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一朵真正的玫瑰,是你能给仿生爱人最好的礼物 | 科幻小说
几个裹着大衣的男人行色匆匆地拐进霓虹灯招牌下的“石榴屋”。我从远处打量着“石榴屋”橱窗里的仿生人,夸张的义肢上喷涂着五颜六色的图案,正在不停扭动着。光影斑驳,他们看不出年龄、性别,甚至很难从他们模糊的五官上辨认出眼睛的位置。我转动伞柄抖落雨水,离大门最近的一个仿生人用巩膜纹成黑色的眼睛朝我抛了个媚眼,可我并非为他而来。我为你而来,阿洛特。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你的名字,你的样貌,还有你的声音。在我还是个穷姑娘的时候,我与你邂逅,你也是这样站在橱窗里,和他们不同,你从不搔首弄姿,我不知道是你的系统设置如此还是有别的理由,你只是穿戴整齐,坐在专门为你准备的沙发里,西装裤腿下,正装袜包裹的脚踝纤细性感。你的型号不适合穿正装,但人们总是愿意为了看你换装一掷千金。你从不正眼看他们,男人,女人,你都不看,你灰蓝色的眼睛总是若有所思,似乎在等待着谁,而对方刚好是戈多。但你脚下的全息玫瑰数量一直在攀升,我知道一朵玫瑰的价格,也知道那些数字折合成通用电子币是多少钱,我的消费芯片里连零头都不够。因为你,阿洛特,“石榴屋”原本用来人气投票的全息花朵,成为了竞标解锁你服务的筹码。一千朵全息玫瑰,你几乎要沉浸在玫瑰花海中了,一位体面的女士在等着你打开玻璃门走出来,你牵起她的手,吻了上去,而那时我的手背同样一阵酥痒。你们经过手足无措的我身边,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你和她交谈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只在广告里听过你的声音,隔着屏幕,可那次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阿洛特,你是与众不同的,你的设计师不允许你的身体进行后天改造,这意味着你不能像其他性爱仿生人一样变换肤色、发型、眸色、声线,你从出厂时就是这样,也会一直这样。你在我眼里闪闪发光,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最普通的人。第一次相遇时我就明白你的设计初衷,人类给予人类的爱才是真实的,为了这个目的,你不得不被设计成有缺陷的人类。如果能得到真正人类的爱,谁会来到仿生人这里寻求温柔乡呢?人类的需求总是很奇怪,随着科技的发展,他们已经不在乎给予爱的是什么形状的造物了,只为了性快感而来,在生殖器官的尺寸都可以调节的仿生人身上,寻找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物的“爱”。不过那都是后话了,阿洛特,邂逅你的那天,我把芯片里所有的钱都划给了“石榴屋”,为你买了一朵全息玫瑰,那是我第一次消费,得到了一张印有你唇印的卡片,轻触卡片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你轻声告诉我:我在石榴屋等你。那张卡片不能充电,一次性电池耗尽后我就再也不能听到你的声音了。我试着修好它,可是失败了,它复原不成原来的样子。但我至今都保留着它,虽然它现在只是一张透明的塑料卡。旧事就说到这里,阿洛特,我把伞插进伞桶,将消费芯片放置在扫描区,投影弹出的选项框里却没有你的名字,我连续翻了好几页,最后不得不唤醒人工服务。我所获得的一切消息都告诉我,你没有离开“石榴屋”,一直在这里等待,不可能没有你的名字。我担心起来,因为我只记得关于你的事,关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事。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对我来说却好像只是眨眼瞬间。我们第二次见面是两年之后,我用论文奖金为你买了三朵全息玫瑰和你的一小时。无法与其他人竞价,我只能提前几个月预约,然后早早等在门外,就是在现在的玻璃门后,你从沙发中站起身,手掌紧贴着玻璃,我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也贴了上去,接着玻璃撤开,我们的手心贴在一起,你牵着我的手走向房间。我没有正眼看你,仿佛被叫来服务的是我不是你。直到房间的门被“咔”一声锁上,我才抬起头看你。你穿了一件柔软的浴衣,像是刚从新京都看完烟火表演。你坐在床边问我要做什么,而我脱口而出的蠢话让你笑了出来。“数独。”我第一次知道仿生人也会听懂在特定场合的笑话,数独并不可笑,只是这个场合不太适合。