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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重生的凤凰懂得世上所有语言 | 科幻小说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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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专辑

本周的主题是「新生」

这篇小说与《沉默的音节》是同一设定,是昼温最擅长的有关语言的故事。不断引发火灾的凤凰,到底有着怎样特殊的能力?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埃塞俄比亚凤凰

全文约13900字,预计阅读时间27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引子
埃塞俄比亚中南部,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她蜷缩在笼子的角落,又脏又冷,脚边是几片腐烂的英吉拉。铁条硌着没多少脂肪的皮肉,压出了道道青印。要不是暗红的发,人们几乎没法将她和纠缠在一起的灌木分开。
凤凰饿得发抖,但她知道自己不会死。还不到燃烧的时候。
那个孩子又来了。他耷拉着拖鞋,从不远处的村落悄悄跑来,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Selam, Selam.”
男孩趴在铁笼前,轻声呼唤她。凤凰低语回应。男孩掏出几张软软的英吉拉递给她。
黑色布条一样的衣服里,凤凰伸出一只白得发光的手臂。他们推让了一番,凤凰还是接了下来。
跑远点。凤凰用奥罗莫语说。
男孩点点头,拉紧了背上的布袋,那是他唯一的财富。
最后一缕掩映月光的残云消失了。凤凰咬了几口英吉拉。她太饿了,碳水化合物灼烧着她的唇齿,她的舌头,她的喉咙,然后是她的胃。
然后是一切。

这是李勘来埃塞俄比亚的第三周。由于一直在基地里待着,他对这个神奇的非洲国家还是一点儿都不熟悉。对他来说,离家远远的就够了。
基地条件再好,待久了也难免让人感到烦闷。又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李勘下了好久的决心,拖着自己的身体来到了基地附近的一家火焰花树下的餐馆。橙色的塑料桌椅上空弥漫着牛油果的味道,拥挤程度和家乡差不多。不过攒动的人头都极其陌生,他咽了咽口水,心里打起退堂鼓。
一眼扫过去,他在一个角落看见了老康。黄种人在这里格外显眼。
“康老师!”
他向救星冲去,谁料后者冲他摆了摆手,指了指餐厅另一个角落。那里也有一个黄种人,是位打扮十分书生气的好看姑娘。她似乎在等食物,桌上摊着一本书。
李勘摇摇头,但老康已经招呼了几个当地人坐在身边,只剩姑娘那里有多余的位置了。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姑娘头都没抬,只是拿起了桌上的小书给他腾出了空间。是一本英文书,白色的封面上画着一棵树。他认出那是著名的《树的秘密生活》。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以这个为由头跟姑娘打个招呼,毕竟这里中国人不多,大家认识认识也不奇怪。不过张了几次口都没出声。
尴尬的氛围没有持续很久,服务员很快来到了他身边。
“呃,this, this, and this.”
服务员看看他,又看看菜单,点了点头。
“when do I,呃,bill?”
他想问该什么时候付钱,老康说过讲bill他们就明白,可这个服务员疑惑地看着他。
“呃,bill。”
“You want a bottle of Beer?”
“no! bill! money, when!”
这时姑娘抬起了头。
“He means bili.”
服务员点了点头,比划出一个价格给他。李勘整张脸又红又涨,恨不得掏出钱就走。
“不是你的错。”服务员走后,姑娘贴心安慰道,“埃塞字母(ፊደል  Fidäl)在组成单词时不会出现‘辅音单独出现’的情况,单词中直接发字母本身音。埃塞人用ል的读音去模仿/l/,用ክ的读音模仿/k/。吃饭结账时说bill人家还以为你要beer呢,还是尝试一下说 /bɪlɪ/吧!”
“太谢谢你了真是,”羞愧感渐渐退去,他对着姑娘的自信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叫李勘,某局初级工程师,第一年外派。你呢?”
“啊,你好,我是陈青曼,我在读——”
“在读博?植物学?”李勘指指她手中的书,姑娘笑了。
“植物专业这么可能看这么基础的读物,只是这本写了一些关于植物语言的东西,我觉得还蛮有意思。我是……”姑娘顿了一下,“我是一名语言侧写师,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语言了解他的一切。”
“语言侧写师?”
“对呀,要测试一下吗?”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让我猜猜你是哪里人怎么样?”
李勘笑了,“行啊我觉得。”
 “唔,你的普通话说得较为标准,几乎没有口音,南方人排除;短短几句话里你就用了两个倒装,这种语法结构在山东最常见;刚才你打招呼的那个男子跟你年龄差不多,而且大多数人姓康的人都会有‘康师傅’这个外号,你却叫他‘康老师’,基本可以确定济南或周边地区;还有‘博’这个音应该是阳平,你却发成了上声,所以童年应该是在临沂度过的。”
“哇,也太厉害了。”李勘嘴上夸着,心里却有不详的预感。
“没有什么。母语对人的影响无处不在,满语日语里几乎没有/r/,他们就很难发卷舌音;中国人和埃塞人习惯元音乘辅音的发音方法,一个爱发/miliki/,一个会说miuk;粤语中——”
“你说得有道理,可这都是大方言,你怎么——”
“我能做到的不只这些呢,”陈青曼交叉双臂,趴在桌子上激动地说,“我还能从发音器官的磨损程度看出你的年龄是25年零7个月,从尾音的轻重得知你两岁那年就学过法语——”
“够了!你是我妈妈的学生吧!”
陈青曼咯咯笑了起来。“我确实是在读语言学的博士,可没那么幸运能当林教授的学生。但我硕士毕业论文写的是儿童语言习得,你懂我的意思吧。”
李勘当然懂。和很多语言学家一样,他的母亲从小就拿他当实验对象。从出生开始,他的每一句话都被母亲拿无处不在的麦克风记录,编成了一个详尽的语料库上传到了chides官网,成了全世界语言学家共同的财富。除此之外,母亲还拿他写了三本专著、十几篇论文,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他恨透这些了,高中毅然决然选了理科,又赴千里之外读了大学,如今作为工程师远赴非洲,没想到竟然还能遇见用过那个语料库的人。
“不好意思,”注意到他的表情,陈青曼连忙道歉,“当年为了写论文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呢。语言模式,发音特点……你一出声我就认出来了。我不知道你会生气,对不起。”
“没关系,”李勘勉强笑了笑,“所以不是语言侧写师?”
青曼点点头,“中大社会语言学博一,来这里做田野调查。也住在这个基地。以后请多关照。”
上菜了。
服务员端来满满一盘叫不上名字的当地食材,边上放着三张卷起来的饼。
“‘正面像牛肚,反面像抹布’,用这里种的teff做成的——英吉拉,和山东的大饼味道差不多。”青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睛又亮了起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青曼只要一激动,她眼睛就会闪闪发光。
怀着对家乡味道的怀念,李勘用英吉拉卷上几个红色的小玩意,一口咬了下去——
“呸呸呸!怎么是酸的!”
看见他狼狈的样子,陈青曼又咯咯咯笑了起来。
 
