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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只有一个!走近基因艺术品失窃案 | 科幻小说

无形者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本周的主题是「解谜」

带点推理色彩的科幻小说总是格外迷人。本周的几篇小说都在开头设置了谜题,让人不由得追着线索一口气读下去。

| 无形者 |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蛛网之内

全文约22200字,预计阅读时间44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据我现在来看,几乎人人都可以象蜘蛛那样,从体内吐出丝来结成自己的空中城堡——它开始工作时只利用树叶和树枝的几个尖端,竟使空中布满了美丽的迂回线路。
——约翰·济慈,致雷诺,1818年2月19日
 
在大侦探纳托尔普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任何一件差事像这一个这样奇怪。那天早上,一段急促的通讯代码从地球拨出,经深空卫星转送进入火星数据网,轻飘飘钻进纳托尔普脑内的神经分流器,掀起阵阵尖锐刺耳的语音波浪。
彼时,他正酣睡,但某位基艺家的通讯信息却像催命符一般阴魂不散,直至提示音扯烂他的每一寸梦境。那是一件差事委托,来自他那地位显赫、行事古怪的好友——知名的基体艺术家八大山人,年轻有为,朝气蓬勃,充满无限创造力和想象力,是感性的极端,却也常因内心冲动而多有出格之举。
在那段简明扼要、毫不拖泥带水的全息留言中,年轻的艺术家满脸肃容,一改往日的疯癫、狂热和自命不凡,恳求纳托尔普十分钟后在楼下大门口等待,届时会有一辆飞车载着他前往塔尔西斯高原的航空港,在那儿,又会有另一辆飞船载着他前往地球。
“老兄,不要急着拒绝我。”八大山人抓着头发,脸色憔悴而写满焦虑,“在你收到这段信息时,请查看你的户头,我已预先向你支付了一半费用。请速速行动,我在地球等你,这件事我必须当面与你交谈。”
事实是,考虑到地火之间的通讯延迟,纳托尔普早在点开全息留言时,就发现自己的账户后头多了好几个零。“好吧,朋友,你什么都没说,也不给我拒绝的余地。”纳尔托普自言自语,在通讯频道中回拨讯息,“但看在这样一笔巨款的份上,我照做就是,在地球等我,我马上就到。”
什么大事发生了,能让侦探的年轻朋友如此抓狂并不奇怪,夜空中的星星、一株沾着清晨露珠的小草、一朵盛开的蓝色的花,都能让那个基体艺术家为之癫狂。但是,要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足以让八大山人如此严肃如此颓丧,那只可能与艺术家的艺术品有关。
纳托尔普花了五分钟洗漱,声波洗浴涤去起床时的疲惫,令他焕然一新。当他走出浴室时,机器人管家已打包好行李。他用剩下五分钟挑选衣服,打扮自己,用不苟言笑的面容和线条凌厉的黑色哑光风衣塑造出顾客所熟知的强硬侦探形象——镜中的男人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脖子下方的衣领处经过精心裁剪,缺失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布料,恰好暴露出那枚镶嵌在他骨骼和血肉上的生态水晶球——纳托尔普的基艺品是一只住在水晶球中逡巡领地的荒原狼,由艺术家八大山人打造,嗅觉敏锐,无需外界喂食,近似于一只长在胸脯上的鼻子,是侦探追踪线索时的好帮手。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纳托尔普出了门,站在蓝灰色的天空下。时间还早,火星上的太阳微微泛着暗色的蓝,孱弱无力的日光从高处洒下,如水一般弥漫在稀薄的大气之间,将一座座嵌在山体内部的窑洞渲染得幽深而遗远。他的家是其中一处窑洞。几个上班族从各自的窑洞中走出,扇动雄鹰般健壮的翅膀,掀起一道道涌动的气流,在冰冷而邈远的高空下一闪而过,急匆匆飞向地平线尽头的高楼。
红色世界尚未苏醒,仍沉浸在一大片黯淡而模糊的蓝之中。纳托尔普手搭凉棚眺望朝阳。窎远的天空中,一个黑点刺破薄弱晦暗的蓝色晨曦,朝着塔尔西斯高原上的窑洞飞来,逐渐显露出飞车的线条、轮廓和外形,像画家为黑点慢慢上了色、描了边。
纳托尔普上了车,肩膀上长着一对小树苗的司机向他问好。车厢内满是森林和青草独有的清新气息,车载电脑正透过屏幕向他推送潮流经济预测形势,并罗列出一大串近期即将举办的基因和基体潮流艺术展览。八大山人的俊脸在那份介绍名单中稍纵即逝,纳托尔普注意到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朋友近期将有一场盛大的基艺展览。
他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八大山人的求助与这次艺术展览有关。
 