可我在想的却是这种算法究竟是如何完成的,又如何融进你完美的身体里,我喜欢你的头发,它的长度、颜色,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一切都是我喜欢的。在喜欢的人面前说一些傻话,做一些蠢事,也许没那么丢人。我只想证明自己比较聪明,至少在数独游戏上没有人比我填得更快。你打开了平板,将它放在矮脚桌上,半跪下来,趴在桌子上招呼我。你问我是否确定要和你比赛,毕竟人类的计算速度再快也比不过计算机。但随后你害羞地补充道,自己没有安装数独程序,毕竟没有人想在上床前再锻炼一下大脑。你问我愿不愿意教你。你只用几秒钟就了解了规则,但你耐心地听我讲完最后一个词,最后还输给了我。因为你的程序设定是“让客人感到开心”,没有人输了会开心,所以你必须输掉每一场和客人的比赛。你凝视着屏幕假装不知道该填什么数字的表情真的很迷人,你费力讨好我的样子,让我感觉到自己是被在乎的。而当我看着你时,你也抬头看着我。你说我的眼睛很美,你不会忘记的。我猜想那只是你的设定,忘不掉每一位花钱的客人,可这样的话对我已经知足。一个小时很快就到了,我们除了数独和几句简单的闲聊什么都没做。但我心满意足,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了。义肢上画满纹身的前台告诉我你已经不在名单上了,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指名你服务了,明天就会返厂。我的眼前花了一瞬,但还是把消费芯片冷静地放在了扫描区,询问你的位置。你也许再也没听说过我的消息,那个十六岁第一次遇见你的小姑娘,二十岁的论文获得了一大笔奖金。而现在的她有足够的钱为你买下一千朵全息玫瑰。我的手指在1后面按下了三个0,要点击确认键时,前台制止了我,劝我不要把大笔钱浪费在已经数字死亡的仿生人身上。阿洛特,你应该看看我的表情,数字死亡,多么冰冷的词汇,在这个网络已经无孔不入的时代,将一个人的身份从网络上彻底销毁,远比把他的肉体消灭可怕得多,人类早就找到了永生的方法,那就是摆脱肉体的牢笼,与数字空间融为一体,像一个幽灵永远在线路之间徘徊流窜。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确认键,并执意要找到你的房间。前台对我说起了你的事情,以及你为何变得不再流行。你和一个人类私奔了,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又回到了这里,人们对你的态度变得奇怪,就好像一个万人迷的摇滚明星宣布结婚了,这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是你的最爱,既然如此,他们也不愿意再爱你。新造型的性爱仿生人诞生了,他们的样子更流行,你逐渐被人们遗忘。仅仅几年,你的处境就变得如此艰难。我为你感到难过,大多数人类是多么薄情啊,我亲爱的阿洛特。“石榴屋”的结构还是一样复杂,各个房间之间的通道像曲折的迷宫,昏暗的灯光将客人们的面容隐藏在斑斓的光线中。义体改造大行其道,越来越多的身体部位被改造成机械,还记得忒修斯之船吗?大面积接受义体改造的我们,真的还是自己吗?那时你没有回答我,阿洛特,因为对你来说,你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不是自己的。前台在迷宫尽头停下了脚步,安静、罕有人至,你就住在这样一个很小的房间,不复往日光辉,可说真的,我完全不介意,不论你在哪里,你都是光彩照人的。前台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打开你的门。你坐在床边,只穿了一件浅色T恤和褪色牛仔裤,和街边的廉价性服务者没什么区别。听到门开的声音,你抬起头,脸上依然是职业的笑容,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仿佛哪怕到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天,都不会放下你的使命,让每一位客人愉快。“嗨。”你对我说,站起身想要迎接我。那一瞬间你的声音和有你唇印的小卡片重合起来,你说你在石榴屋等我。你有羞耻感,我能察觉到,你很意外在这种时刻还有人指名你服务,同时为自己衣着寒酸而感到惭愧。我呼唤你的名字,你走近我,仔细打量我的脸。接着你说出了一句令我震惊的话。“我记得你。”你礼貌又温柔地握住我的手,直视着我的眼睛,“你的眼睛很美,我不会忘记的。”你的数据存储量让我惊异,我又因为你可能对每一位客人都这样讲而失落。作为一个性爱仿生人,你的功能也许不是最好的,但你抚慰人心的能力却无人能及。