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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用语言施魔法,却选择了沉默 | 昼温科幻小说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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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的「情人节特辑」(←点击直达)反响热烈,大家纷纷表示非常喜欢这种口味的情人节读物《温雪》和《沉默的音节》之前没有在「不存在科幻」上发布过,很多读者在寻找时迷了路。昨天和今天,我们奉上这两篇小说,带大家轻松补齐「杀死男朋友的七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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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昼温 | 科幻作家。多年来笔耕不辍,曾在多家杂志、平台发表作品。代表作品《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偷走人生的少女》于2019年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Prizefor2019)。2019年8月荣获「微博2019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沉默的音节

(全文约163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十三岁那年,最爱我的小姑遭遇了一场意外。
当我从学校得知噩耗时,小姑已经住进了ICU。
父母没有向我解释太多。他们为了小姑忙前忙后,与医生商讨治疗方案,联系亲属互助献血,去警局查看办案进程。所以,没有人没发现一丝变化在我的心里悄然而起。
大人们的只言片语,让巨大的恐惧随着儿童对于死亡的懵懂认知,逐渐爬上我的心头。
我这才从真正意义上认识到,原来每个人最终都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人生在世,每一条路都通向死亡。
而我最喜欢的小姑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她正在那个无知无觉、无底无光的深渊之上,随时会一跃而下、融入其中、不再回来。
现在还没有,但是随时都有可能,而且到最后一定会。
我怕极了。这些年的成长,我离不开她带给我的温暖与快乐、启发与鼓励。我无法想象没有小姑的日子。
可是,随着病危通知书一次又一次下达,小姑的离去已经变成了时间问题。
每天下午,坐在教室里的我就开始感到担忧。那份冰冷的害怕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在放学时达到顶峰。那时,我已经听不清老师布置作业的声音,只等下课铃响起,飞快地跑向医院。来到大门口,我的脚步又开始慢下来,一步一步挪上楼梯。移动越来越慢,心却越跳越快。我害怕听到绝望的哭泣,害怕在来来往往的亲戚口中听到不祥的字眼。只有绷着就要断掉的心弦走上那条熟悉的走廊,看见父母一如昨日疲惫却还带着一丝希望的面孔,我才能长舒一口气,暂时放下心来。
循环往复,日子像砂纸一样无情地打磨我脆弱的神经。
终于,小姑走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天,我看到痛苦裹挟着怀念从遥远的天际线排山倒海而来,誓要吞没我的一切。我瑟瑟发抖。我怕我会哭得天昏地暗,我怕我会想得寝食不安,我怕我会从此崩溃。
突然,我的心底响起一个邪恶的小声音:忘了吧,忘了小姑,就不会痛苦了。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拼命点头。我臆想出一双无情的大手伸进记忆的深处,把小姑的音容笑貌、我与小姑的快乐回忆删了个干净。而锁着小姑遗物的阁楼,我也再未涉足。
一道心墙轰然而立,拦住了所有的怀念与悲伤。
后来,我开始一样一样把曾经珍爱的东西从心底里掏出来,开始拒绝一切真心的爱与被爱,开始不在乎一切。
容颜,梦想,健康,亲人。如我所料,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上生活,有太多的失去要承受。不过,从那之后,没有任何离去可以打败我。
即使是后来在小姑的葬礼上,我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冷漠的名声渐渐传开,但我的内心静如雪原。

大三那年,我认识了杨渊。
依稀记得是一场跨校区的社团聚会。大家都不是很熟,不过整个气氛还是很活跃的。一个男生正侃侃而谈,娴熟地引领着饭桌上的话题,时不时抛出几句俏皮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我看着他,几次抬起酒杯轻抿几口,把想说的话全都压回肚子里。
几年前,我经常担任同样的角色。成为目光的焦点,在合适的场合说出合适的话,带动几十人甚至几百人的情绪。一般不易受到情绪干扰的人更容易做到这点,而我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只要我愿意,心里随时可以如死水般平静。
在我第六次欲言又止时,突然意识到左边有人在和我搭话。
“喂,你是不是有下颌关节紊乱综合征。
我一愣。回过头,一个苍白的少年正冲着我笑。
“对了,我叫杨渊。
“你怎么……?
“颧骨附近有硬币大小的淤血,应该是经常接受放血治疗;不是内向的人却拒绝开口说话,怕是在避免关节磨损。打呵欠的时候会刻意控制张口程度,避免关节弹响。我说的对不对,周可音同学?
“你怎么知道我叫……?
“我在学工部帮老师干活的时候,曾经看过你的档案。
看到我皱起了眉头,杨渊突然有点慌乱。
“呃,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看照片有点眼熟,所以……”
“没事。
我恢复了淡淡的语气。
“这个病,很困扰吧。
“还好。
除了关节时时酸痛偶尔剧痛,不能吃稍微硬一点的食物,被迫放弃当主持人的梦想,在脸上顶着两块粉底都遮不住的淤青外,还好。
杨渊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又抿了一口酒,给他一点措辞的时间。
“我们家是研究这个病的。
“中医世家?
“不是。