吃到一半,店里的气氛突然变了。
好像什么消息传来进来,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然后大声呼朋引伴、结账离席。服务生收着小费,满脸写着与李勘他们一模一样的疑惑。
“康老师,出什么事了?”李勘冲屋子另一头大声喊,老康应声赶了过来。
“小李小陈,快走,有好戏看。”
三人跟着人流走出餐厅,李勘看见所有人都往山上走。他正想跟上,被老康拽到了一边。
“咱开车啊。”
上了火焰花下的吉普,李勘和陈青曼同时发问:
“什么好戏?”
“哎,昨天晚上半山腰的一个村子不是失火了吗?基地的消防官兵还去帮忙来着,你们知道吧?”
李勘点点头,他半夜被警笛声惊醒了两次。
“整个村都烧没了,有一些伤亡,不过具体人数还不清楚。”
“那太糟糕了。”青曼轻声说。
“是啊,按理说这里虽然有不少树木,但火灾还挺少见的。当地人都说这是神物的作用——凤凰涅槃。”
“凤凰?”李勘感到不可思议,“这传说可离这里的文化传统有些距离……怎么不说是道友渡劫呢?”
“你小子放尊重点!全球化带来的影响可不只是深入村落的可口可乐,强势文化经典符号对原始地区的植入超出你的想象……·不过这回,他们真的找到了那只凤凰。”
颠簸一阵,又穿过几个人群,三人很快上了山。
老康几下停好车,拉着李勘就往不远处的人堆里跑。他闻到一阵烧糊的味道,抬起头,不远处几颗火焰花都被烧得只剩黑黑的树干了。
前面几十个人正围成一个大圈,各色人种都有。跟着老康挤进人群,李勘自己身上多了各种汗臭和香水的混合气味。他不停说着sorry,转眼就到了最中心。他跌了一下,要不是被青曼拉住,差点撞到一个铁笼子上。
反应过来,李勘赶忙后退几步。人群的中心有一个半径三四米左右的空地,放着一个黑黝黝的铁笼子。也许是有些年头了,笼子的东北角与几株两人高的铁墨色灌木纠缠不清,几乎融为一体。就好像……那笼子就是从那些枝条藤蔓中生长出来的,还点缀着丝丝白花。
“她是谁?”青曼指着笼子问。
李勘愣了一下。他本来想问“那是什么?”
“是凤凰。”
老康回答。
李勘有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有个活物似乎蜷缩在角落里。他以为的花朵则是那人手腕和脸颊在灰色污渍中露出的皮肤。
“这太可怕了,太不人道了……怎么能——”
“没事,咱们的消防官兵取工具去了,一会就到。”老康按住了想要冲过去的青曼,“机会难得,你快去和她说说话。”
“说话?”青曼皱起了眉头,“她是人,不是展览的动物!”
老康拍了拍青曼,示意她往那边看。
有几个当地妇女蹲在“凤凰”旁边,正用奥罗莫语轻声与她交谈。但“凤凰”拒绝了递过来的食物。她们摇摇头走开了。
青曼甩开老康,脱下自己的外套走上前去,从铁笼的缝隙里递给“凤凰”。女人看了青曼一眼,从褴褛的衣衫里伸出一只白得瘆人的手臂,摩挲着青曼手中暗绿色的化纤织物。
“谢谢。”

