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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卧室里，我不小心杀死了宇宙 | 科幻小说
我也不能免俗，把尸体拖到隔壁洗手间后，就早早呆在电视房里，等着这一期准时开播。我家电视房是标配，去年买的，它是一个大约直径六米的球形空间，进去坐沙发上，就可以看整个环绕球幕影像，而且还是真3D，景深感做得相当地道，更别提全环绕杜比7.0技术了。当然，比我买的更高端的电视房多了去了，据说最高端的，还可以让里面的人处于失重状态，让你看到后来飘飘欲仙，和光同尘。但我一个数学教授，薪水就这么点，买它也是花了我好几年的积蓄。全人类今晚一起迫切要看的这台节目，就是CMB，这个全球同步播放的系列剧，全名叫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这台节目已经播放了两百多年，不算上番外篇和剧场版，已制作了一千三百三十季，每季六七十集不等，每集一小时，除开上百次因设备更新或升级导致的中止外，其余日子风雨无阻，每天一集。收看人数从起初上亿人，跌落到上千人，甚至有时才十来人，最少一次，据说一个人都没在看，因为唯一看的那人，看着看着，老死了。收视率再差，这个节目也要每天雷打不动按时播出，因为这是人类监督宇宙的最好方式。我们现在已经有办法，可以把整个宇宙的微波背景辐射，没有一个死角地记录下来，并且有了更好的算法，可以屏蔽各种星系辐射以及其他因素的干扰。总之，现在每一个地球人，只要有电视接收设备，都可以每天看两小时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系列剧，电视台技术人员已经把每天二十四小时的内容，压缩到一小时，等于快放二十四倍，所以这些代表温度差的色斑，在电视房那布满整个球形屏幕的画面上，可肉眼观察到它们极其细微的变化。当然，要是你还是用老式的三维投影电视机，那就只能看一个像地球仪似的斑斓球，或者你要是家里还有更老式平板电视，那就更惨，只能看一个拉伸变形的彩色椭圆。科学家们断言，总有一天，他们会从这连续不断的观测中，找到他们要找的规律，从而预测我们宇宙的未来命运。但是，光有人工智能帮助是不够的，他们需要全人类的肉眼，一起盯着看，有时候，人肉比电脑更管用，毕竟人类是整个宇宙演化到今天最有自由意志的熵变算子，随时可以灵光一闪，妙招迭现。看来这一招还是起作用了，上个月时，就有观众说他发现某个色斑在加速变化，很快，CMB制作中心也报道了这一消息，证实CMB出现不同寻常的变化。收视率开始慢慢回升，到了上周，全世界观众只要他们还有一只眼，都可以轻易观察到，CMB的温度图在发生明显变化，似乎有什么运动规则，慢慢在一片杂乱无章的色斑中涌现， 到了昨天，就算那几个最保守最严谨的CMB专家，都不得不承认：一只巨大的蝴蝶形态的图样正在形成，它张开两个色彩斑斓的翅膀，似乎随时就要扑张。就在昨天，收视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百分之百，整个地球上的人类都进入了癫狂状态，昨晚我住的楼下，所有酒吧就全都通宵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还闯进我家，我也是傻，以为她遭人抢劫或强奸，于是就开了门。今天一早，几乎没什么人去上班了，大家都跟我一样，窝在家里。看新闻，很多家庭都是男的打印好啤酒，女的打印好炸鸡，等晚上八点的直播。我么孤身一人，就独自默默一个人把啤酒和炸鸡都打印了，等着奇迹的出现。互联网上所有大咖都在传言，说已经获得小道消息，今晚这个蝴蝶一定会拍翅膀，一定会向我们人类传递某个重要信息！一想到这是一百三十多亿年前宇宙发出的信息，而且看来是发给我们人类的，所有都为此激动得不寒而栗。CMB制作中心对此保持着沉默，没有确切计算结果，他们绝不会随便发表意见。不过在昨晚午夜时分，有一群搞元胞自动机的，经过连续作战，终于取得突破，他们已经搞定了一个元胞自动机模型，它不仅可以重演过去两百多年来的CMB所有温度图数据，还能预言今后的温度图变化。