我一直认为,社交媒体没有办法带给我们真正的交流。
我从小就知道,那一串串文字只是对话的残骸。我们的语气,我们的声调,我们发出每一个音节的方式才是最重要的。重音的选择意味着关注点,尾音的长短暗示了性格,乡音的影响将成长环境和盘托出。有的时候,我甚至可以通过聆听语言的旋律来判断谎言。
那些只知捧着手机的远距离情侣——无论是心理距离、生理距离还是地理距离——实际上爱的都不是真正的那个TA。因为,除了一地的文字残骸,TA的一切都是你脑补出来的。就像安德烈·纪德所说过的,“我终于感到,我们之间的全部通信只是一个大大的幻影,我们每个人只是在给自己写信,我深刻地爱着你,但却绝望地承认,当你远离我时,我爱你更深。
不过,当杨渊开始频繁地在微信上找我聊天时,我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我看着他每天对我说“早安”和“晚安”,看着他在节假日小心翼翼地问候,看着他在网上收集来各种各样的冷笑话发给我。
我有时候会想,他所爱的我,会是什么样的呢?
不过,比起这个,我对于杨渊母亲所在职的声学研究所更感兴趣。她叫孙素怀,来学校看杨渊的时候见过我几次。和名字一样,孙女士的着装一直十分素雅,说起话来平静淡然,让我都听不出一点儿波澜。这样的人我只见过几次,要不就是对一切都不在乎,看淡一切;要不就是城府极深,足以抹去除了文字之外的语言信息。
要练成这种能力极难,再加上她科学家的身份,我的大脑几乎没有经过判断便将孙女士归为了前者。
三个月后,我便以女朋友的身份跟着杨渊去孙女士那里参观了。
那栋老式的小三层建筑坐落在护城河边上,灰扑扑的,一点都不起眼。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这里面竟然有世界第五所、中国第三所声学吸波暗室。
我还是小时候从小姑送的科普杂志上第一次知道这种神秘房间的。那篇文章浅浅地介绍了美国明尼苏达Orfield实验室里的Anechoic Chamber。据说房间内的环境噪音可以低至-9分贝,是吉尼斯认证的世界上最安静的房间,一般用来检测产品的噪音。
在我的想象中,那个房间应该是这样的:内部空无一物,四壁洁白光滑,可以阻挡外界一切声音。
简直是我内心的写照。
据说没有人能够单独在这个房间里停留45分钟以上,我觉得那是他们的心里不够安静。
不过,孙素怀女士所拥有的这所房间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空间很小,六个墙面都是看不出材质的棕褐色,布满了半掌宽、一臂深的纵横沟壑,样子十分古怪。为了防止被绊倒,地上铺着一层细网。
之后,孙女士邀我来到了吸波暗室旁边的监控室。在这里,我们可以通过屏幕看到吸波暗室里的景象。不过,如果不特别设定的话,声音是听不到的,只能听到窗外的护城河在缓慢翻涌。
监视器中,杨渊轻轻带上门,走向了中间的一桌一椅。椅子是那种很普通的黑漆折叠铁椅,边角磨损严重,露出了银白的金属色。单人桌也不大,上面放着一张A4纸。
杨渊坐下来,拿起纸,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对着监控设备所在的方向比了一个OK的手势。同在监控室的孙素怀按下了一个按钮,吸波暗室的一角亮起了一盏红灯。
杨渊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纸张,开始念上面的文字。
他念得很慢,而且每念一个字都要停顿几秒,闭上眼睛思索一番。
然后,他会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再念下一个字。
这时孙女士就会根据他的反应在电脑上做一个标记。
杨渊曾经告诉过我,这是一项为预防下颌关节紊乱综合征而进行的新型实验。
这是一个不致命,但是很麻烦的病。
很多活泼开朗的青年人和我一样深受困扰,不过得病最多最严重的还是老年人。他们关节处剧烈疼痛,张嘴受限甚至无法进食。
现代文明把人类的寿命越拉越长,可是我们还是拖着一副原始人的身体,不少器官的出厂设置里都没有写好足够长的使用年限。于是,以癌症为代表,很多寿命有限的古代人都无缘一见的疾病在漫长的岁月里纷纷登场,成为了人类健康的终点杀手。
下颌关节也是这样。长年累月的磨损令它们早已失去了先前的灵活,开始用疼痛抗议超负荷运转。
磨损的过程是不可逆的,所以这也是一种只可缓解无法根治的“绝症”。

在孙女士的介绍下,我认识到口腔系统的复杂程度简直超乎想象。
吞咽,咀嚼,呼吸,讲话,接吻;粘膜,关节,血管,唾液,神经;最灵活的肌肉,最坚硬的骨头。
当人们进行交谈这一高级的功能时,精密的血肉机器就开始以极其复杂的方式转动起来。
舌位分高、中、低,口腔位置分前、中、后。清音,浊音,软腭音;齿音,鼻音,声门音。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牵拉、共振、磨损。
每一个发音组合的运转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每说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对关节的磨损程度也是不一样的。
孙女士她们就致力于找到最容易磨损下颌关节的发音,从而提醒相关人群少说这样的字句,甚至把这些加快关节老化的“恶魔”字眼从语言中删去,达到全民口腔保健的效果。
杨渊在吸波暗室所做的工作,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杨渊的耳朵极其敏感。在布满吸音材料的房间,他甚至可以分辨出自己说话时关节的摩擦声,进而判断该发音对关节的磨损力度。
这个计划听起来又原始又麻烦,但是是机器没有办法替代的。电脑可以模拟发音的物理过程,却没办法重现人类语音中的抽象特征和心理特征。汉语拼音和英语音标的音位是有限的,但是随着临音的不同,同一个音位可能有无数个变体。
在英语里,/p/在pair和span中的发音就是不一样的,前者带有轻微的吐气,后者则不送气。
汉语里也有类似的例子。同样是简简单单的“一”,在“一律”、“一块”中“一”全部由本调阴平变为阳平调,而“一番”、“一端”中的“一” 则遵循着“阴平字前变去声”的规律。
还有些差别极其细微,比如同样是/i:/音,在lead和leave中的音长也会有厘秒级的差异。所以,目前还没有任何机器或是模型可以代替人类对自然语言进行精确判定。
不过,字词句的组合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为了提高效率、减轻杨渊的工作量,孙女士他们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她和她的同事招募了一些青年下颌关节紊乱综合征患者,在征得同意后,为他们提供随身携带的录音设备。这些小玩意儿可以对患者每天的说话进行长达一个月的追踪记录。记录回收之后,超级计算机将提取发音单位的出现频率,并与未患病的人进行对比。这样,孙女士的团队就可以提取出患者的语言中平时比常人更频繁出现的发音组合,从而有针对性地进行下颌关节磨损测试。
这项工作从立项到实施,已经进行了很多年。
“期间因为发生了一场事故,停了一段时间,”杨渊说,“不过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你当时找我,也是希望收集我的日常讲话编入数据库吗?
“不不不,收集工作很早就结束了。我只是觉得你,比较,嗯,眼熟。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恐怕再牵扯出一个和我长相相近的前女友。
杨渊好像有点失望。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的声音里与心跳频率相当的小小颤抖。他一定是很爱我,也一定希望我能够关心他。
但是,关于他的事,我很少过问。这其实让杨渊的哥们都很羡慕。他们的女友要不就像没骨头一样黏着人不放,要不就是天天翻手机。
“出去吃个饭都能接到五个查岗电话,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而我呢,我估计一年也不会给杨渊打超过五个电话,也很少主动联系他。
不过,我会尽女友的一切责任。
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他一起出席饭局,情人节共进晚餐,生病时嘘寒问暖。
不撒娇。不作死。不索要礼物。无可挑剔的模范女友。
但是我能够理解那些女孩儿。因为在乎,所以太容易被男孩子不经意的一句话或是简简单单的举动伤害到。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谈恋爱就像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
而我,有铠甲就好了。
在杨渊的心里,我肯定很没有人情味儿。
不过,我只是想在失去杨渊的时候,心痛的姿势不要太难看罢了。