李勘相信,那两个音节一出,在场的所有中国人都和他一样打了个冷颤。
藏身在污秽牢笼里的异族女子不仅会说标准的普通话,那轻快的语气、轻佻的尾音都和青曼一模一样。从青曼的表情看来,她一瞬间也以为听到了亲切的乡音。
“你会说中文?”
点头。
“你是从中国来的?”
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的?”
摇头。
青曼抓住笼子,还有一百个问题想问,但几个消防员已经带着切割工具来了。
她只得回到李勘他们身边,跟着人群后退三步,免得被切割过程误伤。
“我以语言学博士的身份担保,她的母语绝对是中文!要么父母一方是华人,要么就是在中国长大——”
“你是不是还想说是你的老乡?”
“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注意到老康戏谑的语气,青曼坚定地说。
“唉,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她是凤凰。不管遇到谁,凤凰都会说他的语言,甚至说得比他还要好。”
“怎么可能?人一旦过了三岁的母语关键期,再怎么学习都只能是B语言C语言,永远不可能达到A语言的地道程度。神经语言学已经证明,人类大脑……”
青曼像机关枪一样吐出各种专业名词,李勘感到后脑一阵疼痛——跟他母亲一模一样。
“小陈,小陈,你先听我说。”老康一时也遭不住了。
青曼这才闭上了嘴,脸红红的。
“我刚才在餐馆听当地人说,这姑娘是村里半年前捡到的。谁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谁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村民给她吃的喝的,还找了一间废弃的房子给她住。
“可是自从她来了以后,村里就经常莫名其妙失火。后来人们发现,火总是从她的住的地方开始蔓延,而且总是伴随着尖叫。人们冲进去,会发现她赤身裸体睡在地板上,三四天都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神志不清?”
老康点点头。
“像婴儿一样胡言乱语,好几天才能缓过来。然后就开始有老人叫她凤凰——”
“凤凰?”
“说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故意纵火,这样才能在火中涅槃,重回婴孩的状态,以此保持永生。”
“太可笑了,”青曼翻了个白眼。
“而控制住凤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远离火源,没法浴火重生。这样她只能慢慢凋零,失去永恒的生命。在一个传说里,他们曾把一只凤凰关进了阴暗的下水道……”
“这也太残忍了!”
“当然,他们只是把她藏在了一个笼子里。然后火灾再也没有发生过,直到昨天夜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席卷了整个村庄……”
“他们说是凤凰干的?”
老康点点头。
青曼看起来已经出离愤怒了。
“但是……这跟凤——她会说很多语言有什么关系?”李勘尝试转移话题。
“她活了很久很久,哪里都去过,什么语言学不会呢?”
“噢……!”
“噢你个大头鬼!”
笼子已经被锯开了。青曼猛地转过身,冲向了要把凤凰接走的医护人员。
看着她跳上救护车,老康拍了拍李勘的肩膀。
“小伙子,你永远搞不定那个姑娘。”

青曼确实不是普通的姑娘——普通姑娘是不会随便把路边捡的陌生人请到家里来的。
检查无大碍后,青曼坚持把凤凰安置到自己在基地火焰花林旁的宿舍。理由还是语言侧写师那一套,说是可以帮忙找出凤凰的家乡。也许因为那女人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基地里大家对她的印象都不错。
其实,被青曼梳洗打扮一番后,李勘几乎都认不出来她了:白皙的皮肤,染成暗红的一头长发,再加上高眉深目的混血长相,放在哪里都是一个异域美女。跟她比起来,初见惊艳的青曼也只是个普通的邻家小妹罢了。
不过仔细看来,凤凰的白多少还带着些病态。接近头皮的新发淡如银丝,眉毛睫毛也看不出什么颜色。老康私下说这可能是一种白化病。
青曼勇敢地和她吃住在一起,据说每天都用不同的语言和她交流。一开始,青曼不许李勘来看她们,后来才常常叫他过来帮忙。
李勘的工作不忙,再加上放弃了每年一个月的回国探亲假,平常休息的时间也比公司里的人多不少。没过多久,他就成了青曼随叫随到的“小跟班”。
青曼还有自己的项目。她去森林考察“树の语言”的时候,李勘就负责和凤凰待在一起。
他不知道叫“看护”还是“保护”更合适。凤凰可以和他进行简单的交流,但对现代生活装置一窍不通。就像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从水龙头的使用到插座的危险性,一切都要耐心地从头教起。李勘就像照看幼儿一样看着她。另一方面,一些当地人对他们收留“邪恶凤凰”的行为非常不满,常有陌生人在宿舍附近游荡。还好警卫及时驱赶了他们,但几次都把凤凰吓得不轻。
几天的照看下来,李勘发现凤凰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营养摄入严重不足。她的身高大概有1.72米左右,比青曼还要高一些,但体重轻得要命。白得发青的皮肤像一张笼在骨骼上的薄纱,几乎可以看见内脏和血管的纹路。凤凰自己也饿得身体虚弱,大部分时间还是蜷缩在床脚休息。
一天晚上青曼回来时,李勘把她叫到门口。
“凤凰吃得是不是有点——你背得什么东西这么沉?”
他接过青曼的背包,女孩松了一口气,揉揉肩膀。
“干粉灭火器。”她小声说。
李勘晃一晃背包,里面发出金属瓶罐相撞的声音。
“你真的相信凤凰会纵火?”
“我只是以防万一……你看。”
青曼掏出手机,打开了她的谷歌地图。基地附近有五六个坐标被她标注了,最近的是发现凤凰的村落,最远的几乎到了另一个行政区。
“这些都是凤凰告诉我她去过的地方。我这两天查了记录,相应的时间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火灾。”
“所以你才让我一直看着她?”李勘回过头,凤凰正坐在屋里的小床上喝水。
青曼点点头。“有人看着总归是好一点。”
“可是她为什么……难道她真的是凤凰?”
“开什么玩笑。我觉得她不是故意的。”
“那是?”
“李勘,”青曼的眼睛亮晶晶的,“你有没有听过‘沉默的音节’事件?”