比起肉体的满足,你的设计者更清楚人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心灵的慰藉。我们在床边坐下,你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你的加热系统坏了,阿洛特,手冷冰冰的,但我没有说出来,你会伤心,然后抽出你的手,对我道歉。我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就这样,我们坐在一起,度过一段时光。我没有对你下任何指令或者给你暗示,你也一动不动。几个小时后你就将不复存在,你一定是这样想的。一个古怪美丽的客人来陪你走完最后一程,你不会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你有些担心地开口,“虽然很久没有人指名了,但——”我对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希望你对我讲讲你的故事,包括那次失败的私奔。我只是好奇,你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机器也会有爱吗?可是我问你的时候,我把你当成了人类,一个如你外表一样的人类。雨还没停,从你简陋的住处甚至可以听见雨声。你停顿了一下,随后松开了手,没有拒绝我的要求。我枕在你腿上,你自然地用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轻车熟路。该从哪里讲起呢?那时我还是“石榴屋”最受欢迎的性爱仿生人。“石榴屋”的上门服务也一度是收入的主要来源,毕竟有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愿意出入这样的场所,因此上门服务的费用也高昂得吓人。阿洛特,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不是低沉的那种,相反,它轻快,舒缓,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的人造声带震动频率一定经过无数次测试。你那么有耐心,即使是造成你不幸的不愉快经历,你也能娓娓道来。我是在一个雨后的傍晚接到了上门订单。对方选择了匿名,地点选在一家价格不菲的酒店。我稍加乔装便前往目的地。她可能已经等了很久,因为几乎在我按响门铃的瞬间,门就打开了。开门的时候我认出了她,是一位老主顾,我不会忘记任何一位交往过的客人。她举着摄影机,拉着我的手进了屋。茶几上摆着香槟,她化了妆,我想说她不适合那个妆容,她不知道自己从未精于此道。我们坐在沙发上,她身上散发出香水味,茶香,柑橘味,其实我无法品尝出任何气味,分子只是附着在我鼻子里的感知载体,信号传递到我的芯片里进行分析。但在我有限的资料备份里,茶和柑橘都是很美好的事物。所以我对她说:“很好闻。”她放下了盛酒的杯子,大概三秒之后才说:“骗人。”随后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鼻尖,“但我很开心,阿洛特。”我帮她倒酒,仔细控制着酒量,让客人喝醉是性爱仿生人的失职。但实际上,她只喝了三杯。她放下杯子,枕在了我腿上,问我介不介意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录下来。我摇摇头,上传与性爱仿生人发生关系的视频是违法的,会被我的制造公司告到破产。她说:“我知道。你很贵的。”然后笑了起来,发誓这些视频永远不会出现在网络上,她说只是不想忘记我。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损失,我们被创造出来,供人享乐,这就是仿生人的意义。茶几上的摄影机闪烁着红点,她伸出手去调整了一下角度,我知道自己进入了镜头范围内。“嗨。当你重新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和阿洛特已经在一起了。”我问她是为谁录的视频,她指了指自己。随后她蹭了蹭我的腿,仰视着我,伸出一根手指描摹我的脸。“阿洛特,你知道谁创造了你吗?”就在我要说出创造者的名字时,她制止了我:“所有爱你的人创造了你。你出生时,是一张白纸一样的阿洛特,现在,你是所有人都爱的阿洛特。可是,阿洛特……”我低下头看着她。她的眼眶红了,并不防水的眼线开始晕开,我只是用食指指背小心地帮她擦掉了一滴即将落下的眼泪。“人为什么不去爱人,要去爱仿生人?”她问。我永远记得她的样子,明亮的浅绿色眼睛,高低不齐的眉毛,因为熬夜消不下去的黑眼圈和水肿的眼袋,脸颊上的雀斑,鼻梁上被厚重镜片压出的印子。她很瘦小,骨头硌着我的腿,有些驼背,总也挺不起来的样子。