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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了三台电视,却只是为了拿赠品 | 科幻小说

房泽宇 不存在科幻 2019-10-28


晚上好!

本周〈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疗愈


未来,通过什么去控制社会和人?

这套机制如何运行,各个阶层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今天的小说中,房泽宇通过多个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一种黯淡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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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泽宇 | 未来事务管理局签约作者,时装摄影师。酒醉时披上件黑色幽默,在舞台上演绎了场荒诞的秀。代表作《向前看》、《青石游梦》。


美好的生活要开始了

(全文约1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这天是周一,天气还不错,是个自杀的好日子。

他和她从奋斗路走到虚幻门,在那儿吃了些午餐,果腹后又出门折进另一条路,直到达幸福大厦,坐电梯上了楼顶。在电梯里他们不停地说着相互鼓励的话。

当穿过楼顶一片破损天线组成的丛林时,他们的信心还是坚定的,可结果呢?当到了楼顶边缘,发现悬出大厦20厘米的木板在风中喀啦响的时候,他们露出了仿佛见到魔鬼样的表情。

“实在太窄了。”女人盯着那块木板,裙角覆在大腿上不停打颤。

男人鼓励她,虽然他自己也面色苍白了。

“就像双人跳水,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想象我们是运动员,想象我们正在比赛。”男人告诉她。

“是一场注定会输的比赛。”女人颤抖着从包里掏出一根细烟,一口便吸去了整整半根,接着她把那些烟像蒸汽火车头一样从嘴里吐了出来。

“你也尝试过其它的,安眠药和溺水的效率都不高。”男人接着劝道。

女人小心翼翼地望着木板下的深渊,她将手中的半根烟丢了下去,看着它下落。“你看,楼下是一堆垃圾,我们可能会掉在上面。要是我们没死,半死不活的可怎么办?你想象过那种折磨吗?”

“这里有七十九层,必死无疑。之前不是说好了吗?难道你心情变好了?”男人问她。

女人对他摇摇头。

“那我告诉你,我们的心情会越变越糟。”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还是害怕,要么你先跳,我跟在你之后。”

“我找你就是因为一个人不敢,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之前不是在电话里达成共识了吗?拜托你了,在疯掉之前,我们把这件事儿解决掉吧。”

女人垂着头,她又思考了好一会儿。

“追求是虚幻的。”她喃喃地说。

“追求是虚幻的。”男人应合道。

他俩又望向彼此,相互点了点头。

楼顶起风了。

他们试了几次才成功迈上木板,站稳后便碎步向那尽头挪去。

“准备好了吗?”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后问。

女人闭上眼睛,双手抓住男人胳膊。

他拍拍她手背,“别怕,美好的生活要开始了……”他也闭上眼,开始数数儿。

“1、2……”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从侧方冲过他们。

风的力道很强,木板喀地一声就失去了平衡,它一侧卡进砖缝之中,发出吱吱呀呀地响声。

女人大叫一声,惊慌地蹲了下去,那尖叫声把楼顶的鸽子都吓飞了。他抱成一团,像鸭子一般几乎要叫出嘎嘎地声音。

女人吓得捂住脸,身体像虾米瘫在了干涸的河床,她靠住男人的肩膀,眼泪从指缝哒哒地向下掉。

男人也是气喘吁吁的,身体像马达一样地抖动。

“太可怕了,我反悔了,我肯定不敢自杀!”女人大叫着说。

男人蹲在木板上一言不发。

这时,女人包里的手机响了,那铃声是一首歌。

——每一个清晨都是美好的一天,从此时开始,让自己接受,生活本来就是要在痛苦中向前……

女人拿出手机盯住屏幕,她看了一会儿,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颤码!你看!我收到了五十分钟的颤码!”女人高兴地大叫起来。

男人显然也吃了一惊,他凑过脸去,同女人一起盯向那屏幕,“怎么可能?你不是没有工作吗?”