“可音,你养过猫吗?”
我摇了摇头。
“这样……我以为对人冷淡的人,大多数会养个猫什么的……”
我莞尔。杨渊还是不够了解我。我不会让任何东西走进我的心里,又怎么会对宠物倾注爱意?
“其实猫挺好的,我家养过好几只。
“哦。
“你知道吗,很多猫会打呼噜的。而且很多猫科动物都会发出一个频率的呼噜声,25Hz。
“嗯。
“据说这个频率的声音可以帮助它们愈合伤口、缓解全力追捕猎物导致的肌肉拉伤和肌腱过度拉伸。母猫的呼噜声还能帮助恢复分娩疼痛,帮助小猫骨骼的生长。还有人专门录下这种声音来做理疗呢。
我只是看着他微笑,他知道我在听。
“所以,有时候我感觉声音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突然,我的沉静已久的心轻微而快速地颤动了一下。
杨渊竟然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可音,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只是好像在谁那里听过类似的话。
“谁呀?
小姑模糊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浮出水面,又沉了去。
“没谁。
“到底是谁呀?
杨渊用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侧着头看我低下去的脸庞,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我像往常一样,任性地不再回他的话。抬起头,正好对上杨渊的双眸。
因为我的冷淡和疏离,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我的心跳加快了。
杨渊动了动,好像要靠过来。不过,他最终只是抬起了一只手,轻轻触碰我颧骨旁的淤血部位。
感受到他手指温度的一瞬间,一股暖流从内心闪电般划过,我不禁一阵战栗。
我挡开了他的手。
“抱歉……”
“没事。
他放下手,转向了监控室的屏幕。此时,孙女士正收拾吸波暗室里的A4纸。
“什么感受?
“嗯?
我很少主动挑起话题,这让杨渊有点惊讶。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哦,你说在实验室里啊。很安静,真的很安静。据说如果待的时间足够长,就能够听到心里的声音。
我望向他,他立刻读懂了我的眼神。
“你问我啊?我没试过。说实话挺害怕的,万一心里的小恶魔跑出来了呢。
我又转向监控屏幕,看着孙女士走出了房间。
“你想进去试一试?
“嗯。

走进吸波暗室,就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平常萦绕在耳边的各类杂音全部消失了。
遥远的蝉叫声,笔记本电脑的嗡嗡声,护城河舒缓的流动声,都不见了。
我的心跳加快了。原始人的大脑失去了判断安危的依据,自动开始紧张起来。
我走到房间中心,脚步声大得像惊雷。老旧的金属单人椅还在原处,但是我没有坐上去。
我停下了脚步,细细聆听。
安静渐渐褪去了,另一簇声音席卷而来——那是来自我身体内部的声音。
心脏跳动,血液流淌,肠胃蠕动,内脏摩擦,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与这具躯体共事二十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聆听它运转的声音。
我试着张了张口,下颌关节出发出一阵不祥的滋拉声,好像一堆碎骨头在搅动。
赶紧闭上嘴,牙齿的碰撞在脑内回响了整整五秒钟。看来自己之前对它真是太粗暴了。
接着,我想起了杨渊的话。
“据说如果待的时间足够长,就能够听到心里的声音。
说实话,自从把心掏空后,我不觉得自己的心里还会传出什么声响。不过,我还是闭上了眼睛。
身体里器官的运转声更大了,一会儿耳鸣也加入了进来。
扑通,扑通,吱吖,吱吖,咕嘟,咕嘟,嗡,嗡,嗡。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出来。看来我的心和预想的一样,一片荒芜。
我很满意,我还是这样坚不可摧。
突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越来越大的耳鸣声中,多了一个细小的人声。
我没有杨渊那么敏感,此时调动起全身的注意力去分辨。
嗡,嗡,嗡。
不对,不是那个。
可音,可音,可音。
我听到了,是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可是,是谁呢?
渐渐的,同样的声音从我沉重的呼吸声中传来,从我胃部的蠕动声中传来,从我的心跳声中传来。
可音,可音,可音。
可音,可音,可音!
那是在我牙牙学语时,要为我轻声朗读原版《小王子》时的呼唤;那是在我关节剧痛时,替我温柔敷上热毛巾时的呼唤;那是我在葬礼上摆出一个冷漠的面孔时,在天堂里伴着圣乐的呼唤。
可音!可音!可音!
是小姑。
我一直以为,只要捂住耳朵不去听那个骇人的死讯,只要远远逃走不去管后事的处理,只要把往事一件一件从心里掏出来,把她的音容相貌一点一点删个干净,我就不用承受那份名叫“永远失去”的痛苦。
可是我错了,小姑还在那里,一声一声,没有停止对我的呼唤。
可音。可音。可音。
“可音!