詹宁教授在电视里公开露面，代表研究小组向全球宣布，今晚这个蝴蝶在全面稳定后，将开始周期性地扇动翅膀，扇动一次翅膀会经历四十一个图样变化，而周期为四十一的元胞自动机，之前人们还从没发现过。我当然也很兴奋，虽然作为一名杀人犯，想让我完全沉浸在宇宙带来的莫名兴奋中，有点困难，我还是没法摆脱杀人后的恐惧感，我不断安慰自己，宇宙就要吐露真相了，我杀个人，在茫茫宇宙中又算个什么？更何况那女人满嘴胡言乱语，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她是蝴蝶的化身，说什么她梦见了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现在她梦醒了，想要找个出路，不想再一次重蹈覆辙，所以希望我这次能杀了她，帮她解脱。我毫不犹豫抓起剪刀结果了她，因为再不动手，她手里抄起的电熨斗就感觉要砸我脑袋上了，这电熨斗可是最新产品，能自动搜索需要熨烫的衣服，然后烫好后还能帮你叠好，它自己则会回到固定地方，安安静静地无线充电。它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沉，被它抡脑袋上，脑袋不熨也平。八点一到，节目开始。整个电视房的3D球形屏幕上，占满了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景象。我按下转动开关，让沙发原地慢慢旋转，从而可以看清这只巨大蝴蝶的每个细节。如今的深空探测设备，比当年WMAP那一代不知在技术上要领先多少倍，尽管如此，呈现在我面前的这只蝴蝶仍旧是粗粒化的，更多细节依旧隐藏在更高的分辨率下，不过，这并不影响这只蝴蝶整体形状的呈现，现在，它正在加速演化，很多锯齿状的边缘，在反复闪烁和腾挪后，逐渐稳定下来，变得越来越光滑。同时我还注意到，蝴蝶翅膀上的脉络，边缘也开始清晰起来。根据特邀嘉宾詹宁的说法，现在它正在集中演化臀脉这一区域，第一臀脉已分离完毕，现在正在分离第二臀脉，如果不出意外，十分钟后就会进入第三臀脉的分离之中。至于这些演化的具体细节，连詹宁都不知道，因为元胞自动机的运算是一个黑箱过程，我们人类目前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结果。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就离开电视房，拉开洗手间的门，将那具尸体翻过身，查看其背部，其实也不用翻身就应该能够知道答案，但我是一名严谨的数学家，所以我就这么做了，然后我确认了，她背后没有长蝴蝶的翅膀。只是普通的人类背部。我回到电视房，继续观看节目。就出去这么一会儿，这只蝴蝶看来已经差不多演化好了，但还没有扇动第一下翅膀。为了打破尴尬的冷场局面，詹宁开始和女主播闲聊，他说，研究宇宙的物理学家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宇宙诞生三十八万年后发出的第一道光芒，演化到后来会出现这样一张有序化的图案？那些反对宇宙本身就是个元胞自动机的物理学家认为，这个图案的出现，只是一个巧合，因为如果我们人类熟知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蝴蝶这种生物，那么这个图案就不会引起公众那么大的兴趣，好像宇宙也有生命和智慧一样。但詹宁他们这些元胞自动机学家不理会这些反对意见，他们将那个周期为四十一的元胞自动机，反向演算，模拟推导出光和物质解耦前的图像，并决意从明天开始，开足马力，争取在一年内，把宇宙大爆炸第零秒后所发生的一切故事，全都演算出来。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因为我现在杀人了，虽然我是正当防卫，但总是一件麻烦事，万一我说不清楚，我估计我也只能在监狱里，和其他学者通过网上合作，演算宇宙的第零秒后的一切状态了。好在我很聪明，没有报案，警察也都没功夫管任何案件，我乐得一个人安安静静，观察这只亘古未有的垂天蝴蝶。正胡思乱想间，来了一个电话，是詹宁本人打来的，这个元胞自动机领域的领军人物，此时暂时离开演播室，跟我打电话联系。