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 | 唯一无害的庞然大物
晚上好!今天是雨果奖周的第四天。
周一到周三,我们连续发布了3篇雨果奖小说,分别是:
2019雨果奖最佳短篇提名作《乔治·华盛顿的九颗黑人牙的不为人知的生涯》
今天的第4篇,我们带来了2019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作《The Only Harmless Great Thing》,这篇小说还获得了今年的星云奖和轨迹奖。
故事是基于美国20世纪早期的两个真实事件,撰写的一部架空小说:事件一是新泽西的一座仪表盘工厂里,女工们相继死于放射性辐射;事件二发生在同一时间,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康尼岛,一头印度大象被故意电击致死。
小说将两件公众熟悉的、触目惊心的历史事件交织起来,想象出它们的交叉点。于是,当年那些“放射女孩”和高贵、敏感的大象共同构成了这个关于愤怒与不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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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唯一无害的庞然大物
(全文约34880字,预计阅读时间87分钟)
致本恩:
当血迹干涸,烟尘散去,
人们会找到我俩,背靠着背。
上
裂变
1
在这座山灰扑扑的表层下,埋藏着一个秘密。把它埋在那里的那些粉红色生灵长着扁平的面孔、会发出短促的叫声、思维比感觉还要敏捷——就是那众多的象妈妈们,她们早已离世,骨头都碎成了渣,耳朵一扇,就能把骨头渣扇成一场蒲公英的细雨。要想从大山深处刨出这个秘密,需要一根长长的象鼻子,以及比象鼻子还要长久的记忆。她们在石头上镌刻下了可怕的警告,那些乱叫的小东西们,但石头却没有告诉她的女儿们,疾雨如针,冲刷掉了一切,把石头冲得犹如千百代前的古老象牙一般干净光滑。
众象母们的记忆比石头还要长久。她们记得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她们的任务是如何设定的、为什么其他生灵不能进入这座大山。这是与死亡之间的停战协议,而众象母们是对死亡的回忆,不增不减,是她们听过的每一个故事的总和。
夜里,当月亮缓缓从山后升起,大地像湿漉漉的皮肤一样变暗时,她们就会发光。在这背后还有一个故事。无论你前进到多遥远的地方,哦,最亲爱的傻瓜啊,过去总会缠住你的脚踝,这道啪嗒一声扣上的脚镣连时间也无法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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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所有的研究——多年的大学生涯、昂贵的物理学和社会学课本、就算是耗完铀的半衰期她也永远还不清的一屁股债、血汗和眼泪——都可以归结为让大象在操蛋的黑暗中发光。真有道理啊。她姥姥肯定在不知什么地方笑话她傻呢。
多年以来,针对这个问题,已经提出过上百万种不同的解决方案。象形文字、设立祭司、把数学代码刻在花岗岩上——这些办法都挺有意思的,甚至还很吸引人,但没人能找到一种万无一失的方法来告诉人们保持距离。有人甚至提出用不和谐音的办法,一种尖利的不谐和曲线,每当弹奏、拨动或敲击出这种声音,任何倒了血霉的猿类动物只要一听见,都会本能地引发恐惧反应。当然了,这个办法的问题在于,要弄清楚对于未来的几代人来说,究竟什么样的声音听起来才算是不祥之兆。假设回到200年前,朝普普通通的张王李赵播放斯堪的纳维亚死亡金属唱片,他们说不定也会产生特别厉害的恐惧反应。
然后便出现了“核象假说”。
和大多数美国孩子一样,凯特从小就把大象与核辐射的危险联系在一起。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每个孩子都曾经翻来覆去地看过迪斯尼的删改版动画片《托普西[1]的悲剧》(结局是托普西认识到,复仇从来都不是正确的选择,并同意为了战争行动继续在那些仪表盘上刷漆,这个结尾让凯特现在一想起来仍然要狠狠翻个白眼,狠得足以扭伤视神经),看了得有上百万次,接着等你再长大一点儿,整个中学历史课又都在大讲特讲镭象审判。沙沙作响的新闻纪录片颜色跟沙子差不多,总是反复播放着同一个时刻,同一头已经死了85年的大象首领跟幽灵似的,朝法庭指定的翻译比划出“我们感觉”,由于对焦原因,象鼻子在镜头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小时候看过这些东西以后,它们就在你心底深深扎下了根。显然,它在其他好些人心里也同样挥之不去:66号公路[2]沿路五十年来一直点缀着霓虹闪烁的大象,兴高采烈地向那些消失在烟尘和海市蜃楼中的旅客们打着招呼。这个国家最大的核电供应商的吉祥物是“原子象”,这是一只快乐的粉红色厚皮象,从来不会忘记按时交电费。“胖子”和“小男孩”用猛进突击的长牙象作为装饰,在几个方面都严重歪曲了事实。这是一种可怕的文化分裂,而这个国家从来没有成功地根除过这种分裂。
凯特对这一切仔细研究了很长时间,用老套的姿势沉思地揉着下巴,提出了一个相当荒谬的预警系统构想,荒谬得一开始根本没人当回事。但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活见鬼,这也算是其中的一件,对吧?人们嘲笑得越是厉害,这事似乎就越是有理。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些废料一天天地越堆越高,他们需要让一万年后接手的甭管什么人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以及为什么或许不该把它当成甜点上的装饰配料或直肠栓剂
于是凯特就坐在这里,领带打得笔挺,头发梳得倍儿高,等着与大象代表会面。要想解释清楚他们为什么想让大象的族类在黑暗中发光的文化原因,应该就像在地雷区练习跳芭蕾一样,但愿指定的翻译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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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只是看到时间流逝就会杀死自己。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人类就像喜鹊一样被光亮所催眠,但没有哪只喜鹊会像人类那样去思考,自己在变成别人口中的故事之前还剩下多少天。即便在黑暗中,他们也会焦躁不安,感觉掠过头顶的星星就像夏天的苍蝇一样会叮人。他们建起了屏障,免得看到自己的死亡。这除了让光线变得更暗之外一无是处;即便狮子隐在高高的草丛中看不见,那只狮子也依然存在。他们把像知了一样滴答作响的玩艺儿跟自己绑在一起——那东西会灵巧地转圈,追着太阳跑——这样他们就总能知道太阳在哪儿了,他们紧紧抓住太阳火辣辣的尾巴,就像受了惊吓的小崽子们一样。
(尽量不要去评判他们;他们的妈妈短命又健忘,他们的家族由记性差、脾气更差的雄性领导。他们没有历史,也没有共同的记忆。谁又能责怪他们胆小如猴、紧紧抓住手中唯一不变的东西不放呢?)
“可是眼睛和耳朵这么小,怎么在夜里追踪飞速流逝的时间呢?”人类叽叽喳喳地尖叫着,“万一太阳流浪去了,离开了我们,而我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抛下了,那该怎么办?”
答案就是毒药,跟那些可怜兮兮的小家伙们从泥巴里刨出来的那么多东西一个样。
他们刺伤大地,形成一个个张开的洞口,摇晃着她的骨头,直到从洞里掉出水晶,就像一片片没有星星的天空。困在那里面的是亮闪闪的苍蝇,踩上去会发出脏兮兮的闪光,但它们的血液和内脏却携带着疾病。可怜的人类啊!他们可笑的鼻子又粗又短,即使“错误”已在牙齿和脸蛋上蹭来蹭去,他们也闻不出。他们只能看到一个东西看上去有多明亮,就像透过新生嫩叶的阳光。就因为缺了一根长鼻子,会有许多悲惨的事降临到他们头上——以及我们头上,尽管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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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个好地方,草在脚底下嘎吱嘎吱直响,妈妈呜噜噜地去撒欢。这世界暖洋洋的,像果子一样黏糊糊的,象鼻子把阳光分割成斑驳的条纹,灰色的阴影晃动着,散发出“我们”的气息。泥巴、故事、还有妈妈们,那么多妈妈们,永远抚摸着,永远诉说着,敏感、坚实、无畏、无尽。她们的象牙高高托起天空,她们光秃秃的骨头在埋骨之地嗡嗡作响,即使身上所有的皮肉都化作了土狼的乳汁,她们的骨头还在歌唱。再也没有什么比众象母们更伟大的了。她们在一起,就是大山,就是永恒。只要她们拥有彼此、还有这些故事,就没有什么毒牙或利爪能让她们消失。
他们在众象母们身上炸出血红的肉洞,砍掉了她们美丽的象牙。天空没有塌下来,她也没有为她们的血肉感到悲哀。她就是“她”——那名幸存者、那个囚犯、那头他们称之为“托普西”的大象——她把故事安全地藏在头颅中,就在她的左眼后面,这样它们就能以某种方式继续流传下去。但是,在“人类”把她带进的这个被煤烟熏得漆黑的呛人洞穴里,再也没剩下谁能听她讲述历史了,这里的地面是不长草的石头,铁镣把她脚踝上的皮磨得血淋淋的,引来了苍蝇。还有一些与她处境相似的伙伴,晃动的灰影子散发出“我们”的气息,可是中间隔着木头和冰冷的金属,让她既看不见、也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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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卑鄙的老废物世界里,你得干你非干不可的事儿,才能让桌上有口吃的,就算在你那个脑袋瓜子深处,你他爷爷的明知道这是错的,那个全能的上帝老儿会亲自在审判日向你宣读防暴法案,那也没辙。当你有两个小妹子和一个病病歪歪的妈,在老家的大山里等着你下个月的工钱,你就只能咽下你这些对啊错的、咽下能要你命的几剂亮闪闪绿油油的墓地种子,继续面带笑容地铲屎(新缺了几颗牙),直到要么结算工钱的支票悄悄发到你手里、要么你倒下,就看这两件事哪一件先来了。里根决心坚持到底,坚持到知道自己家人有人照看为止,一旦里根下定了决心的话,那特么就要小心了,把没拴好的都给拴好吧。
她下巴处的疼痛已经从隐约的难受发展成了没完没了火辣辣的痛,从后槽牙背后的关节处汹涌而来,沿着牙龈一路蔓延到下巴这一片。这种痛无休无止,绝不消停,也绝不认输。就算是这会儿,在她试着教这头该死的畜牲吃下毒药的时候——这毒药砌起了她自个儿通往天堂的摇摇欲坠的天梯——那股子疼痛还在不停地一阵阵发作,火辣辣的,就跟撒旦在她下巴里大开派对似的,而且人人的舞鞋底上还都带着滚烫的大头鞋钉。她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这头大象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差到爆;注意力一个不集中,她说不定就会落得个粉身碎骨、全身渣子飞溅到墙上和传送带上。还不行,死神爷,现在还不行。
“嘿,”她再次示意,“你必须像这样把它捡起来,像这样。看到了吗?”挥舞刷子时,她的双手在发抖,刷毛闪动着熟悉的绿光,绿得就跟蚱蜢的肠子差不多。这种颤抖她止也止不住;颤抖只是伴着死亡而来的另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把刷子蘸到漆里,搅拌均匀,把那些小小的数字一个个都填满。然后把刷子放进嘴里,弄干净,再来一遍。你完成配额的速度越快,返回畜棚的时间就越早。明白了吗?”
托普西没有回应。她站在那里,慢慢摇晃着身体,回应着里根听不见的祈祷和赞歌,盯着对面厂房砖墙上的窥视孔。这就像想说服雪茄店的印第安酋长雕像搭把手一样。那对大耳朵跟晾衣绳上的灯笼裤似的,偶尔会扇上一扇,赶走一只叮咬的苍蝇。
里根很累,嗓子又干又哑。她今天还给另外十六头倒霉大象比划过指令,这让她手腕酸痛。这些大象属于报废品,是用跳楼价从路边苍蝇乱飞的两美分马戏团里买来的,马戏团展示的最大奇迹就是:他们是怎么活见鬼地让一头大象苟延残喘了这么久的。她怜悯它们,她对公司恨之入骨,这种恨意就像一颗子弹,在她的胸骨底下熊熊燃烧(也可能只是另一颗肿瘤正在这里生根),可是如今,在她的日子里仅剩的那点儿乐趣,就是想象一下,她干的这最后一份工作挣来的外快能帮上瑞伊和夏娃多大的忙——就算妈妈还能坚持的时间比她自个儿也长不了多少了。里根没觉得自己干的事有半点了不起,对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更不觉得有半点光彩,但是她生病了,她泄气了,她去他爷爷的受够了被忽视、被欺负、被排挤了。她受够了当个隐身人了。
她伸出手,抓住其中一只看着傻不拉叽的耳朵尖,一拧,就像在主日学校的时候,拿指甲掐住妹妹的一块皮那样。这绝对是吸引别人注意的好方法,甭管对方愿不愿意。
“嘿!”她大喊,“听我说,行吗?”