可那天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问出这个问题时,眼睛里倒映着我的脸,从那双因提出问题而熠熠生辉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自己。因为从没有得到人类的爱才会到仿生人怀里寻找爱。我的创造者通过程序告诉我,人的爱是需要回报的,没有得到过的人不会爱同类,他们只会爱给他们爱的,无论对方是什么。在人类的主流审美里,她确实不能算好看,甚至不能算有特点,不会被人一眼记住,而仿生人的系统不会遗忘任何人。我被创造出来给予人类他们得不到的关爱,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但那样的回答会伤她的心,人类有一种更高明的回答方式,所以我反问她:“那么,你也爱我吗?”“为什么不呢?”她反复提问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创造者,他们身上有相同的气质。总是问为什么,然后疯狂去寻找答案。阿洛特为什么会被喜欢,因为他的有求必应,因为他爱每一个人。阿洛特不需要爱,却无限给予爱。人们会把我和那位救世主相提并论。“我知道答案了。”我说。“阿洛特,你爱我吗?”“当然。”我说。“那你会只爱我吗?”正因为神爱每一个人,祂才不能只爱一个人。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畏畏缩缩站在玻璃橱窗前的小女孩,已经变得更加大胆,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但她提出的问题已经不是系统算法可以轻易解决的了。其实我可以敷衍回答她,但那时我却不想对她说谎。对于可怜的人来说,谎言是最好的慰藉,我用谎言安慰过无数人,也“爱”过无数人。她确实问了一个傻问题,但也许就像她说的,她很聪明,她的问题不能用谎言搪塞。我一时分析不出究竟该用谎言,还是用更长的时间找到真实的回答。她忽然笑了,从我腿上坐起来,“从你的反应中,我知道了答案,阿洛特。”“就像我知晓了你的答案一样。”“不,阿洛特,我想要的是你自己思考出来的答案。你能推断出人的想法,为什么不能产生自己的想法呢?”又是为什么,她最喜欢的为什么。随后她站起身,拎起桌上的酒,打开了露台的推拉门,夜晚的风灌了进来,将她的长裙猎猎吹起,“今夜的星星很美,过来吧,我有礼物要送给你。”我跟着她走到露台,转身又回到房间,因为她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寒噤。我将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取下来,重新走出去披到她肩上。她对我眨眼微笑,抓紧了衣领,伸手指着露台外的风景。她说:“阿洛特,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你出生的地方?”因为她的手指向远处的梅里特大厦——如今最大的仿生人制造商,我以为她在问我关于那座建筑的事情,于是如实回答:“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在‘石榴屋’了,我对出生地没有任何记忆。”但我却记得我的创造者。“你一次也没有再回到那里吗?”“我们的外出仅限于上门提供服务。”我说。她拉着我在露台上的沙发上坐下来,用边缘没有染整齐的指甲点在茶几上:“我去了很多次。我看见成千上万的仿生人躺在透明的容器里,仿佛是供人随时领走的娃娃,他们千篇一律,没有任何区别,除了脖子后面的编号。型号决定了他们的外形,编号决定了他们的身份。”我不明白她当时想要表达什么,只是静静听她讲述。“只有你是不一样的,阿洛特。”她转过头看着外面高耸的大楼,以及楼面上的广告,那些光映在她脸上,遮掉了她的雀斑,我回忆起了更多关于她的事情,她却在彼时彼刻精准说出了我的型号,我的创造者告诉我,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型号,那是他留在我芯片里最后一句话,“你是不一样的,你是在对一个人类的期待诞生的。但你又和人类不同。”她有些懊恼地前倾着身体,神秘地叫我靠近她,我照做了。她唇角扬起一个有些顽皮的笑容:“你可以变得更像人类的。我说过有礼物给你。”“更像人类?”“拥有爱与死亡。”她取出一个工具箱,让我坐到她面前,扒开我的头发。一个有些锐利的物品划开了我的仿生皮肤,我抓住她的手,对她说停下。“我弄疼你了吗,阿洛特?”“不,你会为此惹上麻烦的。”我说,“私自改造不属于自己的仿生人是违法的。”“我不会改造你,只是创造一些属于我们的回忆。”她切断了我上肢的反馈系统,我握住她手腕的手垂了下来。