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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仙境里,有徐福、妖怪和长生不老药 | 科幻小说
作
者
简
介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事情是这样的:齐鲁地区,有一伙人出海打渔,适逢海上刮起暴风雨,一时间海天茫茫,烟波浩渺,雷雨之中难觅归途。雾是突然来的,没有任何征兆。彼时为仲春卯时,渡口就在雷霆、暴雨和浓雾的惊鸿一瞥中开放。有些人胆子大,上了岸,再也没回来。有些人留在船上,等了两小时,最终看见渡口凭空消失,一切安静得仿佛没发生过。如今,我来到黄河口,看着不远处的舟子撑着长篙尽情放歌,一众上了年纪的科学家颤颤巍巍登上小船。我在那些人之中看到了曾经的恩师,本想走过去,向他打个招呼,但他没看到我,想想还是算了。有关缥缈仙境的传说吸引了不少的新闻媒体,这些中科院院士是官方派出的第一批探索者,有些人的头发都白了,却仍不远千里来此,仿佛枯木逢春,只为在第一时间抵临仙境,以可靠的技术手段衡量存在已久的未知。赵南嘉女士在这时找上了我,算是第二批探索者的政府负责人,也是把我拉进这次行动的“罪魁祸首”。我对她的到来视而不见,假装被那海的辽阔所震慑,着迷于那千帆远影上的点点星火。第一批探索者在黑压压的人群和白茫茫的闪光灯包围下起航,向着从未被科学定义过的世界飞渡。小船驶向远方,滑到海平线后头。恐怕再过不久就要起雾了。他们掐好了时间,准时出发。渡口隐于东海,缥缈仙境向来只在雾天开放,虽不再如过去千百年来那般隐秘难寻,但每日也只在某个特定时间段开放。“苏先生。”赵南嘉说。“赵女士。”我说。“第一批探索者已经出发了。”“为什么我不在里头?”我不冷不淡地说,“当初你找我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答应我的。”“科学家们得先测量。”赵南嘉挽了挽耳边的青丝,把那一绺乱发挽至耳后,“只有科考人员确保生态环境对后来者无害之后,你才可以放心进入。”我耸了耸肩。“他们都是一些老头子。”“所以他们愿意发挥余热。”“其中有一位院士是我曾在中科大少年班学习时的恩师。”“希望他们诸事顺利,平安归来。”她说,客气得要命。我斜睨了她一眼,目光撞上一双温柔的眼。“那人剽窃了我的学术成果,把我的论文改了个名字就发到学术期刊上了。”“你说的那人是我的父亲,但我跟母亲姓。”赵南嘉女士眨了眨眼睛,氧化的胶原蛋白像弹簧一样断裂,细密的鱼尾纹从眼角褶皱处浮现,因这份诧异而爬满了她的鬓角。她看上去明明不怎么年轻了,已三十好几,但香奈儿可可小姐炫光唇膏66号是典型的春夏色,热情而饱满的红像枝头的山茶花一样绽放,仍有些许少女气息留存,如在湍急的河流中攫住锦鲤一样难能可贵。矛盾重重的感觉无处不在,一张鹅蛋脸兼具成熟和青春的气息。赵南嘉女士风韵犹存,那张涂了口红的嘴巴微微张着,明明有些吃惊,此刻却如春日的湖水一样平静了。我喜欢她身上这种矛盾感,更甚于同龄人那种矫揉造作的精致和甜美。她责备似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怪罪我话只说一半,这样的动作有一种奇特的亲切,让我想到了消逝已久的母亲,于是心便也随之黯然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问,突然感到一阵厌倦,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提,生怕对方问起我的经历。“明天。”赵南嘉女士说,“第一批探索者会在两小时后退出来,如果他们说没问题,那就到你上场的时候了。”“为什么是我?”我又问。“渡口有一块碑,上面刻着小篆。”“我是说,全中国有那么多的国学大师,为什么是我?”“你觉得呢?”赵南嘉女士反问道。我笑了起来,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道:“因为我是个天才?”“不,因为你是个怪人。”赵南嘉女士微笑着说,“你是科学家之中最懂古汉语的,也是懂古汉语的人当中最具一流科学素养的。除此之外,你还是此行当中最年轻的。你还没二十五岁吧?二十出头就是博士,真年轻。”我不理她,自顾自强调道:“雅言。”她怔了一下。“什么?”“雅言。”我认真地说,“你口中所谓的古汉语,它是有名字的,起源于华夏上古音系。‘华’是衣冠之美,‘夏’是礼仪之盛,雅言也就是夏言,从夏商周时期向后一路沿袭变化,历时四千多年。”“很好听的名字。”赵南嘉女士说。我点了点头,把眼睛调到观景模式,在凌晨时分极目远眺,以无言的沉默和无声的呼吸作为应答。不知何时起,天已蒙蒙亮,旭日在海平线尽头才露尖尖角,东方的苍穹便渐次亮起。云朵细碎如鱼鳞,染上一抹虾子红,好似醉意盎然的姑娘的脸颊。卯时是日出破晓之时,金红色的天光穿透薄雾如粉末般簌簌洒落。朝霞在天空中燃烧,没多久就被渐浓的雾不讲道理地扑灭了。起雾了。现在,缥缈的云雾乘着海风从远方吹来,潮湿的水汽濡湿了我的鞋尖、她的头发。雨来的时候,蓝紫色的春雷在视野尽头炸裂,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撼击我的耳膜,震颤我的心房。暴风雨降临了。天黑压压的,闪电的轰鸣不绝于耳,凝重如池子底的鹅卵石。雨明明下得那么大,但仍旧没有人躲避。人们或撑着伞,或佝偻着脊背,或伫立在雨中,不愿错过渡口的开放,尽管每个人也深知站在岸边永远看不见远处海雾中的盛景。我痴痴然望着东方,想着中国古代仙人的传说,抬起头,张开嘴巴,接住高空中急速坠落的雨滴,舌头尝到了春雨的味道,心中方知古人为何会将某些雨称之为甘霖。我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袜子和裤腿全湿,黏腻感充塞了脚趾头之间的缝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踏进浅海,膝盖以下完全没入水中,却对自己的失态全然不知。如我这般失魂落魄的人有不少,回头一看赵南嘉女士就站在我的身后三米处。她走了过来,平静地说:“他们应该已经进去了。你在想什么?”我侧过头看着她,轻声问道:“你说我们会遭遇仙人吗?”“不知道。”她耸了耸肩。“蓬莱呢?海上的不死之乡啊,也许会有吧?”“这取决于我们如何命名它了。”我沉吟片刻,又问道:“穷奇呢?”“那是什么?”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山海经》提到的一种异兽,喜欢吃人。”我慢悠悠地说,“穷奇状如虎,有翼,食人从首始。所食被发。在蜪犬北。一曰从足。”“我不知道你还相信这些。”赵南嘉女士说,“你知道的,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这样的话听起来总感觉怪怪的。”“‘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这是霍加狓。”我说,夸夸其谈,“‘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这是犀牛。‘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这是鹦鹉。”“你想说什么?”她打断道。“我只是不否定有这么一种可能,也许有些生物在早期真的存在,只是这一物种渐渐消失了。如果鹦鹉早在当时随着那些生物消失,我们真的愿意去相信这世上存在能口吐人言的鸟吗?”“哦,我不知道,那得你告诉我了。”赵南嘉女士看了一眼船头站岗的士兵,若有所思地问,“苏先生,如果真有吃人的穷奇,子弹打得死它吗?”我紧了紧衣襟,突然打了个寒颤。雨还在下,至少还会下两小时。仲春时节的雨冰凉入骨,仍带有些许寒意。在这沁凉的雨中,我感受着唇舌的滑动,听见自己笑着说:“我想,如果穷奇真的存在,我们也得亲身试过才知道了。” 一天后,同样的时间段,我登上了同样的船,内心祈盼着同样一场雨。如赵南嘉女士所说,第一批人已经为我们这一批探索者大致划分了安全和危险区域,并简单做了标识。我们必须在起雾前抵达渡口显现的海域,否则可能会在暴风雨之中迷失。第二批探索者承继自第一批,有一半白发苍苍的老人退了下来,我和赵南嘉女士以及其他人就递补进去。到了第三批的时候,我们这一批人也会有一半人退出去,再补进另外一批。如此一来,队伍里至少有一半人是了解状况的,不至于完全摸不着头脑。赵南嘉女士说,上头交给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评估这处神秘区域的风险和收益,如有所谓仙人或是外星人的存在,更得查明对方频繁拜访地球的用意。起航的时候,我对她说:“很难相信官方竟然真的听信了几个渔民的话,甚至为此大动干戈。在一开始,你们没发现渡口之前,是什么推动着你们派出第一波人士去验证那几个渔民的真假?”“验证真假?”赵南嘉女士笑了起来,说道,“不,当然不是为了验证真假。如果有人告诉你说他在海上遇见了仙山,你会相信吗?当然不会了,没有人会相信,警察们并不当真,起初也没有多少人在意。医生们认为这是一种集体性癔症,或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但是,有人失踪了的确是事实。于是,七八支海上搜救队对此展开二十四小时的搜救行动,其中一支在二十四小时后失去联系。”我吹着海风,眯着眼睛,思忖道:“在昨天的首次探索中,那些渔民和那支搜救队回来了吗?”“没有。”赵南嘉女士说。“那有找到他们吗?”我又问。她还是摇头,青丝在狂风中恣意飞扬,像黑暗中漂浮的触手。我叹了口气,感慨道:“看来即使有上一批探索者兜底,此行也未必高枕无忧。”“踏入未知总是危险的,”她轻声说,“但只要在渡口关闭前出来就没事。这也是我必须提醒你的,无论发生或遭遇什么,只要你手腕上的计时器发出啸叫,就说明时间快到了,你必须马上往出口处退。”