“在我还小的时候,隔壁的小区发生了一起人体自燃案。一男一女被活活烧死,还有一个女孩掉进护城河保住了性命。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是一个千语者。”
“千语者?”李勘好像听母亲讲过。
“对。在一个人学习外语的过程中,语音通常是最难的部分。正所谓乡音难改,受发声器官和童年成长环境所限,一个人一生只能发出有限的音节,通常仅限母语中常出现的那些。”
“我知道。”
“嗯。而千语者就是那些在语言关键期就接受了专业训练,发声器官灵活到可以对所有人类语音开放的人。”
“我妈当年就想这么训练我,但……唉,不提了。”
“我知道,”青曼笑了一下,“林教授都在专著里写了,你失败的原因是……”
“我说了,不要提了!”
“好好好,我继续说。那么这个幸存的千语者是谁训练的呢?经过调查,是她的小姑,几年前同样死于人体自燃。”
“这……?”
“语言学界有一个传说,她们发现了‘沉默的音节’。”
“‘沉默的音节’?”
“你应该知道,说话其实也是一种物理过程,语言中的信息不过是声波的不同形态。声波本身就是一种武器:次声波可以对内脏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共振能在无形间摧毁一栋大楼,特定的振动能让材料产生无法预料的性变。在千百年来的发展过程中,语言与肉体不断磨合,自然选择出了对人类最无害的音节组合。在文化与生理构造的双重限制下,我们不会在无意中说出毁灭自身的杀人咒语。
“但千语者不一样。他们的发声器官打破了这一禁忌,只要愿意,他们随时可以发出这些本应沉默的致命音节。”
“这……”李勘一时语塞,“真的假的?”
“只是传说而已,”青曼笑了,“一个吸引我走上语言学道路的……都市传说。”
“那凤凰?”
“我不知道……但这些火灾不可能都是巧合,还有那诡异的语言能力……你可能没注意到,她跟你讲话时也会用一些倒装句,甚至还有你独特的、处理韵母的方式,而跟我说话时这些特征又立刻消失不见……凤凰像一面镜子,完美复刻每个人的语言指纹,她——你没事吧?”
看到李勘的表情,青曼停了下来。
“我们几乎没有在一起说过话,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啊……”李勘抬起头,看见了墙壁上粘着什么东西。他踮起脚一把拽下来,捏了捏这个水滴状的黑色小点,像大了两号的西瓜子。
“时代进步了啊,比我妈用的粗笨麦克风精巧多了。”
青曼脸红了。
“你一直在监控凤凰?”
“只是收集一些数据。”
“她知道吗?”
青曼低下了头。