杨渊真真切切的喊声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瘫软在地,像婴儿一样蜷缩着,瑟瑟发抖。
杨渊冲了进来,把我抱在了怀中。
我也紧紧抱着他,几年来积攒下的眼泪在此时汹涌而出。
苦苦阻挡的悲伤终于冲破了心墙,狠狠地啃食着我每一寸肌肤。不过,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我埋在杨渊的怀里大哭着,好像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杨渊把我抱了出来。我的脸贴在他炙热的胸膛上,感到无比安慰。
他应该也挺惊讶吧,毕竟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卸下了冷冷的微笑,展现出真实的情绪。
不过,他并没有追问原因,只是抱着我,等我慢慢平静下来。
“没事,可音,有我呢。
回家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妈妈,能不能告诉我,小姑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母亲的惊讶全都写在了脸上。
我们两个都记得很清楚,几年前,她吞吞吐吐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只回了一个“哦”。  
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默默回到了房间里。第二天我就返校了,整整两个月没有回家,只在小姑的葬礼上露了一面,摆着一张冷漠的死人脸。
母亲为此十分担心。他们都知道一直没有嫁人的小姑最宠我,害怕我经受不住打击,心理出了问题。不过,我在学校一切正常,甚至模考成绩都没有受到影响,她也就没再当着我的面提这事。
所以,这次我主动问起小姑的情况,母亲其实是有些欣慰的。这说明我身上除了那股冷淡之外,多少还有残留了点人情味。
“当时觉得你还小,没和你多说,其实当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我这才知道,小姑是被烧死的。
现场很是诡异,烧焦的尸体倒在客厅,可是旁边的纸张、沙发和电器都没有灼烧的痕迹。警察也来过,把现场勘察一番,没有找到任何入侵的迹象。后来又调查了那段时间与小姑来往密切的人,也没有什么收获。最后,只能把死因归结为“人体自燃”。
“人体自燃?
母亲点点头。
这个词我只是小时候在《飞碟探索》之类的杂志上见过,说的就是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自燃身亡,还煞有介事地列举了好些有名有姓的案例。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和尼斯湖怪差不多的传说,怎么可能真的就在我的身边发生呢?
“妈妈,小姑那段时间在做什么?和什么人来往?
“我想想……那个时候你不是总说下巴疼吗,你小姑加入了一个治疗下颌关节的学会,那几年一直在搞研究。
听闻小姑对我的小毛病这么上心,我心一热,眼泪又想往出涌。
“可音,其实……唉,算了没事。
母亲的欲言又止在我听来十分刺耳。
“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我都这么大了,没关系。
“其实——我也不是嫌你小姑啊,但是有件事,我确实不太……”
“您说。
“巧曼她啊,花那么大精力去搞下颌关节的研究,其实,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愧疚。
“对谁?
“对你。
原来,在母亲看来,我会得下颌关节紊乱综合征都是小姑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确实是真的。在我还不会说出清晰的“爸爸”时,精通语言学的小姑就已经开始对我进行发声训练了。她并没有拘泥于寥寥几个普通话音节,而是尽力拓展我的音域,同时加强对口腔里每一块肌肉的控制。
为了不错过最佳时期,小姑的训练强度很高。也正是这种练习加速了关节磨损,使得我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关节病,让母亲很是心疼。
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
在小姑的指导下,我几乎可以准确发出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语言中的任何一个音。从英语中需咬舌的/th/和日语中轻柔的つ,到有大舌音的churrería和有小舌音的Bonjour,还有各种各样冷门的发音方式。在别的孩子还在利用汉字谐音去标注英文单词时,我已经可以照着国际音标念出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
小姑曾经告诉我,这是很难得的。在一定语言环境成长起来的孩子会有一个深嵌在肌肉记忆里的固定发音模式,后天很难更改。此外,还需要一点点语言天赋。所以才会有各种各样的口音,才会在推广普通话时流传着“下着下着哈(下)大了”的段子,才会有连自己的母语也发不准的人存在。
而通过聆听语言的旋律来找出讲话人没有说出来的内容,也是这项能力的延伸之一。
小姑管有这种能力的人叫“千语者”。

