官的中国男人从日本士兵手中接过那本书,翻着看了几页说,嗬,还是个诗人呢!然后在黑暗中看着他说,你不在家好好好写你的诗,出来抗啥日,凭你能把日本人打跑了?
项荒途说,中国有六千万万个我,我们一定会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收复河山,到时叫你这样的汉奸死无葬身之地。翻译官说,你那么逞强,还逃跑?可是跑不掉呀,皇军早收到了关于你的情报,要抓的就是你项荒途。
项荒途知道大势已去,从河里走到了岸上,浑身的衣服湿漉漉的,说话时嘴里还吐着浓重的白气。他站在一把明亮的火把前,从容地把眼镜扶直,说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也没啥可隐瞒的了,我就是项荒途。
关于项荒途被日军用何种手段杀死,因年代久远已没有见证人,更没人能说得清楚,不过从史料中看到三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事发时和他一起撤离会场,沿着另一条小道逃出村外,在盐城又停留了数天的战友朱增文,1950年专门从外地回到石塔湾村,把项荒途和钱蕾菁被日军狼狗活活咬死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父母亲,老人一时口吐白沫晕厥昏倒,随后精神错乱,终日傻笑不止,生活不能自理,最后于1958年在浦江县烈士养老院去世。不过有人说,老太太在烈士养老院去世前,头脑清晰,并非精神错乱之人,朱增文也没来过浦江,只是写过一封信,可谁也没见到过那信的原件。
第二种说,日军见他守口如瓶宁死不屈,审讯无果后将他活埋在盐城司令部大院的墙根下。第三种说,当日军一无所获后,便恼羞成怒,让士兵端着刺刀的步枪,把他当作活靶乱刀刺死,尸体喂了狼狗。
为验证后两种说法,项琼瑶打电话向浦江老家的亲人寻问真相,但一无所获,我也在网上买了本1993年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盐城县志》,想在里头寻找相关证据,但历史的厚土埋葬了这些细节,时间成了荒漠。
无论哪种说法,都指向项荒途被捕后,没有玷污他的信仰和他所在党的原则,以纯洁和坚强的精神,用死亡方式丈量了从内心到信仰的距离,捍卫了他的共产主义观念。
项荒途死时,正是27周岁过三个月,钱蕾菁死时24周岁,这个年纪正像春天盛开的梧桐花,吐露芬芳弥漫世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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