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丨王一方:有一种疾病叫健康焦虑
王一方
王一方,1958年生人,医学硕士,国内知名医学人文学者,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教授,《医学与哲学》编委会副主任。主要研究生死哲学、技术哲学,有《医学人文十五讲》《中国人的病与药》等书面世。
原题
有一种疾病叫健康焦虑
摘要:我们需要一场健康哲学的思辨大赛,让大众明白,“我”(个性化)的健康不能被“我们”(共性化)的健康所取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健康禀赋
一位年纪奔五的朋友拿着一大摞体检报告来找我咨询,面对这一堆长长短短的报告单,我能给的建议很少。毕竟我不是全科大夫,也不是病理学家。但我注意到他的脸比上次见面时拉得更长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忧伤更深沉了。可以肯定,这次的指标普遍下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红灯越亮越多了”。送走他之后,我暗地里寻思,这不是在花钱买忧虑吗?的确,在当下,体检中心的套餐越来越精细,项目越来越多,指标越来越复杂,自然费用也越来越高,随之而来的是健康焦虑越来越深。
其实,这种健康焦虑症不是单一症候,而是一个症候群,包括健康普查预期焦虑、指标偏差焦虑、复查落差焦虑、与他人(尤其是同龄人)生命境遇比较焦虑等等。随着各单位健康福利的提升,纷纷推行定期体检制度,这种焦虑症也逐渐呈现周期性发作的特点。人常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减轻这份焦虑,关键在于体检中心的大夫。要说清楚体检利弊,的确有利于早期发现重大健康隐患,早预防,早干预,免遭沉疴缠身尚不知的困境,但也不必事事上心,需要分辨应该在意什么、忽略什么。
颇具讽刺的是,以健康为目的的体验和普查,都在找疾病、找风险因素、找危险因子,却没有功夫去寻找健康。道理似乎很简单,反弹琵琶,只有找出不健康的因素,予以清除,便能收获健康。就像是一棵果树,园丁总是一门心思地从上面寻找烂果子,看不到眼前满树挂满鲜果。于是,分明是丰收年,果农却高兴不起来,盯着摘下来的几颗烂果子,唉声叹气。
如同好果子被遮蔽,健康指标也常常被遮蔽,我们称之为健康隐匿现象。人们通常选择自由潜水、高海拔登山等极限运动凸显被隐匿的健康表征与身体潜力。以自由潜水为例,受试者在憋气下潜的过程中体验呼吸功能的神奇,在冰冷的河海水底,皮肤的紧致能让身体各系统面对低温袭来快速调节,黑暗中依稀前行则体现了视觉器官在光线微弱情境中的适应力。
再往深究,体检背后潜伏着正常、异常与超常的分别。可是何为健康?何为正常?都是人为建构的。健康的本质是不确定性。生活中,健康不仅是一个不等式,还像一条流动翻滚的江河,有方向,有速率,有旋涡,不是单向递进,而是双向变频,变轨,变奏,一方面越来越强壮、和谐、平顺,一方面越来越虚弱、衰竭,直至衰亡。
为何检查愈精细,体检者愈焦虑,检查愈彻底,体检者愈悲观?人们将目光投向对健康主义的反思与批判,现实中过度诊断、养生迷局、保健品替代医疗等诸多乱象,都与健康主义意识不无关系。健康主义是如何形成的呢?单纯知识灌输的健康教育强化了健康主义,似乎健康无止境,于是,健康普及运动正沦为“健康教”的洗脑,教育者与被教育者达成健康主义的共识。体检中,专家型大夫的技术至善主义倾向与专家型患者的健康理想主义强迫症一结合,使得健康主义意识成为必然。
此时此刻,我们需要一场健康哲学的思辨大赛,题目是:什么是适宜的健康?我们需要怎样的健康?通过辩论,让大众明白,“我”(个性化)的健康不能被“我们”(共性化)的健康所取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健康禀赋,生存境遇各异,不应该共享一个健康指标值。而且,人生轨迹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抛物线,甚至可能是一团曲线,只有动态的健康,没有静态的健康。
健康指标不能僵化地解读,而应该辩证地分析。一位垂暮老人,岂能跟一个青春少年共用一个血压、血脂、血糖标准?随着健康指标体系的多元化,评价健康与否,也必须秉持多要素、多指向、多拐点的原则,而非单要素、单向度、单拐点的思维。譬如,猝死现象常常归因于“扳机效应”,即心脑等重要器官遭遇不测的突变,而非整个健康状态的崩坏。如今,人们越来越接纳多因素复合平衡、内外环境和谐的健康评价,而摒弃单要素、或外在因素决定论的健康评价;对健康的解读也开始尝试双向思辨,而非单向思辨,更注重厚生(内在)-卫生(外在)二元互洽的健康。
总之,健康差异无所不在,体检报告的背后存在着个体与群体,状态与趋势,局部考量与整体考量,宏观指标与微观指标,主观感受与客观评价,指标体系与心理、社会、文化境遇等不同的解读。生命无常,健康亦无常,更何况健康还可能遭遇“黑天鹅”与“灰犀牛”事件的冲击,如车祸,空难,恐袭等偶然事件可以让健康顷刻归零。那一刻,再优异的体检指标也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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