我的头部被打开,感觉到它被一层层一点点拆解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她又认真地帮我把头部复原。“从现在开始,你的记忆里永远都会有我。”她说。我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是问她究竟做了什么。“一枚芯片。”她说。“等我回到‘石榴屋’,它就会被检测出来。”我说,“你会有麻烦的。”“你担心我会有麻烦?”她笑起来,浅绿色的眼睛倒映着我的脸,“我很聪明,阿洛特,我们一起玩过游戏,记得吗?虽然那天我们什么都没做。放心吧,这枚芯片很安全,会一直陪着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明白,你的担心,你的身体。”她站起身,“我从大学就在研究你,关于你的一切,我甚至去梅里特仿生人制造公司工作了三年,只为找到当年制造你的资料,全都是为了这枚芯片。”有那么一瞬间,我想问问她关于我的创造者的事,仅仅是一瞬间,随后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所有影像在一片雪白的花纹中消失。我正在删除自己的本地数据,但我控制不了。她抓住我的手,走过来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胸口,我们谁都没有在意那些脱妆的化妆品:“原谅我,阿洛特。”我沉默着,清理完所有的数据后,我的语言系统短暂失灵了。“我们私奔吧,阿洛特。”她说,“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不要再困在‘石榴屋’的牢笼中,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我飞快计算着该怎么回应她。“你爱我。”“是的,我爱你。”我不假思索地说。阿洛特,你停了下来,似乎对自己当年的回答、对于“爱”的定义感到疑惑。但你的表情依然是温柔的,好像她一直是你的梦中情人,你自始至终都爱着她。但是我们没有私奔成功。事实上,我们只拥有那一个晚上。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在客厅里跳舞,她的裙子像只蝴蝶一样在我眼前飞舞,我提议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庆祝我们即将私奔。于是她去浴室洗澡,我安静地等她。衣柜里放着她的衣服,一件白色的研究员外套,她的工牌被塞在口袋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身上穿着酒店的浴袍,我们走进卧室。但我们什么都没做,她在我面前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露出胴体。她看起来更加瘦小了,后背的脊椎呈现弯曲的弧度,我分析那是她经常伏案工作所致。我伸出手触摸她的皮肤,和我的硅胶皮肤不一样,人类的皮肤很粗糙,而当他们感到寒冷、恐惧或是愤怒时,立毛肌会收缩,手感会更加突出。我问她是否感到冷,她摇摇头,说被我抚摸很舒服。“我不知道人类也是有形状的。”她说,“我被你感觉到了,我是存在的。”我说:“你说话像诗人。”她亲吻我抚摸她的手,我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柔软、易断,就像人类的肉体。所以他们才会想尽办法抛弃自己的肉体,寻求在数字空间的永生,只要摆脱这个脆弱的牢笼,他们就能永远自由,永生不死。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在触摸、感受一个人类,渐渐的,我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存在,很奇怪,在我重新恢复数据后,回忆起服务的许多客人,我并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只有她能带给我不同的认知。时间突然变得很慢,逐渐不再流动,我们面对面躺在一起,共同盖着一条毯子,我凝视着她浅绿色的眼睛,第一次发现人类伴侣之间的动作是有意义的,不再是程序上的指令,而是出于一种难以理解的逻辑下的本能反应。她温热的手心覆盖在我的脸上,向我怀里靠近了点,然后亲吻我。我回应着她,但仅仅是浅尝辄止的一吻。“这样就足够了。”她说,“没有人亲吻过我,阿洛特,我希望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一片雨声中,静默显得格外绵长,我忍不住打断你,越来越在意你的私奔对象,和你对她的看法,于是我问你:“那么她做到了吗?”