“是的,可一个月前我申请过补偿,当时我说我很痛苦,说我要自杀了,那是个新成立的防自杀中心。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理我,但你看,我的申请通过了。他们还劝我放弃这个念头,补偿了我五十分钟的颤码!五十分钟!”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项申请……可——你再好好想想,假设一天你只用一分钟颤码,五十天后你不是又回到了现在,你依然会接着痛苦和抑郁……”

女人似乎不想思考这个问题,她把手机放回手包,面色忽然神采起来。

但男人的脸色则变得更加难看。

“别这样,我可等不了一个月,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痛苦和折磨,如果还有其它办法我也不会这么做了,请不要离开我,我一个人不敢跳下去。”男人对她央求道。

但女人已不想再理会这些了,“振作起来。”她象征性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男人一把拽住她,不肯让她走。

“人生还有很多种可能。”女人动了动,想把他的手甩开。

可男人还是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想想你的孩子,想想他们受到的折磨。”

这话像是刺伤了女人的心,她一下就愣住了,看着男人,她忽然蹲下去抱住了他,“嘘……”她说,“别提孩子,就这样吧我们回去,你一定能坚持下去,我告诉你怎么申请,只要一个月,幸福又回来了,这样不好吗?”

她捧起男人的脸,男人呆呆地看着她。

咔嚓!

嵌在砖缝里的板子终于吃不住劲了,向上弹了起来,后端紧跟向前一翘。

它又向外伸出来了一截,变成了一块跷跷板。男人和女人立刻紧抱在了一起,叫唤着向右斜过去,紧接着他们的脚和木板分离开,像皮球一样从楼顶滚了下去。在空中他们下坠了十几秒钟,先是撞到了路灯,又轰地一响砸进了垃圾堆!把小山坡一样高的垃圾山砸出一个大洞,那洞口爆炸了一下,接着垃圾山塌了,把两人深深地埋在了里面。

一个正在那拾垃圾的男人露出了像喝过硫酸一样的表情。

他听说过这种事儿,鲜血、断肢、跳楼,但发生在他头上……

“出什么事儿了?”一个女人从远处跑过来。

是她……

“没什么事儿!”男人对她大喊道。

“到底发生什么了?”女人手里拉着一辆拉板车,不管不顾地跑到了这堆垃圾的边上,她好奇地向垃圾堆中间看着,手却悄悄伸向垃圾边缘那些崭新的电器。

很明显,她踩盘子了,幸福大厦是这个男人的地盘。

“不要动我的东西!”男人向她走过去。

这么算吧,运十台废弃的电器可以积一分,积一百分就能获得10分钟的颤码,这需要他不停工作三天。而这座垃圾山起码堆着两百台电器,可以说是座宝藏。

“有人掉在这了,我看到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扒拉出一台音箱,转身放到她的小拉车上。

“人?你没看到他们挂在路灯上的大腿吗?”男人把那音箱再拎了下来。

女人呆呆地望着,忽然向他跪下,“求求你。”她乞求道,“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力气不够,没有达到积分,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

“好心人?”男人挡在她和那堆垃圾中央,“他在哪呢?这幢大厦的垃圾全都是我的,等会我用拳头对你说话时,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好心人了。”

“我真的快疯了,我没有颤码了,求求你,就分给我一些吧!”女人依然苦苦哀求,她小腿浮肿着,格子裙边露出的膝盖青紫成一片,显然这项工作对她来说太吃力了。

可男人根本不理她,转身气鼓鼓地把一台大空调背到背上,双手向后一托,接着,他单膝跪在地上。

这一下让他有点惊慌,他想试着再站起来,但发现一条胳膊用不上力了。

这可是他吃饭的家伙。

他把空调放下,抬起那条胳膊开始研究起来。

他看到手臂弯那里插着一片银黑色铁片,血才刚刚开始从伤口向外渗。他意识到肯定是那两人砸下来时爆开的电器造成的。但不能影响到工作,他明白,他咬住牙,捏住铁片一头,使劲向上一拔。随之,锋利的金属边快速割断了他手臂的筋腱。

“啊!”血溅到他牛仔裤上,男人鬼叫道。

女人机敏地发现了这个情况,她兔子一样从地上蹦了起来,像跳尸复活似的冲进那堆垃圾,开始不停把那些小一些的电器拖到她的小车上,仿佛这些东西都已经变成了她的一样。

可她胳膊十分纤细,拖了三件之后,她便坐在了地上,气喘不已。

而男人没有意识到她的举动,他还沉浸在他的恐惧里。

女人缓着气悄悄望了他一眼,她像是灵机一动,快速从裙子边上撕下一块布条,起身跑到男人那儿,将布条草草缠到他胳膊上,开始为他包扎伤口。

 “我完了。”男人眼神涣散着,“我他妈的完了!”