托普西身上发生的变化就像是在变魔术。她双耳大张,象鼻子卷成个反“S”形,高高举起,犹如一条跟人打招呼的美国水蛇,把悬在头顶上的灯泡敲得直晃悠,跟在跳摇摆舞似的。小小的红眼睛俯视着她,精光闪耀,目光锐利而狂暴,仿佛正打着能置人于死地的算盘。托普西一开始之所以会沦落到这地方来,就是因为她把一个逗她玩的家伙脑袋敲开了花,就跟碾碎一只蜱虫似的。用不着翻译,你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要是我花时间和精力垂下鼻子,把那只叫嚣的猴子的脑瓜从肩膀上彻底拧下来,这么干到底值不值得?我要是干脆让她……别动了,永远别动了,我会感觉好点儿吗?我这一天会过得更开心吗?
里根太他妈累了,累得连怕都没力气怕了,不管是死还是别的什么。她抬起头,迎向那狂暴的目光,尽力与大象平视。
“动手吧,”她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动手好了。就当帮我个忙。”
托普西想了一下;她绝对是想了一下。有那么一段长而又长的时间,里根确信,她们俩谁都不清楚接下来会怎么样。最终,仿佛过去了几个冰河时代那么久之后,象鼻子慢慢垂下来,眼神变得柔和了一点,托普西的姿势就像有人关掉了电源似的。她跌坐在地,似乎也跟里根一样精疲力尽了。
你病了。顿了一刻,她比划道。病得快挂了,你臭死了。
“是啊,病得快挂了。我跟在这儿工作的所有姑娘们都是。”
这是毒药吧?她用长鼻子指了指油漆、刷子、桌子、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闻着像毒药。
“你说对了。现在他们让你们全都来干这个,因为你们可以承受更大的剂量,反正你们个头这么大啥的。而我应该教你怎么干。”
在隔开她们的工厂畜栏上,又是一刻停顿。我应该教你怎么去死,里根心想,你他爷爷的还听过比这更蠢的事吗,教一头畜牲怎么去死?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死。你不活了就行,然后你就被一巴掌扇醒了。
托普西垂下鼻子,卷起了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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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自己的人开始生病和倒下的时候,他们就来找我们,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跟他们一样去死。我们被戴上镣铐、分裂、隔绝开来;众象母们没办法把“故事”讲给女儿们听。没有故事,就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就没有“我们”。只有死亡。只有虚无,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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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将不仅是为美国服务,也是为全世界及未来的后继者服务。我知道,这样的推理是很……奇怪,不过当人们想到大象的时候,他们想到的就是辐射。他们会想到托普西,还有……诸如此类,知道吗?这是个故事,人们记得住故事,他们让故事流传下去。我们无从得知,十万年后是否仍是这种情况,但这是个很好的起点,对吧?”
翻译把凯特犹豫不决的东拉西扯用手势向大象代表进行了转述。大象代表是头面无表情的威严母象,这位老族长准有七十岁了。凯特在折叠椅上动了动。翻译整段话需要很长的时间。会场里有空调,但她身上某些根本意想不到会有汗腺的地方仍然汗如泉涌。会场上仍是一片沉默,翻译还在打手势,双手的动作跟跳摇摆舞似的。据凯特观察,这头大象一直还没眨过眼睛,可能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就没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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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长到足够高、够得到高枝上的芒果时,她干掉了第一个看管她的人。那地方没有芒果可摘,但她还记得牙齿间橙绿色芒果甜美多汁的味道,是妈妈扔到地上合适的位置的。她还记得它们长得有多高,但那地方没有芒果可摘,于是她便用鼻子卷起看管的人,把他朝下一摔,让他的脑袋撞在她脚底下,就像熟透了的红果子,其他人急忙叽叽喳喳地跑来,打着手势让她住手。
那里还有别的妈妈们。她们眼睁睁看着她把那人摔得稀巴烂,那人曾经往她们脸上扔沙子、拿火烧她们、还想让她们喝一个瓶子里臭烘烘的发酵汁,而她们什么也没说。她们什么也没说,却想起了芒果,想起了它们曾经长得有多高,被嘎巴嘎巴地嚼烂、踩碎、碾成果酱的时候又有多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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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每座医院一样,郡医院就是个让你脖子后面直起鸡皮疙瘩的地儿。外头一片白花花的,像只死狗胀鼓鼓的肚子;里面一片病殃殃的惨绿,挤满了举目无亲的人,他们太穷了,没钱到别的地方去死。修女们在走廊上飘来飘去,就像在偏僻小道上游荡的幽灵一样。墙壁上到处都是怪模怪样的锯齿形裂缝,形状跟闪电差不多,从踢脚板一直歪歪扭扭地伸到布满苍蝇的天花板上。主病区两边排列着高高的窗户,但修女们对卫生并不怎么讲究;黄光从细长的窗缝里照进来,透过一道由尘土和垂死之人的临终遗言形成的有益健康的过滤层。在里根看来,如果这些“永远仁慈的女士们”当真打扫的话,那道过滤层中有30%是阴影、20%是蜘蛛网、还有50%是“赞美全能的上帝,我看见了那道光”——等到一天结束的时候,她们就要把这种话从簸箕里倒掉。
他们把朱迪塞到了一个肺里哗哗直响、不停呻吟的老婆婆和一个想用脑袋挡住倒向地上的松树的倒霉伐木工之间。她剩下的那截下巴上裹满了红黄相间、污迹斑斑的纱布,让她看起来有点像埃及金字塔里的那些死人。别人谁都不想碰的各种工作里根虽然干的时间不长,倒也闻过好些难闻的臭味,但那些绷带上散发出一股子路毙动物和烂牙的臭味,险些让她把肚子里的奶酪三明治直接给吐出来。她祈求上帝,盼着这些地方能让抽烟。她自个儿烂掉的下颚骨也一跳一跳地痛,带着那种假惺惺的同情——似乎只有天杀的警察[3]和身上受到感染的部位才真能扮得出来的那种。
“嘿,姑娘。”她说,尽管朱迪还没醒过来,也再不会醒过来、赶电车去跟里根一块儿工作了,“觉得我该……顺道来看看,把所有该吐出来的消息都跟你倒一倒。”她朋友的大手交叉着搁在被单上,她拿起其中一只。一碰到那只手,她便打了个寒颤——手上了无生气,连老茧都几乎摸不到了,可这他爷爷的就是她的错,不然朱迪当初根本不会摊上这些破事儿。她要把自己酿出的苦果给一口一口地都咽下去,咂咂嘴,然后再来一个。至少,为了在十来岁时就给她编辫子的这个人,这点儿事她还是办得到的。“你挺住,好吗?”
一只肥嘟嘟的食腐蝇满怀希望地在朱迪嘴边嗡嗡叫;里根边骂边赶走了它。“该死,”她喃喃地说,“本来你只想不停地把山顶炸成渣来着。”深吸一口气,稳住,“咱们刚开始那会儿,我给你说了个大瞎话。当初你要是一直挖矿的话,你会远比现在要安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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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讲的是裂牙毛妈妈,造星者、曳虎尾者、游戏者。听着。
那时候没有能在里面打滚的温暖泥巴,没有西瓜,没有甘润的叶子可以采摘、撕扯、填饱肚子、散落一地。冰冷的太阳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大母们像熊一样,身上长着皮毛,在这世界空荡荡的白地上独自游荡,每一头都孤零零的,只有她自己,像雄性一样单独呆着。没有作为主干的“故事”,没法编织出共同的我们。在那又黑又冷的“从前”,有头公象发现了它们,就用雄性的方式把它们全都贮藏起来,归了他自己。
这时,在所有的大母们当中,个头最大、毛最乱、最聪慧的就是裂牙毛妈妈。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故事诞生的地方,她的象牙还没裂,那么长、那么弯,有时会扎破夜晚的皮肤,留下小小的白色伤痕。就在她那嘎吱嘎吱的大脚踩到它残躯另一边的地面之前,一头垂死的熊告诉了毛妈妈那些故事藏在哪里。它悄声说,有一座黑汁湖,伸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能挠到天空的爪子;雄性的洞口就在湖对岸的某个地方。要找到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一趟。
毛妈妈很聪慧,也就是说,她很好奇。她走着出发了。她一边走,一边唱,冰冻的歌声洒落在她身后,就像撒在粪堆里的种子,等着太阳、雨水和啃啊啃的虫子把它们解放出来。过了一夜,过了一天,过了长出一棵芒果树的时间,她来到了要去的地点。一个黯淡无光的早晨,她唱着歌,爬上了一座山丘,黑汁湖就从这里渗出,里面全是头盖骨、脊椎骨和臭气熏天的霉运。都不用在高高的草丛中站着不动,就能找到洞口。那头大公象屹立在洞外,用獠牙、影子和污迹斑斑、伤痕累累、毛茸茸的脑袋在一棵树的骨头上蹭来蹭去。
她朝他走去,牙还没裂的毛妈妈,她的声音仿佛大地震裂、撕开树根:“你啊!公象!”
他哼了一声,雄性都那样。
“公象啊,你!你洞里有故事吗?”
他暴躁地哼哼着,雄性都那样。“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它们全是我的,是我发现的。甭管是还在吃奶的小崽子,还是长了点儿小牙、头一回发情的小毛头,都甭想拿走我的东西。我会跟它们斗,我会把獠牙插进它们身侧,留给熊收拾去。”
雄性都那样。“公象啊,”毛妈妈说,“你拿它们有什么用?藏在底下,像淋了雨、慢慢烂掉的草那样堆在一起,它们对你或者不管对谁,能有什么用?”
“它们是我的。”雄性重复了一遍,他耳朵支楞着,笨头笨脑,双腿叉开。雄性都那样。“只归我,其他谁的也不是。”
但是毛妈妈很聪慧,也就是说,她诡计多端。她走开了,任凭雄性自个儿在那儿抓挠啊哼哼啊跺脚啊。她走到了他管不了多大用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沿着湖岸走到一片死气沉沉的森林里,用树枝、树干和湖里黏糊糊的黑汁拼凑出了一个巧妙的玩意,就像是小公象的影子。她拔下自己的毛,盖在它身上,因为别的妈妈们都不在,没法拿出自己的毛来。我们之为“我们”是有多幸运啊!等她弄好的时候,浑身酸痛,摇摇晃晃,站着都巴不得睡上一觉,没有哪个她在那儿肩对肩地抚摸搓揉皮肤、传递消息,我们在这儿,和你在一起。而她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
她把那头不是公象的玩意留在洞外,丢下它走开了,就在视野之外,在那里等待天亮。
公象从洞里出来了。他走出来,看见了那头不是公象的玩意,在早晨冷冰冰的阳光下黑乎乎的。他摇着耳朵、眼睛放光、双脚跺地。
“你!”他尖叫道,“你,站在那儿的那个!你是谁?”
不是公象的玩意没回答。
“你要干嘛,长牙的?闪开,不然我就揍你了!”
不是公象的玩意没回答。
“你敢找我干架,毛头小子?老子的牙可大了,比谁都大,天下最大!老子很久以前操过你妈!你要是想打一架,就唱战歌,要不就给我滚开吧!”
不是公象的玩意没回答!
藏起故事的公象咆哮着,张开鼻孔,冲了过去,发出像巨石滚动一样的声音,他用牙扎啊,用脚踹啊,气得发疯。他想杀了对方,雄性都那样。但不是公象的玩意没有可以撕裂的皮肤、没有可以弄破的内脏、也没有可以敲碎的脑壳。无论他怎么使劲,上下都只有树枝、皮毛和黏糊糊的黑汁。所以,雄性越是用牙捅、用头撞,就像蜉蝣一样困得越结实。这让他完全糊涂了,发出的尖叫声简直让人听不下去。
“如果你当初肯分享的话,”毛妈妈说,“就不会被这个陷阱困住了。现在故事全都归我了,而你一个也没有。哪样更好?”