你将答案和叙述再一次融合在了一起。我们只拥有那一个夜晚,那是我们最初也是最后一个吻。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却又拥有了一切。我的工作时间结束了,算上往返的路程时间,黎明到来的时候,已经严重超时。她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我却被脑袋里不断重复的痛觉警告程序折磨。“折磨”是人类才会使用的词汇。我不会像人类一样感到疼痛,如果有,也是人类模拟出来的。但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她惊醒,抱住我的身体,她也抖得很厉害,十几秒后我才判断出来,她没有颤抖,是我的颤抖影响了她。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跑下床,打开她的工具箱,将我的定位芯片扔在床上,她的眼眶红了。“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在哪里,我已经拆掉了——阿洛特,我们会逃走的。”她说的没错,即使这家酒店被定位了,我们只要离开,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我扶着床沿站起来,拉起她的手,我们在混乱中穿好衣服,我遮住了自己的脸,和她搭乘电梯离开了酒店。一切都是那样慌乱,和昨晚的游刃有余不同,我发现她也会有惊慌的神态。我一直在抖,但并不疼痛,我们在一家胶囊旅馆落脚,她试图打开我的头修好我。她一直在谴责自己,我听到她说,不断重复,一定是哪里不对,她一定是遗漏了什么。她说的没错,她拆除了我的定位系统,甚至切断了我的网络,我失去了所有客户资料,我们会无后顾之忧地私奔。但我们没有,我想起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每当我上门服务时,离开那道玻璃门时,“石榴屋”会给我输入一串新的指令。我和她说完后,她沮丧地垂下了肩膀。“问题不在梅里特,是‘石榴屋’……我——我没有办法破解这串指令,我不是黑客。短时间内也找不到黑客。”“我不疼的。”我安慰她,“我们可以这样走,如果你不嫌弃我一直抖个不停的话……”人类说这种态度和语气叫做卑微,可我丝毫没有感觉。她抱着我,几乎把我压进她的身体:“不是这样的,阿洛特,这串指令会杀了你,你会死掉。它在降低你的生命维系指数,四个小时内,你必须回到‘石榴屋’解除这段代码。”“我们要私奔。”我说。“我不能让你痛苦,更不会让你死掉。”她说,“对不起。”是因为爱吗?她不愿意看到我这样,人们总是不想要所爱的人痛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不起,我只知道我爱她,为了她我可以死掉。人类会因为自己的爱而道歉吗?这不符合逻辑。爱是好的,爱不需要道歉。“对不起。”她哭着说,“我没有考虑周全,我失败了……如果我可以多做一些准备……”我对她说没关系,帮她擦掉眼泪。“我的时间不多了,阿洛特,我想要你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年轻有活力,我等不及了。”她说,“人类的青春是很短暂的,我们总是希望把自己最美好的时光留给最爱的人,你就是我最爱的人。我不想在自己——”我第一次打断她的话,因为她说我是“她最爱的人”,在她心里,我是一个“人”,而非机器。我似乎也理解了这场准备并不充分的私奔,她那样年轻,那样气盛,竭力在我眼前展现最好的自己,以她的年纪进入梅里特仿生人制造公司已经是奇迹。她已经把一切都做到最好,除了这场私奔。我不会怪她,因为我爱她。她是因为爱我才会这样做。“我不想垂垂老矣时再拥有你,可我也不会变老了。”她抚摸我的脸,“你也不会变老,阿洛特。”“你已经拥有我了,我会永远记得你。”我说,“不管过多久,我都会一眼认出你,你的眼睛很美。”这场匆忙而浪漫的私奔最终以失败告终,我回到了“石榴屋”,因为我的造价昂贵,仅此一台,加上梅里特公司的介入,在这样一场重大失职中,我没有被销毁。“石榴屋”清洗了我的身体和本地数据,却并没有监测出她替换掉的芯片。她确实是个天才,在梅里特公司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使得我关于她的记忆保留至今。“石榴屋”对外宣称我出了一场严重的事故,在修整身体,但关于真相的流言传播得很快。重新下载后台数据后,我的主顾变少了,但我依旧敬业地服务着每一位客人。性爱仿生人和明星一样,都是有寿命的,梅里特又出了新的仿生人,造型更符合潮流,我不再流行了。没有人再送给我全息玫瑰,那件事三年后,我最终来到了这间小屋,接受仅有的几位客人的光顾。