女人在伤口上方打了个结。

“我的手筋断了,我将失去工作了,天哪……明天我就会疯了……”

“我试过一整个星期都没疯。”女人告诉他,“但我一直祈祷能快点疯。”

“我不能失去工作——”男人呢喃着,匍匐在地爬向那堆垃圾山。

“听我说。”女人把他小心地搀扶起来,“你只剩一条胳膊能干活儿了,但我有两条,虽然力气小,但我们俩个一起就能继续工作。”

“一起?”

“积分算我们两人的,凑够一个人就好,求求他们,给我们每个人分五分钟颤码,也许他们会答应。”

男人说不准,这种事情以前没有先例。

可正在犹豫的时候,垃圾堆的顶部又爆出了一声动静,有片火苗窜了出来,一台充过电的冰箱电压包爆炸了。

快速向下蔓延的火焰让男人和女人立刻清醒了。他们马上劳作起来,动作变得相当熟练,三条手臂如运输带一般的运作。但火燃烧的很快,一下就燃了过来。可他们没有露出畏惧,围着那些火,与滚滚浓烟周旋,一个个地把电器抽出来,先后搬出了大概七十件,接着烈火的恶魔开始狂躁,他们马上在喧嚣中爬在了地上,险些被炸开的玻璃再扎进身体。等火把其它那些东西都烧成框架后,他俩才在狂风中痉挛不止地爬了起来。

他们先望了眼那堆烧成漆黑色的宝藏,可没有时间等待了!

两只工蜂又开始劳作起来,他们咬住牙,忍住痛,将一辆辆装满电器的小车推到了一起。他们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一起拉着车,翻过两条大街,又过了一座桥,回收站便到了。还是那些程序,过称,检验,这次又淘汰了几台完全破损到不行的。

而机器屏幕没有发出任何回应。

这机器连着一台地磅,地磅连着身份效验机,回收站当然没有人,它只能按程序识别两人的编码。但数量显示两个人的每日目标并没有达成。

所以这台像小型金字塔一样的机器沉默无言,没有吐出一条颤码来。

女人十分不安,但她反应迅速,立即给回收部拨去了电话。

“没有先例。”那边在电话里说道。“两个人分享积分需要请示。”

“我力气太小。”女人说,“而他胳膊断了……”

“不!别告诉他们这些!”男人抢过电话,“我的胳膊没事儿,只是受了点轻伤,完全能继续工作。”

“那就尽快去附近的医疗机构做一个健康评定。”

“评定——不需要——我很好。”男人辩解说。

“跟她说颤码的事。”女人催促着。

“我会尽快把你们的问题反应上去,请耐心等待结果。”电话很快挂断了。

机器传出无情的声音。

时限到,您的工作没有达标,已注销,请重新申请。

屏幕上出现两个圆形申请按钮,他们俩面面相觑,不敢想这代表了什么,只好都过去点了一下。

男人排在31786985号,女人排在31787872号。

一个月的工作发放名额是十万人。

男人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女人好像还没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她看着那行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喉咙里疙疙瘩瘩地想发出点声音,但却把手机拿了起来,疯狂地开始点击起广告。

男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马上和她做了同样的事。随着他们点击广告,电流在指间滋滋作响,身体也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们一边点着手机上的广告一边露出微笑,可马上这种笑容就不见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向他们袭来,心脏空了一块,抑郁填满了它。

“我们失业了。”女人呆望着一处出神。

“是啊,美好的生活要开始了……”男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两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磅秤上。

这时男人好像想到了什么。

“你——有丈夫吗?”男人问她。

“没有……他走了……”女人回答。

“你知道吗?生一个孩子就能换到十个小时的颤码……”

“我知道,但不必了。”女人说,“我已经生过七个孩子了,医生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男人从女人眼中看到了悲伤,不知为什么,他垂下了头。

“最小的一个才五岁。”女人说,“我只是想去学校看看他们,但不允许……我现在才知道,把他们送去学校的那一刻,原来就是最后一面了。”

“成绩好的话,他们会有颤码奖励。”

“他们要被训练成毫无感情人,不会再记得我这个母亲了。我有时想,为了颤码,我像卖掉了他们一样,所以我才没死吗?我应该再多受会儿折磨对吗?毕竟我卖了自己的孩子。”

女人闭上眼睛,眼泪很快融化了脸上的灰尘。

这时,这个男人看着女人哭泣,心中的一扇窗被打开了。他并不是因为一个母亲悲切地诉说而心生难过。他只是突然站到了更高的一层,看到了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因何而悲伤的。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心中困扰他,但他从未认真地去想过,因为不停地工作,因为对颤码的渴求,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件事。但女人的眼泪将这个问题推进了他的心门,他开始鼓起勇气面对这个问题,我到底在为什么而活着?