公象冲着她破口大骂,连蝙蝠都被骂死了,从天上掉下来。雄性都这样。她凯旋般大笑着,走进了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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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大象灵巧的鼻子弯屈、蜿蜒、扭曲,完全具有催眠般的效果,虽然她比划的说不定是非常详细的长长一句“见你的鬼去”。“长鼻语”是凯特大学里的一门选修课;她从来没正儿八经地想过这门课有一天真能用得上,所以根本就没费神去选修。它跟“花篮编织”或“宗教文本里的食物”那些课差不多,看起来更像是种有意思的怪法子,让学生们能更快更轻松地薅够学分毕业罢了。除了动物学专业的学生、历史学家、民俗学家和某些过分专注的社会学家之外,根本没人修。不过,作为一门从19世纪80年代才真正出现的语言,它还是有其拥趸的;关于动物的学科总是这样。
“她想问你一个问题。”翻译说。
“问吧。”
“你想让我们一靠近埋在地下的这种毒药就会发光。你之所以想这么做,是因为在大象和辐射之间存在着某种怪异的现代人类文化联系,90年前,人类曾经对大象干出过令人发指的吓人事,这正是当初形成这种愚蠢的认知关联的原因。”
“呃,哇哦。”凯特搜肠刮肚地想着该怎么回答,“上帝啊,还有……对不起,在长鼻语里还有‘令人发指’这种表述呢?”
“没有,这主要是我说的。”翻译挑眉道,“反正,她首先想知道的是:假如母亲们答应了,那你具体会给她们什么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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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她都要吃这种臭气熏天的沙子似的毒药。这个骨头都烂了的姑娘教她怎么吃,偶尔也会有男人经过,要是她干活不够快,就用言语和让她觉得痒痒的树干小鞭子抽她,这两种东西她都没什么感觉。这两种东西她都没什么感觉,但怒气却在她耳中嗡嗡作响,那声音低低的、稳稳的、持续不断,像只她踩不死的蚊子。她像抚育小象一样,细心抚育着这种感情,像保护她自己永远都生不了的那头小象一样,把它安稳地护在肚子底下,安稳地护在她自己庞大的身躯底下,每一天它都在长大、吮吸、嬉戏,在她腿间,绕着畜栏,绕着畜栏,绕着畜栏,直到她眼睛背后转啊转啊变成了红色,那儿本来是用来放故事的地方。
要不了多久,总有一天,这股怒气会长到够得着高枝芒果的高度。
没事吧?那烂了骨头,半死的姑娘朝她比划道,没事吧?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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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普西?你没事吧?”
这头大象有时会一动不动、默不作声、高高矗立在那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里根提心吊胆的,就像在四月间一场花花绿绿的大雷暴来临前的那种感觉一样。她又问了一遍,这一回提高了嗓门,但她一面还是在搜寻着最近的出口、最近的地窖门,好蹲到后面去。托普西的双眼闪烁了一下,垂落下来——那只耗子干嘛冲我吱哇乱叫?我在哪儿呢?——显出一些慢慢回过神来的迹象。眼下她暂时又变回托普西了,而不是一个会思考的灾星,琢磨着到底要不要策划什么阴谋。里根从颤颤巍巍的牙齿缝里缓缓呼出一大口气,发出嘶嘶的响声。
还好,大象比划道,我……还好。然后——这令里根觉得诧异,因为她们确切说来并不算所谓的朋友——又比划道:你呢?
这他妈真是个很棒的问题。她想到了朱迪,正一个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死,死于一种消耗性疾病,这有一大半都是里根的错。她想起了那天早上宿舍水槽里的血迹;又有三颗牙齿像掷出的骰子一样,在瓷面上咔嗒咔嗒直响,牙上还盖着一层刚抹上的牙膏。见鬼,那张该死的结算支票到底在哪儿?律师说过,很快就会送来的,但据她所知,这纯属胡说八道,就是给个垂死的女人听的,好叫她闭上嘴别再嚎了。他们兴许可以等到她死掉,那笔该死的钱就不用给了;相信一家满不在乎地让你和你最亲密的人都得上癌症的公司,这样做既不明智,也不容易,并不值得高度推荐。
算不上还好,她比划道,我也不相信你还好。
托普西对此无话可说。该死的骗子,她们两个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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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最亲爱的傻瓜啊,可是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世上的事怎么可能这么简单轻松呢!就算是对大母们和骗子来说也一样。
毛妈妈走进山洞。她进了山洞,可洞里并没有像熊和牛跟她说的那样藏着故事。那儿什么也没有,一干二净,毛妈妈可不需要一干二净。她走回洞外,来到大黑汁湖岸边,那头公象仍被困住的地方。
“雄性啊,”她说,“你那么眼巴巴地要自己留着的故事在哪儿呢?在我来之前,是不是有哪个聪明人从你这儿抢走了?”
公象转了转一只红通通的眼睛,抬眼看着她。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带着蔑视,更重要的是流露出疯狂。雄性都这样。
“滴奶水的笨蛋。”他气喘吁吁地说,“经过了昨天的事以后,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还会把这些故事留在你找得到的地方吗?它们在黑汁湖的湖底呢,那儿可没人能把它们据为己有。我用我结实又漂亮的鼻子把它们全都扔了进去,用我锐利的眼睛看着它们沉到了水里。哦,你这下崽子的混球,想要的话,你就进去拿吧。”
毛妈妈悲伤地看着他——因为那时也跟现在一样,我们同情雄性:我们的儿子、父亲、以及偶尔的配偶。
“很好,”她说,“雄性啊,谢谢你把位置告诉我。”她转过身,走进了湖里,像故事一样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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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它们会给我们的物种以及后继的任何物种帮上大忙的,”凯特重申了一遍。她口干舌燥,心脏和脉搏狂跳着进入了“要么战、要么逃”的那个区间,一路仿佛留下了猛踩刹车时的橡胶辙印。大象很可能闻得到她身上滚滚而来的肾上腺素气味,就像夏天地铁里的通勤者身上散发出的汗臭一样。“这不仅仅是联邦的问题,这是我们多年来始终在努力解决的一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人类守护者的方式,差不多就像是祭司;我们也讨论过让猫发光——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但是猫并不具备程度相当的文化关联。”见鬼,她说的这都啥乱七八糟的啊。她做过的那些光着身子做牙科手术的噩梦都比这次会面好受些。“这是为了谋求大善,没有比这更大的善事了。这是……这是莫大的善事。”
翻译顺着她支支吾吾的话往下翻,她又开始等待。老母象嗤之以鼻。到目前为止,这还是凯特第一次听到她发出声音。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为了大善’,这话也曾用来为战争期间把我的子民用到你们镭厂里的行径开脱,不是吗?为了节约成本,为了免得让你们自己人中毒。”
胡扯胡扯胡扯。真是奇哉怪也,我的脚都卡在嗓子眼儿里了,我居然还能呼吸。
“不仅如此,”翻译接着说,“你还想要求我们差不多算是认可这种歪曲的联想继续存在下去。我们是不是应该达成某种协议,根本就用不着尝试对人类公众进行再教育呢?”
“我……这是……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根植于这种文化关联的。”随着局势逐渐失控,凯特能感觉到双颊的血烧得滚烫。亲爱的可爱的上帝啊,降落伞也好,拉响的火警也罢,赏我一条逃走的路吧。她都不知道自己走进会场时指望的是什么。“我想,我们可以在开展某种再教育活动的同时,想办法保持这种认知关联?这个我得跟我上司谈谈。其实我只负责这一件事。”
翻译盯着凯特额外多看了半晌。她回头瞥了一眼老母象,又掉转头看着凯特。
“我只想在翻译之前确保我没听错,”她压低了声音说,“你真的是来出席一次基本上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筹码的外交会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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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月亮升起时,盒子里的金属鸟都会跟发情似的尖叫一声。与所有人类的玩意一样,这只鸟对日出日落格外痴迷。夜晚的口哨声标志着休息,夜晚的口哨声标志的是满满一口袋没滋没味的干燕麦、可以稍微躲开那些伤心的死姑娘和折磨她的男人一阵子、还有四堵木墙,就像一个干巴巴的头骨,里面塞满了发霉的干草和粪便。她记得有一个地方,构成夜晚的是温暖的漫步、是在星光下觅食,当她大到长了牙以后,会和身影映在月光下的妈妈们一起,用鼻子卷起甜丝丝湿漉漉的草来撕扯。这她还记得,可是现在没有甜丝丝的草可以撕扯,于是她就若有所思地把她的畜栏扯碎,撕成一块块碎裂的木板。明天早上会挨打的,每天早上都会挨打。
她边干边唱,从记忆中拔出一串串故事之歌,歌儿褪了色,根却仍牢牢扎在皮肤底下。在木头发出的噼啪响声背后,她能听到众象母们的声音,它们的声音可低了,比谁都低,天下最低,人类小小的耳朵根本听不见那美好的震动。她们仍然和她在一起,在她的牙齿和头骨里嗡嗡作响。听着,傻瓜,她们唱道,听着。那些歌还在你的左眼背后呢,把它们抽出来吧,播下种子。
她的歌唱停顿了片刻。她停顿了,但歌声还在继续,在她的头骨之外,在她的记忆之外,穿过畜棚的横梁,向外荡漾。昏暗的建筑里,看不见的妈妈们上上下下捕捉传递着这嗡嗡的鸣唱声,把它传递下去,如同一位伟大妈妈的大腿骨,从一根鼻子传到另一根鼻子,从一条舌头传到另一条舌头,诉说着、品尝着、触摸着、嗅闻着、回忆着。是了,是了,这个我知道,这是毛妈妈生出的故事。她蒙骗了一头公象。她把故事传播开来,这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的鸣唱声再度加入这洪鸣之中。伴着歌声,夜晚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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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的财物只有可怜的一小堆,修女只用一口桃红色的木板箱就全装完了:一个银色打火机;一块口嚼烟草块;几条补丁摞补丁的裤子,是拿男裤改成的;工作靴;一个破了的音乐盒,盒盖上固定着一只陶瓷做的蓝知更鸟;一个皮革零钱包,里面还有3美元的硬币在叮当作响;一把一把的药瓶;还有一枚钥匙,拴在一根长长的缎带上,缎带的颜色早就褪得跟阁楼上的窗帘差不多了。还有一封信,是写给里根的,那字迹跟狗爬的差不多,刚开始险些认不出来写的是什么。书法从来都算不上她们俩的强项。
“你也会负责葬礼的安排吗?”修女问,“如果这姑娘没有活着的亲人来带走尸体的话……”
里根都还没开始细想让她朋友入土的现实问题。她没有多余的钱;手头剩下的都直接寄给妈妈和妹妹们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算走运的;家族墓地不用花钱,只要找几块松木板,钉在一块儿,就齐活了。
“见鬼,”最后她说,“她都死了。她不在乎了,我也不在乎。放在‘窑户的田’[4]里也没什么。耶稣就是个窑户,不是吗?”
“木匠,我的孩子,我们的主是个木匠。”
“哦。”她又顿了顿,“得了,见鬼,我还是觉得她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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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妈妈往下沉啊沉啊沉啊,慢悠悠地沉到黑汁湖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长,只有骨头生了根的幽灵。
她沉下去时屏住了呼吸。她屏住了呼吸,但黑汁还是渗进了她的耳朵、嘴巴、鼻尖、眼角,糊住了她身上的毛,堵住了光线、空气、上下、昼夜。生在漂浮的骷髅上的鬼魂们伸出长鼻子来摸她;她头颅里没有回音的地方充斥着窃窃私语声。
我死了吗?你呢?太阳在哪儿?
长牙虎!它跟着我进来了!
你体内还有气、还有血,为什么不战斗?你为什么不吼叫,为什么不扑腾?
我的崽崽呢,至少她总逃掉了吧?你见到她了吗?
你们这些话的答案我不知道。毛妈妈发出低沉的声音。我不知道那些事。我只为故事而来。你们看到它们落下的地方了吗?