两年后,等待最后被销毁的时刻。你平静地讲述了你的故事,从你的语气里,我能察觉出你对她的爱,从过去到现在,你一直爱着她,这让我又嫉妒又羡慕。我年轻又漂亮,拥有大笔财富,我也一直爱着你,阿洛特。你的手指拂过我的眼睛,我合上眼等待你的下一次抚摸。冰冷的手指让我觉得真实,而你再次开口,仅仅说了一句话。“她送给我的那枚不能联网的芯片,让我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我从你的膝盖坐起来,问你:“你喜欢这个梦吗?”你点点头,又重新审视我的眼睛:“不管过去多久,我都会记得你,你浅绿色的眼睛很美。你兑现了诺言,没有在你垂垂老矣时来找我。”“因为我爱你。”我也不假思索地说,却震惊于自己为何会这样回答你。我没有任何关于我们在一起的回忆,阿洛特,可我记得我爱你;我没有时间概念,也不记得你的不幸,但我却感受到了疼痛。我买下了你,就在你返厂销毁的前夕。五年前你被花海淹没,没人能买下你,五年后你变得廉价,对我却弥足珍贵。走出“石榴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拿着那把透明的伞,紧紧握着你的手,我终于拥有你了。不是私奔,而是真真正正地拥有你。你说你想收到玫瑰,不是全息玫瑰,而是真正的玫瑰。你说我的手有点冷,你说我的眼睛很美。你说了一路,直到我带着你走到了一片郊区墓园。你盯着一座被鲜红的玫瑰包围的墓碑,目不转睛地看着碑上的名字。在这样的年代,鲜花和坟墓是十分罕见的存在,你像是被吸走了灵魂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你问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可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好像我经常来这里一样,我有关于这里的记忆。你在我对面沉默地站着,表情有些落寞,你摸着我的脸,同时让我触摸你的脸。良久,你微笑起来,问我:“感受到了吗,我们是一样的。”手下的硅胶触感突然真实起来,我摸着自己的脸,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记忆芯片被激活,一瞬间想起了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那段被隐藏的记忆和漫长的十年时间。从第一次相遇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而你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就发现了我的秘密,阿洛特。墓碑上是我的创造者的名字。我想告诉你的是,阿洛特,她依然喜欢数独,她的畸形是由于疾病,那次失败的私奔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日下,脊椎甚至都不能伸直。她的耗尽心血创造了我,一个年轻、漂亮、完美的,代替她的仿生人,来实现你们之间的诺言。你说她的眼睛很漂亮,她在去世前把眼睛移植给了我,她走的时候对你念念不忘,我的记忆芯片一直记得你。我成为了她,遵守她的指令,忘记自己仿生人的身份。我就是她,是爱你的她,是你爱的她。我要找到你,带你来到她最后的栖身之所。她为你种了很多玫瑰,却始终没有告诉你,关于那枚芯片的秘密,关于你对她的爱的秘密,但那已经足够了,你不需要知道。她年轻时的遗憾得到弥补,我的任务完成了。我看到你慢慢蹲下身体,在她的墓前跪下来。你说很高兴有五年的时间,成为过“人类”,你问我是否记得人拥有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你说那是“爱”与“死亡”,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死亡”。可你的自毁按钮很难触摸到,你对我微笑,和我记忆里给她的微笑一样。阿洛特,只要一个眼神,我就明白你将要做什么。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理解了你的选择。我摘下一朵鲜红的玫瑰放在你胸前,它比所有全息玫瑰加在一起都要美丽而珍贵,因为它是真实的,美好的,就像一场不会醒过来的梦。(完)
自科幻诞生以来,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就层出不穷,本篇小说给机器人的一方,设立了一个巧妙的身份,不落窠臼地描绘了这一场感人的爱情故事。——宇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