飞船一头撞进地球大气层,着陆时的颠簸将纳托尔普从睡梦之中唤醒。他下了飞船,空港摆渡车将他送至旅客出口。天气阴冷,阳光缺失,地球的天空比他预想得还要晦暗,几抹忧郁的乌云在铁灰色的阴霾中缱绻,暴雨的情绪在降临前的寂寥中潜滋暗长,悄然堆积。外头还未下雨,他倚墙站立,久等不至,却像极了一个漂泊已久的流浪者躲在屋檐下避雨。
在等待的过程中,纳托尔普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身旁川流不息的人群。人们摩肩擦踵,来了又去,一具具形态各异的疲惫肉体包裹在各色大衣之下,从墨镜、帽子、围巾和口罩的围堵下勉强露出一张张被遮盖的不完整的脸,像凭空漂浮在黑暗半空的苍白鬼火。地球是艺术的故乡,也是时尚的前沿阵地。当火星居民还在迷恋雄鹰的羽翼时,这儿的基艺家却早已为大众插上想象的不可思议的双翅。
半小时后,一辆飞车拖曳幽蓝色的尾焰,俯冲进纳托尔普的视野。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蓬松的年轻男子,年纪约莫在二十五上下,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瞪着一双永远惊讶永远混乱永远心不在焉的深邃大眼,却始终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看上去好似这世间从未有人能引起他的注意力。此人身上未有任何基体艺术痕迹,绝大部分高傲的艺术家都是如此——自己无法对自己进行改造,于是也不容许其他基艺家对自己进行基体改造。(一个基艺家极少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承载另一个同行的艺术,只有不入流的新手会那么做,而那纯粹只是为别人的艺术宣传做嫁衣。)
八大山人姗姗来迟,直至纳托尔普站在他的身前,挡住他的去路,他才回想起此行的目的。“噢,纳托尔普,我的朋友,你来了。”八大山人热情而古怪地笑着,张开双臂给了大侦探一个大得近乎夸张的拥抱。这个年轻男人用力拍打着纳托尔普的后背,好不容易才放过神情尴尬的火星人,却又高兴地拉着侦探的胳膊朝着那辆红色的飞车走去。“我让你等了多久?半小时?”八大山人笑了笑,“啊,抱歉,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我的工作室被我弄得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才找到镇静剂强迫自己冷静,却也因此让自己小睡了一会儿。”这个男人有着一双闪亮的电子眼,此时此刻,红色的玛瑙切面在内部电源的照耀下闪烁出瑰美的光,像晶体内凝结了一团熊熊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理解你。”纳托尔普说道。八大山人就是这么一个人,时而情感高涨,思维奔逸,时而精神萎靡,消极悲观。精神科大夫认为八大山人继承了母亲的躁郁症,年轻的基艺家却将此看作过世母亲留给自己的精神财富。“发生了什么?”纳托尔普问道,“我在来时的路上恰好看见你的宣传视频,这么急急忙忙把我叫来,总不会为了请我参展吧?”他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高级皮革座椅。
八大山人摇了摇头。“不,当然不,我知道你重视实用性远胜于艺术形式。”他轻踩油门,架着飞车冲上天空。“老兄,我请你来调查一起失窃案件,”八大山人继续说道,“我需要你帮我找回那件我原打算用来参展的作品。”
“失窃……”纳托尔普沉吟片刻,嘀咕道,“就为了这件事,你就要我千里迢迢跑到地球。”他耸了耸肩,斜睨了八大山人一眼。“丢失的东西很重要吗?”他漫不经心地问,“既然那玩意儿由你创造,你就不能再打造一件?”
“你不懂,也不明白。”八大山人低声说,“我的个人艺术展将在一周后举行,遭窃的艺术品是本次展览的重中之重,也许还是我这辈子最高最杰出的作品,往后的日子我未必能有今时今日的精力和状态。”
“所以?”纳托尔普挑了挑眉,但大致揣摩到了艺术家的心理。
“如果那个窃贼意识到那个艺术品的价值,并在我的展览开始之前向大众曝光或流向黑市,那么我精心准备的一切终将付之东流。我不想报警,怕引起媒体恶意猜测,所以只能来拜托你。”
纳托尔普一下来了兴趣。“能向我描述一下你丢失的作品吗?”他咧了咧嘴,笑道,“如果你要我替你找回失物,总不能对我也藏着掖着吧?”
出乎意料,八大山人扭头看了侦探一眼,深邃的目光中泛起星星点点的迷惘。“我不知道,老兄,”年轻的基艺家无奈地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创造了怎样的艺术家。”
“不知道?怎么可能?如果你没有蓝图,又如何去创造你的艺术?”
“你瞧,事情是这样的,基艺家是艺术界的基因工程师,我们创造各自的艺术有各自的路数。有些基艺家创造作品就像作画,基因混合比例和协调方案是色彩颜料间的搭配,但我不一样。我缔造出一份美更像在写诗,不需要具体到每一个细节的规划,不去执着于某种社会事实的表达,而是寻求一种难以述说的朦胧意境,以结茧的形式让自然生长的美破茧而出,就像蜘蛛结网、蚂蚁筑巢,全凭生命的本能,而非天才的构想。你无法创造艺术,艺术会不请自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纳托尔普费了大半天功夫才想明白八大山人的意思。这位性格反复无常、行事荒诞不经的年轻人,即使与其他基艺家站成一排也是人群中显眼的异类。当绝大部分艺术家都在考虑鸟的翅膀、鱼的鳃盖如何更美观地衔接人体时,八大山人的作品却从来不与人类的基因接轨。他把自己的作品放进一个个拟感水晶球之中,通过神经分流器与水晶球的连接,基体除了空中飞翔与水中呼吸之外,同样可以从某些球内的基艺生物体中汲取敏锐的五感。
纵观八大山人的艺术生涯,起初,他引起公众注意并非作为一名基艺家,而是他接到的一次委托。那时,火星海洋馆希望从地球引进一只鲸鱼,却受限于严格的运输条件和糟糕的太空环境。八大山人为此打造了一颗密闭生态球,其占地面积足足有两个足球场之大,内部生态体系却自成循环,创造出一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至今,前往火星海洋馆的孩子仍能通过触摸那透明的拟感球壁,感受到球中鲸鱼的喜怒哀乐和空灵鲸歌。从那之后,采访与镁光灯接踵而来,所有人都希望八大山人再次创造出更惊奇更不一样的艺术。然而,八大山人却反其道而行,将生态水晶球越造越小,并尝试装进人的体内,与神经分流器相互嵌合。这样的举措使他摆脱疯狂艺术家的身份,而被人们简单地划入基体艺术家的行列。比起普通人,媒体更喜欢疯子。八大山人在新闻报道中沉寂,不再单独出现,而是与其他基艺家一同被提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声名不显。女人们——尤其是上流社会的名媛——都喜欢他的艺术,将他的水晶球看做一枚枚精致的珠宝,并愿意为此买单,而某些警察和地面部队的士兵出于隐蔽性和机动性考虑,也更愿意接受一枚不显眼的珠子而非一整套笨重如累赘的战术装置。
飞车划破长空,荡起阵阵螺旋的涡流。在沉默弥漫车厢的时候,纳托尔普抱着双臂,仰着头,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头顶阴郁的苍穹。天气阴得吓人,萧瑟的秋风一个劲儿顺着缝隙往车里灌。他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将脑袋斜斜靠在车窗上,把视线投向大地,由下往上慢慢打量——大地上,苍茫的旷野笼罩着更加苍茫的白雾,地平线尽头,模糊的天际线被更加模糊的城市轮廓抹去,高空中,灰色的穹顶平铺一大片更加灰的云层。那天空是张沾了墨的宣纸,片刻后,新月城的霓虹跃然纸上,化作一个又一个全息广告的幻影乘风而来,络绎不绝,为这灰色的冰冷世界添上几分浓妆艳抹的亮彩。
八大山人的艺术展览将在一周后于新月城千禧公园举行,没有门票,没有门槛,所有人皆可入内,但所有人都不允许拍照。在此之前,他手头那些命定的艺术品都分散存放于无限镜海的千帆之上,任何擅自接近帆船的飞车和快艇都将于第一时间被安保无人机驱逐。想悄无声息潜进帆船内部是不可能的,想在这一千艘随机排列的帆船中找出八大山人最具价值的艺术品则完全不啻于天方夜谭。
“在这一千件作品中,”八大山人告诉纳尔托普,“有九百九十二件都是点缀,只有八件艺术品才是本次展览的主角。我认为,这八件艺术品也许就是我的人生巅峰,所以我以自己的雅号——‘八大山人’——为这一系列作品命名。”他补充道,“这是我最重要的八件作品,并不适合以基体艺术的形式展出,自然也就不会与人体进行嵌合。丢失的那一件是这八件之中最精细最微妙最难得的一件,我将其单独命名为‘丘彼客’。”
飞车停靠在案发帆船上时,纳托尔普踩上甲板,看着远处千帆远影星星点点,伴着波光的艳影,载着满船霓虹,柔柔漂流于水面。几个人察觉到甲板上的动静,站在船舱内仰着脖子往上望。八大山人冲着那些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腾出一片安静的谈话空间。
“窃贼有没有可能从水底来?”他捏着下巴问道,“那些对身体进行鱼类基艺改造的窃贼可以在水下呼吸自如,是唯一有可能接近这艘帆船的人。”
“不可能。”八大山人果断摇头,轻声说,“守卫这一千艘帆船的安保力量不只是你明面上看到的这些,我们在水里也设置了声波陷阱、高能啸叫器和脑波感知雷达。外人绝对没有机会接近这艘帆船,只有幽灵才有能力做到。”
“高明的黑客也不行?”
“不行。”八大山人烦躁地说,“我们的防火体系纳入新月城的人工智能监控之下,所有的访问记录都有留档,只要稍有异常,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城市人工智能的眼睛,但我们并未在那份留档记录中发现任何不对劲之处。”
“这些帆船靠岸过吗?”纳尔托普继续追问,“我是说,这船上的人总得吃喝拉撒。”
八大山人犹豫了一下。“我们从一开始就准备了足量的食物,”他说,“除非船员生病,否则不会轻易靠岸。失窃的只是这艘帆船上的基艺品,但至少我可以确定这艘船从未靠岸,也从未与外界发生接触。”
“也就是说,在无人接近、无人离开的情况下,那件艺术品就这么凭空消失、不翼而飞?”纳尔托普挑了挑眉,讶异地问道。
“正是如此。”八大山人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这艘帆船就像一个密室,在没人来也没人走的情况下,我的作品绝无可能凭空消失。可事实是,我已经让人彻底搜查过这艘帆船,但始终一无所获。”
纳托尔普思忖片刻,突然问道:“检查过船底和两侧船舷了吗?”
“什么?”八大山人微微一愣。
“船底和船舷。”纳托尔普解释道,“你的作品存放于密闭的生态球内,并不惧水,如果体积不大的话,窃贼完全可以想办法把它固定在船底和两侧船舷上。”
“那东西的确不大。”八大山人踌躇了一小会儿,解释道,“我设计了一只蜘蛛,但那只蜘蛛只是载体,并非我的设计核心。”纳托尔普耐心地看着他,等着基艺家继续说下去。“你说的的确有可能,”八大山人说,“我会派马上派人下水查看。”
“别急。”纳托尔普一把按住基艺家的肩膀。“按你先前所说,你丢失的正是你最重要的作品,但窃贼是如何在这一千艘帆船中锁定那件艺术品?”他踢了踢栏杆,说道,“找回失物是一方面,揪出窃贼也很重要,如果对方是一个盗窃团伙,这种事也许还会发生第二次。你不会希望再丢一次东西的。我必须见见这艘船上的人,这次失窃更可能是内部作案。”纳托尔普耸了耸肩,“当然,也有可能,窃贼是有备而来,以至于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突破你的防线。不管那窃贼是运气太好还是另有手段,但都得等我和在场人员谈过才知道。”
八大山人点了点头。“我会帮你安排,同时给你我的超驰权限。谈话和下水将一起进行,但愿这件事能早点水落石出。”热情消散,笑容冷却,也许是天气的原因,这位年轻艺术家在躁郁症的影响下由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
 
