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丨季烨:高考那时,肚里儿子踹我一脚,顿时文思泉涌
季烨,中学就读于北师大女附中、二附中,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年农工、一年余教师。1974年回北京做中学教师。1978年考取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现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1982年留校任教,至2007年退休。近年写有《北师大二附中66年8.25惨案调查报告》等,整理编写《“北京师大二附中文革8.25曹滨海刀砍陈涵实事件还原与反思”座谈会纪录辑要》。
原题
1977年,
我是这样参加高考的
1977年秋冬之交,我怀孕四个多月时,听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几乎是什么都没想,我就报了名。
中学毕业十一年了,因为全国停止大学招生,因为我的“出身”,我连大学梦都没做过。1973年我在农场中学当老师时,传来大学招生要考试的消息,我一高兴说了句“当仁不让”,结果可想而知。但是今天,突然它就在前面向你招手了!满腔的不平和自信,霎时间全都化为热情迸发出来了。
那会儿的年轻人多数都不大机灵,我更是就一根肠子。我怀孕初期反应特别厉害,两个月时带学生劳动,突然剧烈呕吐晕倒,后来又险些流产。现在反应期刚刚过,我就一脑袋扎进了高考复习之中。当然了,这“一脑袋扎进”只是表达一种心情,实际上我的工作——两个班的语文课、班主任、年级组长等等还得照样做,复习完全是在业余时间。只是到了最后,按照上级指示,学校给了两周假让我们准备最后冲刺。
前几年一位当年的同事对我说,那时,我每天和学生一起跟着他上数学复习课。隐隐约约地想起了那个情景:我挤在学生的小课桌前听他分析习题,身边全是我的学生。
我高中上的是从中央到北师大直接贯下来的“培养无产阶级文科接班人才”的文科实验班,紧跟1964年以来的时代氛围,特别左。“考大学”这几个字从来提都不提,提它就是“个人奋斗”“成名成家”。都到1966年6月马上就要高考了,从来不记得进行过什么“复习”。所以,说是高中毕业,实际上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准备考试。
还记得怀孕五个月时,星期天我傻乎乎地骑着车去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看展览,时间那么紧赶紧念书呀,看什么展览呐?唯一的解释是我复习无从下手,我所在的“中学”是小学“戴帽”的,没有中学历史地理老师,连合适的教科书都找不到。数学更甭说了,我们上一届文科班有的同学高考数学交的几乎是白卷,也考上大学了,所以我和班里多数同学一样,都没好好学数学。1977年高考一律考数学,什么解析几何三角函数,在我如同天书,我的大部分复习时间都花在啃数学上了。幸亏我同事是位经验丰富的好数学老师。如今他已作古,写到这里,怅然不已。
记得最清楚的是复习到最后的感觉:念书念得昏天黑地,天天都是头晕脑涨的,临进考场前我还在背呢。要不是儿子后来不干了,时不时地闹点小花样,到考场我都想不起他来。
那年的作文题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我正踌躇,不知从哪儿下笔,儿子“腾”地踹了我一脚,登时文思如潮,顺着笔尖汩汩涌出来。作文没写完——写得忘乎所以了没刹住闸,记得最后一句话写的是“今年,我怀孕了”,逗号都没来得及点,监考老师就把卷子抄走了。
成绩出来了,四门平均85分,数学80,拉了分;语文刚好85,作文没写完肯定扣了不少分,但我连可以不做的选做题全得了优。这在当年应该是好成绩。
然后是体检。忘记了是哪个医院,只记得是冬天,穿着厚呢子大衣,挺个大肚子,手里攥张表,在平房小院间转来转去,一个一个科地检查。身边挤着的全是小年轻儿,大姑娘小伙子,个个欣喜鲜活;就是那故作矜持的,他们脸上身上洋溢着的也是那股无论如何也掩抑不住的青春的气息。他们经过你身边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让一让你,他们看你的眼光,有好奇、惊讶,还有不解……总之,我感觉不太好。
发榜了,没有我。给几个志愿校系、教育局、招生办……满世界写信,也没回音。一位好心的阿姨甚至还带我去了趟北大找她的老同学,当然毫无效果。后来突然有了转机:扩大招生,北京成立师院分院,收了几百同龄人——可还是没有我!我自己都灰心了,是呀,哪有我这样的上大学呢。
就在这时,有一天下班,还没进家门,婆婆就高兴地迎出来:“来了两位老师!了解情况!”是北京师院中文系的两位老师,来了解我的家庭情况,看我是不是能坚持学习。三十年后,一位当年的老系领导告诉我,其实当时我的材料早就到了中文系、并经过一番争执讨论后留了下来,只是因为我怀孕,系里没给我发通知。后来在一再扩招的形势下才有了这几乎是决定我命运的举动。我婆婆说:“我可以帮助看小孩,肯定不会影响她上学!”想到这,我非常怀念我的婆婆,没有她老人家,我是不可能进大学的,我的儿子也不可能那么好地成长。
我最终被“扩大”进了师院中文系。这是1978年3月底,我刚刚过完三十周岁生日。
四月初,儿子出生的那一两天,老父亲兴冲冲地去替我报了到。他压抑了那么久,冤屈还没得以伸张,而今天,我在十年断层后,在几百万考生中,在这样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他之兴奋,无可比拟。今天想起来,我终于给他带来了些许幸福,让他终于伸直了腰舒了口气,这让我感到宽慰。
在我报到的早几天,我儿子他爸也到邮电学院报到去了。他的成绩比我好,但师院分院扩招他没去,他不愿当老师,一心只想学无线电。不苟言笑的公公这次也一反常态,下班回来兴高采烈地转述着同事们的话:“别人一家考上一个就不错了,你们家一下就考上俩!” “你们家三个人一起参加高考!”
没去考证是不是史无前例,但是我知道,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左邻右舍、故旧新交,谁也没见过,没听过。
后来知道,是邓小平发了指示,才一再扩大招生的,我们这些只能靠自己拼命的人,这才追赶上了末班车。我呢,是车上正好还有个空儿,就踩着边挤上来了。朋友玩笑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看你,儿子和大学一块儿找你来了!”我不知道这算缘分还是算命运,但是为此,我感激邓。
我没有辜负自己的努力、亲人的期盼、友人的帮助、领导的照顾、特别是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休完产假上学,跟班主任说:“我先跟班上课,能及格我就跟班,不及格我再留级。”结果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后来的四年,尽管带孩子上学有诸多困难,但我依旧经常考第一,毕业时就留校当了教师。非党员本科生留校,大概也是那个年代的一个特色吧。
二十年一条好汉。后来儿子也参加了高考,考得不错,上了北大。一片欣喜赞扬之中,他一语中的:“那当然了,我这是第二次参加高考了嘛。”
这小子也怪,平时中不溜儿,一到重要考试,他多少总有点超常发挥。也是,1977年我高考,他可是全程见习呀!有意思的是,我作文没考好,他作文更失常;我数学下功夫最大,他数学考了140多分!您说,这会不会也是1977年随我高考的胎教遗迹呢?
作者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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