男人看了看那条在流血的胳膊,忽然释然了,他拽了拽女人的手,“要么,我们一起走吧……”他对女人说。

女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世界的人都明白‘一起走’这句话的意思。她擦干眼泪,对他点了点头。

他们望向远方的幸福大厦,望着大厦那高高的楼顶,站了起来。他们搀扶着彼此疲惫的身体,向那遥远的幸福大厦走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回收部的信息也传达到销售部那里了。

销售部的员工们正在幸福大厦里疯狂地忙碌着。

在销售部门外的过道上,一个女人——走路时屁股摆动的幅度是一致的。销售部经理——那个男人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看着她。

“祝你幸福。”迎面而来的同事向她机械地打了声招呼。

“祝你幸福。”女人机械地回答道。

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又一个人对她说:“祝你幸福。”

“谢谢。”她回答。

那人转过身将手臂摆动到标准的45度角,向另一边走了。后面的三个人走路时和他的姿势一样,步伐整齐协调一致。

女人推开门,销售经理忙对她说:“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女人回答。

她把门关上。

“你刚才在门外说了声谢谢!”男人忽然对她吼叫起来,“别以为我没听见!你不能表现的和别人有丁点不同你懂吗?你是我的助理,如果你表现的跟别人不一样,我会被你连累的,好好想想。”

“我会注意的。”女人惊慌失措地说,“但是,是因为大事不好了!”

“什么叫大事不好了?”男人很怕这个词,他小声地回问道。

“回收的产品。”她说,“又下降了。”

她把报表摊给他看,“今天有四十三起自杀事件,销售额不足预定的百分之七十。”

“只有百分之七十?”男人睁大眼睛。

“是百分之六十二。”女人补充道。

完了,完了,完了。

男人瘫软在椅子上。

“而且,工厂的产量又上升了。”女人坐到他桌子上,“怎么向老板交代?”

“让我想想。”这可是大事情,如果有一天没完成指标,那当天的颤码也不会发了,他将整夜无法入睡。

但这时候他的脑袋就会转得很灵。

“我有个主意。”过了一会儿他端坐起来,“你想想,其实我们生产的产品本来就不是给人用的。”

想到这一点他自己也恍然大悟。

但女人没听明白。

“你最近买过电视吗?”男人为她解释。

“买过。”

“几台?”

“这个月三台。”

“你看电视吗?”

“当然不看。”

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看,就是这样。别人买我们的商品只是为了拿到附送的颤码。没人想看电视,没人想打游戏,没人想玩足球,这些商品全没用。因为所有的娱乐都抵不上颤码有趣,所以崭新的产品才会被丢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很明显,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其它追求了,人们追求的只有颤码,而不是商品。”

“追求是虚幻的。”女人说。

“对,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考虑商品的销售量。”

“是吗?可不卖商品,工厂就会关门了。”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卖这些商品呢?我们回收来的商品,只要看起来外观完好就能再卖出去,即使它不能正常使用,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家并不使用它们,他们要的是附送的颤码,那么我们直接就卖颤码好了,干嘛还要生产商品呢?”

女人像被逻辑之锤敲打过一样,身子直晃。

“你觉得呢?”男人问,“如果是这样的话,根本就不再需要工厂了,我们有没有完成任务也就根本无所谓了,因为我们创造了一种新的商业模式,不需要商品,就卖颤码。”

“可这么明显的事情,老板为什么会想不到呢?”女人疑惑地问。

“因为他就是一个整天沉浸在颤码里的笨蛋。”男人说完小心翼翼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我还有一个主意。”他压低声音说,“既然点击广告也能获得三秒钟颤码的效果,不如建议他解开一天只能点三次广告的限制,这样自杀率肯定会下降,那就会有更多的人工作,而且我们提出了两个建议,总有一个能够生效。”

“你是说,说不定还有颤码的奖励?”女人期待地问。

男人笑着向她挑了挑眉毛。

女人笑着向他挤了挤眼睛。

十分钟后,他俩站在老板办公室里哆嗦着,一笑也不笑了。

老板椅上大腹便便的男人把本来应该给他们的两张颤码卡又丢回到了抽屉里。

“我们用商品捆绑颤码卡卖的意义何在?”他问。

两人用牙齿地撞击声回答了他。

“维持社会运行。”他告诉他们,“你们竟然不知道。”