天空黑压压一片,咆哮的狂风踌躇满志,卷着墨色的云层,仿佛小人得志,抱着无穷尽的决心与恶意,势必吹塌这一片阴沉的世界。无限镜海与其称之为海洋,倒不如说是海湾内一面烟波浩渺、茫无涯际的大湖,因水面反射霓虹而酷似万顷琉璃而得名。新叶城是不夜城,百货商店和全息广告牌的灯光永不止息,时刻渲染着无限镜海。呼啸的风每每刮起,便吹皱一池明镜般反射细节的波光,于是倒映着城市幻景的海水也活了过来,刻画光影细节的水面在风的吹拂下流光溢彩,动荡飘摇,仿佛有了生命。
纳尔托普被引入船舱休息时,无限镜海散发着荧荧幽光,将城市的霓虹和斑斓的色彩泼进休息室内。在等待中,他站在一块洁净明亮的玻璃前眺望水面,甲板上传来艺术家与其他人的对话,偶尔夹杂了几声低落且抑郁的叹息。
八大山人打算亲自下水,也许是因为艺术品的失窃使他再也对其他人放心不下。此时此刻,除了侦探和艺术家外,这艘船上只有三名人类乘客和若干台代替水手的机器。第一个进船舱接受问话的乘客是一名身段曼妙、曲线玲珑的纤瘦女子,自称“蝉雅”,是八大山人聘请的一千名模特之一,为的正是嵌合基艺品展示艺术之美。
一千艘船竖着一千面帆,保存着一千件艺术品,承载着一千个年轻或年老、娇美或平凡的女性模特。纳托尔普知道,最后这一千之数只是障眼法,只有九百九十二艘帆船上的模特将接受暂时性的基艺嵌合,剩下八艘船上的作品并不以基体艺术形式展出。
作为一名模特,蝉雅个子很高,近一米九。她进船舱的时候,不得不压低身子,微微弯着腰才能通过那狭窄受限的闸门。通过自己的判断,纳托尔普发现这个身材颀长的女子实际年龄并不大,兴许只有二十出头,甚至还要更年轻一些。从外表上来看,这个女孩不算特别漂亮,但胜在气质清新,身材比例完美。她穿着一件多变的霓裳,水银流体般的衣料在纳米芯片的计算下时刻变幻着,模拟出高腰裙、百褶裙、针织衫、白衬衣的外形。纳托尔普不动声色地扫了女孩一眼。蝉雅的五官虽姣好却称不上惊艳,唯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八大山人崇尚自然之美,除了山水鱼鸟之外,尤其推崇女性的本真之美。他是女性形象的崇拜者,但他对模特儿的选择从不过于挑剔,只要求健康、红润、肌肤不反光,更不要涂抹脂粉。
“为什么艺术不能是美的呢?世界上丑恶的事已经够多的了。”八大山人将雷诺阿的话语引作个人宣言,女人是纳托尔普与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艺术家的唯一共同语言,也是他们保持友谊关系的基础。(尽管两人的出发点不一样,欣赏的动机也不尽相同。)
“你是侦探?”蝉雅抱着双臂站在门口,高挑的身材使她看上去有些咄咄逼人,但她的肢体却出卖了她内心缺失的安全感。
纳托尔普点了点头。“纳托尔普,”他自我介绍道,“也是八大山人的朋友。”纳托尔普踱步离开窗口,在沙发上找了处位置坐下。“请坐,”他抬起下巴,冲着对座努了努嘴,“随意点,我只是大概问一下当时情况。”
船舱的角落有一个上了锁的保险箱,密码只有艺术家知道。曾经,那件名为“丘彼客”的艺术品就保管于其中,如今,保险柜柜门大开,空空荡荡,存放于内的艺术品不翼而飞。保险箱被撬开时,并未发出任何警报。
蝉雅绞着手指,在纳托尔普对面入座,视线慢慢停留在热水壶上。“能帮我倒杯水吗?”她说,“我有些晕船。”两人中间隔着一块浅棕色的茶几,此时桌面上的加热水壶正震颤着发出一道道急促、短暂且尖锐的鸣响。
侦探拎起水壶替女孩倒了一杯热水,随后又往后一靠,身体陷进沙发里,看着女孩就着开水服下几枚蓝白色的安定胶囊。“说说看,”纳托尔普平静地问,“案发前一晚,你都在做些什么?”
“在楼下坐了一会儿,之后回到房间健身,然后看了会儿电子杂志。”蝉雅老老实实回答道,“后来,我有些晕,就早早上床睡觉。”
“头晕?”纳托尔普问道,“是因为晕船吗?”
蝉雅苦笑一声。“嗯,我晕船,尤其是这种古老的帆船。”她无奈地说,“这阵子吃着药倒也习惯了,但一开始刚呆在这上面的时候,我几乎一整天都只能躺在床上。”
“明白了。”纳托尔普说,“你知道八大山人失窃的艺术品长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从始至终,我都没见过那个基艺品。”蝉雅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如果我的雇主请我来,是为了展示他的艺术之美,那么应该会预先安排时间试着嵌合基艺以避免现场发生意外。”
除非那件作品并非基体艺术,也不需与人体嵌合,纳托尔普心想。八大山人如今正在水下,但纳托尔普总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也许他的艺术家朋友还向他隐瞒了什么。
“先生,你在想什么?”蝉雅出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没什么。”纳托尔普摇头说道,“冒昧问一下,你的水性怎么样?”
蝉雅怔了一下。“一般,不算好也不算差。”她直愣愣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和失窃案有关系吗?”
纳托尔普摇了摇头。“只是对个人背景做一些大致的了解。”他笑了笑,“那天晚上几点睡觉?”
“不确定。”蝉雅瞪着眼睛,茫然地说,“我在睡前看了一眼时间,大概是十二点零三分,但由于晕船,我虽时常感到筋疲力尽,但又总是睡不着。”她思索了一小会儿,“我躺了一小会儿,也许半小时,也许十分钟,我没再看时间,但我想我睡着的时候盗窃应该还没发生。”
“为什么这么说?”纳托尔普耐心十足地问道。
“因为我在上层房间准备睡觉时,这个船舱里还有人呀!”蝉雅理直气壮地说,“每天晚上,这艘帆船的船长和安保头子都会在这里打牌、聊天或者看电视。他们经常很晚才睡,总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声喧哗。”
“你当时听见他们说话了吗?”
“十二点前隐隐约约听到呵斥声,但十二点之后就只有微弱的电视机声。”蝉雅回答道,“后来,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一道上楼的脚步声,但我想应该是那两个家伙中的其中一个,就没放在心上。”
“除此之外,你还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动静……”蝉雅优雅地坐着,眼中闪过沉思的光,“我的确听到一声闷响和一声怪响,但当时已经很晚,我累极了,不确定那是梦中的幻听还是现实的异动,也不知道大概时间。”
“能具体形容一下那声音吗?”纳托尔普慢吞吞地说。他的嘴角挂着温柔的、散漫的、带着点儿鼓励性质的微笑。
蝉雅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渐渐发凉的温水。“第一道沉闷,第二道嘈杂,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衣物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她咬着下唇,眉毛一下子皱得极紧。“我想起来了,侦探。”她的眼睛骤然一亮,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在我听见那怪响之后,我又听见一道噗通声,像有什么东西落水。”
纳托尔普毫不意外,只是淡然颔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他意味深长地说,“目前,我和你的老板一致认定这次盗窃发生在内部,你知道的越多说的越多,也就对你越有利。”
“先生,你是说那窃贼在我们之中?”蝉雅一下子瞪圆眼睛,眼神惊讶,小脸苍白。她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像拉成满月的弓弦。沉默在空气中涌动,蝉雅在沉默中绞尽脑汁,最终颓然摇头。“我只记得这些,”她紧张兮兮地说,“我不是那种很在意细节的人,实在想不起太多。你问我是否知道更多,可我所知有限,就像我说的,我知道的并不多。我该如何向你证明我的清白?这让我很烦恼。我应该知道,侦探,你不会怀疑我吧?”
“不,放心吧,小姐,至少暂时不。”纳托尔普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没有要补充的,那先去休息一会儿吧。谢谢你,蝉雅小姐,我会和剩下两个人谈一谈。”蝉雅松了一口气,嫣然一笑,起身朝着外层甲板走去。在她即将出门的时候,纳托尔普突然唤住她。“小姐,”他从桌上抄起药瓶,笑着说,“你忘了点东西,小心别再晕船。”
蝉雅轻松地笑了笑,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替你自己留着吧,”她高兴地说,“以备不时之需。我的床头柜里还有不少,不差这么一瓶。”
 