当汹涌的怀念渐渐流淌成一片平静的汪洋后,我开始着手调查小姑之死。
上网一查,有关人体自燃的假说竟然如此之多。我把它们分门别类建成了一个小小的资料库,打算按照可能性顺序一个一个排查。
看起来最靠谱的是烛芯效应。就是说把一个穿着衣服的人设想为里外反转的蜡烛,衣服是烛芯,人体脂肪是蜡。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一个很小的火苗也可能会穿透皮肤将脂肪点燃,然后像蜡烛一样缓慢而持续地燃烧。
我想象小姑从里到外燃起火焰,就如一根人体蜡烛的样子,不由一阵颤栗。
不过网上也提到有人用猪肉做过相关实验,并没有成功。而且小姑那么瘦,怎么想也不可能有足够的脂肪。
另外就是球状闪电假说。这个我之前也读到过,是在一本科幻小说里。那里面描述的球状闪电来去无踪,犹如致命的鬼魅,一触碰就能把人烧成灰烬。在球状闪电假说里,只有人体会燃烧,而其他物品不会受到影响,这也与小姑当时情况相符。
我想了想,又去找到了母亲。
“当天的天气状况?我记不太清了。
“嗯,是不是雷雨天您还记得吗?
“那应该不是。那天巧曼还有客人呢。她不是一直自己一个人住吗,要不是她的同事来找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同事?
“对,那人还来参加小姑的葬礼了,我给你找找照片……”
当听说小姑从事下颌关节紊乱相关研究时,我就在想她会不会和孙素怀女士认识。不过这几年研究这个病的组织还挺多的,我也觉得会没有这么巧。
直到我拿到了那张照片。
看到它,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恍恍惚惚的下午。照片上的人都是一席黑衣,低头垂泪,只有我仰着脸,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不去看那个幼稚的自己,我仔细端详其他人的面孔。在照片的另一端,一个正在擦眼泪的女人与孙女士的身形有些相像,而站在她身边的高个子男孩,我绝对不会认错,就是杨渊。

“你就是巧曼挂在嘴边的千千?
说起昔日的同事,孙女士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这个项目能开展起来,巧曼真的是功不可没啊。我是搞大数据的,做梦也没想过会从事口腔医学方面的研究。是她找到了我,提出可以利用超级计算机统计高频率音节……我说她怎么会那么执着,还从就职的高校拉了那么资源来……原来是因为你……你知道吗,当时吸波暗室还没建好,她就自己先拿着筛选出的音节组合,关上房门一遍一遍阅读、揣摩,连电话都不接,就是为了早点儿找到对关节磨损最厉害的发音……谁想到……””
我低下了头,心里充满了悔恨。因为自己幼稚的坚持、对失去的恐惧,这些年来从未给小姑扫过一次墓。小姑的在天之灵如有知觉,该多么伤心啊!
“怪不得,我就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杨渊牵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拒绝。
“可音啊……”
“阿姨,您说。
“阿姨之前听巧曼说过,你也是千语者?
我点了点头。
“您也知道这个?
“当然。实验之所以停滞,就是因为巧曼的去世。你也知道,这所吸波暗室的建造离不开Orfield实验室的支持。而他们愿意提供帮助的原因,就是希望我们可以把研究范围扩大到多个语种。所以我们收集的音节中极大部分都是外语,有些甚至是几个语种混合起来的。这些发音组合严格意义上来讲不属于高频音节,甚至在正常的人类交流中基本不可能出现,但是它们是计算机模拟推算出来的“绝对磨损”音节,研究它们对口腔的磨损状况从而测试磨损极限是十分必要的。而要准确地念出所有的音节,只有千语者能够做到。
孙女士顿了顿。
“巧曼是我们当时能够找到的唯一一个千语者。巧曼去世后,我对杨渊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训练,他才勉强可以胜任一般的音节诵读,实验才能重新运转起来。不过稍微复杂的一点的音节他就不行了。
“那小姑去世之后,为什么没立刻来找我?
“我们去了。不过你的母亲和我们谈了你的心理状况,不让我们接触你。而且,就算是找到你了,你怀着对小姑之死的抗拒也没办法和我们配合。唉,可惜当时我只知道你的小名,也没见过你,不然早该认出你来了……”
孙女士的声音依然平静,不过脸上露出了悲切的表情。
我轻轻抱住了她。
“以后让我来吧,我一定努力替小姑完成她未竟的事业。

在这之后,我与杨渊的关系又进了一步。我不再排斥他,也不再压抑自己。我接受了他所有的关怀,也尽自己所能回应。
我不想让小姑的遗憾在杨渊身上重演。
我和他度过了令人难忘的二人时光,也常常陪他去研究所做实验。虽说我也答应了去辅助实验并且拿到了一份音节资料,但大多数时间里还是杨渊在实践。一方面是因为难读的音节组合还是比较少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下颌关节上的病。这些被千挑万选出来的音节,每一个都能带给关节相当剧烈的摩擦。
每当看着杨渊在吸波暗室认真地感受关节的响动,我又会想起当时在那里听到的声声呼唤。原来就算我如何抗拒,该留在心里的人是不会离去的。我就此下定决心,要好好爱父母,好好爱杨渊,好好爱所有在乎我的人。
不过生活的旋律并未就此舒缓,一个命运的高音很快横在了我的面前。
那天,我照例来到了研究所。孙女士和杨渊正在监控室整理材料。见到我后,他们递给我了一张纸。
“可音,今天这十个音节挺难的,靠你啦!
“辛苦你了,孩子。
我伸手接来,目光扫过纸上的内容,心却毫不在此。
不对,这声音不对。
杨渊的语调变高了,颤抖声也随之放大,这意味着他的心跳在加速。今天没有发生任何事,他在紧张什么呢?
孙女士的声音还是很淡然,或者说,比之前更淡然。如果说她平时严格控制发声系统以至于不会流露出真实情绪,那么此刻她在调动全部的精力去平复声音。她在隐瞒什么呢?
我抬起头看了二人一眼,他们都在冲我和善地微笑。
——杨渊不会是要向我求婚吧?
我脸一红,随即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走进吸波暗室,我才开始认认真真打量这次要念的第一个音节组合。
我立刻发现了不同。之前,我要读的音节大都是小语种单词组合,例如包含着德语、法语、俄语和韩语的“ÄhnlichInéligibilitéвысший귤”。而今天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串串国际音标。
这套共有107个单独字母、56个变音符号和超音段成分的音标系统,严格遵照着一音一符的标准,在漫长的发展和修正的过程中几乎可以标识人类所有已知语音。
之前我所读的音节组合上有时也会有一些音标辅助,而这次孙女士完全抛却了词形仅标注了发音,只能说明我即将念出的声音已经超越了所有语言中的可能组合,进入了完全陌生的语音领域。
不过,这并不会难倒我:从小我就在小姑的教导下熟识国际音标,再难的发音也能轻松应对。
我在脑子里简单过了一遍,清了清嗓子,开始读。
“/r//ɳ//œ/……”
第一个组合还没读完,我的下颌关节就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我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冲摄像头打出了暂停实验的手势。
我出来之后,母子二人虽关切地递上了热水袋供我热敷,可言语里却流露出了失望。
杨渊和孙女士一定有什么在瞒着我,一定。