公司里竟然还有异想天开的人。

他决定从最深一层意义上讲起。

“故事。”他说,“人追求故事,你不能撕开那层纸。如果只卖颤码,这层纸就被撕破了,不要让人们明白是为了虚无的欲望而活。要塑造生活的意义,让它成为故事,而不是售卖欲望。当明白这一点,我再给你们讲讲显而易见的道理——商品需要制作,回收,让人买,这是经济链条,造就许多工作岗位,能解决很多社会问题。而生产颤码简单到没有成本,根本不需要人来操纵,它是虚拟产品。如果没有工厂,只卖颤码,那人们从哪来买颤码的钱呢?没有工厂就没有工作,员工和回收员都会失业,也就没有了钱,那他们拿什么来买颤码呢?所以我们必须要让他们工作,生产无用的产品,捆绑销售,让他们生产它们,再买回它们,这样社会才能循环继续,才会有发展,因为颤码这种东西,这个社会已经没人再能抛弃掉了,只能这样维持运作了。”

老板望着露出吃惊之色的两个人又叹了口气。

“另外再说说解锁广告点击数量的事……”他顿了顿,“如果可以通过不停点击广告就能得到和使用颤码一样的效果,你们猜人们会怎么做?我想,所有人都会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一直点击广告,直到把自己饿死,既然如此,广告的意义又何在呢?”

销售经理在这番话下脸红起来,他羞愧地低下了头,他的助理更是不知要说什么,站在他身边不安地搓着衬衫的衣角。

“当然,当然。”老板看着他们说,“这样的一个位置,需要解决很多问题。所以我开通了一个申请中心,一个月有五十分钟颤码赠送,这就是解决自杀率的方法,时间是经过严格计算的,五十分钟可以让人支撑一个月,还能产生强大的动力想要工作,可以说,这是在维护人类最后的尊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责无旁贷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人的档案,快速在辞退那一栏签了名。

“开心起来。”他说,“我给你们安排了一份新的工作,不是所有人都能申请得到的工作,机会非常难得。幸福大厦街区今天下午失火,听说那的工作人员刚刚失业了,那么他们负责的这片商品回收就交给你了,而你的助理可以得到相临的那条街,当然显然,这是有些辛苦的工作,但我保证,没有其它人和你们抢,你们不用排队,而颤码的补偿也是丰厚的。”

女人一下哭了出来。

“我们会疯掉的。”她抽泣着说。

“我相信你们只要拿出现在一半的想象力就足够了。而且我听说,生孩子似乎也是个不坏的选择……”他对他们笑了笑,又挥了挥手,“祝你们幸福,记住,美好的生活要开始了。”

他身旁一言不发的秘书这时走上前来,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随后把这两个失魂落魄的人请出了老板的办公室。

随后老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啊……颤码!颤码!颤码!

这两个讨厌的家伙又打扰了他享受颤码的时间!

喜欢胡思乱想的员工——相比之下,那些刚从学校毕业的实习生反而更令人觉得愉快些。他们从不想这想那,只会麻木的工作,像机器人一样好用。

他哼着曲子,打开面前的机器,看到了一封新邮件。

“搞什么?”他吼道,“你给我发了什么?”他质问他那漂亮的,一身格子连衣裙的秘书。

“你应该看看。”女人回答了他,却不敢走近他。

“我不想看,快告诉我,别耽误时间。”

“是董事会的决定。”她小声说,“他们认为你无节制的滥用颤码,已经无法再正常工作了。”

“你说什么?”男人不敢相信他听到的,“我是这里的老板,想用多少次颤码就用多少次,想用多大强度就用多大强度。”他点开邮件,不可置信地读了下去,他看着看着,心里开始发慌,汗水也在额头上越积越多。

他意识到自己的颤码使用权被封锁了,即使他现在有颤码卡,输入进去也和他的身份验证匹配不上了。

他寻思,敢这样操作肯定是董事会私下投过了票……

“您一天使用了16个小时颤码,另外7小时在睡觉,所以一天您只工作了一个小时。”

放屁!可他又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是啊……现实的生活是虚幻的,他冒出冷汗,在房间两头开始来回走。

“多久?他们要封锁多久?”他问。

“一周。”女人说。

他睁大眼睛,别说一周,三天,不!三分钟他就会疯了!