模特儿走之后,进来的是一个面相苍老、眼神阴郁的中年人,两颊在基艺家的雕刻下成了两片微微翕动的鱼鳃。无限镜海上的千帆本是新月城的风景点,在艺术展览开始前这一段时间,由八大山人向当地旅游发展公司支付一定租金进而借用。中年男人是这艘帆船的舵手兼船长,人生中的大半时光都在驾驶这艘简洁优雅的动力帆。男人长着一只硕大的鹰钩鼻,不苟言笑,郁郁寡欢,积郁在八字眉之间的愁苦冲淡了高鼻梁骨带来的阴厉感。
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处朝着室内扫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纳托尔普身上。“幸会,我是安德鲁。”他伸出手,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侦探的手用力摇了摇。安德鲁船长那蒲扇般大小的手掌布满茧子,粗糙如树皮,却也温暖得仿佛一块烧红了的木炭。
纳托尔普不太适应这种情况,陌生人的体温让他下意识想甩开男人的手。火星上没有握手的礼节,无论是陌生人还是熟人碰面都习惯轻轻点头致意。他忍住内心的冲动,若无其事抽回手。“侦探纳托尔普。”他耸了耸肩,指着沙发说道,“坐吧,安德鲁船长,我问几个问题就好。”
安德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一屁股坐下。沙发深陷,发出一阵轻微的气声。船长瞥见了桌上烧开又冷却的水壶,主动替纳托尔普按下保温按钮。他表现得比蝉雅更加自如,也许是因为他是一名长期在此生活的人,也许更因为他本就是这里的主人。与纳托尔普或者刚才的模特相比,安德鲁的身材不算高,但胜在敦实。也许是为了适应长期海上生活,安德鲁船长把自己锻炼得矮壮矮壮的,活像一匹吃苦耐劳的骡马。
“赶紧问吧,先生,我会配合你的。”安德鲁叹了一口气,不满地嘟哝道,“真希望你能赶紧帮我的雇主找回失窃的东西,真希望这件事能快点了结,真希望失窃不是发生在我的船上。”
“你看起来似乎很不高兴?”纳托尔普眯着眼睛问道。
“当然,发生了这样的事,谁还能高兴得起来呢?”安德鲁咕哝着,像喉咙里有一口痰正在沸腾。“我在这艘船上工作了近三十年啦,之前从未迎来什么大人物,也从没发生过这档子鸟事。”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粗鲁地挥着手,像在表示他的愤懑与不悦。“你知道吗?”安德鲁说,“我只在名义上拥有这艘动力帆,只要稍有不慎,每年的考核与评定随时可能毁掉我现如今的生活。我很感激我的雇主没有报警,但只要找不回失物,这件事仍瞒不过公司,我的一切仍将失去。”
“我明白你的苦衷。”纳托尔普不误同情地摊了摊手。水壶再次烧开,急促的鸣声刺破船舱内的平静。他在伸出手的时候,安德鲁的手先一步落在水壶的握把之上。船长从茶几底下的抽屉中翻找出一小包茶叶,替两人沏了一壶浓茶。“谢谢。”纳托尔普小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把话题重新拉回到案子本身。“安德鲁船长,”他问,“先说说案发前一晚你都在做些什么?”
“就在这里。”安德鲁举目四顾,视线依次扫过锈迹斑斑的笨重闸门、油漆剥落的斑驳墙壁和明灭不定的白色灯管以及沟壑纵横的皲裂沙发。“按照规定,船长在晚上九点之后可以抛锚停泊。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呆在这里,吃饭、喝酒、看电视、翻阅杂志……”
“你自己一人?”纳托尔普问道。
“不,一开始的时候,蝉雅也在,就是那个模特儿。你见过她了吗?我们坐着聊了会儿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各自工作中的不易。十一点多的时候,魏玛也过来了。他来没多久,蝉雅就上楼睡觉了。”
“你和其他两人关系如何?”
“我与蝉雅关系一般,但偶尔也能找个话题随便聊几句。我和魏玛的关系不算融洽,尤其是那天晚上,我们有过一小段争执。”
“你们吵架了?”纳托尔普挑了挑眉。
安德鲁船长轻点下巴。“算吵架吧 。”他说,“魏玛的工作是坐在监控室盯着屏幕,确保附近的巡逻无人机和其他安保机器没有异常。晚上是他工作的时候,但那天晚上他在这儿坐了很久,一直和我谈起蝉雅。我觉得魏玛也许看上了模特儿,但他不承认,而我又对这些不感兴趣,就让他赶紧滚回去工作。”
“你觉得魏玛和蝉雅是否存在亲密关系?”
“你是想问他们两个是不是勾搭在一起?”安德鲁乐呵呵一笑。他掏出电子烟斗,塞了些棕褐色的烟草,随后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烟草蓦地自燃,从烟斗中蹿出一枚暖红色的小火苗。缕缕青烟飘散,夹杂着烟草的香味,伴着点点星火的飞舞,飘进纳托尔普的鼻腔中。安德鲁吧嗒吧嗒连抽好几口烟,之后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不,”他说,“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魏玛纯粹是一厢情愿,蝉雅好像一直躲着魏玛,就像那句老话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纳托尔普挥了挥手,扫去眼前云窗雾槛。“你还记得魏玛离开的时间吗?”
安德鲁嘀咕道:“所有人都很无聊,所有人都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没人会一直盯着时钟看。”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我估摸着魏玛离开的时候,应该也是十二点过后了。那时,我已经喝多了,几乎不省人事。”
“你是说,那天晚上你就在这里睡觉?”
“倒也不是。”安德鲁吐出一口青烟,解释道,“后来,我翻了个身,从沙发上摔下来,把自己惊醒。当时我看了一眼时钟,发现已经两点十一分——”
“两点十一分?”纳托尔普打断道,“你离开时保险柜有出现任何异常吗?”
船长果断摇了摇头,“没有,保险柜工作正常,柜门也锁得死死的。”安德鲁揉捏着眉心,思索道,“当时我就躺在你坐的位置,现场真是一团糟。我摔下来的时候把酒瓶打翻了,弄得自己浑身都是啤酒。我用一块毛巾随便擦了擦,又把整块地板拖了一遍。在那之后,我走上甲板,把空酒瓶丢进大海,接着回屋一觉睡到天亮。”他摊了摊手,“但你也知道,第二天我们一来这儿吃早餐时,保险柜是开着的,里面空空如也。”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想想……”安德鲁又陷入一阵吞云吐雾之中。“有一件怪事,”他斟酌片刻,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确定,“有时,我经过蝉雅的房间,总听见房间内好像有人在讲话。”
“男声还是女声?”
“蝉雅的声音。”安德鲁低声说道,“她听起来像在问问题,但我没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我不觉得她在自言自语,我觉得她更像在讲梦话。”
“她都问了什么?”
“我听不懂她的话。”安德鲁说,“我只是感受到,她的语气充满困惑。”
纳托尔普点了点头。“容我总结一下,”他说,“根据你的描述,也就是说,两点十一分的时候,东西还没丢?”
“我想是的,除非东西早就丢了,只是夜里保险柜才被打开。”安德鲁船长敲了敲烟斗,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
“看来你有自己的看法?”纳托尔普若有所思地看着船长,近乎玩味地笑着。“你知道吗?”他说,“我和你的雇主都怀疑这次离奇失窃是你们中有人监守自盗,如果你能回忆起更多细节,那么你的证词就越能证明你的清白。”
“我不确定。”安德鲁思忖片刻,疲惫地说,“事实是,先生,只要试错一次密码,保险柜就会拉响警报。”他咕哝着,含糊不清地咳嗽着,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肯说出自己的观点。“我不觉得这是有人监守自盗。”他小心翼翼地说,“我认为,也许保险柜中本来就没有艺术品,毕竟我们之中谁都没看见过那件作品。”
“你怀疑你的雇主?”纳托尔普惊讶地看着船长。
“不是怀疑,只是疑虑。”安德鲁斟酌措辞,严谨地说,“我的确听闻一些艺术家用某些极端的方式解决自己的创作问题。也许,我的雇主灵感枯竭了,也许,这柜子里本就不存在什么作品。”
纳托尔普不同意安德鲁的观点。“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相信我,船长,我了解八大山人,我与他之间的交情不算很深,但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摘下侦探帽,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你的雇主并非欺世盗名之辈,八大山人是一个疯癫的偏执狂,一个罕有的、决绝的、畸形的天才。像他这样的人的确极端,但他的极端方式是宁肯以死作为终结,也不愿用某些不入流的小伎俩掩盖自己的灵感枯竭。”
安德鲁抿紧干瘪的嘴唇,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所以,到头来,那个盗贼还是出在我们之中?”
纳托尔普不置可否一笑。“谢谢你的配合,安德鲁船长。”他站起身子,双手插兜,“也许,你可以帮我把魏玛叫来?”
“当然。”安德鲁收起烟斗,裹紧外衣,顶着凄冷的秋风朝着外层甲板走去。冷风呜咽,冻雨突如其来,劈头盖脸砸下。甲板上响起了密集的噼里啪啦声,像将死的雨滴在融化前发出一连串无力的喘息。