“明白了。”我说。与此同时,曾经的恩师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向我点头。我不失礼貌地微笑着,挥了挥手,看见他没向我这里走过来便暗暗松了一口气。赵南嘉女士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正倚在栏杆上向着来时的道路回首。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人类赖以生存的陆地带着它一贯的僵硬呆板和不可动摇之顽固,除了普通的现实之外什么也没揭示。我想,这就是仙境之所以存于海上的原因。船是一个漂移的空间,一个找不到自己合适位置的地方。船孤独地存在,自我封闭着,甚至还放任自己漫游于大海的无限之中。船在海上漂流,朝着远在世俗之上的仙境漂去,之所以能贴近无限,也正是因为船远离了平平无奇的陆地。我学着赵南嘉女士的动作,背过身,趴在栏杆上,下巴枕在胳膊肘上,除去不想再与人打交道之外,也是为了亲眼瞧着薄薄的水汽在海面上凝结,渐渐聚拢成虚无缥缈的云雾。空气不知何时就湿润了,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雾也浓了。现在,潮湿而阴郁的浓雾和被风撕扯得破碎的雨珠混成一团,狠狠拍打在海面上,搅动着波涛像颠锅一样翻涌。赵南嘉女士走开了,像其他人一样拥簇到船头。我没挪地儿,仍站在原地,捂着胸口,蹙着眉头,对着颜色渐黑渐深的海水作势欲呕。上车前忘记服药了,在此之前也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晕车晕船都很严重。就在我旋开瓶盖,倒出一粒晕动片的时候,一条红色鲤鱼在水下游动,从我的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与此同时,我听见一声奇怪的叫声,像鸡又像鸟,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鲤鱼——尽管那东西是红色的,但它长着翅膀,鱼头是白色的且生有红色的鸟喙,鱼身镌有白色的花纹。我想到了《山海经·西山经》中记载的一种鱼,说是此鱼口感酸中带甜,吃了可以治疗癫痫。但我还来不及想更多,就听见船头不约而同响起一阵惊呼,紧接着是一阵热切的鼓掌声,仿佛人们激动得只能拍打双手才能表达心中的情感。赵南嘉女士在那一堆嘈杂声中呼喊我的名字。我压抑着颤鸣的期待的心走了过去,拨开云雾之后看见一个朦胧不清的巨物,头顶万钧雷霆,远远看去像山的暗影,如此巍峨,如此雄伟,如此缥缈又如此厚重,明明是山,却让人感觉是仙宫。我知道,渡口到了,传说中的仙境到了。 船在岸边停靠。我在山脚伫立。一座山就是一整座岛,一整座岛仿佛就是一整个世界。仰起头,此山有万仞之高,山巅高耸入云,山腰被雾环绕,白茫茫的水汽似飘飘仙子的缎带,黑色的山体在浮云深处时隐时现。低下头,那块刻有小篆的石碑就在我的眼前,一条崎岖的小路从石碑后出发,歪歪扭扭穿过无尽之森,朝着青草更青处漫溯。我在那石碑前驻足。俯仰之间,同行的士兵、科学家率先一步朝着深处鱼贯而入。现在是仲春时节,万物当朝气蓬勃、生意盎然,然此处景象虽蟠青丛翠,林木茂盛青苍,但万物之幽深肃杀如严冬,一草一木皆枕戈泣血,叶片与露珠满溢金石之气。我弯下腰,从脚边的泥土伸出一枚新鲜采摘的嫩芽,那可爱的刚刚萌发的生命还很脆弱,本应青葱如翡翠,但颜色却绿泱泱如油墨。“怎么了?”赵南嘉女士走到我的身边,与我一同观望掌中新芽。“没什么。”我摇了摇头,丢掉手中之物,看着它零落成泥。“你知道这上面的碑文吗?”我绕着那两米高的碑石走了一圈,“这石碑背面写着秦人徐福为求取长生不老药曾带三千童男童女来此,最顶端刻着个‘水’字。”“这里当真是蓬莱?”赵南嘉女士一脸好奇。“我不确定。”我在那块石碑的正面处蹲下,指尖顺着铭文的笔画勾勒线条。“这正面写的又是什么?这上面只有两个字。”“‘汇流’。”我轻轻地说,但不明白什么意思。“会是这个地方的名字吗?”“也许吧。”我说,“但徐福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名字?如果是他起的,那他该刻下的也应是‘蓬莱’二字。”赵南嘉女士叹了一口气,抬起头仰望高山、云雾和苍穹,没来由问道:“山是如此之高,平日里却丝毫看不见,你说它会通往哪里呢?”我闭上眼睛,试图感受雕刻者的心境,但什么都没感受到。我在脑中构建场景,眼前是一片暗红色的虚无,睁眼却看见耸入云霄的山峰直通星辰,在云里雾里高深莫测地回望着我。山最是寂寞,最是无情,巍然不动,兀自屹立,仿佛已俯瞰多时,审度多时,直至来者的脉搏无端加速,嘈嘈切切如急雨,乒乒乓乓似鼓点,与天地云流的呼吸渐渐重叠,汇成暴裂无声的交响曲。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险些站不住脚,便胡乱答道:“星辰。”“什么东西?”赵南嘉女士察觉出了我的异常,一把扶住我。“没什么。”我说,踉跄了几下。“你还好吧?”赵南嘉女士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是这地方的环境对你产生影响了吗?”“不,只是有些晕船。”我不动声色地说,内心倍感泄气。“如果你有什么不适,一定要提前告诉我。”赵南嘉女士迟疑了一下,继续解释道,“正如有的人会有高原病,一些探索者在进入此地之后也会出现类似心悸、胸闷、气短、厌食、恶心和呕吐等不良反应。”“但我们甚至还在山脚,海拔也没那么高。”“这不是海拔的问题。”“那是什么?那些老头子都有什么看法?”我沮丧地问,心里头却暗恼自己的不中用。赵南嘉女士看了一眼前方的大部队,又瞥了一眼周边留守的士兵,低声对我说:“物理学家认为,我们现在已经不在地球了,至少不是在我们那层显而易见的现实。这是生物从一个空间跨越至另一个空间所累积的疲倦感和迟钝感,这种副作用与人体的适应力不相符,就会出现一系列类似的反应。如果你觉得哪里不舒服,我可以安排你休息,这一点儿都不丢人。”“好,但真的只是晕船而已。”我暗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我承受不住了,会告诉你的。”“那就走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第一批探索者昨天已经扎了营,等到了前边的营地,你可以休息一下吸点氧。”“为什么这么照顾我?”我扭了扭身子,耷拉着肩膀,避开她的手。“因为你的父亲吗?”“我得对你们中的每一个人负责,你是这一行人中年纪最轻的,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理应如此。”“有些人在二十出头就已经老了。”我说,跟在赵南嘉女士身后踏上了泥泞的小径。道路蜿蜒,向着右前方的森林深处延伸,两旁有墨绿色的灌木丛和深红色的蔷薇相互掩映。这儿的一切都是深色系的,焕新的生机从最幽深处的黑暗中升起——途径一处寒潭,黑色的潭水之上浮动着薄薄的白汽;路遇一截腐木,凋零的死物之上孕育出紫色的灵芝;摘一枝花,衔一株草,披一件云裳,捡几块顽石,我把路途中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取一小份样本收进行囊,后背承载的是这一整个仙境带给我的重量。赵南嘉女士笑话我像个植物学家,而不是数学家或是国学大师,因为昨天就有生物学家和地理学家这么做了。我向她解释,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数学家,更不愿像那凡夫俗子那般沽名钓誉,称呼自己为国学大师。这位政府派来的行动负责人问我:“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我是一位诗人,至少渴望自己是一名诗人,寄情于山水,畅游于天地之间。”我庄严而虔诚地说,“现在放在我背包里的都是这个世界的诗,一花一草是诗,一石一木是诗,我们在这儿的所见所感皆是道法自然的诗。”“说得好。”她拍了拍手掌,却笑着说,“我说过,苏年,你还年轻,几乎是一个孩子,你现在说的话就很孩子气。上头请你来可不是因为你是一个诗人,我们需要的不是无用的诗歌,而是你脑子里的见识和知识。”诗歌并非无用,只是实用主义者的累赘,我想。诗歌怎会无用,那是历史的回声,文化的积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艺术形式,民族千百年来的沉淀!但我才不想浪费时间与她辩驳呢。每个人都会有各自的观念,每个人的观念决定了每个人在的位置。说到底,她还是宦海浮沉的伶人,虚情假意,想法也必然更加功利。我开始琢磨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比如说,为什么这一路走来都看不见一只飞鸟,听不到半点儿活物的声音?我开始怀疑,方才在船上所见的那只文鳐鱼是真是假,而这一切似梦非梦,谁又能肯定自己不是那尚待被一语惊醒的梦中人?“这儿太安静了。”我说,低头弯腰,拨开树枝,避开一团垂落的槲寄生。脚步声踩踏在泥地上,裤腿擦过灌木丛沙沙作响。一整片森林里只有人的窃窃私语空荡荡地飘着,其间掺杂着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喘息。“这儿的确安静得有些诡异了,不知道之前进来的渔民和搜救队员都去哪儿了。”赵南嘉女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抹去这一路走来渗出的汗水,脖子上的肌肤却因着山风泛起细碎的鸡皮疙瘩,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也随着这风柔柔摇摆。她呼出一口气,朱唇略有褪色,暴露出暗红色的皮肉,如这仙境中的草木一般幽深。我们继续往前,不像在神秘区域探险,倒像是远足。