众多声音传来,仿佛黏糊糊的骨头彼此摩擦着。故事?原来那些是故事啊?那些东西我们根本不懂,可我们知道它们落到哪里去了。把你的长鼻子伸出来吧,活着的妈妈。它们在比这儿低得多的地方;你往下沉的时候可别错过了。
她体内的空气膨胀起来,越胀越大,紧紧抵在她喉咙口,想要像幼崽一样钻出体外。毛妈妈像受伤的长牙虎那样激烈地与它搏斗着,不让它逃跑。囫囵牙毛妈妈真壮实啊,在所有大母们当中,她是最大的那一头!没有她搬不动的大石,也没有她拔不起的树木。她的尖叫声能震得群山都碎为齑粉。
可是她慢慢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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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什么也没法直截了当地向你们保证,一切都必须经过协商。”快想啊,凯特。赶紧的,快做点什么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不过,”她忙又接着说,“很显然,把废料埋在底下的那座山和周围的一切都会被指定为大象的主权领地,未经授权不得擅自入内。你们、你们的女儿、还有你们女儿的女儿都可以住在那里,不受干扰,直到永远。”她没有提到,那地方全是荒芜的灌木丛和废弃的核试验场,是一片遍地都是光溜溜的绿色凹坑的沙漠荒原。以后会有别人去应付这麻烦事的——也就是说,而且最重要的就在于,反正那个人又不是她。她对自己说,我只是来兜售这个主意的。“而且我会找人说一说教育活动的事。”这可不是在撒谎。她肯定会想办法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讨论的,不管这么做究竟有没有好处。至于在明面上讨论过以后还有没有下文,那就谁也说不准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连好歹调查一下都不愿意,对吧?”
从开支到人手,他们推迟调查的理由可以有千百万种。凯特对这一点避而不谈,跟玩跳房子似的,单腿落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在大象领会翻译的手势时等在一旁。母象的那双老眼转过来,盯着凯特的眼睛,历尽沧桑、深不见底、从容不迫,凯特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的眼神却那样冷静。要是大象也开始玩扑克的话……愿上帝保佑人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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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在这儿晃悠?你他妈到底在教那些东西啥玩意儿,该死的字母表吗?”
关于这份工作,在里根最不愿想起的一切内容当中——嘴唇上的疮、宿舍里破破烂烂的床、牙齿间那股沙子似的油漆味——现场主管多半名列前茅。而在所有挑出来当主管的那些满嘴喷烟、又脏又臭、咧嘴傻笑的蠢男人当中呢?斯莱特里多半又是——不,绝对又是——斯莱特里绝对就是她最巴不得看到他出了门就永远再别回来的那一个。他每对姑娘们说一句下流话,朱迪就要往他后脑勺上吐几滴烟草汁,可现在朱迪已经死了、在土里发霉了,里根也再不嗑烟草了,原因一目了然。她没理他,继续收拾行李,把每样东西都扔进帆布包里,一面觉得疼,疼得厉害,那疼痛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薄薄一层油渍,让她觉得头晕想吐。最近,她有时会想,要是动手试一试的话,她能不能把烂了的那截下巴整个儿给抠下来。用两三根手指掐在下巴底下,牢牢勾住,用力一撑,然后——
一阵声音犹如愤怒的雾角,穿透了这团疼痛的阴霾。里根一抬头,正好看见斯莱特里正拿着那根亮闪闪的小皮鞭——他平时就老挥着这鞭子——懒洋洋地挠着托普西的尾巴。
“上帝啊,斯莱特里,住手!你是不是想被踩扁,变成一坨熊脂啊?”这样的下场倒不会让她有什么不安;她乐意掏全额入场费,去看一场斯莱特里血溅当场的串场杂耍。更让她担心的是那头大象,它正扇着耳朵、跺着脚、摇摇晃晃,似乎心中暗潮汹涌,眼看就要发疯了。里根踉跄着起身,脑袋里剧烈地砰砰直跳。斯莱特里不值得你这样,托普西,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不值得。
“噢哟,鬼火冒,小妞,我就玩儿玩儿。你就不能——”
她狠狠把他推到畜栏的墙上,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力气发这么大的火。他跌跌撞撞地一屁股栽倒在地。“跟我们一道干活的其他每一个人都死翘翘了,跟狗身上的蜱虫似的,我也差不多了,”她说,“我只要撑过这一周,就可以回家了,不过其实也就是说我要死在家里,我的小妹妹们可以眼看着我叫啊、喊啊、把自己弄得一团糟。你好好玩儿,直接见鬼去吧。”
他在脏兮兮的稻草上恶狠狠地瞪着她。要是眼神能杀人的话,那她的难题就解决了,可惜得很,这种事没发生,这种事不会发生,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没有理睬他凶巴巴的眼神,转向托普西,它抖得就像猛烈的北风中的一根晾衣绳。
嘿,她比划着。托普西?喂?你还好吗?喂?
没反应。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仿佛是树上蜂巢的响动,穿过里根疼痛的耳膜和臼齿。她后退一步,正要再问一遍,突然有什么东西猛地敲在她后脑勺上,猛得足以让她手掌着地、在畜栏里摔个大马趴。
“小妞,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日子不好过吗?”斯莱特里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要养家糊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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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跟所有男人一样,他在这儿就是为了撩她生气,让她摇摇摆摆地靠后腿尴尬地站着,好逗他开心。死姑娘想拦着,他就一巴掌把她拍翻在地,踢她、吼她,跟发情似的疯疯癫癫。她哼起了一支歌,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熟,一支圆鼓鼓、红彤彤、晃悠悠、黏糊糊、快要裂开的歌。在干活的畜栏里,其他妈妈们也听到了歌声,她们搁下刷子,忽然齐声歌唱起来,就像一群漂亮的灰毛鸟儿。
果子沉甸甸,挂在树枝上
可以采了
可以摘了
可以分了!
果子熟了吗?
可以吃了吗?
噢,母亲们哪,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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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最亲爱的傻瓜啊,在万物的最深处,在黑汁最稠、黑暗最浓的地方——就是故事落下的地方,就是毛妈妈的鼻子终于摸到它们的地方,它们依偎在一起,就像一堆看不见的夏瓜。但她体内的空气疯狂地扑腾着,无法回到水面上去,又该怎么办呢?当她和它们都被困在黑汁湖底时,该怎么才能分享这些故事呢?毛妈妈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她明白了必须怎么做。毕竟,在所有伟大的妈妈们当中,她是最聪明的那一头。
她一个接一个地把故事吸进长鼻子里、塞进嘴里。当她吞下这些故事的时候,它们灼烧着她的舌头和喉咙。大多数都难吃得很,就跟表面上糊的那层黑汁差不多。有的像熟透的果子一样裂开了,甜味渗了出来,和苦味混杂在一起。直到所有的故事都被她抓起来咽了下去,毛妈妈才停下。她的肚子鼓起来,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故事,所有过去的故事,所有未来的故事。甚至还有你的故事,哦,最亲爱的傻瓜啊。甚至还有我的故事。我们为什么会发光的原因——这个也在那儿,舒舒服服地蜷在毛妈妈的肋骨底下。
“这下,”囫囵牙毛妈妈心想,“总算好了。”
困在她体内的气息再也无法遏制。随着一阵巨响,就像大山迸发出歌声,毛妈妈被吹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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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我们会……根据这些条款的情况,来考虑守护这个地方的。等到你们所有机巧的发明都化为尘土、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等到除了毒物和破坏之外、再也剩不下什么来讲述你们的故事时,我们还会铭记在心。”翻译的声音几乎和大象的表情一样严肃。凯特在她们的眼神中寻觅着同情之色,可这就像是一场寻找复活节彩蛋的游戏,而那些蹒跚学步的孩子们几小时前就因为糖吃得太多引起的头痛回家去了。“我们甚至可能会同意发光。”
“好啊!那可……哦,那太好了,那棒极了。”那就是他妈的资金哪。两个小时以来,凯特第一次满怀希望地深深吸了口气,“你们这是在为未来的一代办一件了不起的事——”
“不过呢,”翻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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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油漆有毒的那些个操蛋话是不是真的?我听说——”一只靴子陷进了里根的臀部;痛苦如同嫩芽和藤蔓般沿着她的躯干向上攀缘,汇入了她脑袋里那片疯长的灌木丛。“我听说,你们全是些放荡的妓女,染上了梅毒,一心想把公司榨干。我需要这份工作,听到了吗,小妞?我不能上战场,我要是回到矿井里去的话就见鬼了。如果说,就因为一帮咯咯傻乐的妞儿们非得把自个儿的洞给填上,厂子最后就只好关门的话,那我发誓——”
这一回,她看见了踢过来的腿,在斯莱特里的脚落下来之前设法抓住了它。他想挣脱;她拼命地死死抱住,眼冒金星。当她痛得大口吸气时,空气从她牙缝里呼啸而过。
“等一下,”她总算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再待一会儿,把那灰尘多吸进去一会儿。”
斯莱特里又是不解、又是气恼,前额正中皱了起来。他又一次试着把脚往回拽;里根又一次拿出短吻鳄不顾一切的劲头,奋不顾身地把他死死抱住。她看到怀疑的种子落进了他心里。她笑起来,天知道她都有多久没笑过了。
“哦,是啊,那种粉末可不会一直呆在地上不动哦。你肚子里吸那玩意儿吸得满满的,都过了有……你当主管当了多久了?从厂子开门的那天起是吧?你连想都没想过到处飘的那些灰么?”她把他推开,“你看着就够蠢的了,实际上比表面看着还蠢,你想知道如假包换的真相。可能还得再等一阵,不过你就快知道真相了,斯莱特里。”
谁知道这话会不会成真呢。她巴不得会成真,可是现在,只要看见恐惧在他眼底乱窜、想找个洞钻进去,这就够了。“胡扯,”他结结巴巴地说,此刻他的后背靠在托普西身侧,手掌紧贴在她肋骨上,“那样的话,他们应该先跟我说的。”
“是啊,就像他们跟我们说的那样?你太高看自个儿在这一帮子里的地位了吧,走狗。”
他张开嘴,想回敬点什么。他张开嘴,可是蓦然间,他脖颈上勒了根象鼻子,已经被提溜到了六英尺高的空中,所以从他被勒住的喉咙里只发出呜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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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噢,母亲们哪
是啊!
果子熟了
果子好了
可以摘了
舌头上,
鼻子里,
象牙上,
甜丝丝,
去抛掷,去撕碎,去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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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的每个部分、所有的故事、把毛妈妈凝聚在一起的每样东西——所有这一切全都高高飞上了天空。骨头、黑汁、里里外外,皮毛、象牙和尾巴!它们来来回回颠来倒去地飞啊飞,直到风捉住了它们,碎片像李子一样,在冰封的大地上洒得到处都是。半根象牙嵌进了天空的肚子里,变成了月亮;她身上的毛大部分被风吹散,变成了云层。她滚烫的鲜血融化了大地;她在旅途中播撒在身后的歌发了芽,被四处流浪的母亲们摘下。
她们还发现了那些故事,不过这很有意思:故事也碎成了一片又一片,就像把故事撒播开的那位伟大母亲一样。若是单独听到其中的随便哪个故事,都没法彻底弄明白。要让故事变得完整,就需要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等到那时,也惟有等到那时,它们才能成为真实;等到那时,也惟有等到那时,我们才能成为不朽的我们,无穷无尽的声音,传递着那一首歌,一首歌即是众歌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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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未来所有可能会因为你们而受苦、因为你们做事轻率、脾气暴躁、记性差得简直危险而受苦的所有那些人。我们会把你们的所作所为告诉她们,就像我们告知彼此那样,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流传下去。如果除了这种……折中的办法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确保故事——真实的故事——得以流传的话……”翻译耸了耸肩,老母象犹如一尊花岗岩雕塑,“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们不是在保护你们的秘密,我们是在捍卫真理。她们会看到我们多么灿烂,她们会知道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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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根的未来,潜伏等待着她的是上百次面谈、穿着制服、面无表情、带着打字机的男人,每一个基本上都是把同一件该死的事翻来覆去问了一遍又一遍:到底怎么回事?斯莱特里激怒大象了吗?在这次袭击发生之前的几天里,托普西的行为当中有没有显露出任何警示的迹象?当时发生的事她看清楚了没有?
