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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令人窒息

经典文摘2019 2024年11月03日 16:00


《面纱》

The Painted Veil


从书籍到电影,对毛姆的时代来说,《面纱》中的英国医生费恩夫妇到中国来,落脚点一定是香港才有吸引力。


毛姆的时代略早于路易斯,但他的天才是一个怀疑论者的天才。路易斯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更前面,毛姆却走在海明威的更后面。



爱情的虚假,人性的荒凉,使一切甜言蜜语都蒙上面纱。《面纱》是毛姆后期企图回归信仰的一次尝试。他把残酷的爱情放入一个霍乱时期。虚荣造就了凯蒂的婚姻,偶像化的浪漫爱情又将她推向情人的床笫。


她的丈夫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不动声色地为偷情的妻子关上门。但有一天忽然摊牌,说要么离婚,要么和我一起去霍乱疫区。



到此为止,这句话就像对婚姻的终审判决。背叛、苦毒,和硬着心肠向深渊的坠落。爱情到此,人生聊胜于无。凯蒂满怀希望去找她的情人,却绝望的回来。


一对「爱比死更冷」的夫妇,像奔赴各自的丧礼一样奔赴那里。谁料想这一人的尽头,却成了拯救的起头。一场霍乱终于拯救了凯蒂的爱情,就像母亲的癌症拯救了路易斯的信仰,二战拯救了欧洲的命运。


费恩从表面看,差不多就是另一位白求恩。一个对生命和婚姻都万般死寂的人,却在修道院中废寝忘食地救助陌生的霍乱病人。这是一种怎样的可能,伟大的背后是怨恨,牺牲的背后是冷漠。



当人说为什么一个行善的「好人」,灵魂却不能因他的善行得救;那么看看费恩吧。我们看见人的行为,唯有至高者察验人的心思。当乡民们将这位外国医生看作救苦救难的菩萨时,费恩每一秒都活在他的地狱里。



凯蒂也感到了他丈夫的伟大和漠然,可她说,「女人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品德高尚就爱他」。这话机具穿透力,我起初当作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版本,就如我们立志行善,却偏偏爱上了恶。


但我发现凯蒂是对的,原来连爱情也只能「因信称义」。对爱情来是,费恩一丝的内心苦毒就足以摧毁他一切的高尚行为。一个道德意义上的「好人」,既不能在上帝那里赚得救赎,也不能在妻子那里赢得爱情。



真正为荒凉的婚姻带来拯救的,是那一间乡村的修道院。主持者是一位出身名门的法国修女,令我想起1944年的另一部电影《天国之钥》,格里高利·派克主演一位辛亥革命前后来华传教的苏格兰牧师。电影中那位在浙江乡间度过一生的修女,也出自普鲁士望族。



凯蒂随费恩来到疫区,夹杂着对死亡的恐惧和漠然。当修道院的门向她关上时,她感到更大的荒凉,觉得自己被遗弃在了一个霍乱的世界。原来生命到了一无所有的处境,却还有可能失去的东西。


她决定到修道院做义工,这对痴男怨女的爱情开始出死入生,在对黄皮肤的乡民和孩子们的侍奉中走向了重生,也使这部电影从二流的偷情故事开始攀登。



这一切就像酷爱毛姆的张爱玲在《倾城之恋》末尾的那句话:「到底是这座城市的沦陷,成就了他们的爱情,还是要有这样的爱情,才有这城市的沦陷?」这话太重,让人说不出话来。


上帝的预旨,他从头至尾的作为,人在尘世中不能过分揣度。无知是对我们的试炼,无知也给爱情留下信靠的机会。



有时候,救赎的确是以死亡的面目临到的。等待戈多,也许就是等待一场霍乱。等待死亡,也许就是等待复活。《罗马书》说,「人只要心意更新而变化,叫你们察验何为神的善良,纯全可喜悦的旨意」。


什么时候看见那个「善良,纯全可喜悦的旨意」,荒漠中就涌出了甘泉。人若不用到某个地步,也能显得完全,那该多好。但我晓得往往人不到那个地步,人就死不认帐。



修女对凯蒂的那一番话,无论在电影还是在小说,都是最点睛的。可惜小说译者大概不懂什么叫「恩典」,把它翻译为「幸福」。修女叫凯蒂回到染上霍乱的丈夫身边,凯蒂喃喃说,对,那是我的责任。