一路走来,第一批探索者已经为我们初步拉起了警戒线,规定了哪些区域是人走过的,而哪些区域则是从未有人踏足的。我们没办法直接爬山,一阵能量波峰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怀疑此地有更高级的文明,或是一些人类目前科技水平难以理解的东西。探索们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划定范围,星罗棋布,密密麻麻,像连线游戏似的,用红色代表未知、白色代表安全。除了哪些地方是禁区之外,这些丝线也为我们标识了来时的道路。半小时后,大部队在一处林间空地中停下,不远处就是山涧,潺潺溪水从光滑圆润的山石上淌过,缥缈的水汽濡湿了涧边生长的幽幽野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再远处就看不清了,因为雾在山中翻涌,人沉浮于汹涌混沌之中,明明蔚然而深秀,却给人以一种荒芜而神秘的错觉。我看见了我们的营地,干燥的唇舌迫不及待地渴望着清水的滋润。就在这时,前方的大部队起了一阵骚乱,方逾明——昔日的恩师——找上他的女儿,拉着她走到一边交谈了几句,尽管听不清,却看得见他眼中的担忧和嘴角的焦灼。一位随行的医护人员为我拿来氧气瓶,并嘱咐我若无允许千万别去喝这里的水。虽然只在此处待两小时,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自备了些许干粮和清水。我对那山涧的溪水望眼欲穿,倒也不至于被那股内心深处的躁动冲昏了头脑。水质检测显示这里的水源可以安全饮用,禁止我们饮用这里的水更多是出于避免水质污染以及方便采样的考虑。过了一会儿,赵南嘉女士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对着营地叹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头。我把水瓶递给她,问道:“发生了什么?”赵南嘉女士小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低声说:“在没有人留宿的情况下,营地被人动过了。一些食物罐头被人打开了,医用酒精也倒了一地,还有一些绷带和胶布也不见了。”“会不会是失踪的渔民和搜救队员呢?”我问。“有可能,但又不太像。”赵南嘉女士说,“食物罐头被打开了,却没有被人尝过的痕迹。医用酒精被打翻了,但似乎是故意打翻的。现场没有找到人的毛发,倒是在附近的泥泞地里找着一双大脚印。”“一定是这里的原生物种!”我追问道,“可以追踪吗?”赵南嘉女士摇了摇头,放下水瓶。“就一双脚印,孤零零嵌在泥地里,只知道脚印朝向东边,具体是否上山就不清楚了。”我把水瓶接了回来,放在脚边,看着一只蚂蚁爬上了亮银色的不锈钢瓶身。“看,蚂蚁。”我说,“会是这里的吗?”“也许是我们带进来的。”赵南嘉女士平淡地说。我捧起水瓶,看着瓶身上的小家伙仓皇无助地乱跑着,片刻后失望地放下瓶子。“小黄家蚁,很普通的品种,应该是我们带进来的。”“我在想,”赵南嘉女士轻声说,“如果我们每次进来都是通过渡口,那么走到此处营地至少得花半小时。我们的行动时间只有两小时,越往深处走,来回花去的时间占比就越高。”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迟早得这儿留宿,不是这次,也是下一次,否则便注定无法向着山上继续推进。”“又或者,我们可以申请调用直升机。”她说。我本能地排斥这个提议,一想到直升机的轰鸣扰了此处难得的宁静,便不知为何暗自恼火。“那东西进得来吗?渡口会对它开放吗?”我问,又换了一种措辞。“这山那么高,即使是军用直升机能飞至六千多米高也是极限了。”“我不知道,总得试试。”赵南嘉女士摊了摊手,突然说道,“我有一个猜测。这地方也许未必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死寂,也许这儿还住着其他人,或是什么生物。我们的到来惊扰了它们,所以只有我们退去之后它们方才显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微微颔首,同时看着清幽的山涧。“我们不知道渡口关闭之后,这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也许那将会是另外一副模样,也许沉睡的东西都会复苏,否则那些渔民、搜救队员都去哪里了呢?不至于连尸骨都找不到,不可能连一点儿踪迹都没有。”赵南嘉女士看着我,直言不讳地说:“你想留下?”“没有的事。”我说,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水潭。“你想留下。”她又说,“但你知道我是不允许让任何一个人擅自留下的。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你?”“没什么吸引我。”我怔了一下,旋而笑了,“如果这答案不能让你满意,那么你也可以理解为这儿的一切都吸引着我。这可是真正的未知啊,也许还是人类与其他文明的第一次接触。这地方有着极其丰富的资源,对任何一个专业人士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不只是我,你随便从那堆老头儿里面拉一个人出来,他们都会这么回答你。”赵南嘉女士一声不吭,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毫不避让,倔强而绝不退缩地瞪了回去。我们盯着彼此看了一小会儿,期间喉头有过几次滚动,但最终一句话都没说。沉默攫住了我们,空气像潭水一样凝滞,甚至一度降至冰点。几架无人机从高空中归来,已绘测好部分地形。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呼打破了当下的僵局。我和赵南嘉女士起身朝着那处山涧走去,看见一个新来的院士正忙着强光手电筒照射水面,对着水底的一块石头大呼小叫。那东西会反光,光可鉴人,不像是普通的石头。在几位士兵的帮助下,我换上干净的防护服,齐心协力把那玩意儿抬出水面。又是一块石碑,同为徐福所记,但上面的内容却耐人寻味,颇有些意思。石碑的正面记载:秦王扫六合,齐人徐巿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於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入海求仙人。石碑的背面记载:齐人徐福,生于无棣,为避秦祸,率振男女各三千人,乘楼船入东海祖洲,得平原广泽,遂留而不归。这块石碑被藏在水下,最顶部刻着“火”字,其上意思自相矛盾,与第一块石碑略有出入。若雕刻者同为徐福一人,我想,他在记下此段碑文之时便不再以秦人自视,而是在此正式恢复了曾经的齐人身份。“又是一处疑点。”我对赵南嘉女士说,“如果你们继续往前,也许能发现更多的石碑,但我想回头看看是否还有其它被遗落。徐福虽然是古人,但他毕竟先我们一步来此,他记下来的东西对我们有大用,也许可以帮我们规避不少风险。”“我只会按计划继续推进,并寻找第二处合适的扎营点。”“我知道。”我顿了顿,不自觉换上哀求的语气,“那就让我一个人单独行动,我觉得我们已经错过了什么。我不会走太远,至少不会出那些已被探索过的安全区域。我只是希望能找到第三块石碑而已。”赵南嘉女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蓦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又如何让你单独行事?”“你不会想知道的,这听起来就很疯狂。”我迟疑不决地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渡口会在仲春卯时开放。”“为什么?”“三月春分,木星见于东方,正当春气当令,草木萌芽生长。斗指正东,卦象为震,天干甲乙,地支曰卯,五行属木,时在仲春。当其时也,万物出达,生机勃勃。你知道吗?《河图》为体,《洛书》为用,其中的‘河’指的并非黄河,而是银河。”赵南嘉女士莞尔一笑,“你在和我谈八卦风水?”“稍等一下。”我找到归来的无人机,打印出小半部分地图,并以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位放置。“你瞧,看这张地图,我和你说的不是八卦也不是风水,而是河图洛书中的术数。徐福是方士,方士即方技与术数之士,所以我们得按照他的角度去思考。一与六共宗居北方,因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假使我们坐北朝南,以北边的渡口为起点,则渡口临海,居坎宫,石碑为‘一’;‘泽’为水积聚之处,第一处安营扎寨点临近山涧,其位置在西方,属金,居兑宫,但石碑上刻着‘火’字,说明徐福取《洛书》逆克之理安置此碑,则其数应为‘七’。”“什么是逆克之理?”赵南嘉女士问道。我抽来两张白纸,在其中一张上面绘制河图: 河图(北后南前,左东右西)地2生火天7成之天3生木 天5生土 地4生金地8成之 地10成之 天9成之天1生水地6成之