“扯蛋!怎么敢这么做。”男人抱着头在办公室里旋转了起来。

“您想想办法,我是您的秘书,他们说我的惩罚也和您一样。所以请您务必想想办法。”女人几乎要难过地哭了。

惩罚?是惩罚?男人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原来是这样,他知道了。

因为他设置了颤码补偿申请中心,这和其它董事会的人意见不合,那些董事会的成员大部分是从高级学校毕业出来的家伙,他们认为优胜劣汰是自然选择,自杀率高是很合理的一种现象。

但他知道,这是董事会的人在培养自己的学院派,他们要让自然选择杀死那些非学院出身的落后者,随后学院的人便可以向社会各个层面渗透,最终接管这个世界。他可不想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这个,但他显然没有躲过他们的报复。

想什么呢?他忽然缓过神来。

颤码!颤码!颤码!

对,这就是他们报复的手段,什么目标,什么美好,什么渴望都可以变成假的,魔术棒一挥什么都没了,那魔术棒只需要点两下——一下痛苦和一下快乐。

控制人的痛苦和快乐,哪怕是道德都能重塑,正义都能改变,他以前从没感受到过痛苦,但他现在要比一般人更能体验到痛苦,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快乐。

他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了,一把把桌上的话筒扯了过来。

“各位员工!我是你们的老板,我有一项重要的事宣布!董事会,他们是群魔鬼!一直在囚禁我们,用虚假的快感,毫无意义的感情奴役着我们!让我们失去自由!变成工作的机器!”

“您在说什么?”秘书惊叫一声。

老板不理她。

“我决定解放你们,不需要那些东西了!我们再也不用颤码了。从今往后,我们不需要它们了!正常的快乐,真实的人生,让我们团结起来!向他们反击!”

“别说了!”她大叫道。

男人打开面前的机器,在上面输入了一段命令。

女人看着他输入的命令,表情变得更加震惊。“您在输入封锁颤码有效性的命令?”

男人捂住话筒,“我必需要这样做,我要和那些董事会的人划清界限,关键在于,我要编个故事,给员工们一个借口,强迫他们向董事会反抗,这样董事会才有压力。我现在让所有员工都用不了颤码,谁也别想好过。但如果董事会解封我的使用权,我就恢复,到时再编一个故事就行了,相信我,这些员工肯定不会提什么狗屁的自由,只要有颤码,他们马上就会妥协了。”

“您是说,您刚刚把所有人的颤码使用权都给封锁了?”

“没错。”

当她还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的时候,楼道里已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街道上也传来了骚动声。

好像整个地球都在骚动。

办公室的大门被重重撞开了。

员工们挤在门口,手里拿着不同的东西——折断的杆子,花瓶,钉书器等等。他们的五官全扭堆在脸上,愤怒的表情有如一个个程序错乱的机器人。

老板看着他们,心中不免有些恍惚,我刚刚在话筒里是怎么说的来着?他想,但他不记得了。

“你无权剥夺我们使用颤码的权力!”

“无权!”

“无权!”

“无权!”

他们表情一致,话语一致,连恼怒也别无二致。

“可是,我们明明是在被奴役!”老板站起身,开始告诉他们事实。

“我们很幸福!”

“幸福!”

“幸福!”

“幸福!”

“怎么?你们真的变成机器人了吗?真的从没想过这整件事吗?”他惊呆了。

“我们是乐于追求的人!”

“追求!”

“追求!”

“追求!”

“选择使用颤码是我们自由的意志!”

“意志!”

“意志!”

“意志!”

他们喊着口号,步伐一致,目光向前,向男人步步靠近。

“把他从这儿丢下去!”

“下去!”

“下去!”

“下去!”

男人惊恐地后退着,“我知道了,现在,马上,我恢复你们的权限。”男人跑到机器那,他擦着汗输入密码,颤码的封锁又被他解开了。

但人们并没有停下来,他们的眼睛在眼眶里不停旋转,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智。

“快给董事会打电话。”他侧着头向秘书大喊道。

女人早已经那样做了,她将听筒向人们举了起来。

电话里传出了董事会人的声音——请大家冷静,刚刚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

没人停下来。

——现在颤码已经恢复使用了。

还是没人停下来。

——除此这外,我们还决定再给每位员工十分钟的额外颤码补偿。

他们马上就停下来了。

——很遗憾发生这种事情,当然也表明似乎在最高层存在着一些更严重的问题……

已经没人听了,他们早就直挺起身子,恢复成呆板的模样,纷纷丢下手里的物品,一边相互说着:“祝你幸福。”一边把手臂摆成45度,向各自的岗位上机械地走去了。

——所以我们决定将你们的老板调离到销售经理一职……

男人恍惚地坐在他的办公椅上,“人们竟然已经不再相信实话了,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故事了,他们脑袋里只有颤码了……”男人痛苦地摇着头。