十一
这件事只可能与实验相关,与我相关,而且十分重要。
我在脑海里回溯了与杨渊母子认识的这段日子,发现自己真的很难从他们话语的旋律里听出点什么来,尤其是孙女士。换句话说,和她说话,就像在和一个人远距离聊微信,除了文字残骸之外的所有内容实际上都是我自己的脑补。而杨渊呢,我对他深深的爱恋使得判断能力被大大削弱。
这是不正常的。毕竟在大多数时候,我都能够在一个人话语中轻而易举地听出真实情绪和弦外之音。
孙女士与小姑在声音方面共事多年,也是她第一个发现了小姑的死亡,后来杨渊又正好搭讪到了我。
这很可能不是巧合。
而要找到答案,我只能去炸毁心底最后一道堤坝。
最终,我下定了决心:是时候直面小姑的死亡了。
我回到家里,打开了尘封的阁楼。电脑,笔记,书籍,熟悉的种种物品落满了厚厚的灰。阳光从身后倾泻,回忆和飞尘迷了我的眼。我默默站在中间,等着一切流尽。
整理所有的资料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甚至用自己的生日试出了小姑邮箱的密码。我从浩如烟海的笔记、文档、日记和邮件中还原了几年前发生的所有故事。当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东方已经发白。
那时我才知道,杨渊在声音里掩不住的心跳声,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谎言。
 
十二
我十二岁的时候,下颌关节紊乱综合征变得非常严重。小姑怀着深深的愧疚,暂停了自己手头上的教学任务,和主攻大数据方向的孙女士取得了联系。
仔细研究了小姑带来的项目后,孙女士表示一定大力支持,甚至从任职高校调动了很多计算资源。而且两人克服重重阻力,去找到了Orfield实验室的人合作要建立中国的第三所吸波暗室。
小姑在当时的日记里表达了对孙女士的感谢,同时也提到了她淡然隐忍的性格。
“素怀真的很厉害。她所想要的东西都会深深埋在心里,然后一声不响地完成。和她合作,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缓解千千病痛的方法。不过,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吸波暗室在建的过程中,孙女士已经通过大数据得到了一手的高频音节资料给了小姑。如孙女士曾经告诉我的一样,小姑会在家里关上房门,对着数万个音节组合挨个朗读、细细揣摩。
也是在那个时候,小姑提出了寻找跨语言的“零频音节”,以便测试语音对关节磨损的极限。孙女士建立了一个复杂的模型,让计算机列出了一长串超越大多数人生理功能的音频组合。当然,计算机的模拟是不准确的,还需要千语者亲口诵读,在里面找出真正的“磨损音节”。
问题就出在这里。
小姑念着念着,发现其中一些音节组合会令听者产生不太舒服的生理反应。她做了一些简单的对照实验,最终从研究声波物理属性的声学语音学中找到了最可能解释这一现象的理论。
这一部分的笔记很难懂,充满了我从未见过的专有名词和长长的注解。看得出来,语言学出身的小姑在物理学这一陌生的领域下足了功夫。
“……当声波通过时,分子的内外自由度之间将发生能量的重新分配,从而导致有规的声能向无规的热能转化,即声波的弛豫吸收现象。……”
这份摘抄里的很多话我都看不太懂,却感到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里读到过一样。不过也不一定,毕竟难懂的物理学名词堆砌带给我的感觉都是差不多的。小姑看起来一开始也不是很明白,她找了一个物理专业的同事,留下了一份录音资料。
开头是“当”的一声,听上去是有人拿食指关节敲响了一张厚木桌。接着是一个男声。
“响声通过这个桌子传播的时候,桌子的微观结构会在震动中膨胀、压缩,失去曾经的平衡状态,而要恢复平衡状态,分子们就要——”
“消耗热量?”是小姑的声音。
“不,是散发热量。
“在生物体中也是一样的吗?
“是的。声波在生物介质中会发生各种形式的能量衰减,尤其是弛豫过程,会引起大量的能量耗散。有些特殊的声波甚至会引起分子强烈的重组运动,从而发出大量的热,如果不能及时散热,将会导致物体自燃。不过这都是理论上的。
听到这个熟悉的词语,我终于记起来了。在我草草建起的“人体自燃”资料库里,那段文字静静地躺在名叫“分子弛豫吸收假说”文件夹中。难道小姑的死真的与声波有关?这和她念过的音节有关系吗?带着疑问,我继续听了下去。
“特殊声波……会在人类的语言中出现吗?
“哈哈哈,你在说咒语吗?
“马教授,您说笑了。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关于声音杀人的传说自古有之,各个文明都有关于咒语的神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千多年前人类语音学在古印度刚起步的时候也有过这方面的记载。
“唔……”
“而且,只要频率合适,每一类声波都可能会成为杀手,足以摧毁与它相对应的特定物体。不过……”
“怎么?
“要找到这样的声波应该是很难的,因为能够被自然会产生的声音所杀死的形体大概都已经灭绝了吧。
“也就是说,现在存在的所有生物也都存在对应的致命声波,但是一般不会在自然界出现?
“嗯。或者严谨一点儿说,是在地球上很难出现。说不定有一天来到其他星球,外星人的一句‘你好’就能把所有的宇航员烧成灰烬。
“唔。其实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种特殊音节能够通过计算机模拟找到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不过计算机模拟人类语音效果很差,就算找到了咒语所需的正确音节,也得人类念出来才能看到效果。还有,小周,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但是我实在不建议你去寻找这类隐藏的音节。声音太容易被复制、传播了,如果秘密泄露,人人一张嘴就能轻易杀人,后果不堪设想。还是让它们彻底沉默下去吧。
“我知道了。谢谢您。