洛书(北后南前,左东右西)4巽宫 9离宫 2坤宫3震宫 5中宫 7兑宫8艮宫 1坎宫 6乾宫 然后,我把写着洛书九宫数的那张白纸叠在那小半部分地图上,把渡口与第一个扎营点相连,通过简单的勾股定理就计算出了余下石碑的位置。无人机绘测的地图尚不完全,东边高山上的地形仍有缺失,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地图上找到了对应的一、二、五、六、七号碑的大致方位。“你瞧,赵女士,我们在半途中已经错过了六号碑。”我指着地图一角,信心高涨,满怀期待看着她,“现在我们有两种选择。第一,我们折回去,脱离这条小径,分两批队各自出发前往中宫和乾宫。第二,你放我一人独自行动,而你们继续往前,这样一来谁也不耽误。”赵南嘉女士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如果要深入未知区域,我需要请示上级。”“可是这一来一回又得花掉多少时间呢?”我不满地嚷嚷道,内心难免失望。甚至痛恨这种形式上的僵硬和死板。但赵南嘉女士沉吟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过了山涧转向南方,在坤宫附近安营扎寨。如果你能在那儿找到另一块徐福碑,那我愿意为你担保,让你参与接下来几次探索。”于是,我们出了森林,越过山涧,朝着南边步行。巨人之巅在远方注视着我,波涛的翻涌和海风的怒吼彻底被我们抛在后头。无人机几度飞起,几度下落,寥寥几笔的勾勒什么也没带来。水汽变烫了一点,周遭还是静悄悄的。但此种安宁并非动静全无,只是除喧嚣人声之外便别无生机。天还是阴沉沉的,能见度不是很好。一路上,雷霆仍在山巅爆裂,雷声由远及近,兴许是一种征兆,似乎把山石都劈开了,把云层都烤化了,把凉风都点燃了。汗水渐渐淌下,濡湿了衣襟、发根和脊背。天气越来越热,说明坤宫快到了,离宫也不远了。但愿我的推测是对的。眼下此景颇有柳宗元之诗的意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倘若此地未有外人踏足,渡口关闭之时又该会是怎么一副光景?我想象不到,却深知未知之魅力所在,此刻对汇流仙境的憧憬已达至顶点,仿佛骨子里的华夏基因作祟,丝毫不啻于人类对星辰与深空的向往。思及此,步履便渐渐加速了,衣袂鼓荡着两袖清风,仿佛正欲乘风而去。其实每个人都走得很快,脚下也似生了风,就连身子孱弱的老人也面色红润,愈走愈发精神。然而,与人心中的那股劲儿相反,山川大地愈往前就愈荒凉,似乎连那幽深的生机也驳杂了、消亡了。地渐渐皲裂,河道也渐渐干涸。我们埋头疾行,穿过一棵干枯的古树,爬上一小座寸草不生的丘陵,就在此时听见另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如银瓶炸裂、铁骑突出。远远望去,丘陵之下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原,几处水潭在几丛低矮的杂草中蛰伏。地面偶尔也颤动,但不驻足感受便难以察觉。当大地被撼动了,那几处赭红色的泉眼就像痛苦的山神的眼睛,伤心的情绪伴着冲天而起的泉水一同爆发,竟有二十多米高。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臭味,还有淡淡的海的咸涩味。一块黑色的石碑挨着一棵歪脖子树,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屹立于漫天水雾之中,仿佛在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们退回去一点,在丘陵后面扎营,之后就戴上防毒面具,到那石碑和间歇泉附近做各种检测。我对赵南嘉女士说:“找到了。”她严肃地点了点头,像在对我做保证,也的确在对我做保证。坤宫的二号碑是我们发现的第一块阴碑,此前皆为阳碑。二号碑自然不会像一号水碑和七号火碑那样表述五行,且徐福也不用它来记载自己的生平。此碑不同于前二者,上面详尽详细地描述了中国古代人民的山神崇拜情结——把山岳神话,并加以崇拜。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山神的崇拜可追溯至尧舜时期,泰山更是天子的封禅之地。关于山神,徐福记载了一种古代祭祀方法,即“投”和“悬”,把鸡、羊、猪等祭品悬于树梢,把玉石和玉器投入山谷,或埋于地下。“这上面写了什么?”赵南嘉女士问道。“一种祭祀方法。”我说,“徐福认为各种鬼怪精灵皆依附于山,故山神之死无异于一地生机之绝灭。换句话说,若此处是蓬莱、瀛洲或方丈,他相信正是山神之死导致了此地的物种大灭绝。”“山神?”她嗤笑一声,反驳道,“如果真有那东西存在,那么神通广大的山神又怎么会死?”“山神当然会死,山神又不是永动机。”我耸了耸肩,懒洋洋地说,“古时候的人相信,神是要受人供奉的,断了香火也会死。所以徐福在此提出一种祭祀方法,希望通过祭祀让这里的山神复苏。”“那有用吗?”赵南嘉女士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你在这里,你说呢?”我撇了撇嘴,慢吞吞地解释道,“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百姓们向来是想拜就拜,也从来不管有用没用。人们只是求个心安,不需要去理解,也不需要去批判,更不会钻研其中的哲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他们的心态纯粹是事功与实用主义的,各种思想流派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所以春秋战国只有百家争鸣,没有宗教战争。在民间,诸位杂神齐聚一堂并不少见,关羽是道教的关圣帝君,也是佛教的迦蓝神,更被儒家视为与孔夫子比肩。这是一种古老的偶像崇拜,成圣几乎等同于把人神化,只要使人心安就是有用。”赵南嘉女士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不,我是说,如果我们真在枝头挂烧鸡,在地底埋玉石,是否会有用?”“我不知道。”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也许我们下次该带只烧鸡进来。”“不必,我们没有烧鸡,但有生猪肉。”赵南嘉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自己的右手。一枚绿色手镯在薄薄的水雾之中反射出温润的光。她摘下精致的翡翠镯子,递到我的手中。“去试试吧,反正也没多大损失。如果那祭品有用,我们下次进来再带一点儿,并且埋伏起来。”“埋伏起来干什么呢?”我疑惑不解地问,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不相信有什么山神的存在。”赵南嘉女士说,“如果此地真有所谓山神出没,那也极有可能是某种天外生物。”我一阵语塞。“然后呢?”“然后我们可以抓住它。”“抓住它干嘛呢?”“当然是与它交流。”她理所当然地说道。我颇感无语,但细想之后又觉得可行,便施施然去了,在一众精英的诡异注视下把一片保鲜盒里的烟熏猪肉挂在枝头,又把那枚翡翠镯子埋入树旁的空处。做完这一切,时间也差不多了。手腕上的计时器响了起来,我们收拾好东西踏上来时的道路。 一天后,我又重回此处,看着第二处扎营点一片狼藉,昨日留下来的药物、罐头和绷带皆如上次那般被什么东西搅乱了。人们议论纷纷,心慌意乱,担心夜里被那东西袭击。我却视若无睹,把行囊在帐篷中放下,简单打扫了一遍,心里头想着这里就是接下去几天的家了。这一次我是有备而来。昨夜在山东东营的酒店休息时,赵南嘉女士找上了我,告诉我上头打算冒险派人在仙境中留宿。她说,我们本该等时机成熟一点再这么做的,但国际局势暗流涌动,却不容许我们慢慢来了。汇流的发现极其重要,各国都希望能得到几个进入此地的名额。“这是阻止不了的事。”她对我说,“但中央方面希望我们最好在国外科学家抵达之前有所建树。只有一点儿是务必要说明的,距离第一拨探索者出来接受检测也不过两天,汇流环境对人体的影响尚是个未知数。留下来科考不是强制性的,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可以尽情去爱,尽情去享受,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人总是因为年纪被看轻。”我回答道,“有些人活着却早已死去,有些死了却还活着,还有些人好久好久之前就腐烂了,到今天都还没埋。这世界有太多的爱,也有太多的恨,但科学却不需要太多的情感。所以,我已经打定主意献身于无限。”“你对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我们这样盲目地追寻,若是没有步入徒劳无功的迷雾,就是在旅途中草草了却此生。”赵南嘉女士叹了一口气,嘴角衔着温柔的悲哀的笑,看上去是如此疲惫又如此心伤,几乎是再一次使我想起逝去多年的母亲。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牵挂,没有羁绊,没有去向,没有来处,只有自己一人,在数字的汪洋中伶仃,在岁月的长河中蹉跎。仙境的发现是一次很好的机会,至少好到可以让我潜心钻研未知,抛却那纷杂而繁多的俗物,缓解长久以来孑孓一身的孤独。来时的路上,政府已经派人用直升飞机试过了。当时我就站在渡口,亲眼看着无人直升机转动螺旋桨,爆发出可怕的嘈杂的嗡鸣,紧接着就被巨人之巅的闪电劈中了,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打着旋儿坠入远方的大海。于是,我们约定好外界在每天渡口开放之时为内部输送补给,干粮、清水、衣物和其他日用品都将存放至七号火碑营地,也就是兑宫。我们把那地方当作大本营,二号碑则为其中一处哨点。接下来的目标是离宫九号碑、乾宫六号碑和中宫五号碑,在那之后我们会把大本营迁至中宫,尔后上山寻找余下的几处碑石。安顿好行李之后,赵南嘉女士邀请我翻过丘陵,去间歇泉那儿查看祭品。我顺手拎上一只烧鸡、几块玉牌,心中其实已经预测到了结果。既然营地又一次被人动过了,那就说明此处真有活物,或许一直都在这石缝间、林木后或阴影中偷偷观察着我们。祭品不见了,无论是精致的手镯,还是那片泛着油乎乎光泽的烟熏猪肉。我们在那棵歪脖子树下找到一组脚印,在树干上发现几处抓痕,便基本可以判定来者非人,多半是什么奇特的两足生物。怀着好奇与敬畏之心,我把烧鸡挂在枝头,又把玉牌埋入地下,一心想着晚上定要躲在丘陵好生观察一阵。