透过窗户,他看到屋里的墙角、桌面、床头柜上都贴上了这样的“西瓜子”,甚至连凤凰留在地上的一双运动鞋上也有。无处不在的录音机,无时无刻不在收集数据。这熟悉的感觉让李勘热血上涌。
“在你眼中,她只是一个没有知情权的异类,对不对?”
在母亲眼中,他只是一个没有知情权的异类。在一些文化中,婴儿不被视作真正的“人类”,非男非女非人,故用指物的代词来指代。他天真的笑是无效数据,他刺耳的哭是噪音干扰,断断续续的音节被完整记录在案,真切的呼唤也被剥夺了原始的功能。如果一个成年人要参与人体试验,他会签署长长的知情同意书;如果一个婴儿对着麦克风哭喊,没有人会去抱抱他,对他说“这就带你离开”。
“我还以为你收留她是多么善良的举动,我还以为……没想到只是拿她当一个珍贵的实验对象,对不对?”
他曾以为母亲是爱他的。是的,在生命最初拥有记忆的那些岁月,母亲每天都耐心地陪在他身边。糖果,玩具,鲜花,他的大部分需求都能得到满足。后来才知道,那场生日惊喜派对是设计好的实验,那次撕心裂肺的迷路是设计好的实验,那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也是设计好的实验。他多么想要母亲发自内心的爱,但就算心愿得偿,他也无法将其与实验分开。
 “你跟那些围观她的人,甚至把她装进笼子里的人没有什么差别,对不对?”
他的童年一直在被围观。落在日记和麦克风里的语言被母亲逐字逐句地分析;在游乐场发一次脾气都会变成论文被无数人拜读;婴儿房的单向玻璃外,常有成群的博士生、硕士生静默观赏“低龄幼儿语言发展情况”。长大成人后,他的过去已经成为了www.childes.com上最为完备的普通话语料库,不知道被全世界多少学者下载、研究。他的童年被偷。他的童年不朽。
他谴责青曼只想着自己的项目,说她就像电影里为了论文不惜杀人的人类学博士。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青曼明显被吓到了。她听出了李勘言语背后的东西,眼里泪水涟涟,张开了嘴,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过了好久,他的语气才软下来。
“我们……我们还是把她送到救助机构吧。再努努力找一下她的家人。”
“嗯。”青曼轻声说。她转过身,抹了一把眼泪。

推开门,李勘吓了一跳:凤凰正蹲在门后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对不起,吓到你了?”
凤凰摇摇头。
“谢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李勘把凤凰扶上小床,给她盖上被子。她的脸还是很惨白,面颊都凹陷下去了。
“其实陈对我很好。”
“她只是……”李勘不知道该说什么,拆下了他目之所及的七八个微型麦克风。
“不管怎样,我很感谢你们收留我。愿意收留我的人真的不多。”青曼说得对,凤凰和他说话的方式真的很像。乡音让人沉醉。
“我们应该做的……饭吃了吗?”
凤凰点点头,不过桌上的英吉拉还剩了大半。
“唉,要是能记得你的家人在哪里就好了。”
“Selam,”凤凰垂下目光,“我的名字叫Selam。”
Selam,萨拉姆,“和平”。李勘知道这个单词。他在埃塞俄比亚见过很多商店叫这个名词,除此之外,人们日常打招呼也说Selam。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可惜我只记得这个。”凤凰轻声说,“其实陈说得没错,我真的有问题。每隔一段时间,我必须燃烧。但是燃烧过后,我的记忆也会随之消失……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之前的自己了。过去的Selam化成灰烬,另一个生命在灰烬中出生。”
一瞬间,李勘想起了退化成幼体又不断再次发育的灯塔水母,某种意义上实现永生的生物……不,萨拉姆是人类,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也不配拥有。我只能带来火焰和死亡。”萨拉姆闭上眼睛,呼吸微弱。
“不会的。相信我们,相信科学。”
“谢谢你,李。没有办法回报你。送你一首歌可以吗?”
还没等李勘同意,萨拉姆已经开始轻轻哼唱。从未听过的语言,从未听过的旋律,人类不可能发出的声音。那天籁舒缓而天然,传得很远很远,仿佛连风儿都为之起舞。
窗外的火焰花飒飒作响,红色的瓣儿纷纷飘落。青曼拂去屏幕上的花瓣,让软件从另一个角度分析这歌声。

萨拉姆睡熟了,李勘轻手轻脚出了宿舍。
夜已深,一轮明月正从树梢升起。没有光污染也没有空气污染,埃塞俄比亚的天空清亮无比。李勘深吸一口气,发现了一个瘦小的人影。
青曼还在火焰花下等他。
“对不起。”
她走进探照灯扫过的地方,头发里还留着几个火红的花瓣。
“不,是我不该凶你。”
接着,李勘看见了她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想给你看看这些。”
接过青曼的平板电脑,李勘扫过几篇论文。各种各样语言写成的论文,英文最多。女孩深吸一口气。
“我想让你知道,林教授当年的数据是如此珍贵,帮助我们建立了第一个普通话幼儿语言功能发育量表。一个句子平均有几个字,几岁该学会使用量词,多大能熟练运用被动,每个发育阶段的正常词汇量应该是多少……和身高体重量表一样,有你作为参照后,无数母亲得以获知学语阶段的孩童是否患有语言方面的障碍。要知道,过去有数不清孩子因为无法准确表达自身而错过自闭症、聋哑、大脑发育障碍的黄金治疗时期。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而且,你的母亲作为儿童语言习得方面的专家,她在实验过程中遵循所有伦理法则,绝对不会以任何方式伤害幼儿。她爱每一个孩子,所以才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正常发育。她爱你,所以在每一篇论文的致谢、每一本专著的前言里都会写尽对你降临的欢喜——我猜你从没读过吧?”
“嗯。”李勘轻声说。
“其实,我特别羡慕你。在大脑发育的初期,她对你的训练实际上大大延展了语言关键期。如果你愿意,其实完全可以变成像萨拉姆一样优秀的多语者,甚至是千语者。所以我在餐馆听到你用蹩脚的英语……听到你这么浪费林教授苦心培养的能力……我真的很心痛。”
“我……”
“还有,我这次把萨拉姆接回来,并不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论文,也不是为了什么项目。我是为了她。”
“为了她?”
“你不知道,萨拉姆在语言学研究者眼里是多么特别,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战略级武器。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十有八九会被雪藏,成为真正的实验体。那个时候,她将再次回归铁笼,文明人的铁笼。我只是想……只是想提早找到她特别的地方。或者说,我必须先一步证明她的普通,不然她才会陷入真正的危险当中。”
“嗯。”李勘把平板电脑还给她,“我想,你听到她的歌声了?”
“我就在窗外,”青曼笑道,“我可以肯定,这才是她真正的母语。”

