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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最后的数据空间,你会上传人类还是梵高?| 科幻小说
全文约18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7分钟
一这是一块矩形泥板,边缘凹凸不平,上面密密麻麻爬满奇怪的古老文字,横竖交错,还伴有形态各异的图案。隔着玻璃防护罩,思田呆呆地望着这件文物,久久不愿离开。她才十岁,还无法完全懂得文物简介的涵义。她只觉得眼前的文物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仿佛能够透过厚厚的防护罩,将她的内心紧紧蛊住。博物馆内突然警报大响,周围的脚步骤然凌乱。“着火了,着火了!”叫喊声和警报声糅合在一起,其中夹杂着孩子的哭泣声。思田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扭头去找父亲,可是四周人影斑驳,哪里寻得见父亲的踪迹。慌乱中,她开始抽噎着飞跑,边跑边呼唤父亲。前方有个背影很像他,她张大嘴疾呼,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浓重的烟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呛得她不住咳嗽。她伸出手,抓住的却只有空气,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像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忽然间,背后被什么人撞了一下,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黑暗瞬间向她重重击来……
二原来只是梦啊。思田揉揉剧烈疼痛的太阳穴,从胶囊房间的小床上爬起来。已经过去整整五年,十岁时博物馆火灾的一幕仍旧不时侵入她的梦境,成为相伴左右的梦魇。她穿着笨重的调温服走在大街上,眼神掠过街两旁沦为废墟的住宅区,断壁残垣早已成为太过稀松平常的风景。裹着调温服和硕大头盔的人们不时从身旁飘过,像一个接一个花花绿绿的幽灵。她记得五年前,自己就再也不能穿轻便靓丽的小裙子了。听父亲说,好像是因为环境恶化,气候变化难以捉摸,衣物只有覆盖调温涂料,才能为肌体调节适宜的温度,并且可以增加衣物强度,抵御风沙和冰雹。她和众人一样,换上肥大的调温服,戴上硕大的头盔,就像一个世纪前的宇航员那般笨重。她走到广场上,看到人们纷纷从造价不菲的飘行车里走出来,到救济点刷体征识别器,根据身份信息领取配额物资,主要为一块块黑色发硬的窝头。普通人靠工作赚取的点数,仅能达到领取物资的最低标准,只有绝对的富人才能凭借额外点数,从商贩手里换取高级食物,比如土豆、南瓜和青菜等。当然,人们可以购买价格低廉的营养药片,满足自身营养物质需求,但药片毕竟是药片,吃药哪比得上咀嚼食物的快感呢。在这个年代,食物就是硬通货。领物资的队伍绕起一个大圈,直拖到飘行车停泊站那边。思田正准备上前排队,面罩中忽然映出一片奇异的图景。她不禁脱离队伍,向那片图景走去。那是一位没有穿调温服的老人,裹着粗布片儿拼成的大袍子,看起来衣衫褴褛,头发如干枯的藤条盘根错节,灰白和枯黄糅合在一起,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风沙侵蚀,早已显现出暗红色斑。他那如两根柴禾的手臂在空中来回盘旋,双手轻轻拂过地上一块大木板。板子上铺满细沙,随老人灵巧的手指轻盈流泻,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幅幅瑰丽画卷如剪影般绽放,高耸入云的铁塔,蜿蜒曲折的溪流,气势恢弘的宫殿,波涛汹涌的海潮,一幕接着一幕,转瞬即逝。令思田感到遗憾的是,那些惟妙惟肖的画面居然仅存在几秒,就被老人迅速抹去,而他的脸上,竟然没有显现出哪怕一丝犹豫。“老爷爷,您画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擦掉呀,真是可惜。”思田犹豫半晌,还是走上前问道。