赵南嘉女士捧着一台录音设备,以口述形式记录了我们的经历,以此向上头汇报。但她没有在录音中谈及任何有关祭祀的事,就好像这是某种故意避之不谈的隐晦。“为什么没有报告我们的实验?”我问。“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解释道。“那是曲解。”我反驳道,“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这样用的。”“迷信是不对的。”她意味深长地说。“这不是迷信不迷信的事。”我轻轻叹息,闷闷不乐地说,“这是一种传统文化,自古有之,从尧舜时期沿袭至今,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之为糟粕,并满不在乎地将它抛弃了。我们本着科学精神去尝试,以实验的心思试图去理解那些难以理解的事物,一切都只是手段而已。人一直想着去解释宇宙,古人如此,现代人如此,只是手段不同,未必就全无价值。”“你活像一个生错时代的老夫子。”赵南嘉女士抿了抿嘴,话锋陡然一转,“但它不利于我,尤其是对我的发展。”这下我就明白了:有些人在某些位置上,关键不在于你怎么想,而在于别人让你怎么想以及你让别人怎么想。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孤独,好脆弱又好无助,仿佛与这尘世格格不入。人是被他者目光约束的生物,为了迎合别人不断扭曲的自己的心,把皮囊碾为肉泥,挤出令人满意的形状。一个又一个模具,一次又一次功成名就,如果那是一种快乐,那也是一种没有灵魂的快乐,像提线木偶的快乐,带着功利心态和人云亦云的盲从,从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什么对自己才是好的,什么对自己才是有利的。有些人更糟糕一点,不仅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一味地攫取,贪婪地占据看到的一切,变相地以外在之物充实空虚的心,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没创造,死的时候也什么也不曾留住。赵南嘉女士就是这样一类人,但还年轻,尚未完全沦陷,迟早会成长为名利场上的前辈。这样的念头使我难过,甚至隐隐有些伤心。光是知道什么对自己好是不够的,还得知道什么对其他人也好。我真希望自己有能力改变这种现状,但我不会与她争论不休,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一阵山风吹了过来,把几粒沙子吹进我的眼睛。空气有些燥热,气流是从东边涌来的。那是离宫的方向,也是今日的探索点。但赵南嘉女士得走了,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看了一眼时间,渡口将在四十五分钟后关闭,便与其他人一起走了。除我之外,其他暂居者都到渡口送行,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必要。渡口关闭的那一刻,我在汇流仙境内部,明显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就好像大地万物都在复苏。但的确也没有什么东西复苏。我放下水壶和干粮,走出帐篷,到丘陵上眺望四方,眼前所见依然荒芜,除了雾更浓了一些便再无其他异常之处。起雾了。这雾与此前海上之雾并不相同。雾来自山中,缥缈而空幽,吸入肺腑便泛起丝丝甘甜,令人口齿生津、齿颊留香。这白茫茫的雾莫不是传说中的仙气,神话里的仙人或许就在山上吞云吐雾?我的内心浮起这样一种大胆的猜想,旋即又为如此不着调的念头而暗自失笑。问题总是会有很多,答案只有一个——实践与行动。帐篷里有检测空气的设备。我下了丘陵,打算分析一下这甜雾的成分,拨云见雾之后却发现帐篷不见了,营地不见了,一切外界带来的东西都不见了。“有人吗?”我对着四面八方大喊。“有人吗?”山在远处回应我,空泛且空洞的回声包围了我。那种沧海一粟般的渺小在这漫天云雾之中被无限放大了——方圆数百米内唯余我一人,前所未有的孤独充塞于天地之间,人仿佛是这天地炉子里最脆弱最精致的事物,稍有不慎便会被偶然吹来的某一阵狂风打破。我感到惶恐,蓦然回首,丘陵也不见了。遵循记忆,遵循内心和直觉,遵循那不可靠的方向感,我小心翼翼转过身,正好一百八十度,朝着二号碑所在的方位走去了。真奇怪,在渡口开放之时,我记得坤宫处于低洼地区,四周有丘陵环绕,然而此刻脚下之路一马平川,几乎毫无起伏便抵至坤宫。脚下传来沙沙声,脚踝处感到一阵湿润。我在原本是荒原的地方半蹲,挥去眼前飘浮的云雾,凑近了方才看清——草木葱茏,露珠滚动,荡漾着浅浅的光,沾湿了我的裤脚。但脚下大地原是荒土,此刻却被盎然绿意取代了。往前再走几步,间歇泉的喷发也不见了,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唯有潺潺溪水动人地流淌。然后,我又来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看到的却是枯木逢春,拔直树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了芽、镶了绿叶,最后结了果。那果子晶莹剔透,色泽诱人,散发出阵阵甘甜的气息,令人眼馋,忍不住伸出手去,一品其芬芳。我还当真这么做了,于是我听见耳畔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时之间,我看见三千童男童女悬于枝头,双目紧闭,浑身赤裸着,如婴儿在母体里一样蜷缩。偶有一阵清风吹过,他们就在风中像乘秋千一样轻轻晃荡,双拳握得比石头还硬,双眼弯出新月的弧度。他们是在笑!我敢打赌,这三千童男童女在枝头笑我!好吧,三千或许是一个虚数,实际并没那么多,但我真的听见了笑声,也看见了这满树的果子眉眼弯弯,长着孩子的模样!这些孩子,尚未发育出性征,除了大小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大的七八岁,小的约莫在四五岁左右,但丝毫不似一场幻象。我是感官出了错,还是身处一场浩瀚无边的大梦之中呢?那三千童男童女在枝头摇摆,不容我站在那儿观望,很快便纷纷睁开惊奇的双眼,跃下梢头朝着四面八方跑开了。我试图抓住一个孩子,也的确抓住了。但是,如果我把眼睛切换到其他模式,看到的却只是一团能量,像魂儿一样。我的手从那团能量之中穿了过去,但触感却实实在在。有什么东西在糊弄我的感官,我想。一不留神,那小娃儿像鱼儿一样滑不溜秋,几乎是一个闪身就嬉笑着逃走了。我高声呼唤,告诉他们自己并无恶意,但没有一个孩子回头。我用雅言又喊了一遍,其中一个小女孩驻足回首,好奇又畏缩地看了我一眼,冲着我怯生生地微笑,之后便钻入恼人的云雾深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本想跟上去,几度欲走,但想到那些尚未归来的暂居者,便忍住了一探究竟的冲动。如果我跟其他科学家谈起这事儿,他们会相信吗?还是把我当成神经病呢?或许他们也会遇到类似奇特的怪事,毕竟我们是在一个全新的未知的领域,面对的都是一些难以常理揣摩的事物。最后,我又回到树下,靠着树干休息,看见那只肥腻的烧鸡仍高悬于枝头。烧鸡油乎乎的,浮着薄弱的光,在风中摇摆、旋转、起舞,像是在嘲笑我。我总不至于疯了吧? 睡着了,真该死。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但没有人回来。我想,他们也许是在雾中走散了,或在变化的地形中迷路了。我是被一阵奇怪的叮叮当当声惊醒的,回过神来时尚未察觉不妥,直至一滴透明的粘液滴在我的脸上,方才发觉有些不对。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感到一股恶心的黏腻感,鼻端隐隐嗅到腥臭味。这是口水,我想。然后我抬起头,就在云雾叆叇的黑暗中看见了那个神出鬼没的生物。那是一个人,至少是一种人形生物,戴着斗笠,穿着古时的衣服,像猴子一样蹲在枝头,背对着我,肩膀和脑袋微微耸动,一根长指甲在树皮上尖锐地刮擦着。天实在太黑,看不清,完全不能分辨出那生物的模样。但我留意到枝头的烧鸡不见了,心中便料定烧鸡多半在它怀中。“喂!”我冲那家伙喊了一声,喊出口之后又后悔莫及,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那树上的东西突然停住了,像受了惊吓,却蓦地回头,在那云里雾里冲我龇牙咧嘴。我听到一阵奇怪的笑声,紧接着看见它微微抬头,斗笠之下是一张鬼怪般狰狞的脸。那怪物有着鲜红色的鼻子,湖蓝色的脸颊,一双黑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它冲着我吼叫,锋利的獠牙暴露在外,一眼望去唇齿覆面,几乎一整张脸都是它的血盆大口。莫不是那吃人的穷奇?有那么一刹那,我的大脑仿佛宕机了,彻底停住了运转,以为自己遇见了吃人的怪物,甚至以为自己将与那烧鸡有着相同的下场,以至于我浑身颤颤,手脚冰凉不能行走。但我又的确听见了洪亮的怪笑声。那大鬼见着我就笑,声音震得我耳朵生疼。也不知为何,它并未动我,更不曾伤我一根毫毛,就那么龇牙咧嘴大笑着,拍了拍屁股,似乎在嘲弄我,之后就跳下枝头远去了,玉牌在它腰间叮当作响。我想到了《山海经·海内经》的记载: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这时,我的脑筋又活络了,知晓自己看见的不是什么赣巨人,也不是什么大鬼,只是一只学人穿衣的山魈。但是,是谁教会它穿衣呢?会是徐福吗?那这些山野精怪在此生活了多久呢?徐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物了,早就死了,但他带来的人可在此处繁衍后代,或许正是那些童男童女的后人教会了山魈穿衣。