魏玛冒着瓢泼大雨,气喘吁吁冲进船舱,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寒冷。这是一个样貌平凡、气质邋遢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没有经过基艺改造,披着一件淡蓝色的半透明塑料雨衣,一绺一绺的黑发被雨打湿,湿漉漉地从额间垂下,遮住了他的大半部分眉毛。尽管新月城的秋就已足够冰冷,但魏玛脸上却泛着一大片滚烫的潮红,仿佛一块刚从火中取出的烙铁。
“侦探,侦探,你是侦探?”魏玛解开雨衣,丢在闸口,冒冒失失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我是魏玛,”他激动地说,“我必须向你报告一件事,我觉得这件事也许和你要找的窃贼有关。”
“慢一点儿,魏玛。”纳托尔普平和而又不失礼数地笑了笑。他提起水壶,就着刚才的茶叶继续冲泡。“天气冷,先喝一杯茶润润嗓子吧,”纳托尔普慢悠悠地说,“等你冷静下来,再和我谈谈你要告诉我的东西。”
魏玛捧起茶杯,如牛嚼牡丹般一饮而尽。“我现在就可以说,我想了很多天了。”他顿了顿,嘟哝道,“自从东西丢了,我就一直在想事情中的关联。我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窃贼的作案时间了。”
纳托尔普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魏玛放下杯子,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发现艺术品失窃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对方在夜里不知用何种方法破开了连接警报系统的保险柜。”他认真地说,“通常来说,如果是在不知密码的情况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关闭警报是不可能,窃贼无论是输错一次密码还是尝试使用工具破解都会触发警报。”
“但是?”纳托尔普问道。
“什么?”魏玛愣了一下。
“这里面总有个‘但是’,”纳托尔普微笑着说,“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与你交谈。”
“的确如此。”魏玛微微颔首,起了身,走到角落的保险柜前。“过来看,先生。”他指着保险柜,比划着手势,讲解道,“事发之后,我对保险柜做了一次检修。在浏览保险柜的硬件日志时,我发现恰好在那天夜里,从一点三十三分零七秒开始,保险柜足足有十分钟的断电记录。”
“断电,也就无法拉响警报?”纳托尔普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窃贼的作案时间在一点三十三分到一点四十三分之间?”
“正是,”魏玛解释道,“保险柜被固定在角落里,线路埋进墙内,如果想单独切断电源而不引起别人注意,就必须在电闸室找到对应的开关。”
“你怀疑谁?”
“船长,”魏玛说,“只有他对这里了如指掌。”
“你自己呢?”
“我?我对这里并不很熟呀!”魏玛怔了一下,解释道,“我只是被委派到这里,我的工作就是为了管理和定期维修那些安保机器。”他的目光甚是坦然,像那种掏心掏肺和你讲话的朋友。
纳托尔普沉吟片刻,目光微微闪烁。“安德鲁是这艘船的船长,发生在这里的失窃极可能让他丢掉饭碗。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你觉得他的动机是什么?”
“那自然是钱咯。”魏玛撇了撇嘴,小声说道,“如果安德鲁能将盗来的艺术品脱手,也许他这辈子都不愁吃穿。”
纳托尔普摇了摇头。“说说看,案发前一晚,你在哪,都在做些什么?”
“我在这艘船上的生活是昼夜颠倒的。”魏玛说,“我大概晚上八点起床,九点在监控室盯着无人机传送回来的实时视频画面。”他稍作停顿,补充道,“十一点一刻左右,我有些饿,就来这里随便找点东西想填饱肚子。”
“你到这里时,有碰到任何人吗?”纳托尔普明知故问。
“蝉雅在这儿,安德鲁也在。”魏玛挠了挠头,继续说道,“我到的时候,安德鲁正在喝酒,蝉雅就坐在他的对面。我来之后没多久,蝉雅就走了。我留下来吃了点东西,之后安德鲁叫我赶紧回去工作。我们小小吵了一架,但都很克制,只是闹得有些不欢而散。”
“在那之后,你又去了哪?”
魏玛耸了耸肩。“一直在监控室,期间上过几次厕所。”
“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纳托尔普问道。
“没有。”魏玛摇头说道,“监控室在上层甲板,除了风声,我什么都听不见。不过,我在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听见隔壁有冲水的声音,我不确定那是谁。”
“几点?”纳托尔普追问道,“哪个厕所。”
“不确定。”魏玛说,“没注意看时间,但应该就是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厕所在底层甲板,挡板拉开底下就是大海。”
“很好,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就这些了。”魏玛轻声说。
纳托尔普身子微微前倾,嘴角衔着一缕微笑。“谢谢你,魏玛。”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懒洋洋地说,“我已经大概理出一个头绪了,现在让我们一起看看我们的艺术家有什么发现吧。”