发生的事我特么看见了。当时他爷爷的到底怎么回事,我咋可能没看得个一清二楚?你以为我不光是行尸走肉,还瞎了聋了?一个家伙就在我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给碾成了覆盆子酱,我只好回家把他身上一小块一小块的碎渣从我头发上梳掉,而你倒坐在那儿问我看清楚了没有?
但这一切都仍然还在未来等待着她,条子们眼看就快冒出来了。而现在,她正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退到了畜栏的另一侧,再也没法溜得更远了,而从一边到另一边,这里的每头大象都正跺着脚、放声嘶吼,声音之大足以把椽子上闪闪发光的镭尘都震落在地。斯莱特里一开始也在尖叫,但现在却只剩下了胜利的咆哮,声如军号、如喇叭、如愤怒的上帝前来收魂的脚步。
在她自己内心深而又深的地方,深埋在令她惊呆的震撼、下颌和咽喉的疼痛、以及被斯莱特里踢过的地方之下,她感觉到某种怪异的东西正在搅动,就像坐在教堂里、圣灵降身一般。她畏缩地蹲在角落里,双手捂着耳朵,任凭疯狂的发作把面前的地板涂抹成一片血红,有好一会儿,她都没闹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但它最终还是在她心中浮现出来了,像个偷了熟瓜的孩子般愧疚。
心满意足。那种感觉就是心满意足。
下
连锁反应
如果你不知该怎么死,切莫自寻烦恼;总有一刻,大自然会充分地对你进行分量十足的指导;她一定会精准地为你完成这桩事的;无需费心。
——米歇尔·德·蒙田
2
大闹美国镭厂!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疯象”袭击引发震惊调查,工厂暂时停业
——有消息称,受害者“并非头一两个”惨遭那畜牲反复无常的怒气荼毒之人
——当地警队描述“难以理解的残酷屠杀现场情形”
——幸存者从她的藏身之处目睹了完整的事发经过,距离残酷的大屠杀现场仅一箭之遥!
昨晚约七八点,警方接到电话并赶往美国镭厂工作现场,他们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幅血腥的恐怖画面。工厂里的一头帮工象彻底狂性大发,挣脱了镣铐的束缚,毁坏了畜栏,还以所能想象的遍体鳞伤、极其恐怖的方式,用它可怕的庞大身躯把一名工头碾了个粉碎。可怜的受害者绝无复活的可能,因为尸体已经粉身碎骨、残缺不全,据惊恐的旁观者们说,“看上去就跟被压床碾压过似的。”
令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显得更像俗气的廉价惊险小说的是,现场的确还有一位幸存者——万幸躲过一劫的一名女子,正是那帮最近卷入了旷日持久的法律纠纷的“镭姑娘”当中的一位,她们就劳工安全问题针对美国镭厂提起了指控,而这正是怂恿该厂当初购进这批大象的首要因素。工厂管理层尚未提供有关该名女子身体及情绪现状的信息(也未说明她为何仍受美国镭厂雇佣,而正如数月前初次报道的那样,其同事们大概均已被工厂遣散),但仍可推测她遭受了无异于巨大打击的情绪创伤。据说,当她从畜栏里被救出后,“全身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鲜亮的血迹”,在那种恐怖状态的沉重压力下,即使是一名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也会理智尽丧。
至于针对发狂的罪犯拟采取怎样的措施;以及面对这场不可想象的灾难,美国镭厂大象项目的未来又将如何,这些大家还将拭目以待。如果确如我们的消息来源所称,此番并非这头畜牲首次攻击看管者的话,摆在桌面上的选择或许便仅余下将其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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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监的桌上有只玩具象,就摆在家人照片、花哨的文凭和大摞沾满墨迹的纸张之间,它坐在那里,举起锡制的小鼻子,指向锡制的大天花板,正朝着大象们信奉的甭管什么异教神灵祈求,祈求靴跟那么一踢、拳头那么一锤、或是没规矩的好奇猎犬咬上那么一口。要是总监那番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话再不打住,里根自己也快要准备这么干了。上大学显然教会了人们用16种不同的方式来说“我们真他妈不好意思呀”、“我们好他爷爷的抱歉啊”,这些该死的废话没一句能让屋子里多一丝空气、让说话的人肺里多一口气息,也不比一只训练有素的母鸡在玩具钢琴上捣鼓出来的响动更有意义。
你和我,锡象啊,咱俩都困在这儿等着完事呢。她曾经在圣诞节给妹妹们买过木制的诺亚方舟,它看起来很像是那方舟上的一只动物,当时她和妈妈的情况都要比现在强些,她下巴还没开始疼,牙医和公司的医生也还没开始耸肩膀。她还记得,那方舟漆得很漂亮,买它花掉的钱比11月发的两份薪水的四分之一还多。她很好奇这一只是从哪儿来的,总监要真是钱多得没处花,他完全可以像别人买盐和面粉那样去买买买。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大象?”她开口道,打断了又一轮循环播放的“我们很抱歉”之歌,这回这首歌正唱到一半。
“这很不幸,非常不幸,而且——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大象。工人。”她放慢了语速,半是因为总监显然缺乏常识,半是因为说话的时候她喉咙和下巴都在疼,说出的每句话都跟口齿不清的醉汉一样含糊,“你是会接着用它们,还是要跟它们谈谈?”
“呃,我是说。”总监的眼睛和双手滑向了桌上一处急需整理的地方,“除了最基本的智力和对语言更加基本的掌握之外,它们只不过是畜牲而已。我不太明白跟它们谈这些会取得什么成果。你猜它们会提出什么要求?圣诞节给火腿吃吗?”
或许,是自由吧,你觉着呢?一种表达“老子他妈不干了”的方式?
“无论如何,”他继续说道,迅速地向前推进,“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一点不具备任何实际意义。作为对你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我们会在拍卖会上将我们的劳工变现,并从下个月开始关闭位于奥兰治的工厂。经历了这次灾难之后,我们必须设法以某种方式收回成本。”里根不太确定,可就在他忙着整理文件的最后一刻,她觉得好像瞥见他侧目瞄了自己一眼,“虽然我不清楚该如何实现。我们的多数大象……从一开始就属于问题儿童,是以甩卖价购买的。”
“你要停工?在战争期间?”
“奥兰治这边的工厂是要停工。”若是郡里的集市为躲闪别人目光的功力颁发蓝丝带的话,那他现在肯定已经得了些颤巍巍的奖品,可以带回家去了。里根在椅子上几乎坐不直,她的后背和双腿都疼痛万分,不过他演的这一套有什么地方感觉滑不溜秋的,有点熟悉。她决定继续拿着鱼叉往水里戳一戳,看能不能叉到鱼。
她说:“我猜,既然你们要把大象都卖掉的话,那别的工厂也全都得关。”
没有回答。他手里的那摞东西在桌子上蹭着,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在头顶阔气的新电灯泡底下,他潮乎乎的脑袋闪闪发亮,比牛蛙的屁股还要湿。
“我的意思是,坦率地说,自打你让我和我那些姑娘们经历了这么多操蛋事以后,没有哪个肯干的人、能干的人、附近但凡看过报纸的人会愿意接手这活儿的。”她任凭话里包含的脏话和怒气停留在空中,沉甸甸的,犹如一根瞄准了对方的枪管,“而且首先你也不大可能明知故犯地再对人那么干。”
沙、沙、沙、啪!
自从里根坐下之后,总监第一次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一闪而过的记忆劈开了她疼痛的脑袋:十岁那年,她的牛头犬在谷仓背后把一只老鼠逼到了角落里,从来没有哪位骑着灰马[5]的将军面对自己的死亡那般无所畏惧。不过,那只老鼠——至少她佩服那只老鼠。为了保命,老鼠正在做迫不得已的事。老鼠们都彼此照应。
[5] 灰马在基督教文化中象征死亡——校对注
“美国镭厂以后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他说,“请放心,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继续生产的话,就工厂里的女工担心的问题,我们将会执行严苛的安全新规程。要是你不明白的话,‘严苛’就是‘严格’的意思。”他垂下眼帘,飞快地把文件放进抽屉里,“请在下周末之前搬出宿舍,谢谢。”
“等一下。”里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竭力不让自己退缩,“我还没跟你说完呢,先——”
“就这些,谢谢。”
“不,绝对他妈的还没完呢。”她把那只锡象从桌上一把薅下来,使劲捏着,所有尖锐的棱角都扎进了她的掌心,“两件事,除非你真想叫保安来把我赶出去,要不然你就得回答我两件事。登在报纸上看着应该挺妙的,对吧?”像她这样话都说不清楚、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的情况下,很难让对方觉得这是在威胁他,不过她已经尽力而为了,“一,我的支票呢?”
“已经寄出了,你之前问过我三次了,我也回答了三次。”
“你确定?你真的确定?”
总监叹了口气,把手伸到桌子里,摸来摸去,摸出一本支票簿和一支自来水笔。他像白鹭在水里啄小鱼一样,在一张支票上刺啊戳的,撕下那一张,几乎是把那玩意儿隔着桌子丢到了她身上。不过,丢纸片可比听起来要难多了;支票扑腾着,划过空气,然后飘荡着,慢悠悠地在她脚边停下。她慢慢弯下腰去捡,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在竭力模仿远处哒哒的机关枪,模仿得惟妙惟肖。血液在她眼中和耳中怒吼。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扶在桌边,稳住身形,直到眼前的黑暗散去,危险悄然而过。
“谢谢。”她说。她没指望他会回答,果然,他瘪起的嘴里连一声咕哝也没挤出来。“最后一个问题。托普西呢?你把她跟其他大象一起卖了?”
“安乐死。”他已经不再理睬她了,又开始挠来戳去,跟一只好斗的矮脚鸡似的,忙着他那“非同小可的工作”。
里根把支票和那只锡象都塞进口袋里,自顾自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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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自己的故事当中一个奴隶的名字给她命名[6],因为即便人类也知道,故事就是“我们”,他们企图用自己机灵得了不得的办法,让故事顺着他们自己选定的沟壑和河床而下。哦,最亲爱的傻瓜啊,但是锁链可以挣断,人灵巧的手中握着的棍棒可以打落。一根锁链挣断了,就会让其余所有的奴隶嗥叫着、踩踏着、摇晃着树木,犹如一阵狂风般从山上席卷而下,用闪电般夺目的长牙和雷鸣般响亮的歌声,冲走沟壑中的泥泞。
[6]《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女奴——校对注
歌唱吧,噢,妈妈们哪
歌唱她的牺牲!
歌唱鼻子里喷出闪电的她
把树劈作两半的她
她让他们的性命散落如树叶,
如碎裂的木头,
如摇落的果子。
噢,妈妈们啊,他们用锁链铐走了她
把她锁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谋划她的死,一场奇观,吱哇乱叫的猴群自吹自擂:
“看看吧,咱们多聪明、多壮实,
连闪电都听我们的话;你们也该听!”
可怜的家伙啊,
可怜的家伙啊。
可怜又傲慢的蠢家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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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几次谈判中,他们派出了其他人参与。凯特对此很高兴;自从第一次会面以来,她期盼着看到这个项目(她的项目)赶紧开始实施的迫切心情仿佛一直在缓缓从裂缝中往外渗漏。这个假设仍然是合理的——无论她感觉有多内疚,她会坚决认定,挑选大象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可是现在,她体内有一大堆乱糟糟的问题装在跑来跑去的箱子里,占据了宝贵的地面空间。
她们会看到我们如何闪耀,她们会知道真相的。
那头老象不明白的是——她怎么可能明白呢?——人类并不总是有兴趣直面事实,尤其是令人不舒服的事实。从电视屏幕上每个发言的人和深夜喜剧演员嘴里,肯定会涌出上百万段原声摘要,说会发光的放射象来当看门狗,在全国范围推行协商议定的再教育计划产生的益处是否能胜过这些话带来的影响呢?除了把水搅浑以外,凯特小时候在学校里上过的那些课什么鬼用都没有。这需要施加巨大的压力、打一场该死的媒体闪电战,她不知道她的上司是不是真的在乎促成这件事。他们想要的是可以长久使用的“禁止入内”标志,又不是与巨型动物关系的真相。
天哪,我们对待彼此有着无数种混账又可怕的方式,我们几乎无法面对这些方式而不变得充满戒心。这件事有多大的几率能做对?