——虽然过错在他,不过,为了让他在新的岗位上投入精力,我们将仁慈的补偿给他二十分钟颤码……

“什么?颤码?此时此刻?”男人跳起来夺过了秘书手中的电话。

——是的,此时此刻,只要你马上去销售部报到。

那还等什么呢?

男人的忧伤一扫而光。

只要此时能得到颤码,当老板和当销售经理并无区别。

“快把销售部经理的制服拿给我。”他对秘书吼道,他讨厌这些学院派董事会的人,但他爱颤码。

他披上衣服,一溜小跑到销售部经理的办公室,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面前的机器,秘书也已经兴高采烈地拿了两张刚绑定好身份的颤码卡跑了过来。

“从现在开始,我是您的助理了。”秘书高兴地说道,因为这样她也能立刻得到二十分钟颤码了。

“那就让我们快点开始吧。”他搓着手说道。

他先将颤码卡上的代码输入进机器,接着,他把放在机器上插着一圈磁针的头盔戴到头上,他将这些针一个个转紧,卡住头顶和太阳穴。接着他把椅子放低,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像那些刚刚下班的人一样,他温柔地按下了头盔上的按钮……

一股巨大的电流由磁针激进他的大脑,他像垂死挣扎的虾一般不断地抖挺着身子。

但这是经过设计的电流,不会电死他,只会蹂躏他大脑中最深层的部分。让多巴胺、内啡呔、肾上腺激素等等的神经递质如潮水一般地涌现出来。电击为他带来了强烈的快感,反复淫浸着他,让他在不断颤动中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颜色,幻觉又开始闪着光在他脑海里浮现了。

一分钟,却感觉像是过了十年。

他仿佛看到人们正在跪拜他,他一无所有,却有一种拥有了一切的错觉。在这幻觉里,他的情感正常化了,能感受到感情了。他在臆想中爱上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那女人更是爱着他,他们甜蜜地生活了下去,一起看电影,一起聊诗歌。时光被改写了,漫长的时间幻境比真实变得更加真实,他们又在真实的幻境中生了一个孩子,他陪着孩子在河边玩耍,给孩子讲大海的故事。随后他开始奋斗,而每一次奋斗都能成功,他又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人,最伟大的人,最有钱的人。一张张嘴拥着亲吻他的手背,赞美他。他升了起来,在宇宙中无尽地奔跑着。恒星、银河系、宇宙的外面,外面的外面,他越飞越远,用绚丽的星道卷着黑洞挥舞。他膨胀,又压扁,穿进了粒子,超过了恒定的光速,他穿梭、他跳跃,他扭转了物理,他打破了热力学第二条定律的界限。接着,他脑海中的画面全部消失了。

之后便是纯粹的快乐和幸福感,纯粹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逻辑,只需要化学,只需要电流对大脑的刺激,任何努力都得不到的快乐,只有颤码带来的电流才能让人感受得到。

他在幻觉中舞蹈着,成长着,生活着,恣意妄为地编造着他虚幻的故事。他隐隐似乎知道当这股电流过去之后意味着什么,那将是莫大的空虚和抑郁。

但此时的快乐根本没法让他去想那些了,那仿佛是未来,还很遥远。

这快乐实在太快乐了,是人们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得的东西。

这是人生中所有的意义,对他来说,追求是虚幻的,而虚幻则是无比美好的。

此时此刻,他生命的感受只剩下了一个。

那就是美好的生活要开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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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反乌托邦主题有着悠久的传统,资深的科幻读者在见到一篇这样的小说时,会很快建立自己的期待:未来通过什么去控制社会和人,这套机制是如何运行的,各个阶层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房泽宇在这篇小说中,将媒介控制与一种类似毒品反应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通过多个视角向我们展示了未来某种黯淡的可能性。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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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泽宇《梦潜重洋》(十五) | 长篇科幻连载


抑郁症等心理疾病一定要及时就医哦~


别怕,世界会再次美好起来的。


题图 | 电影《头号玩家》(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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