“闪语?你确定?”
青曼点点头。
“这次靠的不是语音,而是语法。有的学者认为,对文化作品来说,篇章的组织方式就带有语言和文化的特殊性,反映了作品所在民族的思维模式。”
青曼认真地解释,表情十分投入。李勘望着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比如英语就是‘直线型’,组织和发展成直线形,每个段落先有一个‘主题句’,后面的句子就都围绕主题句所呈现的中心思想发展。类似汉语的东方语言则呈‘螺旋形’,话不直接说,总要迂回曲折一下。此外还有‘不直接型’,主要指说罗曼语和俄语的人,他们喜欢在行文的过程中加上一些似乎离题的插曲。”
“萨拉姆自己写的歌呢?”
“我分析过了,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平行结构,是典型的‘折线形’语言,符合闪语语系的特征。”青曼顿了顿,“其实平常和她说话也能感觉得出来,不过口语本身太过支离破碎,没有完整的文艺作品好分析。“
“也就是说她还是在这片土地出生的?”
“土生土长的埃塞俄比亚人。而且我对比过本地语料库,最符合的应该是东部边境一个原始山村的方言,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个村子已经没了。”
“没了?”
“烧没了。”
青曼找出一张图片,火焰花林里燃着熊熊山火。

四目相对之际,一个人突然从暗处朝他们跑来,吓了两人一跳。李勘一步把青曼护在身后。
“小李小陈,是我!”
看到老康,李勘松了一口气。
“康老师,怎么这么晚了跑到这里来?”
老康扶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凤凰还好吧?好几伙人想要她!”
李勘看到青曼的眼神,赶紧回答,“凤凰在我这里。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女孩,都是谁想要?”
“南边的一个部落说她是邪物,当局要控她纵火,还有几个在这边做田野调查的团队不知道怎么听到了风声,想见见她,估计还是因为她神奇的语言能力……不过他们暂时都进不了基地,还在交涉。”
“怎么一股脑儿都冒出来了?”
“恐怕不是巧合,”青曼皱起了眉头,“第一次见凤凰的时候,我在围观的人群里认出了几个外国的人类学家,所以我才抢着上了救护车……这些都是幌子,抢人才是真的。”
“那我们怎么办?”
“必须早点解开谜题,让他们失去对萨拉姆的兴趣,我们要——”青曼一把抓住李勘的胳膊,“——让凤凰燃烧!”
告别老康,两人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宿舍。萨拉姆还在熟睡。
“你不会真的相信她是凤凰吧?”
“到底是‘沉默的音节’,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我们只有试试才知道。”满月已当空,照得青曼的双眼闪闪发光。到底是为了救眼前的女孩还是想自己抢先做完实验,李勘已经分不清了。但他没有阻止青曼,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
“怎么才能让凤凰燃烧呢?”
“让她吃饱。”青曼狡黠地一笑,“你没注意到,明明饿得要命,她每次吃饭只吃一小口吗?”
“啊?”
“当然证据不只这些。前几天我在基地外遇到了一个当地的孩子,几块糖果就收买了他。那个孩子告诉我,萨拉姆就是吃了他的英吉拉才开始燃烧的。”
“这也太……”
“试试就知道了。”
说着,青曼已经轻轻唤醒了萨拉姆。和往常一样,萨拉姆拒绝了食物。
“没有关系,就算燃烧也没有关系,”青曼指指墙角一排灭火器,“希望你可以吃饱。”
“不。真的会很可怕的。我很感谢你们,我不想……”
“相信我们,真的没关系。”李勘递上英吉拉,坚定地说。
萨拉姆已经饿急了。她看看二人,一把抓过柔软的面饼塞进口中。
那时,李勘压根不相信什么浴火重生、能言千语的凤凰,眼前只是一个大嚼食物、终于满足了的异族姑娘。
几块英吉拉下肚,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萨拉姆打了好几个嗝,青曼赶紧递上矿泉水。
李勘有点失望,但也很欣慰。萨拉姆安全了,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嘭。