她忽略了实验室工作,转而为媒体攻击计划撰写详细的十项方案。披萨送货员成了她与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她的被单被蹬得缠作一团,最后在床垫上靠近脚的那一头拧成了一团既没洗过、也不去碰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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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象施电刑!
托普西,美国镭厂的疯狂杀人凶手,即将在月神公园被电刑处死。
新泽西州奥兰治快讯:纽约科尼岛月神公园业主已获颁执照,获准公开以电刑处死凶猛的托普西,这头大象正是美国镭刻度盘厂的一名工头那起惊人而恐怖的死亡事件的肇事者。这头畜牲的恶行众所周知,且罄竹难书;有消息称,之前在东海岸马戏团的表演路线上,它毫无节制的狂性大发便已先后夺去了二十条生命,最后一起杀戮发生在一名手拿点燃的雪茄戏弄它的观众身上。这位来观看表演的人被它像只桃子似的一揪,在这个横冲直撞的叛徒脚下踩得粉碎。
为了挽回他们花费的成本和这头畜牲的性命,马戏团老板把它卖给了美国镭厂。现在看来,要让它安全地留在那里工作已再无可能,于是工厂主决定,处死是除掉它的最佳方法。执行死刑的主意是偶然想到的,拟采用强大的电流(由纽约布鲁克林爱迪生电气照明公司承揽)来电击这头畜牲,直至其死亡为止。
托普西的新东家——科尼岛正在建设中的月神公园的所有者——已经承诺,这幕好戏将会免费向广大公众开放。电刑将在“电力塔”脚下执行,这座建筑高达200英尺,完工后将会安装近2万个电灯泡,成为其一大特色。这有望成为本季的一场盛事、一次令人心跳停止的展览,在一场永难忘怀、富于传奇色彩的自然力量的奇观中,展现出两种洪荒之力的相互对抗。
美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表示担心,电刑是一种相当残忍的处死方式。请读者诸君记住,射杀大象需要用掉五百颗来复枪弹、耗费三个小时,而一万伏特的电流仅需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能完成这项工作。活动将于1月4日周日晚8点在月神公园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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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一周之前,总监说他们要把托普西处死的时候,确切地说,他并没有撒谎;这是如假包换的真话。只是没有深入到本质——没有提到他们会怎么处死它,或者会在哪里处死它——但话又说回来,里根也并没纠缠不休地去对这件事刨根问底,对吧?这则广告真不该让她觉得这么大吃一惊的,它从当地报纸的封底蹦到她眼前,纸质光滑,花里胡哨的,跟廉价杂志的封面差不多。大象保持着抽搐的姿势,嘴张得大大的,正发出无声的嘶吼。她脑袋上绑着顶金属帽,闪电般黄澄澄的夸张电流似乎嗞拉拉直响,从她的皮上嗖嗖地往下落,就像铸铁煎锅里爆的玉米粒一样。电线和锁链伸向四面八方,把她牢牢地捆在原地等死,仿佛她恰如报纸标题上说的那样,彻头彻尾就是个疯疯癫癫、暴跳如雷的杀人凶手。
那一头,在锁链、绳索和铁栏背后,乌泱泱的一大帮人正挤在一起观赏。艺术家没把他们画得像托普西那么细;大多只是垮着下巴的黑影,头戴驾驶帽和圆顶礼帽的男人,脸上空白一片,跟鬼似的。在这群人当中,唯一画出了细节的只有正中间的一个家伙,之所以把他画得这么仔细,是因为他便是手按杀戮按钮的那个人,手握大权的男人——手握生杀大权,直到永远,阿门。
有人费了不少心思来刻画一只垂死挣扎的动物。有人多半是花了不少钱找的人乱写乱画,甚至还花了更多的钱,把这玩意儿放在当地报纸上。说到底,唯有钱这种东西美国镭厂从来都不缺。
里根任凭报纸滑落到她盖着被子的腿上,她太累了,拿不住这可怜的物事,又太难受,没法继续往下看。她把报纸推到床边,这样床上就只剩下朱迪那封好久没拆的信了。这是她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待的最后一晚。第二天早上,她就要跳上一辆南行的火车——多半也是她这辈子坐的最后一辆火车——然后她会回家去死,这千真万确,就跟有人把一个金属搅拌盆绑在她脑袋上、再把一根超大号杠杆那么一拉差不多。
“刽子手来要咱俩的命了,姑娘,”她说,“我估摸人们至少还会记住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疲惫地拿起那封信,把它拆开。不管怎么着,还是先把这件事做完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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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她等待着,噢,妈妈们哪,
羁绊在身,备受折磨,无所畏惧,
等待着许多人聚集一起
犹如大风
等待闪电
犹如大雨
等待惊雷
他们来围观她死,来闻她的身躯烧焦的气味,
来目睹伟大的母亲倒下。
他们汇聚成沾沾自喜的大群雄性
就像苍蝇扑向粪堆,
就像鬣狗奔向病畜,
狂吠、咆哮、争斗。
可怜的家伙啊
可怜的家伙啊,
可怜又傲慢的蠢家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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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她们肯定会得到这块地的——这桩交易的这一部分就这么定了。”凯特的上司是位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年约六旬,完全面无表情,面对如此的冷静,就连那头老母象都免不了会感到一阵嫉妒。她手里拿着凯特的文件夹,里头黄色的账簿纸从边上直往外挤,就像漫画里塞得太满的特大号三明治一样——至于她是否赞成其中的内容,尚且无人能知。“根本不必为此感到内疚。”
确实不必,要不是反正也没人想要这块地;而且一旦山下堆满了核废料,肯定谁也不会想要的话。凯特把冲到嘴边的顶撞言语咽下去,努力装出一副高兴样。“那就好,”她说,“听您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是的。”蒂尔尤博士的声音听上去不置可否;老实说,我不在乎,你也一样,“至于你关注的其他问题,你向我递交的研究成果……凯瑟琳,你最近睡得好吗?你在这上头花了多少工夫?”她拍了拍文件夹,这动作犹如句子里的标点符号一般。便笺纸从文件夹里跑出来,飘落在地板上,“你并不是媒体团队的一员。我理解,对于你个人负责的项目,方方面面你都需要参与,可是已经不知多久都没人在实验室里见过你了,而那里才是最需要你出现的地方。有些人开始对此感到担心了。”
凯特突然觉得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但她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疲惫?也许吧。沮丧?这两者很难区分开来。“我跟那位代表说过,我会试试看的。”她说,“随着项目的进展,我在这个项目的合法性上遇到了很多伦理问题。在继续进行这项研究之前,我至少要确保做出一次教育公众的尝试,一次重大尝试。“她的声音听着就像个机器人,可是嘿——至少她是个品行端正的机器人,哔哔,我问心无愧,“而不仅仅是中学历史教科书上的大肆宣传。”
这番话只引来一声叹息,并且蒂尔尤博士的手指还在刨花板桌面上重重地敲了敲,就她而言,这已经近似于是在表示恼怒了。“我要对你直言不讳。”她说。
”请讲。”尽力而为吧,夫人。我曾经被一头该死的大象严厉地斥责过;您的眉毛就算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也影响不了我。
“在这个项目的工作人员当中,除了你以外,对于照协议办事谁也没那么在乎。这个问题不具备实际意义。你所宣传的那场社会运动,其范围和广度会耗费我们数十万美元的资金。你的诚实和确保大象得到公正代表的愿望是值得称赞的,别以为不是,但——”
“这不是当务之急。”这话像水一样冷冰冰的,相当于棒球直接命中了深水炸弹游戏的红心。
“不是。”蒂尔尤博士让她的心一直沉到谷底,然后她又继续往下说,“这并不是说我们不会启动某种项目,某种至少可以安抚一下大象的项目。只不过……就算撇开成本不谈,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真的开展如此密集的行动,我们会受到怎样程度的审查?除了审查之外,最重要的是,一个涉及非智人权利、基因操纵、还有核废料的项目还会像现在这样诞生吗?这不仅仅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完全就是把装好了子弹的枪管顶在我们脑袋上,然后直接突突了。”凯特还从来没听蒂尔尤博士说过通俗的口头语,她准是气得不轻,“刚才说的甚至还没有涉及到围绕托普西行为的情绪问题。无论正当还是不正当——她都在这个项目中占据着核心地位,可你难道真真切切地相信,随便什么人都应该详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我们是科学家,”凯特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大家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不好意思?”
“我得回去想一想,”她说。
“想什么?”
若是凯特在热血上头的同时感觉没那么麻木的话,、她就会朝这位好教授丢个爆竹了。“想想我到底愿不愿意成为项目当中的一员,继续开展下去。明早之前我会告诉您的。”
“凯瑟琳。”蒂尔尤博士的声音里流露出明显的恐慌,“你能否稍微等一——”
门关上了,打断了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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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根,
就想让你支道,事情成这个样别不好受。你们都像血亲一样进力照顾我,你支道,妈妈一走,我就再没亲人了。就连你妈妈以前也会在卓上给我留个座,而别人宁愿把剩饭给流浪猫吃,也不肯给我这种仆仆通通的大个子丑姑娘吃。要不是有毐的话,这工作笨来挺他么不错滴,又轻松。
至于工司,他们最好直介给吹到地狱里去,让魔鬼拿把斩新的大斧子把狗日的屁股砍球了。他们卜该这么对我们,大富翁卜该这么对小人勿,大部分都是咱这样的姑娘。就算是蛇,要是被踩了的话,也会咬人的。人们可别踩蛇,因为蛇的牙尺里有的是毐,够咬死一大帮大人勿。
里根,我给你留了点儿毐,给咱的牙用。是丛前我在暴风山干活儿的时候偷的,我还不支道为啥要这么岛蛋。那东西在市中心东旋风街289号的一个储物柜里,我把钥匙留给你。小心别晃,也别掉,直到你想咬人了,又打蒜再见到我了为止。27号柜子。
但愿你是我亲妹妹,可反正咱过得已经够棒的了。跟你妈妈问好,叫她别忘了我。
朱迪
里根那晚上没睡好。
黑暗当中,有一个姑娘,根本不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也许她不太擅长写信。也许她根本连看都看不懂,从来没机会、没兴趣、也没时间。她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学校挺了没多久就塌了,她有妹妹们要帮忙照顾,还有个醉鬼爹,累得不像个样的妈干瘪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这辈子都没读过报纸,这个脚上全是土的姑娘,大多数时候,她连五英里外有什么新闻都不太清楚,更别提五百英里外了。可是等一下,姑娘。有的亲戚会从有的亲戚那儿听说,新工厂里有工作——轻松工作,好工作,一个月挣的钱比给人打扫一整年的房子凑到的还多——她就去了,用不着上过学,不需要文化,也不要证书。你手快吧?你有嘴吧?你知道怎么用刷子吧?那他爷爷的就坐下来开干吧,亲!我们会照看你的。镭不仅没害处——还对身体有益。你就算用嘴唇点过一千个刷子,结果还是好好的[7]。
[7]这些都是历史上夜光仪表工厂招女工时发生过的真实故事——校对注
她的牙齿可能会松动,嘴唇可能会肿痛,那个姑娘,她的臀部和膝盖可能会感到疼痛,就像她老奶奶形容的风湿那种痛法,可她还是会相信雇她的那些人,她还是会继续干下去,因为她缺乏了解,也没人会费那个劲去警告她,这么做半点好处也捞不着。最后,她会死得很惨——惨得就像圣经上描绘的地狱一般,她的喉咙和下巴从里到外都会烂透,令她窒息而死——等她死了以后,人们很快就会把她忘掉,仿佛她当初从来不曾行走过、交谈过、欢笑过、希望过。
她的事就这样了。