老人缓缓抬起头,布满褶皱的额头下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沙画就得是这样的,擦掉才珍贵。”他的声音很苍老,但透着强韧的气力。原来这就是沙画,思田从父亲口中听说过,不过今天才亲眼得见。她的眼神根本无法从那变幻的图案上挪开,嘴巴也无法合拢。从老人口中得知,他来自东方,准备走遍整个大陆,把沙画展示给每一个城市。可是……思田环顾四周,心里暗想,周围似乎并没有其他人对沙画感兴趣,大家都步履匆匆,领到物资后立刻离去。想到这里,她突然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自己今天来是为了领取全家的食物。她转身往队伍末端跑,没跑几步又折返回来,对老人说:“老爷爷,您还会在这里呆多久?”“大概再留一个月,我就继续往西边走喽。”“那我以后天天都过来,”思田眼神涌出抑制不住的渴望,“我想跟您学习沙画。”
三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思田主动向父亲请缨,每天跑到广场来领物资,领完后便向老人学沙画。她如饥似渴地学着,先从最基本的线条入手,到能够描绘单个景物和人物,再到画面整体构图,再到不同画面的切换和衔接。创作单个画面相对不算困难,最大的难题在于如何自然地衔接不同画面,这可给没有任何绘画基础的思田带来极大障碍。一个月后,总算有了点眉目,可是她画出的图案还是十分笨拙。老人同意再留一段时间,一直呆到她把技巧全部掌握。师徒二人坐在广场边缘的石台上,一边嚼着发硬的窝头,一边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行人们拖着笨重的步伐来去匆匆,数码白鸽的成像由于信号较差,呈现出诡异的碎片状,将光斑投射到从它背后经过的行人身上。远处灰蒙蒙的天际中,不时有同一轨道的飘行车互相避让,在半空中停摆,形成遮天蔽日的积木云朵。老人苍老的声音响起:“我就要离开了,手头上的功夫么,已经没有啥可教给你的,其他的只能靠你自己摸索喽。”“其他还有什么?”思田睁大眼睛,“哦对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辛辛苦苦画出来的沙画要被擦掉啊,就不能像绘画一样保存下来?”“要想保存也简单,喷胶水就行,但是我不建议你那样做。”“为什么?”老人微笑着摇头不语,那神情仿佛在说:你长大就会知道。思田常常从父亲眼中捕捉到这种表情,但她有些不耐烦,在心里说,你们这些大人,就知道卖关子。老人告诉思田,他的终点是塔克拉玛干沙漠。那是遥远的西端,一瓢从天上坠落的黄沙,在陆地上铺成绵延万里的毯,起起伏伏,随风不断游走,卷起细密的波纹。他想化作一条鱼,投身于那迷人的金色波浪之中,完成他在世上最后一幅沙画。塔克拉玛干,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思田后来在数据库中查找一番,可对她来说,那不过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沙子而已,并不像老人描述得这般稀奇。尽管如此,思田还是与老人约定,等他完成作画后就回来,给她分享一路的所见所闻。老人离开后,思田一个人有些无所适从。她整日游荡在大街上,隔着面罩用眼睛去捕捉城市中的每一处角落。她心里既迷茫又焦虑,不过,这时候更令她犯愁的其实是另一件事,那便是即将到来的职业选择。到明年十六周岁,她需要和众多同龄人一样选择职业,且一旦选择后便无法更改。假如偏离航道,很可能无法享有居民权益,包括配额物资的领取。父亲希望她进入城市管理部门当个文职,理由是那样比较安逸,但思田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与好友小川讨论这件事时,她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让你不好好学习,没办法成为顶尖科学家,哈哈,”小川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反正我早想好了,跟我爸一样做个数据编码师,这样以后可以进数据中心工作。不然你也跟你爸一样,去当环境工作者吧,说不定能够拯救世界呢。”说着模仿动漫人物摆出一个酷酷的造型。思田白了他一眼。这个小川,脑子里鬼点子多,喜欢开不痛不痒的玩笑,把“能够笑就尽情笑”当成至理名言。不过他优点还算不少,阳光,热血,聪明睿智,早早地就对自己的人生有所把握。