修女笑了,说,手脏了要洗手才是责任。我17岁就恋爱了,爱上了我的神。我的爱那么强烈,50年过去,我有时也感到他忽略我,不听我的祷告。就像老夫妻坐在沙发上,却很少说话,但他们心里知道彼此相爱,我的上帝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修女说,「有一天,当爱和责任汇合在一起时,恩典就与你同在」。



费恩死在了难民营。他知道凯蒂怀上了情人的孩子。临死前他对妻子说,「请饶恕我」。凯蒂哭了,「饶恕你?没有什么要饶恕的」,她在丈夫死前也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请原谅我」。凯蒂请求饶恕的是她的背叛,费恩请求妻子饶恕的,则是他翻腾的苦毒和不动声色的报复。



在一场霍乱之下,费恩的生与死都成为对凯蒂的祝福。我们起初的爱不就是为此吗?所谓「生死相许」,并不是生同衾、死共穴:而是让我的生与死都成为对那个人的祝福吧。



影片开始时,费恩陪凯蒂在花店里,问她喜欢花吗?


她说,看上去有些傻,花费精力照料一些终归要死去的东西。说完这话,费恩开口向她求婚。电影结束前,她带着儿子又回到那一家花店。妈妈问,为什么束花很快就要枯菱,还要买来照料它呢?



孩子说,因为它真的很美。我相信那一刻凯蒂想起了费恩,也想到那一位护理万物的创造者。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但这不再是一种东方式的淡泊,在那种淡泊之中,一旦浓就浓得化不开,一旦恨就此恨绵绵无绝期。


但凯蒂从死亡回到生活,从背叛回到盼望,从虚空看见了美丽。她对孩子说,我想你是对的,我们买下吧。


这句话也是毛姆对自己的盼望。毛姆是一个秘密的同性恋者,他一生陷入对宗教道德观的怨恨。道德若只在律法中,道德的确值得憎恨,道德不过是对你我的诅咒。




但道德若是在恩典里,道德就是爱。自由从来都有两种,一是顺服,一是放纵。不偷情,不是因为诫律,因为我们爱那个人,爱到不能偷情的地步。


这才叫我们有了生死相许的爱情。当死亡将我们分开之前,上帝的恩典是够用的,足够拿走我们一切怨恨和受伤的回忆,叫作夫妻的彼此成为一体。爱人不在,爱却常存。因为爱情,就是上帝之爱在一对爱人中间的纪念品。



当年,C·S·路易斯怀念他死去的妻子乔伊,经历了无穷苦痛、创伤和再一次对上帝的怨恨之后。他说:


可能我缺乏赞美的恩赐。我把妻子比作一把剑,也比作一座花园。但我赞美,不仅对她,对一切自己喜悦的受造之物,我都应如此赞美:在某种程度上,就其独特性而言,每一种受造之物,都酷似那一位造物之主。我颂赞——从花园到园丁,从宝剑到剑匠,从生命到赐予生命的生之源头,从美物到美化万物的美之本体。



曾有一晚,我参加冉云飞的讲座「唐诗与女性」。夜里回来,想起古人的悼亡之作,心内忧伤,为天下有情伤心之人祈祷。



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纳兰性德的「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两处鸳鸯各处凉」;以及当晚冉兄提到的元《遺悲怀》之二,「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和女诗人李治《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以及《浮生六记》里那一对中国文人的爱情典范,沈复与芸娘,可美丽的芸娘死前竟怎样说呢?「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芸娘说完便离世而去。数年后沈复写道:



当此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人生如此,情何以堪。爱过恨过的人,要么身在围城,要么披戴面纱。要么死前怨怼,要么身后荒凉。这部电影或者温柔,或者残酷,取决于你将婚姻的盼望,放在哪一种盼望之中。你将罪人的爱情,摆在宇宙中一个什么地方。



我是丈夫,我愿如费恩一样,临死前说,这一生请你饶恕。我是妻子,我愿如乔伊一样,临死前对拉着她手的路易斯说:


我已与神和好,在他的平安当中。你必须放手,让我走。


The Painted Ve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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