纳尔托普披着雨衣走上外层甲板时,雨还在下,无限镜海的水面却起了雾。一阵又一阵海风从远方而来,催促着层层海浪,灌进宁静平和的海湾。水面上顿时掀起阵阵波澜,冰凉的雨水一落进海里就被汹涌的浪花挟持,以一往无前之势冲上新月城的沙滩,在漫长的蒸发中渐渐死于一千亿枚苍白的沙粒上。
风荡起海浪,还带来一阵阵白色的浓雾。潮湿的水汽飘荡在水面,充盈于天地之间,仿佛朦胧的轻纱,仿佛织成梦境所用的材料。雾隔绝了视线,掐断了远处的风景。无限镜海的碧波不再清澈,不再倒映天空的光泽,变得死气沉沉,晦暗无光,像苍白死人的眸子,凝固,浑浊,眼生白翳。雾中,他们所在的船漂浮在无限镜海的波浪上,看不见其他同伴,看不见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面动力帆,看起来仅是孤零零的,像沧海一粟那般渺小,像天地蜉蝣那般微不足道。
纳托尔普走到甲板边缘,一根安全牵引绳系在滑轮组上,另一端顺着船舷垂落,消失在浅灰色的波浪之间,仿佛被躁动的大海一口咬去一大半。船上的其他三人跟着他来到外层甲板,眼睛和脸庞所呈现出的紧张、不安、焦虑和忐忑是那种等候审判、听候法官发落的囚犯才独有的。
“老板下去很久了。”魏玛忧心忡忡地说。
纳托尔普没有讲话。他尝试着拉了拉绳索,按照约定好的信号扯了三下,但安全牵引绳另一端并未传来回应。“有些不对劲。”他皱起眉头,按下回收按钮。刹那间,滑轮组转动,安全牵引绳向上回卷。
四人一齐趴在栏杆上,看着绳索末端浮出水面,却丝毫不见八大山人的踪影。从水里出来的只是一截完好无损的绳索,金属制的安全搭扣仍在,救生绳末端没有切口,没有断裂迹象,就好像是八大山人主动解开了自己与这艘船的唯一联系。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蝉雅望着海面,精致的眼妆被雨水润湿,在苍白的小脸上化作一条条淡色的泪痕。她看起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眼中闪烁着痛苦、茫然和恐惧的光。纳尔托普对她的情绪由来产生好奇。
“我下水看看。”安德鲁船长抖动那两片肉色的鳃盖,一把脱掉身上的雨衣。
就在这时,一股力道袭来,船身猛地震动,发出一阵凄厉如夜枭啼哭的哀鸣。甲板摇晃,地面颠簸起来。一时不备之下,四人皆失去平衡,像醉醺醺的酒鬼一般踉踉跄跄倒地。那阵哀鸣古怪、刺耳而冗长,是从动力帆尾部传来的,隔了好一阵子仍无力地呻吟着,像一整艘船不堪重负发出的呼救。
“发生了什么?”纳尔托普大声吼道。他惊疑不定地望向船尾,一缕黑烟蜿蜒升入半空,又被暴雨冲散。
“不确定,可能是发动机故障。”安德鲁焦急不安地回答道。
“你去看看。”纳尔托普想了想,又冲着魏玛高声喊道,“你也去帮忙,看能否让机器帮忙排查故障。”
“你呢?”魏玛大声问道。
“我有足够的权限,可以控制水下无人机进行第一波搜救。”纳托尔普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锐利的目光又一下子转向蝉雅。“小姐,你和我来。”他飞快说道,“帮我盯着点屏幕,多一双眼睛也好。”在众人即将离去的时候,纳托尔普又拍了拍手,发出一声急促的呼喊。“各位,这是一个善意的警告,”他冷冰冰地说,“不管你们中是谁偷走了保险柜中的东西,都必须明白,盗窃是一回事,闹出人命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在这紧要关头最好不要妄动小心思,一切以生命安全为主。”
 
纳托尔普急匆匆走进监控室。这儿的控制台是一个球形的全息投影仪,光球投射出的清辉在空气中漂浮,组成一幅幅无人机传输回的实时画面。他和蝉雅相对而立,分站在投屏两侧。此刻,盘旋于天际的无人机正绕着船身旋转,一部分在纳托尔普的操控下朝着水面疾驰而去。
“你有所隐瞒,蝉雅小姐。”纳托尔普盯着视频画面,目不斜视地说,“你是火星人,但你却不想让我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蝉雅停下扫视的动作,迷惘的目光瞟向侦探。
纳托尔普自信一笑。“由于重力影响,火星人的身材往往较高,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他解释道,“更重要的是,由于重力,火星居民的骨骼密度相对疏松,所以所有打算在地球上长期生存的火星人都必须定期服用骨质密合药。”纳托尔普从口袋里掏出那瓶安定胶囊丢了过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你故意留给我一份真正的安定药,但我很好奇,当我检查你的房间,打开那些胶囊,里面的成分是否还会和这瓶一样?”
蝉雅沉默了好一阵子,咄咄逼人的身高投下一大道深沉的阴影。她眨了眨眼睛,那双怯懦的、胆小怕事的眼睛不再闪烁着迷惘的光,而是被另外一份更加混乱的慌乱替代。“是,我是火星人。”蝉雅说,“我在地球呆了很久,久到我只有在服药的时候才记得起自己来自火星。”
“为什么?”纳托尔普问道。
“什么为什么?”
纳尔托普终于舍得从视频画面上移开目光。“为什么要隐瞒自己是火星人的身份?”他呼出一口白气,平淡的视线缓缓落在对方身上。
“我有权拒绝回答。”蝉雅避开他的眼神,脑袋微微耷拉着,“你怀疑我,对吗?侦探,你怀疑我,所以单独把我喊到这里。”
纳尔托普挑了挑眉毛。“我怀疑你,但你仍可向我证明你自己。”他说,“告诉我你知道的东西,告诉我那保险柜中是什么,告诉我八大山人去了哪儿。一切还来得及,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是谁一直在对你讲话。”
“侦探,你呢?”蝉雅霍地抬头,“你自己又知道些什么?”
“毫无疑问,打开保险柜的人是你。”纳托尔普笑了笑,以一种平缓有力的语调说道,“我对比了你们三人证词中的时间线,发现其中最明显的矛盾之处就在于窃贼作案的时间。根据安德鲁的证词,保险柜一直到两点十一分都安然无恙,但根据魏玛的说法,保险柜早在一点三十三到四十三分之间就被人打开,而熟悉这艘船构造的也只有船长。”
“保险柜可不会骗人,”蝉雅反问道,“如果是安德鲁说谎,你为什么怀疑我?”
“安德鲁没有动机,艺术品只有经艺术家宣告才有价值,否则在常人眼中只是一堆看不懂的摆设。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千杯不醉的船长就这么醉醺醺睡去。后来,我想到,那天晚上,在魏玛到来之前,你一直和安德鲁呆在一起。你也许耍了些小手段,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眼见不一定为实,要想让一个人说谎,你不必亲自告诉他,只需让他亲眼看见。”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得让安德鲁睡着,才能找到机会将墙上的时钟调快一小时。”纳托尔普慢条斯理地说,“也就是说,当安德鲁醒来,或许是被你用某种方法惊醒,实际上是一点十一分。当时,你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从那儿可不听清这里的声音。你说你听见了一道窸窣声和一道落水声,你只有在当前这一层甲板的厕所里才能听见这些动静。你经常和安德鲁聊家常,也借此向他打听这艘船的秘密。你知道电闸室的位置不奇怪,所以你在切断电源之后,就用某种方法撬开了保险柜。”他略作停顿,目光一下子变得严厉而冷酷。“你把那件艺术品藏哪儿去了?”纳托尔普问道,“八大山人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蝉雅沉默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久。她幽幽叹息着,重新低下脑袋,目光闪烁着挣扎的光。过了许久之后,她才再度抬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脆的白纸。“我把它丢了,因为我根本没想留着它。”蝉雅神色复杂地说,“有一处地方你弄错了先后顺序,当时我并不躲在厕所里,我的确在自己房间。我在偷来八大山人的作品之后才去了厕所,拉开挡板,把那东西丢进海里。”
纳托尔普皱起眉头。“如果你只是呆在自己房间,又怎么听得清安德鲁醒来离开之后的动静?”
“有声音会告诉我,指引我。”蝉雅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自我来到这里,我就一直听到一阵呼唤。一开始,那呼唤只在梦中出现,后来,在我发呆或精神恍惚的时候,也渐渐能听到那阵呢喃。我以为自己病了,但碍于这份工作而不想上岸检查。再后来,那声音变得清晰,变得响亮,像扯着嗓子对着喇叭喊话。”
“那声音对你说了什么?”
“侦探,你首先要知道,那声音是我自己的声音。”蝉雅古怪地笑了笑,认真地说,“我的声音向我自己求助,让我帮着从保险柜中解放她。”
“那保险柜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纳托尔普内心微微颤抖,隐隐约约有了预感。“八大山人告诉我,那里面是一枚密闭水晶球,球内是一只蜘蛛。”他说,“但那位年轻的艺术家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利用结茧的方式创造了什么。”
“他创造了生命的艺术。”蝉雅低垂眼睑,失落地说,“为了匹配基艺品,所有模特儿在嵌合之前都会提交一份自己的基因报告。八大山人利用那份报告克隆了我,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蜘蛛,因为那蜘蛛嵌合了我的非法克隆体,另一个我被关在球中球内部,牢牢粘在那蜘蛛身上。我觉得,也许正是因为这种非法克隆关系,我和克隆体之间存在一种断断续续的精神联系。我偷走它,丢掉它,只是想切断这种联系。它影响了我的生活……”
蓦地,仿佛一道炽烈的闪电劈中他的大脑,纳托尔普突然明白了八大山人究竟创造了什么——那个疯狂的艺术家曾说过,那蜘蛛只是载体,并非他的设计核心。当所有人都忙着拼凑动物肢体,攫取动物五感时,八大山人反其道而行,将人的克隆体放进他那神秘而独特的生态水晶球内,并嵌合进动物体内,使其获得人类的能力。
可是,人类的能力是什么?八大山人究竟创造出了艺术,还是创造出了人兽难辨的怪物?那个痛苦的、受限的克隆体会因此憎恨他吗?然后,纳托尔普突然想到,八大山人下了水,消失不见,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报复业已开始。也许那小蜘蛛身上正发生着某种难以想象的变化,而这样的作品还有其他七件,就在这千帆之间……
就在这时,监控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踢开,安德鲁和魏玛一前一后跑了进来。他们带来的消息阴森恐怖,充斥着不祥的气味。“螺旋桨……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年迈的船长急促地呼吸着,上气不接下气。
“我让一队机器采了点样本,”魏玛接过话头,急急忙忙说道,“看起来像是蛛网,但比蜘蛛的分泌物要更粘稠,也更牢固。”
纳托尔普嗓子一紧,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吊上一块石头朝着深海沉沉坠去。虽如此,但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实时视频画面,近乎凝滞的目光聚焦成一个明亮的小点,像一枚锐利的针头。
无人机下了水,声呐和各式传感器齐齐工作,扫描着一切可疑的物体:其中一个全彩视频画面传来船尾的场景——一大团白色的丝线像黏糊糊的口香糖一般死死粘在螺旋桨的转轴和叶片之上;另一个声波画面结合感光画面,自动生成模拟场景——无限镜海的底部有一个庞大的椭圆体,像一枚放大数千倍的鸡蛋,却散发着阵阵古怪的蓝光。
“水底。”纳托尔普叫了起来。他转头就跑,急匆匆踩着阶梯跑到外层甲板上。“我下去。”他换上潜水服,扣上安全搭扣,回头对追赶而来的三人叮嘱道,“如果我拉三下绳子,你们就把我拉上来。如果我没回来,你们最好报警。”
“让我下去。”安德鲁鼓动鳃盖,按住纳托尔普的肩膀,“我不需要过滤器就可以在水里呼吸。”
纳托尔普丢掉头上的侦探帽,拉上潜水服,戴上潜水镜。“这不是简单的救人。”他冷静地说,“你不了解水里的东西,你也许水性好,但你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怪物——”
蝉雅一把拉住纳托尔普。“那东西大概是有些不凡的……”她微微战栗着,瞪着一双不安的大眼,“电源一断,保险柜便被她自己从内部撬开的,你还得谨慎些。”
纳托尔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瞥向不复平静的水面。远方,一道闪电蓦地劈下,惊起一大片炽烈的紫光。有那么一瞬间,白雾被那天威震散,突变的天际线在紫光中一闪而过,很快又被迷蒙的水汽掩盖。纳托尔普爬上栏杆,冲着白色的浓雾和灰色的大海沉沉坠去。