他面带忧虑，吞吞吐吐，但还是全盘说出了他的焦虑：那只蝴蝶好像没有按我的计算结果，开始扇动翅膀，他让我重新浏览一遍我的推导过程，他怀疑我把初始状态边界条件给放得有点松。 詹宁也许不是今晚，而是明晚甚至更久之后，才会是大结局吧？ 我我再算一下。 詹宁我们相信你，大方向肯定不会错，能做出四十一周期的振荡子模型，已经很牛逼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我们对你们这些搞数学的，都是很佩服的。 我谬赞。 我挂上电话，詹宁带着他连续几昼夜没合眼的惺忪大眼袋一起消失在客厅中央的电话投射台上，我再次快步走进洗手间，仔细查看尸体背上纹的四十一周期振荡子公式。这是一个以五维时空世界的正五胞体为单位网格的元胞模型，我从她第七颈椎这里开始的第一行一直看到最后一节尾椎处，没发现任何错误。我又对了一遍给詹宁的文档，也没有任何疏漏，昨晚我是原封不动拷贝的，不可能有誊抄问题。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蝴蝶为什么不扇动翅膀？我凝视着尸体臀部这里的一片尸斑，这片尸斑之前一小时还没有，这会儿刚积聚起来，我看着看着，似乎从中看出了一点端倪，一些符号开始勾勒出来，最终成了补全这个模型的最后一个约束条件。是的，没有这个约束条件，边界条件就显得松了，但加上这一条，蝴蝶今晚就不会扇动翅膀。我立即联系上詹宁，将最新的这个约束条件报给他，他那边立即输入光子计算机演算，果然，今晚蝴蝶将稳定在当前形态，不再有任何变化，至于何时展翅飞翔，竟然取决于我们这里的计算状态：只要我们不停机，它就不飞翔。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事件，决定了过去的事件，因为这个约束条件，使得我们的宇宙模型在四维时空中，变成了一个环，于是我们的时间会绕一圈，回到起点。我颓然坐在沙发上，本期节目已经结束了，詹宁又回到演播大厅，和女主播还有另外请来的几位嘉宾，不断回答观众来电，激烈探讨何时蝴蝶会扇动翅膀。女主播再三向所有电视机前观众保证，他们会坚持把这个节目做下去，一直做到蝴蝶展翅那一天，他们也希望观众们能一如既往地支持科学家们，盯着这个蝴蝶，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关了电视，走出电视房，去杂物间翻寻好久没用的食品加工机。如今，一切食品都只要上线打印就能得到，那台古老的食品加工机，还是我淘旧货淘来的，因为我喜欢怀旧，怀旧当年人类在自己厨房里，手办一切食料的日子，什么日式鸡翅饺，法式煎鹅肝，到如今可好，现代得连厨房都没了。詹宁已经和我私下约法三章，绝不把真相告知公众，我们一定不会让机器停下，直到查清宇宙第零秒后的所有真相。计算表明，加上约束条件后，一旦我们停机，蝴蝶扇动翅膀，我们将和宇宙一起周而复始，从终点回到起点，并且浑然不觉。我现在快要相信宇宙是个有机生命体了，所以它才会冥冥之中，在这关键时刻，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跑我家里，脱光衣服，鼓励我杀了她，使我看到元胞模型纹身，以及尸斑构成的约束条件，这样，它才有机会和我们一起，不再陷入周而复始，而是继续向前演化，否则，它也许将又一次突然地，在我们四维时空的拓扑投影结构里，安排一个对穿的孔，把我们的宇宙拖入下一个演化循环。我清楚这样是不对的，但我无计可施。在我这么思想的时候，我已经用找到的食品加工机，将尸体分解成了微粒，并让这大量的微粒，永远消失在了下水道。算了，茫茫宇宙，博大精深，区区一件为了拯救宇宙和人类的凶杀案，相信它应该还容得下吧。只是我都还没请教过她的芳名。（完）
一个人，一只蝴蝶，整个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看似毫无关联的意像，在七格的这篇小说里，奇妙地建立起了联系。也许很难用逻辑的语言，描述事情的因果，但是冥冥之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作为一个人类个体，跟这个宇宙对话的可能。——宇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