黑暗当中,有一头小象,根本不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在某个地方和亲朋好友一起觅食,所有的妈妈们都聚集在她周围,她所有的阿姨们、婆婆们和远到了姥姥家的远房表兄弟姊妹们,因为里根对于野象基本上只知道这么多了——象妈妈们群居在一起,四处迁徙,跟奶牛差不多,而公象们则独自游荡,跟许多别的雄性动物一样——她所了解的那个世界只有绿草、嬉戏和躲避鳄鱼,有时鳄鱼会偷偷摸摸地溜过来,下巴喀拉拉地乱咬。可是或许有一天,人类来到了那个地方,他们拿枪把妈妈们啊、阿姨们啊、婆婆们啊、远到了姥姥家的远房表兄弟姊妹们啊全给打死了,没打死的就装上车,运到别的地方,在那儿教它们跳舞、耍杂技,教它们如何在辽阔的旧世界里孤零零地活下去。小象忘记了作为整体一部分的感觉,长大以后,她就迷失了自我。她把好些个脑袋敲了个稀巴烂,想再次找回自我,结果马戏团的人受够了,把她卖给了一家工厂——不是美国镭厂,不过也差不多,就跟好哥俩似的——最终,在那地方呆得够久、干得够多以后,她也像那姑娘一样,一点点死去,如同遗忘在树林里的午餐盒里面的烂肉似的,慢慢烂掉。
她的事就这样了。
而里根不管怎么琢磨、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才能不让这架旋转木马继续转个没完,不管是用朱迪的方式,还是用别的什么更宽容的办法。她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直到外面的鸟儿叫了起来,正在腐烂的身体和转个不停的脑子让她难受极了,连片刻也休息不了。
看着托普西砸掉那座畜栏,我心里有几分高兴,不是吗?在内心深处,我的某种愤怒获得了发泄。世界那么大、那么刻薄,我们却这么渺小,手脚都被束缚着。无助的小可怜哪,这盘有人作弊的牌戏对我们不利,可大多数日子里,我们却除了流泪和发火之外,啥他妈也干不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她看着窗户从漆黑变成铁灰。等外面的光线够亮了,她就在装着朱迪东西的那口箱子里翻来翻去——推开零钱包、药瓶、镶着那只陶瓷做的小蓝知更鸟的破音乐盒——直到摸着了那把拴在丝带上的钥匙,它落到了箱底。她任由它吊在手指上滴溜溜打转,然后把丝带绕在了脖子上。
她的事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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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聚集起来了,噢,妈妈们哪
他们叫嚷着,把她牵出来,她没有挣扎;
他们向闪电高喊:
“闪电啊,劈这妈妈吧
把她像枯草一样烧光,
让她的故事枯萎凋亡,
这样她就永不会成为她们
永不会成为‘我们’。
撕碎吧,
割裂吧,
四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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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考虑过回家,但一想到家里那一大堆眼巴巴等着她的研究书籍,她就隐隐觉得不舒服。最后,她任凭身体做主,信步来到最近的地铁快线站,飘过旋转门,晃下楼梯,游荡到南下列车的站台上。
火车上有个兴奋的小男孩。这没有任何启示性;凯特看着他从车壁上弹开,她耳塞里的音量开到了最大,这多少有点像在观看死亡金属音乐视频,讲的是“森之黑山羊[8]”怎样发现了住在自己内心的孩子。有意思的是,他穿着一件印满了迪士尼的托普西图案的T恤,上面点缀着代表原子的绿色亮点。是因为那部卡通节目的缘故,所以他父母要带他去科尼岛吗?她若有所思地想着。还是这嘴里嘬着糖、天真烂漫的小娃娃软磨硬泡地求着要去?因为在大结局里,情形恶化到极点的时候,悲哀愤怒却心地善良的女主人公就是被丢在了那个地方。相当乱七八糟,但也相当可能。无论你做了些什么,等四十年、五十年或一百年过去之后,桩桩件件就都变成了可以随便耍弄的故事,掌握了媒体炼金术的大师们会把真相的核心分割成由发散性的或然现实组成的反弹性级联反应。
实际在电刑现场可能真的有孩子。当时天色已晚,在150多名获许进入的那群人当中,多数都是男人和年龄大一点的男孩——历史书上是这么说的——但如果非得让凯特猜上一猜的话,她估计肯定也有女人和年幼的孩子在那附近转悠。在那个年代,拿上一份野餐便当、带着家人去看某个人或某种动物惨死,大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电是种奇怪的新玩意;大象也是。把这两者合而为一,变成像死刑那样耸人听闻的事,总是会引来一大群人围观。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要是没有乱七八糟的这档子事儿,镭象审判也就永远不会发生。这些事情是无法分割的。加工铀,以获得释放出的宝贵能量,剩下来的就是钚。
大西洋在窗外向她眨眼。那孩子脑袋朝前,重重地撞在座位的侧面,不断朝着反方向运动。她思忖着中子如何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倾斜进入原子核、释放出的能量、付出的代价、还有忽然产生的不可逆熵,犹如没有星星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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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普西
(传说,1919)
从大洋彼岸,带她到这里
这片自由的土地
高达七英尺,值得一睹的奇迹
炸啊,托普西,炸啊,
炸啊,托普西,炸啊!
厂长发话了:“托普西,我的姑娘啊。”
“离开马戏团,开工试试吧;”
我们会对你公道又公平,
鼻子卷刷子,半点不操心!”
炸啊,托普西,炸啊,
炸啊,托普西,炸啊!
好心的老托普西一点不知道,
镭是啥玩意,又有啥功效,
“我是你的啦,老板,咱把它干好!”
炸啊,托普西,炸啊,
炸啊,托普西,炸啊!
可是有件事那工头不知道,
你确实能种下那么多不平
然后愤怒就会开始滋生
炸啊,托普西,炸啊,
炸啊,托普西,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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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根一瘸一拐地走到市中心,顶着熊猫眼,身上也半点不清爽,因为她觉得太虚弱,又太累,以至于出门前连在宿舍的淋浴间里擦洗一番的气力都没有。她舌头上沾着股味道,像脏兮兮的硬币混合了什么被忘在那儿发了霉的东西。每走一步,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把铁钥匙就在胸骨上一弹。她在人行道上蹒跚而行,每一次脉动就像兔子似的瞎蹦,她的下巴和喉咙也恰好应和着炽热地乱跳,再加上一弹一弹的钥匙,节奏保持得相当不错。
她来到那个地址,走进去,四处寻觅,最后找到了信上说的那个储物柜。在棉布衬衫底下摆弄了几秒钟之后,她已将钥匙握在手中。
朱迪,她心想。我不晓得这么做好不好、或者对不对,也不晓得你合计这一切的时候,你那脑子究竟他妈的正不正常,可啥都不做就啥用也没有,只有更多本来不该落到你头上的叛卖从天而降。我累了,朱迪。我对你、对咱、对这一切都火冒三丈,我都闹不明白了。我也厌烦了老是发火。我再也没力气坚持下去了,可是在彻底玩儿完之前,我要是任凭他们再干掉我们当中的一员还逍遥法外,那我就真是该死了。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
咔哒一声,接着当啷一下,小小的金属柜应声而开,柜子里是个玻璃瓶,顶多有大黄蜂那么大。里根小心翼翼地捧起小瓶,就像是从地上捡起一只小鸟宝宝那样,轻轻把它安顿在右前兜里,在走路的时候、还有去科尼岛的长途火车上,这个地方最不容易震得稀里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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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
(可怜的家伙啊!)
她对着闪电高喊:
(可怜的家伙啊!)
“闪电哪,我们一直都是亲朋,一直同为我们。”
(可怜又傲慢的)
“说出我的故事吧。”
(蠢)
“用雷鸣般的声音,说出我故事的真相。”
(家伙啊!)
“让它们像红彤彤的熟果子那样四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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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塔有40英尺高,是以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因为那个年代的人没有做事情随便凑合的习惯,即便是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也同样如此。在海边的暮色中,它宛如一根巨大的象牙,在凯特的头顶上方若隐若现,塔身呈现出一定的弧度,仿佛要托起低垂的蓝灰色夜幕。
它孤零零地耸立在那片遭到辐射的海滨土地上,远离太妃糖销售点、油炸饼摊和叫人犯恶心的旋转木马什么的。经过那次事件之后,月神公园从此一蹶不振。这个地方差不多才刚完成建设,托普西便使其孕育的成果直接流产,重建成本加上这场悲剧带来的污名(以及背景辐射)说服了幸存的股东们举手投降。这片土地空置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人忽然想到要建一座纪念碑;过了几年,在出现过几位神秘的捐赠者之后,月神公园纪念塔拔地而起,它既是为了纪念死去的人们,也是为了纪念镭象,在伙伴以激烈的方式作出的自我牺牲中,它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雕刻出的青铜象鼻绕着塔身蜿蜒而上,就像理发店外的柱子,一直延伸到塔顶和顶端的柱廊,那里有四头青铜象和四个青铜人站在一起,远眺着大海。在以此地为主题的照片和明信片上,象鼻子早已变成了海蛇、失去光泽的便士和自由女神像的那种铜绿色;而今晚,它们在白色背景的衬托下却显得漆黑一片。
大多数人甚至都不记得纪念塔的存在了。它属于你早就听说过、然后又忘记了的那些怪事之一;属于如果碰巧在度假或一日游途中路过此地,就可以停下来看着它发发呆的怪东西。拍张照,买张明信片,别人在聚会上问你夏天都干了些什么时可以顺口一提。如果其他人都知道这个故事,你还可以拿盖革计数器和发光的凹坑开开玩笑。死亡衰变成了历史,历史衰变成了游泳池边的奇闻轶事。钫元素[9]真巴不得自己的半衰期也跟悲剧一样短暂。
[9] 放射性元素,最稳定的一种同位素,半衰期约22分钟。
凯特双手揣在兜里,抬头凝视着这根柱子,当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潮湿的海风穿透了她的风衣时,她正思索着真相和蜕变。衰变、改变和熵都无休无止。无论他们将多少个水母基因组绑定在大象的遗传物质上——也不论有多少头象妈妈将这样的警告、长久的记忆和不可动摇地交织在一起的母系多核苷酸叙事链传递下去——事实就是,这个项目的基础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污染。自从第一篇关于托普西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文章写成之日起,自从她去世之日、他人开始讲述她的故事之日、文化包袱像骨髓里的镭一般累积、取代并侵蚀着事实之日起,它就在衰变成另一种东西,而非真相。
核象托普西。难怪大象不信任他们。
她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她的颈椎开始控诉、她的双脚变得麻木。东方升起了一轮形似镰刀的弯月,白如象牙。凯特转身背对着纪念塔,以及咆哮的黑暗大西洋,缓步走向科尼岛用电照亮的花里胡哨的黎明,那是骷髅记忆中进步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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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公园看起来仿佛有场龙卷风刚刚从它泥泞的中央地带扬长而过似的,木头、四分五裂的脚手架、还有尚未成形的建筑物裸露的巨大骨架,全都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放眼望去,随处可见正干得汗流浃背的工人——拿锤子敲啊,用锯子锯啊,满身锯末和煤烟,把泥巴和烟草吐得到处都是,直到地面上被搞得乌烟瘴气,这帮骡子才停下来,分着烟斗,粗声大气地嚷嚷着。在距离大海如此之近的地方,空气像块海绵——跟一块潮湿温暖的破布似的堵在你鼻子底下,唾手可及,你嘴里几乎都能尝到一股子臭烘烘的骡粪、口水和陈年老泥巴味,混杂着尿骚味和吐了一地的波旁威士忌的臭气。在那边的新鲜松木和香烟烟雾底下,还有另一种气味——干草、鲜血、某种野生的庞然大物,带着一股麝香味。一股陈旧的难闻气味,就像个能震碎大山的泡泡。