冰冷,几乎是无限镜海带给他的唯一感受。
纳托尔普跃入潮汐,仿佛坠入冰窖,投入黑夜。无穷尽的冰冷在第一瞬间缠住了他,寒意遮掩了水的存在,在那之后,他才感受到暗流涌动时流擦过自己身体时的微薄力道。这股外力是如此之小,凝聚起来又是如此之大,像一千万只成群结队的沙丁鱼,在水中轻轻撞击着他的腰,带着他朝着更深处坠去。
越往下,越远离水面,天空与光也越发疏远。水下世界昏昏然,广袤无垠的黑暗从水底深处泛起,伴着潮流齐齐涌动,渐渐吞噬高处洒下的一切光。一只嵌合人格的水蜘蛛在黑暗深处发出呼唤,一只被人格攫取的荒原狼在密闭的生态球做出回应。纳托尔普汲取着动物的感官,敏锐地捕捉到包括水流声在内的一切次声波和超声波异响。
深渊之中,无人躲藏之处,在声波最密集的地方,黑夜般苍茫的晦暗之景隐约透出一缕梦境般幽远的蓝光。那沛莫能御的外力扯着他朝着那光坠去。起初,只是几枚柔柔飘摇着的暗蓝光子,后来,那抹光愈发强盛,愈发清晰,逐渐汇聚成一束湛蓝的清辉。然后,是百万道,千万道,一大片魅蓝的光撞进他那双惊讶的、充满不可思议的、藏在潜水镜之下的眼睛。
纳尔托普逐渐意识到,那扯着他下沉的力道不是水流,也不是银色的沙丁鱼,而是一捆捆光束,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天生会发光的大网。蛛网似渔网,他像网中无处可逃的鱼。蜘蛛在水下结了茧,用蛛丝砌成一枚椭圆形的庞大巢穴。那茧是光的滥觞,八大山人的身影透着光映照在巢穴的内壁上,一只八脚生物绕着那身影急躁不安地上下翻转。
蜘蛛再次尖叫,发出低频的呼唤,澄澈空明的蓝光一下子迸发出万千光彩,光源处的茧状巢穴放射出一亿道彩虹,朝着四面八方飘舞,融进海底茫茫的黑暗。
纳托尔普察觉到腰间的异动,一低头就看见一缕光束在水中漂浮着,姿态温柔如像情人的手,在不知不觉的爱抚中轻轻解开了死死咬合住潜水服的安全搭扣。他来不及抓住那条安全救生绳,便看见一缕虚无缥缈的虹光悠悠一扫,荡起一阵急促的波流,卷动着绳索朝着不可及的远方飘去。然后,那瑰美的光再次缠绕着他,裹挟着他,引导着他,带着他朝着发光的茧状巢穴游去。
他跟随着霓虹般的斑斓,等待着一次正式的入场。灿烂的虹包裹着他缓缓朝着神秘之所靠近。一俟他来到,巢穴表面倏地破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一片锋利的光刃从内向外伸出,在切割出通道之后,又似触电般迅速回收。光束,或者说,蛛丝,扯着纳托尔普,把他塞进那个口子,铺天盖地的汹涌蓝光取代水流与黑暗,彻底将他团团包围。
这一幕无异于神迹,令他心神震撼。
 