十三
小姑并没有对音频里的那位物理学教授多说,也没提及自己最近做过的实验,而是把一切讲给了孙女士。然而可以从邮件里看出来,两人的观点渐渐起了分歧。
“巧曼,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咱俩合作,我这边可以用计算机模拟出可能性最高的音节,你来做最终鉴定,我们完全可以找到尘封在历史中的魔咒!
不过,面对孙女士热情洋溢的提议,小姑在邮件里一再回绝。
“素怀,这个风险太大了,我告诉你就是希望可以停止寻找‘零频音节’的项目。听了马教授的‘自然声音选择学说’,我觉得致命咒语真的很可能藏在会对关节磨损极大的发音组合里。在生物体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体会在大脑意识不到的情况下自动趋利避害。会因为念动死亡音节而引起严重磨损的口腔结构被保留了下来,才能保证人类的各个语言中都能无意识地避免使用这样的发音组合。而我们现在在做的,就是在一步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马教授说得对,万一真的找到了已经在历史长河中遗失了的咒语,那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巧曼,你想得太多了吧,这些还全都是假说而已。而且对于这个实验,已经有那么多资金砸下去了,吸波暗室也在建,你这时候提出停止,我怎么给上面交代?
“素怀,那我只能退出实验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周巧曼,你承担得起吗?
……
那段时间两人邮件往来很多,不乏一些激烈的言辞。我这才知道,看似温柔稳重的孙阿姨竟然如此强势。不过,小姑虽然语气柔和,也一直没有退让。不过最后两人都妥协了:小姑再念十组“零频音节”并记录关节磨损状况,完成一阶段报告,孙女士利用这段时间再去找其他“千语者”继续实验。
而接下来的两个事实,更令我不寒而栗。
第一,是小姑在和孙女士海量的邮件往来中多次提到过我,甚至发过不少我和小姑的合照。也就是说,孙女士和杨渊理应一早就认识我了。可是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俩从未显露出这一点。
第二,是在小姑出事的前一天,孙女士送去了最新的“零频音节”。

十四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分不清是睡是醒,一切的一切在脑海里消解又重组。我像一个新生的孩子,开始一点一点认知这个陌生的世界,认知我所知道的事情背后所代表的的意义。
当最终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变回了过去那个对一切都不在乎的人:内心曾被杨渊融化的汪洋冻成了一片冰原。
最大的可能性横亘在眼前的空气中,真实地仿佛马上就要在虚空中展现出实体。只差一步,我就可以证实它。但是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如此锋利的现实。
不,我不但要证实它,承受它,我还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稍作休整,我化了一个淡妆稍稍遮住倦容。化妆品还是小姑生前留给我的,而我当时还小,没怎么用过。我想了想,又把头发挽了起来,用一支簪子固定好。此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更觉和小姑有几分相像。
当夜,我回到了研究所。在吸波暗室旁的监控室里,孙女士见到我时小小愣了一下。她很快转过身,开始调试设备。杨渊正坐在一边削苹果。他修长的手指很灵活,完美地控制着同样修长的不锈钢刀在水果表面游走,不紧不慢地像在创造一件艺术品。
我曾经很爱他这一点,如今只觉可怕。
“可音,关节不疼了?
“嗯。
“本来以为你要多休息几天的。
“没事。
“你怎么了?
杨渊放下手里的刀,贴近了我。
“簪子很好看。
“是小姑的。
我笑了笑,侧身躲过他,从控制台上拿过上次没读完的音节。
最终的测试要开始了。