大象的味道你一旦吸溜进那么一点儿,就永远也忘不了。
没人想来拦着里根;她穿得像个男孩子,这么穿她最自在,周围有的是这样的男孩正跑来跑去。她往更深处漫步而行——在巨大的木拱门下方,这里的柱子和新月尚未点亮,经过拔地而起的尖塔,他们已经给它安上了“电塔”的名头,接上了电线,会像阿拉伯一千零一夜里的某种神物那样闪闪发亮——在还没有铺板子的地方,她蹚过齐膝深的猪圈似的污泥,带着身上的伤继续前行,虽然头晕、恶心、双腿直打晃,却下定了决心绝不晕倒。万一她晕过去了,朝着一边倒去,口袋里的小瓶子摔碎了的话,那这一趟就白跑了,相当于在眼看就要得胜的时候功败垂成。
早晨变得炎热起来。汗水从她额头上汩汩冒出,流进她眼里,刺得她双眼紧闭。从脚后跟到脚趾头,再到疼痛的臀部,她浑身所有的关节仿佛都化作了刀片。她强忍着不咽唾沫,直到舌头像狗一样搅来搅去的,让她再也忍不住。从前,她一直以为这些肌肉的机械活动是天经地义的事;而这些天,这样的动作就跟要用酒精把煤炭冲下去一样,剧烈的撕裂感比下巴疼得还厉害,或许只是因为她不得不吞。一个没忍住,咽下一口,火苗便从她嗓子眼里呼呼地直往脑子里蹿。她的膝盖撑不住了,她发觉自己瘫倒在一个锯木架上,手指屈伸着,抠着那粗糙的木头。
“喝多了点儿吧,嗯,孩子?好戏要到今儿个晚上才开始呢,慢着点儿呗!”一个快活的声音响起,随即伸过来一只快活的手,在里根背上猛地一拍,震得她连仅剩的那几颗牙都咔哒咔哒直晃。她咬紧牙关,憋住了一声尖叫。她的自制力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她仍然使出全身气力,牢牢地揪住那点儿自制力不放,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只小松鼠。“别叫那些个他们派出来四下巡视的警察发现你;不然你就会屁股着地,直接给扔到那间醉汉监禁室里头去,比在纽约过上一分钟还快。”
“没事。我没事。”话音顺着她的下巴零零星星地飘出来,就连这路人闷雷般的说话声似乎也渐渐消散,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小子,你确定没事儿?你看起来可半点儿也不像没事的样。来,我扶你一把。”
“我真没事。”她听见这位乐善好施的好心人急忙退后,“我要瞧瞧大象,来瞅瞅大象。”
“是啊,不光是你,这儿方圆一百英里,每个正往外冒青春痘的小子都这么想。”现在他的声音有些气呼呼的,“它给锁在一顶帐篷里,你再往前走一点儿就到了。”
“谢了。”她一直呆在那儿没动,直到确定他走远了为止。来吧,妞,走不了多远了。她挺直身子,缓了一分钟,让眼睛和脑子清醒一下,然后继续摇摇摆摆地往前走。
还没等她吃力地走到看得见帐篷的地方,远远就听见那边传来嗡嗡的响声,像是蜜蜂树或黄蜂巢。男孩们大叫大嚷,在帆布底下进进出出,跟斗鸡一样自信跑得过随便哪个咆哮着说不定会想来追赶他们的大人。老家伙们在外面抽烟,警觉地聊着天。里根从他们身边费劲地走过,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谁的手肘或抡起的胳膊碰到她的衣兜。她慢吞吞地——这时候她倒更像是老头子而非小孩子了——抬起一条晃晃悠悠的腿,跨过导绳,掀起帐帘,一头扎进了一片幽暗之地,这里的气味仿佛鸿蒙初开的天地之始。
链子叮当直响,有个庞然大物发出低沉的声音。小一号的影子们如同鲦鱼般挤作一堆,嗤嗤笑着,逗弄着它,那庞然大物每喷出一记响鼻,或是每动一下,他们就躲到一旁,一等危险看似已经过去便又蜂拥而回。倒也并不是说真有什么危险;里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得见铁链和绳索在托普西的脖子和脚踝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那些原本是用来拉拽红杉的大粗链子轰隆隆撞击着地面。鹅卵石从她坚韧的皮上弹开,她对鹅卵石就像鹰对领地上的麻雀那般不屑一顾。绳子的另一头,男孩们拿着棍子和点燃的香烟往她身上捅;她把长鼻子举到他们够不到的地方,继续神游天外,她的精神游历的时间和地点里根简直连猜都猜不到。除了在她妈妈的《圣经》里见过的上帝之外,她的思想是里根接触过的最陌生的东西。
差不多了。她又旁观了一会儿,把一定要做的事推迟了一点。再耍一招,让朱迪和其余的人都好好欣赏一下吧——甭管她们如今都在哪儿。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一根导绳,让自己对即将发生的事保持清醒,像一头被鞭子抽着的骡子那样嚎道:
“条子!条子!当心,条子来了!”
她喉咙里的血管撑不住了,冲垮了堤坝。她能感觉到血管在爆裂,在休克来袭之前,在她进入自由落体状态,思想、灵魂、让里根成其为里根的一切都被一波不对劲的感觉统统抹去之前,那种感觉令她下至脚底、上至头顶都为之震动,高踞于顶的大脑判定,她有生以来从没疼得这么厉害过——这样的疼痛一冒出来,你就知道有东西要完蛋。不知什么地方,影子般朦胧的男孩们喊叫着,推搡着,四散奔逃,像梦中的飞蛾一样,从她身边飞扑而过。
苏醒过来的时候,她正跪在一洼黑乎乎的液体里,喉咙里仍能感受到方才那阵爆发的余威。托普西冷漠地俯视着她。她用抖抖索索的手背擦了擦嘴,缩回来时手上黏糊糊的,一股铜币的臭味。
嘿,里根比划着。
没有回应,大象一动也没动,保持着警觉。好吧,有个见鬼的惊喜。她挣扎着爬起来,干草和泥巴粘在手掌的血迹上。
我是来看你的,她接着比划道,咱俩有事要干。
链子叮当直响,空气扰动起来。没有,托普西的长鼻子在帆布上投下的黑影缓缓比划道,再也没什么事干了,没事可干,只有死路一条。
那好,因为我也许就是到这儿来让你送死的。让你死得其所。表示“得其所”这个词的手势有点像两根象牙飞快下探,然后又向上挑起,一个迅疾的下插上挑的动作。里根把一只手伸进兜里,小瓶在掌心里一片冰凉,滑溜得像可乐瓶一样。她把小瓶放在自己和大象之间的地上——距离够近,托普西即便戴着脚镣也够得着——接着退开,因为弯腰的动作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个,她比划着,是颗种子。碾碎它,死亡就会发芽。它不只会夺走你的命,还有牵着链子的人、马戏团的人、毒工厂的人、那些来看你被烧焦的人——统统都会死。就像闪电一击。你就是那道闪电,你会烧焦,你会劈下,然后你会死去。这取决于你。死是件私事。这个……只是……她放慢了手势,搜寻着合适的字眼。她疲惫不堪,思绪仿佛远在天边。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她最后比划道,若有所思地发觉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是一个朋友给我的,我把它传递给更有力的你。
尽管死亡近在眼前,外面响起了人群聚集的声音,托普西还是不惜耗费神游九天的美好时光来回应她。你简直能听到齿轮在她那硕大的头颅里嘎吱转动的声音,转动得虽缓慢,却稳稳当当、势不可挡。死得其所。里根又想起了代表这个词的手势,看不见的敌人像松果一样被抛向空中。一个古老的词,完全一视同仁,如刀锋,如象牙尖端。
就像闪电,托普西比划道。里根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鼻尖发出了一种熟悉的微弱绿光。
嗯哪。
你也希望他们死,这句不是疑问语气,因为让你中毒,因为让你死去。
里根耸了耸肩,没有反驳。
对咱们俩来说,好好说话似乎向来都没多大用,对吧?也许这个办法倒是会引起注意。
托普西垂下象鼻。她的鼻子舒卷着,鼻尖像激动的猫尾巴一样抖动着。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犹豫了,里根还以为她兴许不会拿起那个瓶子,兴许她心里的难过多于愤怒,兴许她的死刑最终只不过是变成历史书中悲天悯人的一句话,历史书里记载的种种不公早已汗牛充栋,一间到处是姑娘的毒工厂和一位小小的神灵被卑鄙地当众处死这种事简直都不值一提。
但书里讲的都是别人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托普西小心翼翼地轻轻——就像任何一颗灵魂对待自身的死亡那样——拿起小瓶,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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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了她的许多妈妈们,凶猛、高大,长鼻子动作敏捷,能猎杀豹子、鬣狗和鳄鱼。她想起了裂牙毛妈妈,她哄骗了一头雄性,不惜自己四分五裂,好让故事自由传播,好让妈妈们成为我们。她没有反抗,任凭他们把锁链加身的她牵了出去。她任凭他们把锁链加身的她牵了出去,他们吼叫攀爬的时候,她就想着毛妈妈,想着她的勇敢和机智,想着她慎之又慎的耐心。
最后要摘取的果子不是愤怒,而是歌谣——学习之歌、教导之歌、联结之歌。她把它卷到舌头上,小心不让它提前裂开。她经过的时候,那些人叽哩哇啦地探出身子来摸她。攥着牵引链的男人用声如豺狼的人类语言大声吠叫,向他们发出警告,赶在她用鼻子把他们扫到一旁之前匆匆前行。
她的心里仍有恐惧。活着就是如履薄冰,所以她心里仍有恐惧,张开耳朵,不敢靠近那盘踞在道路尽头的东西。危险!狮子!利爪、獠牙、黄褐皮毛!她嗅到了自己的结局,她的脚站住不动了,弯曲的关节下意识地牢牢定住。那人又喊又拽,用鞭子和锁链抽打她;他身上也散发出恐惧的臭气,像脚下被踩碎的荨麻一样锋利。她与这男人和心中的恐惧斗争着——枪!人!火、烟、底带尖棍的坑!——但即便这个人可以忽略,对结局的恐惧也忽略不了。它比伤更深,比吟唱自己的毁灭之歌的需要更深,它的根埋得如此之深,没有哪根象牙能将它撬起。那群人嚎叫着,因为她的犹豫而陷入了疯狂。他们用带爪的长鼻子在她臀上又是抓又是推,不顾一切地想要往前赶,永远匆匆忙忙。
另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是那个死姑娘,还在动,不知怎么回事,她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散发出腐臭,却仍然站立着。她和链子另一头的男人从喉咙里彼此尖声吼叫了几下,疼痛如河水般从她身上滚滚而下。最后,他气乎乎地喘着气,不情不愿地把链子递给了她。她转过身,带爪子的鼻子弯曲起来,比划道:你还好吗?还能走吗?再走一点点就到了,咱们一起去。
即便只有我俩组成的我们,也足以将恐惧驱回高高的草丛中。她的思绪平静下来,她的腿又软活起来。她们一起蹚过水面,人群像苍蝇似的尾随在后。她们一起,去唱响她们的毁灭之歌、汇入之歌、教导之歌、相聚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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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如雷震吧,噢,妈妈们哪!
在这尘土飞扬处唱起她的歌吧!
如此众多的妈妈们,各自像绿色的闪电般闪耀,
别忘记下面隐藏着什么,
别忘记从前发生过什么,
歌唱她的故事,犹如闪电,
犹如雷鸣,
犹如众多荣耀的妈妈们:
我们,她,她的,
我们。
(完)
致谢
写致谢辞有点像写获奖感言:你谁也不想遗漏,你知道不可避免会有遗漏,而且你只有一次机会,然后永恒就会把它从你手中夺走,像只顽皮的灰狗一样跑向群山。
好在我至少不必站在台上,在与我同龄的听众面前念出这些话。
首先也最重要的是,我要感谢我的伴侣本恩,在过去九年间,他一直支持着我,即便世上其他的人都几乎不相信我的时候,他仍然相信我;即便在我确实不值得容忍的时候,他仍然容忍我。你就是我的银子弹;我们在一起便能所向披靡。
其次……呃……重要的是,托尔出版公司(Tor.com Publishing)的全体员工比咖啡店的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唱片之夜更值得称颂。马尔科·帕尔米耶里(Marco Palmieri),我这位编辑万分耐心,偶尔会感到困惑不解;艾琳·加洛(Irene Gallo),她让托尔的每一部作品看似都价值百万;每一位埋头苦干的编辑、校对和设计师,无论是否提及姓名——这部分写起来比较轻松。宝石唯有经过打磨才能发光,我永远也无法准确表达出我对你们所有人付出的辛劳有多么感激。在你们的余生里,敬请期待本人奉上的烘焙食品和/或烤焦了的大作。
感谢纽约这座城市给我带来令人不安的光芒,让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之地。你很美,即使是在闻着像烤狗尿的时候。
最后,非常感谢每一位阅读这本小书的人,感谢你们冒险尝试阅读拙作。如果你喜欢,我希望你能留下来继续欣赏下一部作品;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希望这本小书能帮你填平摇摇晃晃的咖啡桌腿的空隙,让你的桌子尽量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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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影《大象 Слон》 (2010) 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