十一
塑料瓶掉在地上,矿泉水洒落一地。
萨拉姆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抓着青曼,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嘴巴大张,仿佛在发出什么无声的尖叫。
“怎么了?怎么了?”
青曼不知所措地摇头,把萨拉姆抱在怀里安抚。女孩的下巴抵在青曼肩上,整个身体拼命颤抖,表情极其痛苦。青曼也被抓得生疼,但她没有放手。
漫长的半分钟过去了,萨拉曼才平复过来,软软倒在青曼怀里。两人手忙脚乱,试着帮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但从青曼手里接过萨拉曼的身体后,李勘觉得不太对劲。她的双眼紧闭,头歪在一边,一点生气都没有。紧接着两个鼻孔都在流血。
青曼贴近她的胸腔,脸色一变。
“快,心肺复苏!”
还没来得及摆好姿势,一股焦糊味传进了小屋。两人同时望向窗外,惊呆了:整片火焰花林正在熊熊燃烧,滚滚浓烟正冲击着薄薄的窗户。
李勘抹了抹头上的汗,抄起手边的灭火器就准备冲出去,但刚起身就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一股灼痛从五脏六腑传来,从指尖和双眼传来,从每一条神经末端传来。他也在燃烧,从内向外燃烧。有人在尖叫吗?有人在呼唤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感觉自己在地上蠕动,变成了一条浑身烈焰的烧火棍。剧痛抽打着他的大脑,这个世界正在离他远去。
凤凰、青曼……再也见不到了……
妈妈。

十二
“小勘,妈妈回来了。“
“妈妈!”
他笑了,跌跌撞撞地扑上去,抱住那双熟悉的小腿。
女人弯下腰,用两只手把他抱起来。他咯咯笑着,环抱着女人的脖子,把头埋进乌黑的秀发里。
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对不起啊小勘,刚参加了一个饭局,那些老家伙非要在餐桌上抽烟。真是烦死了……对不起,不该和你说这些……今天小勘有没有好好复习呀?”
“复习了英语和日语和粤语!”他奶声奶气地回应。
“真棒!今天我们学一点非洲的语言吧。”女人抱着他走进卧室,两个人坐在床上。小白板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非洲是一块神奇的大陆,人类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在这里,基因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同样精彩。运动会上,他们代表人类突破极限,语言学领域,他们独创的文字和发音系统也不断刷新着我们的认知。”
大多数时候,他听不懂妈妈的话。但他喜欢这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妈妈的嗓音也是那么好听,好像在轻抚他的耳朵……对了,他有一个问题,很早就想问的问题……
“妈妈,为什么要教我说这么多奇怪的话呀?爸爸和爷爷奶奶都不会说。”
女人笑了。
“你可能还不懂……现在的你啊,可是有超能的哦。学习语言的超能力。像妈妈这个年纪,无论再怎么努力,也要花很多年才能浅显地了解一门语言,离彻底掌握还很远很远。妈妈希望你可以在这个阶段尽可能多学一些语言,甚至拉长语言关键期,脱离人类语言的范畴……”
“那是什么?”妈妈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
“你以后就知道了。不同物种的语言拥有不同的速率。由于大脑处理能力的限制,人类语言的信息速率平均值为39.15bit/s,音节速率的平均值为6.63音节/s,尽管语言的编码差异很大,但信息的传播效率都是差不多的。与漫长的一生相比,人类短小的语言关键期正是为这种速率的语言而设。但别的生命呢?蚍蜉朝生暮死,人类的动作慢如石像;古树千年屹立,要花多久才能完成一个音节……”
妈妈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淑宜,出来一下。”
是爸爸。爸爸总是在阻止他跟妈妈在一起。他害怕爸爸。
回到床上,他立刻爬到一边抱起了枕头。妈妈走出房间,带上了门。但他还是能听到声音。
“林淑宜,我说过多少次,别教他这些了,你不怕把他的脑袋搞坏吗?”
“我是语言学教授,这点我还是有把握的。”
“我妈说她看了新闻,有一个孩子从小学三门外语,脑子后来就坏了。还有一个……”
“那都是多久的假新闻了?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妈说你要是再带着一身烟味回来,孩子还是交给她带吧。”
“我那是为了……”
李勘站在床头,俯视幼时的自己。他到现在才知道,母亲站在夹缝里平衡事业和家庭有多么不容易。
对她来说,让孩子成为事业的一部分,才能尽可能地和他在一起。母亲想给他最好的,母亲想给他全部的。
无数次实验过后,他拥有的不仅是那浓浓的母爱,还有一颗特别的大脑。