十五
要了小姑性命的死亡音节就藏在这些之中吗?
我的目光迅速在这十个音节组合上游走,嘴巴快速一张一合,不出声地过了两遍。杨渊坐了回去,继续削苹果,而孙女士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整个实验室只有机器嗡嗡的声响,皮肉剥离的声音,还能听到窗外护城河舒缓的波涛。
我抬眼看了一下他们,又低头看了看第一行,感觉双唇有千斤重。
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白纸黑字上,小姑在向我微笑。
“/r/,/ɳ/,/œ/——”
“当啷”一声,杨渊手里的刀和苹果都掉到了地上。
“不好意思,手滑了。”杨渊趴到桌子下面去捡,而孙女士则径直走到了我面前。
“可音,这组音节对关节损害很大,留在吸波暗室读吧。”她的声音不紧不慢,不过很坚决地从我手里把那张白纸抽了出来。
我没有阻止。
我望着他们,笑了。
“/r/。/ɳ/。/œ/。/ɖ/——”
“孩子,你……”
“可音!
“——/ɐ/、/k/、/ʈ/、/ʋ/、/r/。
颤音的余波在空气中划过,杨渊和孙女士僵在了原地。
三个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烧起来。
我盯着这两张没有掩饰住惊恐的脸,意识到自己没有错。三天前,就是他们看着我拿着装了一颗子弹的左轮手枪走进吸波暗室,看着我把枪放在自己的头上,看着我走向自己的死亡。
七年前,他们把子弹装填好送给小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小姑一枪一枪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在想什么呢?最终的子弹要了小姑性命时,他们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小姑替他们证实了理论、缩小了范围,而我,估计就是用来最终确定咒语的工具。
十组音节,一发致命。
“看来不是这一组。
我打破了沉默。
“孩子,你在说什么呢?”孙素怀换上了一个关切的神情,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第一次这么近得看到这位长辈的面孔,近到可以闻得到脂粉的气息。保养很得当,眼角虽然有细细的纹路,但是配合上妆容和发型反而衬托了作为女教授端庄稳重的气质。如果小姑没有去世,那么也会像这样散发出成熟优雅的味道吧。
想到这里,我没有再犹豫。
“/a//ɵ//ɖ//ɑ//r//ʀ/——”
她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孩子,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会变成那样,”她在我耳边说,“那是个巧合,是个悲剧。我很抱歉。这里消防设施很到位,只要及时降温,你根本不会有危险。
见我瞪着她,孙素怀又补充道,“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怪我。毕竟巧曼的死有我的责任。对不起。
孙素怀的眼神十分悲切,但这次没有骗过我。母亲曾经说过,孙素怀是小姑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也许我刚刚拿着的那张纸,就是孙素怀从小姑烧焦的手上夺下来的。
我这才意识到,孙素怀有一点和我一模一样:她的心也是空的。不让任何一个人走进内心,也就不会介意伤害任何一个人。
掰开她的手,我念出了第三组音节。
“杨渊!”孙素怀迅速后退,大声喊道。
男子已经蛰伏许久,此时迅速冲了上来。我只感到重重一击,砰地摔在了窗户上,眼前金星直冒。玻璃整个碎了,一部分碎片摔进了护城河,一部分划破了我的后脑。我踉跄地躲到一边,感到温热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
冷风吹了进来,让我很快清醒。眼前,那个曾经领着我亦步亦趋离开冷漠世界的人,曾经给予我所有的温暖的人,曾经如此体贴与温柔的人,此刻终于露出了本性。
杨渊把我紧紧压在墙上,脸上的狰狞是我从未见过的。锋利的水果刀抵在我的喉咙,刀刃划破了皮肤的表层。
“我可是学过的,足够一刀取你声带。
我仰着头,感到那个给过我安慰的胸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拂过我泪花的右手游刃有余地操纵着利刃,寻找我发声器官的位置。
余光中,孙素怀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脸像死人一样冷漠。
“杨渊。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
“你不害怕她吗?
“她是为了人类。进步就要有牺牲。
我握住了他的手腕,就像藤蔓想要拉动山岩。
“你不怕她牺牲掉你吗?
山岩有些颤动。
“我是她的儿子。
“如果我死了,那你就是最接近千语者的人。而且你不会不知道吧,监控室一向听不见吸波暗室里的声音。
杨渊愣了一下。趁此机会,我拉开他的手,猛地向下一蹲,勉强挣脱了出来。接着,我拔出了头上的簪子——那枚属于小姑的簪子,尖端被我磨得锋利无比——狠狠扎向了杨渊的右手。
那簪子穿透了他白皙修长的手,直直钉在了老旧的墙壁上。在杨渊痛苦的叫声中,我念动了第四组音节。

十六
“/a/,/v/,/ɐ/。
随着声音的起伏,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了巨大的恐惧感。我体内有一股极大的冲动想要停止,甚至想要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这是我的生物本能,但是我克制住了。
“/ɖ/,/ɑ/,/k/,/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孙素怀和杨渊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恐惧。他们开始向门的方向冲去。
“/ʋ/。/r/。
最后一个音节传出之后,恐惧感达到了顶峰。浑身的细胞在一瞬间灼烧起来,我感觉坠入了烈火。不,是烈火从我的体内破壳而出,火舌舔舐着一切。
我要死了。
我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也听到了杨渊和孙素怀的尖叫声。所以这个结果还不坏,是不是,小姑?
小姑在半空中微笑着望着我,指了指我的身后。
同时,一个男声在我的脑海深处响起,我认出是小姑那份录音材料中马教授的声音。
“有些特殊的声波甚至会引起分子强烈的重组运动,从而发出大量的热,如果不能及时散热,将会导致物体自燃。
散热。
我扒着窗台艰难地站了起来,身子前倾,头一沉摔了下去。

十七
从护城河里被救上来后,我在医院躺了半年。
孙素怀和杨渊的死被定性为实验室事故,我也没有费心思和警察解释太多。
当然,咒语的事我谁都没有讲。
那个音节对关节的磨损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勉强念出之后,我的关节几近报废,患上了严重的张口受限,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不过,跟严重烧伤相比这还是小事了。
一年之后,我告别了父母,消失在了世俗之中。
在一个隐蔽在青山绿水间的研究所里,我决心穷尽世界上所有的发音组合,找到更多对人类有益的声波。
那里,我做了一面照片墙,贴满了所有能找到的旧照片。
其中就有小姑的。她在照片里永远年轻,神采奕奕,望着我微笑。

-FIN-
参考文献:

[1]Williams, Roland Terry, and G. Yule. The Study of Language. The study oflanguage .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0.

[2]胡壮麟. 系统功能语言学概论.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患有颌关节紊乱综合征的语言天才,立志找出人类语言中隐藏的“磨损因子”,然而,语言的更大秘密早已埋伏在她的命途中。这是作者为我们呈现的第二篇带着独特个人风格的作品。老派的奇闻异事元素,古典细腻的人物情感,如学者般考究的技术细节。你也许也曾有过这样的,面对世界的朴素的好奇和思考。

                                                                                          ——责编 | 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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