可是,这又解释不了那些挂在树上的孩子。他们是如何从树里长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某种长得像人的奇特生物?抑或是,这雾里存有某些致幻的成分吧?一时间,我的脑袋有些迷糊,弄不清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山魈的笑声还在,从浓雾深处传来,拉开一定距离之后就保持不变。我突然意识到,它在等我,又或者不光是在等我,而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其他暂居者尚未归来,也许在明日卯时之前都不会归来了。此地如今被仙气般的怪雾笼罩,一时半会儿也消散不了。我下定决心,便迈步跟着那山魈的笑声走了过去。途中难免打起退堂鼓,对未知的恐惧和好奇掺杂在一起,交替支配着我。我不得不安慰自己,如果这山魈试图加害于我,那它早就可以那么做了。于是,我跟着它,穿过一片熔岩爆裂之地,看着岩浆在峡谷深处流淌,最后在燃烧着的橘红色光彩中登上了千级台阶。我推测方才所经之地是离宫,但没有看到任何一块石碑。话又说回来,自从渡口关闭后,坤宫的石碑也不见了,不知是沉底了还是真的就凭空消失不见了。山魈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停下来等我。它一直在笑,像顽劣的孩子一样笑,倒也不怕得罪我,更像是在笑我走得太慢,停下来喘息的次数太多。这让我想起了童年——小时候,母亲带我和妹妹到山上上香,那可真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那时我还小,精力旺盛,仿佛浑身上下都攒满了使不完的劲儿。母亲总是牵着咩咩落在后头,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却对我的催促和埋怨不以为忤。她总是温柔地看着我,用饱含无限温情的目光仰望着我,似乎发自内心为我的活力感到欣喜,并期待着将来有一天我能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如今我走得太快,也走得太远了。母亲和妹妹被我抛在身后,一回头就不见了。古人有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童年是我这二十几年人生中仅有的快乐时光,之后的韶光就如流星般陨落了,所有的孤独和困苦都被眼泪淹没,自此都是孤身一人了。“你要带我去哪儿?”我问那山魈。那山魈对我摇了摇头,继续在石阶上奔跑,回首时得意的大笑仿佛曾经的我在催促今日的我。我听着那快活的笑声,像一支没有烦恼没有忧愁的歌儿,在山崖上轻轻地飘荡,从高山落向云深不知处了。来时的路已被缭绕的云烟掩盖,前方的道路依旧艰难依旧险阻,如银蛇一般蜿蜒,绕着高山直上苍穹。这是艮宫,但我同样找不到一块石碑。之后我踩着石阶又绕到山的南坡,有好几次险些被山风垂落。衣袂飞扬,发丝在风中凌乱,冰凉而凛冽的气流如万千飞刀一般剔着单薄的衣襟和酸胀不已的血肉。我猜,这下我又绕到了巽宫,因这九天之上的狂风是如此猛烈,但同样没有石碑。我抬起头,朝着仍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山巅仰望。头顶有雷霆炸响,闪电在渡口关闭之后幻化为金色。仙境位于东海之上,震属东方之木,而此山又在仙境之东,我想,此山之巅的震宫当为一极,或许可以解释这里的一切。我以为脚下之路仍旧漫长,但其实路走到后头却越走越轻松,几乎是缩地成寸似的,仿佛一整座山都变小了不少。到了半夜,也许是一点多钟的时候,我已经能看见一座雄伟而气派恢弘的建筑撞入视野尽头,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汲取着灰暗天穹中炸裂的雷霆。一座虚无缥缈的仙宫!真是不可思议!这儿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琼楼玉宇皆闪烁着乳白色的光泽,偶尔倒映出几条金色的闪电的纹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这山上竟有金臺玉阙,仿佛这当真就是仙人的静修之处。山魈欢欣鼓舞着,像孩子一样雀跃,摘掉了斗笠,就那么背在身后,尔后一路小跑,虔诚地在仙宫门口的汉白玉石阶上跪下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庭前月霜如新雪,既有高处的冰寒,又有远离尘世的萧瑟,此刻全被猴儿的喧闹打破了。我躲了起来,在一块巨石后头观望,心中半是恐惧半是期待。没过多久,门开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门槛后,两袖清风,头束方士冠巾,衣袂随风而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那老者突然爆发出一阵咳嗽,之后又对山魈说:“警言居士,你又到处乱跑!”山魈听见自己的名号便喜不胜收,谄媚而心虚地笑着,殷勤地献上两根鸡翅和两根鸡腿。那正是之前高悬于枝头的烧鸡,被吃掉半只,剩下的部分被当做宝贝带了回来。但老者拂袖而出,没有接受,因为鸡肉是熟的。“又有人进来了?”老者问道,说的是雅言。警言居士支支吾吾半天,自然说不出话。门里有什么东西在这时闪了出来,那是另外两只猴子,穿人衣,戴人帽,一者为猕猴,一者为白额长尾猴,此刻皆绕着山魈乱转,嘴里爆发出奇特的笑声,仿佛在嘲笑警言居士的借花献佛。老者甩了甩袖子,有些不悦,便训斥道:“醒言道人,喻言禅师,尔等不可嘲笑居士的好意。”那猴子模样的道人和禅师“呜”了一声,受了斥责就像孩子一样缩成一团,在地上打坐。猕猴捂住了眼睛,白额长尾猴堵住了耳朵,余下的山魈就捂上了嘴巴。不看,不听,不说。三只猴子以各自不同的姿态,回应了老者的当头棒喝。老者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正事。“警言居士,可是有人随汝上山了?”山魈捂着嘴巴,窃笑着点了点头。“那人现在在哪儿?”老者又说,“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出去。”山魈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我所藏身的这块石头。我犹豫了片刻,从巨石后缓步走出,鬼使神差地抱了抱拳。“仙人。”“仙人?”老者蹙着眉头,盯着我一阵打量,眉毛好不容易才缓缓舒展了。“现在外面是什么时候了?”“公元2142年。”我说,突然有了一种预感。“距大秦灭亡已有两千三百多年。”“从没听过这样的年号。”那老者说,“现如今的天子是谁?”“没有人当皇帝。”我恭敬地应道,“国家不属于一家一族,国家属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老者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可是,怎么会没人当皇帝呢?上一次我听旁人提起俗世,这世间尚且还有皇帝,年号为‘嘉庆’。”“大清已经亡了,国祚两百余年。”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也怦怦地响,擂鼓般的喧嚣几乎快要昭示一切,论证我的预感。“徐先生,汝已在此山中生活了多久?”那老者摇了摇头,吟道:“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这是一首唐诗,我想。这么多年来,徐福生活在此,也许并非完全与外界隔绝。每一次渡口开放,总会有外人误入此地。每一次有外人到来,或许也会如我这般替他带来尘世的消息。可是,一个人究竟如何活上两千余年?难道这传说中的不死之乡当真有长生不老药吗?徐福盯着我打量,那三只猴科动物也盯着我打量。“汝是从何处上山?”我指着那只山魈回答道:“警言居士引吾来此。”“此人说的可是事实,警言居士?”徐福伸手抚须,望向那山魈,小半截长长的白须在他的手掌之下随风飘扬。山魈仍旧捂着嘴巴,左右顾盼,看了醒言道人和喻言和尚一眼。后两者之中,不能看的用耳朵听见了徐福的问话,不能听的用眼睛看懂了徐福的表情。那堵着耳朵的猕猴道人摇头晃脑,那遮住眼睛的白额长尾猴和尚就突兀地叫了一声。于是,警言居士就点了点头,给出正面的回应。徐福挠了挠红润的脸颊,又问道:“如此说来,齐姬已经醒了?”山魈叫了一声,用力点着头,又把视线投向我。徐福暗暗叹息一声,黑白分明的眼睛纯澈如返老还童。“吾可引汝见一人。”“谁?”我问。“随我来。”徐福说,转身朝着仙宫走去了,三只猴子紧随其后。门没关,仍向我开放。我踟蹰不前,满心犹豫,看了一眼天空,眼中所见唯有星驰电掣,划破长空,我又看了一眼山下,却只看见翻涌的云雾、嶙峋的山峰,凡尘的烟火气在登临绝顶后就彻底消融了。于是我走了进去,跨过高高的门槛,穿过汉白玉砌成的仙宫,遥见尽头处的玉榻上有一具青春曼妙的胴体静静躺卧。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处是,这身披白色云裳的女子肤色微微发青,泛着些许翡翠之色,而双臂和双腿则如奶油般汇入浑然天成的玉塌之中。徐福对我说:“吾乃齐人徐福,昔年有五十童男童女来此。”徐福,齐人徐福,未有三千之数……蓦地,我看明白了此地的格局——五行乘土之成数即大衍之数,大衍之数同时也是天地之数的用数。天地之数五十五,小衍之数即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而大衍之数有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余下的为遁去的“一”。我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此人莫不是——”“此乃齐王遗孤,切莫怠慢。”