十三
李勘猛地睁开双眼,浑身冷汗。
撑着坐起来,他发现自己在基地的医务室。赶忙摸摸自己的脸和身子,皮肤都很完整,没有一点烧伤的痕迹。
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青曼呢?凤凰呢?也是一场梦吗?
他翻身下床,拉开了医务室的窗帘。清晨的阳光灌进来,他看见窗口的火焰花已经被烧焦了。
不,那不是梦。可自己明明有被灼烧的感觉……窗户里的自己却那么完好。难道,自己也变成了可以浴火重生的凤凰?
“到这里来。”
是谁在说话?他回过头,医务室空无一人。
“到树林里来。”
不,没有人在说话。耳膜没有振动,这个缓慢低沉的声音不是他听到的。当然,他很清楚这也不是他的想象。好像……好像大脑中有另一个器官能够接受信息。
急于解开谜题,他直接从窗户翻出了医务室。
那边的火焰花林也有灼烧的痕迹,但大多数树木花草都还算完整。他走在林中,脑海中浮现出一阵阵低语。
“啊……”
“哦……”
“呼……”
每一声都如此漫长,仿佛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形成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哦,除了那一个。
“到这里来。”
李勘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医务室躺了多久,大腿稍有酸痛。但他还是飞快地跑过低语的树林,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熟悉的人。
“青曼,”他喘着粗气,“我好像……也变成了凤凰。”
“不,”女孩盘腿坐在地上,举起了手中的录音笔,“你们是木精灵。”

十四
“什么?”
“你也听到了,对不对?”青曼关掉了播放功能,眼睛闪闪发光,“听到了树林的声音?”
“是……如果你是指那些拖得又臭又长的杂音……”
青曼咯咯笑了起来,“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对了,”他突然想起昏迷前凤凰毫无生气的面庞,“萨拉姆怎么样了?”
“她很好,已经被基地保护起来了。”
“真的?我还以为……”
“是,她是差点死了。确切地说是已经死了一次。萨拉姆非常特别,在能量足够的情况下,她的大脑会进行一次强烈的逆生长……也就是说,在短期内萎缩并重新发育。这可以造成记忆上的混乱,也能给她带来一个无人能及的天赋——永久语言关键期。”
“所以她才能完美习得遇见的所有语言?”
“没错!”青曼笑着点点头,“但事实不只如此。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来埃塞俄比亚是为了考察植物语言,确切地说,就是火焰花的语言。”
“树真的有语言吗?”
“当然。不管是个体还是种族,作为地球上最长寿的生物之一,树木有一套非常先进的信息传输体系。一颗树木被长颈鹿啃食,方圆几里的同类都会在叶片里释放有毒物质;一条根尖触碰石头,其他根脉都会自动绕行;在热带雨林,各种树木占据适当的生态位,可以在相当大的范围内实现适宜的局部小气候——这点跟人类的城市很像。但最神奇的是,树木也会在人类听不到的频道上彼此交谈。
“就像它们长得很慢很慢,树木的语言也很慢很慢。与人类不同,有些树木要花整整一年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们的耳朵虽然听不到,但那些声波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会刺激到我们大脑。理论上来讲,处在语言关键期的幼儿应该能够习得这种树木的语言。但遗憾的是,人类的语言关键期太短了,人家几句话还没说完呢,我们就失去习得母语的能力了。所以这些理论都只是理论而已。
“直到萨拉姆出现。她的语言关键期变得如此之长,以至于在潜移默化中习得了另一个物种的语言。当她在大脑再发育造成的痛苦中嚎叫时,树木的语言也在发声器官中喷薄而出。那些火焰花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纷纷失水自尽,并在埃塞俄比亚独特的气候中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火灾。“
“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上并没有着火,只是大脑感到灼烧?”
青曼点点头。“萨拉姆也是这样。她以为自己浴火重生,实际只是大脑的感受罢了。”
“那我……我的大脑也再发育了?”
“想得美!”青曼又笑了,“林教授提高了你的大脑对语言接受的能力,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扩展了语言关键期。你应该也习得了一些树木的语言,才会像火焰花一样被凤凰的叫喊声折磨。”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会像凤凰一样,再也吃不了一顿饱饭了。”
青曼笑了,像精灵一样美好。

尾声
从家里出来,李勘长舒一口气。好久没什么实质性的交流了,他感到母亲苍老了不少,观点也落后了些。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对自己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青曼正在门口等他。
“决定了?”
青曼点点头。
“读博太没意思了,我想当一个真正的语言侧写师。但可惜……”
“可惜什么?”
“我没有那么长的语言关键期。你的语言天赋这么棒,浪费太可惜了,来帮我好吗?”
“当然,”李勘笑了,“第一站我们去哪儿?”
青曼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们说,埃塞俄比亚又出了一只凤凰。”

(完)

致谢:口译硕士康师傅、语言学硕士李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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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同一个科幻设定,可以衍生出不同主题和风格的故事。昼温在本篇小说中延续了其在前作《沉默的音节》的构想,将这个故事放到了遥远的非洲大陆,真正在一个多种族和语言共存,甚至植物也有自己语言的世界中,让其所擅长的主题有了更加充分的发挥。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哥斯拉·噬星者》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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