纳托尔普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静静漂浮在一片空旷而辽远的光海之中,八大山人就在他的身旁,眼中除了焦急与无奈之外没有任何惶恐或不安。“这是哪里?”侦探问。
“一个漂移的空间,”一道声音给出答案,“一个找不到自己合适位置的地方。”那声音与蝉雅的声线别无二致,但充满更广的温柔,更大的力量,更闪耀的母性光辉。
“是谁在说话?”纳托尔普一扭头,便看见那只蜘蛛倒挂着垂落在他的肩头,近在咫尺,只有指甲盖大小。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这只水蜘蛛的附肢、螯牙、绒毛和一枚米粒大小的水晶球。八大山人的密闭生态球嵌合在蜘蛛腹部,纳托尔普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睛瞪瞎了,才从那球体内部依稀辨认出一个缩小版的蝉雅。
“你能和她交流?”八大山人游到侦探身边,脸上显露出激动与如释重负。
“你听不见吗?”纳托尔普反问道。
八大山人摇了摇头。“也许,这和我为你嵌合的基艺有关。”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侦探脖子下的水晶球,“狼的听觉同样出色,可以听到人耳所忽略的低频率和高频率声波。”
“那声音听起来像在耳边,但实际上是直接在我大脑中响起的。”纳尔托普瞥了一眼肩头的蜘蛛,又看向年轻的艺术家。“也许是一种脑波层面的精神连接,”他问,“你都做了什么?”
“做我该做的。”八大山人无辜地说,“创造自己的艺术,构建自己的理想。”他眨了眨眼睛,嘴角浮上一抹狂热的微笑。“你能和她说话,”艺术家迫切而充满渴望地说,“告诉我,她都想做些什么?”
蜘蛛,或者说,丘彼客,发出一阵急促的尖叫,纳托尔普却从这古怪噪音中聆听出人声的韵调。“她问你为什么要创造她?”纳托尔普说,“你把她变成怪物,她想知道为什么?”
“怪物?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八大山人失望而失落地看向纳托尔普肩头的蜘蛛,“你是艺术啊,我最高最杰出的艺术创造。一切行为方式,无论它是固定的还是不固定的,凡是能从外部给个人以约束的,都叫社会事实。这社会到处充斥着动物感官和禽兽行径,满世界都是飞禽走兽,却忽略了人本身的宝贵,让自己沦落成一个个丑陋可鄙的四不像。”艺术家说,“人从来都没有生活在孤立的状态之中,精神风尚一定会凝聚成社会集体观念。我想做的,只是创造出一种比人更像人、比动物更像动物的生命艺术。你是孤立的,也是最自由的。你不受任何社会事实约束,也不以依赖他人看法生存。你不是怪物,你是母性的夏娃,你是我一手促成的神明本身,你是最优雅的生命艺术,但你是自发生长起来的,与我无关。”
蜘蛛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啸叫,像忍不住捧腹大笑。
“别笑话我,我不是在开玩笑。”八大山人认真地说,“即使我讲的话听起来有一些蠢,即使我说的你可能无法理解,可是,你瞧,万物生长、毁灭和复苏不也有其独特的力量吗?最杰出的艺术品就像一场梦境,两者的共同点是神秘。”年轻的艺术家敞开怀抱,心满意足地笑着,“我只给了你一个诞生的机会,但孕育你自己的动机由你而发。然而,如果你要报复,那就来吧,我是甘愿死在我的创造物手上的。”
丘彼客蜘蛛朝着高处喷射光线,扯着自己向上回升。浩瀚无垠的光海回荡起一大片细密的沙沙声,这一次,蜘蛛的声音像秋风扫过落叶时的萧瑟,那个缩小版的蝉雅代替蜘蛛开口道出人类的语言。“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因为你给了我人性,现在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简单的思考了。”她说,“从前,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得像阳光下的青草、马路旁的石子和一目了然的四则运算。如今,一切都不再简单,不再是表面上看去的那样,一切都披上了神秘面纱,一切细枝末节都在感知的迷雾中将我的心刺痛,可灵魂却也因痛苦而变得清醒起来,认识到这宇宙的无限与浩瀚,认识这世界本身的虚无与空洞,认识到生命本质的变幻多端与无常。我觉得自己无法付诸行动了,生命也因找不到意义而变得毫无意义。以前,呼吸的时候只是呼吸,现在我在呼吸的同时内心却始终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去认识世界、探索宇宙吧!”八大山人癫狂而决绝地笑着,像失了智的疯子,“你们的身体构造并不惧真空,也不怕烈火。你是孤立的,可你不孤独。你还有其他七名同伴,她们和你一样迷茫,和你一样无助,但你是最先觉醒的那一个,带着她们离开这里吧,我的创造已经完成了,我的艺术已经结束了,但你们的求索才刚刚开始。”
纳托尔普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心中隐约明白他的选择——一个天才艺术家,私自决定扮演造物主,凭着自己的感觉创造出一种截然相反的生命艺术,并教会这种奇特生物认识世界。他创造出来的是具备移情能力的怪物吗?还是悲悯神明的化身?不管是哪种身份,这位艺术家都决定以祝福作为道别。
远离造物主,远离发源地,对于被创造出来的生命而言,也许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即使是神明般的存在。也许,人类也曾如此,只是后来不得不将最初的来源遗忘。

八大山人艺术展开幕那一天,纳托尔普受邀前往千禧公园观礼。他和蝉雅、魏玛站在一起,安德鲁仍留在千帆上控制其中一艘帆船。那一天,天气很好,当烟火在白日绽放,彩色的烟雾伴随着礼炮响声弥漫千禧公园,九百九十二个模特依次披着斑斓,嵌着造化,从烟雾中走出,在围观的人群之中掀起一阵阵不吝啬的赞叹。
在模特走秀的时候,纳托尔普目不转睛盯着台上靓丽的风景线,口中却念念有词。“你想留在地球,你向我隐瞒,因为你怕暴露之后被送回火星。”他轻声道,“你出生在火星,但你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人是不是只有在离开时才会看得更明白?我们是不是只有在离开港口并和它保持一段距离才能献身于无限?无论如何,你安全了,八大山人不打算起诉你,你也不能起诉她。”
“谢谢。”蝉雅犹豫着说道。
九百九十二名模特重新消失在烟雾中时,八大山人宣布自己的退出计划。人群中响起失望的叹息和嘈杂的抱怨,因为八大山人艺术生涯以那九百九十二件作品结尾,但却始终没能打动媒体、内行人和真正的鉴赏家。纳尔托普知道,真正震撼人的那八件已经不会来参展了。他不确定,那个天才艺术家这么做是否值得,也不知道那个古怪的年轻人如果不干这行将来又会做些什么。
这是八大山人艺术生涯的最终展。展览结束时,艺术家来到侦探身边。两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只是一同站在沙滩上看着无限镜海碧波荡漾,把金色的日光揉碎了铺洒在平静的风浪间。
“我不再是一名艺术家了。不了,不再是了。”八大山人说,“作为艺术家,我在我的创作上非常走运。我挣了许多钱,也得了应有的名声。我的付出和我付出换来的收获和成就足够满足我的需要和任性了。所以,我只想创造我想要的艺术,而不再为普罗大众的目光或所谓鉴赏家的挑剔眼光而活。”艺术家耸了耸肩,“创造是一种外求的活动,但真正的艺术是自身完满的,根本就不需要外求。艺术,就其本质而言,像水满自溢。我要完成真正的艺术,就必须让艺术流溢出来的灵光自发孕育成新的本体。利用这种对照,我就能顺着这个流溢出来的东西溯本求源,找到真正的艺术核心。人会死,艺术的根源是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人们才渴望在物质现实中创造永恒不灭的艺术形式。我所做一切只是为了寻求我的永恒。”
“你找到了吗?”纳托尔普问道。
艺术家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处之淡然。“看看天空,这不就是吗?”他指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八个萤火虫般渺小的光点在白昼中闪耀如明星,缓缓升入广袤无垠的茫茫深空。
两人都知道,丘彼客们是蜘蛛,是骆驼,是山狮,是孤狼,是鸵鸟,更是人类。它们或者祂们,是男人也是女人,是年老的也是年少的,但终将孤独地存在着,自我封闭着,像一艘小船,放任自己漫游于宇宙的无限之中。
那是神的生活方式。

(完)

编者按:科幻小说和侦探小说常常结合起来,但并不意味着这种结合就会很容易。如果用新奇的设定来解答案件的悬疑之处,其实对于悬疑探案小说来讲,等于是作弊了。无形者没有就纠结于案情本身,作案细节其实是普通侦探小说的桥段,与科幻关联不大。真正特殊之处,在于作者所铺设的时代设定,一个当基因编辑成为艺术品的世界,艺术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丢失的艺术品的形态,与当下的现实形成了某种镜像的映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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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漫《名侦探柯南》(1996)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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