他嘱咐道。“她怎么了?”我问。徐福解释道:“人以天为天,天以人为天,人被天制之时,人是天之属,人同一于天,无所谓人,此时之天为先天。”“我不明白。”我看着他,神情微惘。“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但他不理我,只是捂着嘴咳嗽几声,就飘飘然远去。我在那三只猴子的陪伴下静静等待着,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我在等待的时候偷偷打量着玉塌上的女子,一时间为她的无暇所感动——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一抹微笑在她沉睡之时仍衔于嘴角,时隐时现如轻云之蔽月,浮动飘忽似流风之回雪。她是水的曲线的始祖,泛着泡沫和精髓的星体。她是海天一线中自东方孕育的旭日,其明艳不可方物的娇羞染红了苍穹。我痴迷于她的淑美而心旌摇曳,颇感不安。她却沉默如无暇的白壁,沐浴着千百年来的月光兀自沉睡,仿佛与这天地同为一体。然后,我就听见一道女声,空灵而悦耳,像唱歌一样在这仙宫内响起。那声音对我讲了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暴君统一天下,灭去其余六个国家。有一个孩子,其父亲被这位暴君抛弃于松柏之间,活生生饿死,从此隐形埋名、颠沛流离。有一位忠义之士,借寻仙问道、求取长生不老药之名,哄骗暴君,找来四十九个童男童女做幌子,凑齐五十之数,带着这孩子逃出海去。那玉塌上的女子其实并未醒来,声音是从仙宫的四面八方传来的,却只在我的心底响起。与其说,是她在对我说话,毋宁说,是这一整个世界在同我交流。方才讲故事的时候,她一开始用的还是雅言,后来却有足够能力磕磕碰碰说起我们的普通话。之后的时间里,她就完全用现代汉语与我交流了。看得出来,她的学习速度很快,悟性也相当惊人,但过程恐怕不那么美妙——我的脑袋隐隐作痛,神经网络仿佛强行接入一大片浩然的虚无,脑中记忆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吸取。“那孩子就是你。”我忍着痛,出声问道,“徐福带你逃出来了。后来呢?”“后来,我在这床上睡下,兴许是触发了机关,仙根就扎入我的体内。”“这么说,这宫殿也不是你们建的。”我迟疑了一下,温温吞吞凑上前去,怀揣着颤鸣不已的心,仔细观察着那玉榻上横陈的玉体。齐姬的手臂和双腿其实并非融化了,而是被一层薄薄的与肤色相近的细丝缠绕。征得对方同意之后,我伸手轻轻碰了碰,这白丝质地轻盈,恍若无物,似蚕丝,却出奇的坚韧。金骨既不毁,玉颜长自春。所谓仙根,其实就是从玉髓里长出的菌丝体。我调节着眼球的辅助成像模式,用手电筒照亮玉塌,看见一整张玉床与仙宫大地连为一体,内部密密麻麻的菌丝则朝着看不见的大地深处钻去了。我能想象得出,这样的菌丝体在地底把整座仙岛联系在一起,就像一张庞大的神经网络,一种隐藏的世界的基质。蘑菇是这张网络的生殖器官,释放出孢子,便能进一步构建菌丝体。齐姬就是这一整个生物能系统的控制中枢,与此地万物联系在一起——在森林里,当一棵树被砍倒,其他树会用根尖向受害者伸出援手,通过菌丝体输送水、糖和其他营养物质,使其继续活上数十年,甚至几个世纪;而在仙境中,当齐姬在此处沉睡,那些菌丝体也会通过类似的方式向她输送养分,使其不食五谷,像仙人一样餐风饮露。但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我也说不出来。“我成了山神。”齐姬继续说,“及至山巅,我便成了狂风,亦是雷霆和雨露,是这万千,化身一草一木,飘零于天地之间。汇流接纳了我,我也离不开汇流。我们于公元前210年出海,第一次得知秦灭亡是在东汉年间。自那之后,其余那四十九个孩子,在渡口开放之时就陆陆续续走了,在不同的年代回归正常的人生。上一次渡口开发的时候是清嘉庆年间,最后一个孩子也走了,只余下我一人。”“什么是汇流?”我问,头痛终于有所消减。“汇流是一个数据节点。”她向我解释道,“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地球上尚未有人类生存的时候,天外的仙人们在灭绝之前造了一台机器。这是一台星球大小的预测引擎,分秒间造出千万亿个模拟现实。这台以星球为基底的机器就在宇宙中流浪,像纷飞的孢子一样,把生命的种子和重建文明的希望洒向各地的黑暗。机器利用预测引擎模拟了未来,找寻最有潜力的行星。然后,它重塑了现实,改造了星球,就有了我们。”“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闭上眼睛,百感交集。“我们是仙人的后代。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如今我是山神了。”齐姬说,“当年我躺在这上面睡觉时就做了一场梦,那梦好长好长,到现在也没结束。蓬莱、方丈、瀛洲,皆是汇流,而汇流又仅仅只是机器分发出的一小部分。尽管那机器的核心本体已经飘向银河深处了,但真正的联系却是永远不会断绝的。它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空间,超越了刹那,超越了永恒,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根。”“我不明白。”我睁开眼睛,心惶惑不安。“仙人们既然长生不老,又如何会灭绝呢?”但齐姬却说:“没有长生不老。”我怔了一下,“什么?”“没有长生不老。”她说,语气万分笃定。“可是你和徐福——”我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巴,突然想明白是哪里出了错。倘若长生不老真的存在,那齐姬的外貌不该是这样子。当年她来到这里还是一个女童,但这些年来她却从未停止生长。如今,她已经出落得水灵,与其他正值妙龄的少女无异。这有可能是菌丝体延缓了她的衰老,但徐福又该作何解释?更大的可能是,那机器飘向了银河深处,而银心则是一个超大质量的黑洞……“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沉声说道。“不是这样算的。”齐姬的声音在我心中响起,“当渡口开放之时,此处一个月约为外界一月。当渡口彻底关闭之时,此地一天方为外界一年。汇流是一处数据节点,也是一个漂移的空间。以汇流的时间来算,每隔三百三十六天,渡口会开放一个月。这段时间相对于外界来说,即每隔三百三十年会开放二十九天。”“你多大了?”我问。“刚到及笄之年。”她说,语气里带着点儿小小的骄傲。“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我想让你帮我买根簪子。”“用来做什么?”我茫然不解地问道。“结发呀!”她煞有介事地诵道,“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我已经没有父母了,这是徐福应允的,由他充当我的长辈。”我愣了一下,“你要嫁人吗?”“当然不是。”齐姬说,“这是一种成年仪式,即使我成了山神,只能躺在这里,也是很必要的。”我轻轻“哦”了一声,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你最好快一点。”她又嘱咐我,“因为,再过两天,渡口就要关了。还有,不能把你见到我的事告诉别人,我已经看见了你眼中所见之事物,知晓了外面的世界历经千年流转之后又是怎么一副模样。我不想被人围起来观看,也不想被人切成无数片。你会保护我的,对吗?不会伤害我吧?”“我不会的。”我下意识挺起胸膛,诚恳地说,“我是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保证,我会护你周全。”“啊,还有啊,”她最后说,“帮我买一盒胭脂呗?就是那个女士嘴巴上的那种颜色。我也想像山茶花一样绽放,仍有些许少女气息留存,如在湍急的河流中攫住锦鲤一样难能可贵。”“别读我的思想!”我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心思已经飞向山崖之外的云海。 下山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东方的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到了卯时,其他队员陆陆续续归来。我才知道,他们昨夜就在兑宫的大本营处留宿,压根儿没派人找我,也没打算与我汇合。人们忘记了我。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不在场,第一个人在坤宫看见我时,还以为我是起了个早提前赶来的。赵南嘉女士如今是补给线的负责人了,找她要一支簪子和一支口红并非难事。只是,她在我开口的时候惊讶地看着我,就好像看见一块顽石或一根木头成了精似的,半天都没缓过神来。“你要口红和簪子做什么?”她问。“别问。”我说,“尽管拿来就是,我有用就对了。”于是,她就把一支同款口红赠予我,又约定好第二天为我带来玉簪。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事情没办好,我就不好到山上去,唯恐唐突了佳人。等到玉簪和口红都凑齐了之后,我终于有理由再次登临绝顶。如今我终于明白曹植写下《洛神赋》时的感受,那是一种飘渺难觅、迷离又恍惚的心境,思之慕之,却有带着几分惆怅几分迟疑,以至于忧虑是如此之深,使我一连两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又见到了齐姬,徐福并未阻拦我。那时,她躺在玉塌之上,青丝如瀑,枕在身下,像绫罗绸缎一样光滑,如茫茫黑夜一般披散。这样一个睡美人呵!我感慨,同时于心不忍。为何她不得不在此沉睡千年,却永远体会不到常人的快乐?