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柳 中国柳 世界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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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柳

中国柳

世界柳

在故乡，在我童年的视野里，有很多柳树和杨树。它们生长在河岸湖畔，田头地角，很寻常的样子。稍微有点不寻常的是乡亲们都把柳树叫做杨树，而把杨树叫做柳树。我一直没有考证过这种叫法的由来，好像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上的人们都是这么叫。不过在书本里杨柳经常并提，好像夫妻树一般，与之相类的还有松柏、桑梓、桃李等。

我认识的那种杨树叫枫杨树，它的果实一串串的，像是很多小鸭子挤挤挨挨在排队，也像是小燕子们在列阵。小时候我们常常摘下来，在堰塘边摆出各种图案。记得村人曾经用它的树叶煮水逼我们喝，很苦，说是可以杀死我们肚子里的血吸虫。而柳树给我的记忆则是那如长发一般垂下来的美丽枝条，还有那些纷纷扬扬的白色柳絮——那时候我们把它叫杨花——杨花当空飞舞，孩童追逐捕捉，算作我们庸常岁月的一点小惊喜。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杨花踏着风的节拍》，书写我童年的畏葸与寂寞。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杨花其实就是柳絮，直至看到《世说新语》里的咏雪故事。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纠正："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则千古佳话，凸显咏絮之才，也给我揭开了中华柳文化的一角。随着阅读的逐步展开，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小时候司空见惯的那些柳树，竟然在我们的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里大放异彩。她首先是和爱情有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许垂柳的枝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可以为恋人们挂上一帘绿色的屏风，所以情侣们喜欢在柳下幽会。而章台柳，却是古代青楼女子的代名词，柳枝纤细，柳絮随风，春夏荣茂，秋冬凋落，这种情状仿佛就是青楼女子一生的写照。唐朝诗人韩翃与歌妓柳氏离散后，写诗询问："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他们的情爱故事曲折生动，使得关汉卿到了晚年也吹牛说自己“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而欧阳修的"江南柳"则惹出官司，被对手当作了他与晚辈有不伦之恋的证据："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古人的官司真相我们且不管他，但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新春清景，却鲜活在了我们心里；春风裁剪出的柔美细叶，惊艳了所有二月初的梢头。于是我们把美女好看的眉毛叫柳叶眉，把美女纤细的腰肢称为柳腰。

柳树还和友谊有关。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时候，是客舍青青、柳色正新的季节。柳留同音，所以古人离别，折柳相赠，以表达挽留之意。李白也说"年年柳色，灞桥伤别"。记得多年前有一首歌叫《灞桥柳》，很火了一阵，至今还在传唱："灞桥柳，灞桥柳，遮得住泪眼，牵不住手。"柳树还和很多物事扯上关系。征人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才子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陆游说"沈园柳老不吹绵"。柳树还与隐士相伴，陶渊明号五柳先生，嵇康称柳下锻。丰子恺也总是画柳，不过画的是那种淡烟疏柳，细雨斜风，让人品咂出一种特别的人生况味。更有甚者，柳树还与行伍有涉。柳枝茂密，可作屏障，军营常设柳烟弥漫处，于是军营又称柳营，"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左宗棠筹边，率湖湘子弟"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以解羌笛之怨。古人射柳，柳上挂葫芦，葫芦里藏鸽子，射破了葫芦鸽子就飞出，还演绎出了百步穿杨的箭法。我原先以为柳只在中国文学里黄鹂翠柳、白鹭青天地鲜亮，其实不然。柳树早已走出中国，走向世界，融汇成了异国他乡曼妙的风景。据说将垂柳引入英国的是著名的诗人兼热情的园艺师蒲柏。他对美女邻居家一只来自土耳其的小篮子发生了兴趣，把编篮子的一根小树枝讨了回去，将它种在自己的花园里，后来这根小树枝居然长成了一棵美丽的垂柳。然后他又将柳树的细枝送给了很多朋友。"蒲柏的柳树"而今已经不在了，但已经化为一种失去的象征，一种对于诗人的怀念。在《圣经》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柳树的身影。亚伯拉罕在别是巴栽上一棵垂丝柳树后，他的后裔们就经常与柳发生联系。他们总是喜欢坐在垂丝柳树下，或者把骸骨葬在下面。以色列人被掳后哀歌，他们一追想锡安就哭了，却"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拒绝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莎士比亚也喜欢在他的剧本里说起柳树。记得早年读《德伯家的苔丝》，乡村姑娘参加五月舞会，也是拿着柳枝，彰显处女身份。在捷克，彩蛋和柳条鞭是复活节的标志，人们以彩蛋作为礼物，手持柳条鞭挨家挨户拜访，送上祝福。可以想见，柳树在国门之外并没有水土不服，反而是枝繁叶茂。


最近因为疫情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有一份著名的医学杂志叫《柳叶刀》，里面的论文自然看不懂，但那刊名应该是把手术刀与柳叶做了比方。就像很难想象中国柳也是世界柳一样，我们也难以把柔情的柳叶与锋利的手术刀联系起来。不过柳叶细长优雅，末梢的尖端部位稍微上翘，与美丽女子微微扬起的嘴角有点相像，倒是可以让人想起蒙娜丽莎的微笑；不过救死扶伤的柳叶刀看似高冷，内里却是大善大美，也像是充满笑意的眉眼，可以形成一种奇妙的组合。垂柳不仅在世界各地开枝散叶，还通过杂交变异，发展出了很多新品种。新加坡就有一种龙爪柳，枝叶也是缓缓披散下来，看上去有我故乡垂柳的韵致，但躯干却凸凸囊囊，给人一种遒文壮节的感觉，显得多元而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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