难道是她不值得快乐吗?还是我们的快乐太廉价了呢?“明天你就要走了吧?”她问。我点了点头。“帮我及笄。”她说,声音响彻我的心神,温润我的心田。我先是旋出口红,笨拙地为那玉石般晶莹的唇瓣上色。然后,在她的引导下,我扶着她的脑袋,让她的后背稍稍离开玉塌,好让我把那万千青丝从她身下抽出来。但我不懂如何及笄,更不懂如何编织女孩的头发。我把我的问题告诉她了,她也就笑着教导我。在我捧起她的长发之时,一些白色的菌丝体从发间生长出来,温暖如情人的手,指引着我该如何去做。我挽起她的长发,仍有那些菌丝体控制着我的双手。我费了老半天的功夫,终于把她的头发聚拢成一束。就在我准备把簪子插入她的青丝的时候,那股向来温和的力量偏离了我的意图,蓦地变向,指引着我的右手握着玉簪朝着那玉榻上的女子刺去。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醒过神来我的左手已经拦在我的右手前方。玉簪穿透我的掌心,离那修长的天鹅颈近在咫尺,鲜红的怵目惊心的血从我的指尖淌下了,染红她的头发,染红了她的脸颊,染红了一整张玉榻。我能感受到菌丝体的脉动,她和我的脉搏在仙宫中汇成断流。那三只猴子尖叫了起来,朝着仙宫外逃了。我庆幸自己的反应及时,但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没说话,亦不作答,正是这种漠然的态度使我害怕。我忽视了掌间的疼痛,认真地问:“你不可能真的是那样想的,对吧?”“不,我就是那么想的。”齐姬说,其实并未说,只是声音从四面八方来。“我受够了,我已经不想再这样活着了。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死人一样躺着。徐福快要死了,我感觉得到。如果连他也走了,那我从此就真是一人了。”风在万仞之上凄厉地呼啸,雷霆在高山之巅痛苦地炸响。一花,一草,一木,皆是她的一言一行。她的情绪在漫长的黑夜中迸裂,偶尔擦出几道温暖的火光,之后就被更苍茫更无望的黑暗掩埋了。我明白她的感受,知道独自一人孤苦伶仃是怎样难捱的一种痛苦。自从母亲和妹妹离世,我就是孤身一人了,在这世间流浪,却始终没有家,始终找不到归宿。我们的区别在于,我的心还能跟随我的步伐漫游,但她的心呢?可在那酣睡之躯内部?还是在这天地之间如蜉蝣般居无定所呢?庭前月霜如新雪,山中神女忆旧梦。这地方既有高处的寒冷,又有绝境的凄清。尽管此处有着仙境的隽永,亦有天人般的超脱,但那种长久困守一地的萧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散的了。我对她说:“别这样,我来想办法,好吗?”“你能让我离开这里吗?”她问,眼泪从那紧闭的眼角流下。“你看到那些树上由果子变成的孩子了吗?那是我模拟的现实,为的就是纪念那些离开的人。我好孤独,好寂寞,只能那样欺骗自己了。”我于心不忍地点头,完全没有信心却胡乱做了保证。尽管她尚未睁眼,但我想象得出那将是一双多么明亮、多么璀璨、多么无暇、多么完美的眼睛。山是如此之高,平日里却丝毫看不见,在这仙境之中,山巅之上,山唯有通向星辰,群星一定就在她的眼中。“你在骗我。”她又说,“你的心跳加快了,瞒不过我。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没骗你。”我说,“我一定会找出办法让你离开这里。”“但时间不够了呀!”齐姬的声音伴着山风又一次吹入我的心中,“你的手流血了。为什么要阻止我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向你保证过。”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伤害你,并将护你周全。”“真好。”她呢喃道,“我们是两条涓涓的溪流,从不同的时代汇集在一起,但还是得擦肩而过。真希望能不再孤独,可惜一天后你就不在了,三百多天后你也死了。”我黯然离去,血滴了一地,没忘记带走那支玉簪。那个时间中驻足的人啊,永远停留在某一固定时刻。凡人看着她只在那一刻闪现,然后消失,就像一场幻梦般的海市蜃楼。在下山的石阶上,我遇见了坐观山海云雾的徐福。警言居士、醒言道人和喻言道人正绘声绘色地描绘着方才的场景。它们手舞足蹈,时不时发出一声惨叫,模仿着簪子刺入掌心的动作,紧接着掩面低泣,不知为谁伤心。“毋妄言。”徐福说,“吾知汝束手无策。”“人以天为天,天以人为天,人被天制之时,人是天之属,人同一于天,无所谓人,此时之天为先天。”我先复述了一遍他说的话,紧接着念了下去,“人能识天之时,且能逆天而行,人就是天,乃天之天,故为后天。”然后我就走了,其实内心也深知徐福的用意。倘若我真有办法,能利用这个时代的科学破解更高级文明的技术,那她早在我们见面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齐姬提取了我的记忆,知晓了我们的技术,但她还是寻思,几乎已说明了一切。但我的确有自己的办法。我下到山去,在卯时找到了赵南嘉女士。我向她坦言山上的仙宫,将山上一切皆大致描述了一遍。我告诉她,此地并非永久开放,而只持续一个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应该让所有的人都撤出仙境,否则将困死于此地。她敏锐地察觉出了我的言外之意。“那你呢?”“我想留下。”我说,“为了让一个人不再孤独。”“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当然合适。”我轻声说,“这是条件,我留下,三百三十六年后,你们可以派人进来,我会给你们这三百多天来我所有的研究成果。关于我们的祖先,关于我们的福祉,关于另一个文明,你们若让我留在里面,就能得到更多的答案。”她悲哀地看着我,忧心忡忡地说:“我得去请示上头,但时间不多了。”“我不知道。”我说,“但是,就把这次谈话当作你我之间的秘密,好吗?你让我想起了母亲,也几乎像母亲一样照顾我。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要你准许就行了,其他人无所谓的。”她终于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温柔的拥抱。后来,我送赵南嘉女士出渡口的时候,就对她说:“其实你的父亲并没有剽窃我的论文。”她怔了一下,“什么?”“那论文是我卖给他的。”我绷紧脸皮,面无表情地说,“我在农村长大,妹妹因我辍学,母亲供我读书。父亲死得早,家里欠了不少债。我没办法,只好那么做了。”“哦,他向我解释了,我以为他在骗我。”“是真的。”我说,又一次想起了那双眼。那双眼睛,永远温柔,永远悲哀,永远满溢着爱。“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家人。”她说。回忆是一通从现在拨往过去的电话,直接与疼痛中枢相连,专门用来在黯淡无光的双眼中缔造一阵迷蒙的水雾。雨落下的时候,泪也随之而流,分明是早已发生多年的故事,回忆起来却历历在目,依稀记得妹妹的哭喊,一声又一声“哥哥”、“哥哥”的叫着,妈妈的模样也栩栩如生,带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温柔。她又问:“她们现在还好吗?”“哦,死了,她们都死了。”我别过头,看向翻涌的海水和渐渐散去的薄雾。“村里人上门逼债,妈妈生了重病,还不上,带着七岁的妹妹烧炭走了,满心以为这样就不会成为我的累赘,不用想着帮她还债。他们说读书无用,赚不了大钱,他们还说妈妈养了个废物,但妈妈总相信我可以出人头地。等到我真的学有所成,母亲和妹妹都不在了。有时,我也想,如果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不在了,那我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这样做值得吗?”她看着我,神色复杂,充满犹豫,似乎在考虑是否在最后这一关头拉走我。“别,别那样,这一切当然值得。”我恳切而悲伤地说,“你的表情又让我想起了之前你对我说的话。你说,我还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可以去爱,可以享受。但是,我一直没说的是,我已经没办法那么做了。有时,我也恨母亲,恨她的痴愚,但其实恨的是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妹妹,她还小,那么天真,那么单纯,还有大好的人生,可以去爱,可以去享受,但她什么都没体验到就死了。”“所以,”赵南嘉女士说,“你以为只要救她一个,就可以弥补过去造成的所有伤害。” 我没说话,一声不吭。她顿了顿,又问:“可惜不能亲眼看一看了,那山上究竟是什么模样,通向什么地方呢?”“星辰。”我说,很是认真。最后一班船离开渡口,像暴风雨过境一样远去了。雨过天晴。我心中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自始至终却无处诉说。不过,这并不碍事,我已经习惯了如此深重的寂寞。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当人绝望的时候,就会有所寄托。这就是我留下的原因:真希望结局能有所不同,在这仙境之中。(完)
中国的科幻作者们很早就意识到,本土的历史和神话传说,是科幻创作无尽的宝藏。具体怎样将它们与科幻结合,大家各显神通。《汇流》以一种类似于平行空间的方式,让传说中徐福寻仙的蓬莱仙岛出现于当代科学世界。不同于同类主题中常见的,个人英雄主义式的探险模式,本文的主人公是人类科学界群体探索活动的一个“编外人员”,从自己独特的文化视角,对这一次寻仙之旅,给出了自己个体化的理解和感受。——宇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