思田确信他会成为最优秀的数据编码师。听小川说过,五年前博物馆大火中,一大半文物和艺术品都被损毁,造成巨大损失。城市管理部门紧急研究对策,计划将博物馆中幸存的藏品都做成数据复制体,于是成立编码项目。而小川的父亲就是数据中心的一名数据编码师,负责前期建模。按照小川的理论,数据编码可以复制一切,不用担心博物馆再发生意外。自从十岁亲历那场火灾,思田内心就像缺失掉一块拼图。那块缺失的拼图如同一枚若有若无的种子,在她心底悄悄生根发芽,让年幼的她对未来道路选择生发出朦胧的决心。然而到十六周岁那天,思田才发现并没有“艺术品修复师”之类的职业选项,顿时慌了神,只好选择最为接近的“艺术工程师”。可在实习阶段,思田就发现,所谓艺术工程师和自己想做的事情完全不同。艺术工程师需要做的,就是搜集散落在各个历史资料中的艺术品信息,分门别类,整理到数据库中。起初接触这种工作内容,她还觉得有趣,可没过多久就腻了味。今天的工作,就是统计艺术品碎片数据。面对庞杂数字,不一会儿,思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四肢都疲软下来。此刻的小川应该在数据中心实习吧,不久之后就能申请成为数据编码助理,她想。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好好学习,这样可以选择报酬更加丰厚的职业,取得更多点数,为家人改善伙食。好不容易完成分配的任务,已是黄昏。她走到室外,刺眼的阳光摄魂一般,将她紧紧挟持,她整个身体沿着倾颓的大街向前飘游,朝着那斜阳,一直奔向广场中。广场上人群稀稀拉拉,三五成簇,如同原野中闷头觅食的牛羊。她又想到那位老人,自己的师父。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哪座城市画沙画呢?她来到以往与老人呆坐的石台,人造草甸早已无人修理,沮丧地耷拉着尖头。她从未像今天这么渴望创作沙画,可是她并不清楚,这会不会被认为是违反本职工作。可她内心被强烈的欲望撕扯着,全无招架之力。沙子是很容易收集的。她在柜子最底层翻出久违的木板,偷偷跑到城郊隔离带附近。这道城市的保护层总共分三层,细密的过滤纱网抵挡风沙,分子筛隔离层吸收有毒气体,纳米铅层阻挡辐射。平日里,人们不被允许通往城市外,如果非要出去,需要申请通行证。只有难民和流浪者才可以自由出入城市,但他们无法享有居民权益。思田用袋子从隔离带内侧土地上,盛起一层侥幸通过隔离带的沙子,便往回跑。她不敢往隔离带外面多看,因为她早就听说,那里有无数野生动物的尸骨,被城市狠狠隔离在保护层之外。一周后,思田把小川叫到广场,把木板和盛满沙的袋子放在石台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这就是你说的沙画?”小川第一次见她画沙画。半年没画,思田的技巧有些生疏,动作略微僵硬了点,不过构图仍旧十分精巧。“比你那些数据要有意思多了吧?”“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小川耸耸肩,“你喜欢艺术,我喜欢数据,没什么谁对谁错。”思田一怔,轻轻点点头。
四小川正式转正,成为一名数据编码助理。为了庆贺,思田给他画了个帅气的漫画形象。小川很是开心,邀请思田参观数据中心。远远望去,数据中心大楼就像一根银针,直冲天际,俯瞰脚下低矮单调的集约式胶囊建筑,卓然独立。大楼内部空间很大,不过大都被无以名状的金属大箱子占据。小川领着思田观赏尚未完成的艺术品复制体,有名画《星空》,还有雕塑《米洛斯的维纳斯》等等。无数单点载着梦幻般的光泽,在投影中骄傲地飘浮,每一处都各司其职。小川说,等编码全部完成,转译后的复制体将会更加完美。不过,思田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清晰地记得,当时见到《星空》原作时那种无以言说的震撼。原作上油彩的粗粝堆叠,笔触的深浅不一,线条的颤抖纠缠,似乎荡然无存。由于要尽量减少存储占用,数据中心已经禁止除数字之外的格式保存。数据编码的基本原理不难,就是以数学形式将艺术品等呈现出来,比如一个世纪前衰落的音乐,编码方法是用波形图上一系列坐标表示旋律;类似的,绘画用二维点阵坐标与颜色代码组成的矩阵表示;雕塑则换成三维点阵。当然,实际编码过程比这要复杂得多。思田求小川帮忙给沙画编码,以便保存。小川将沙画亮部记作“1”,暗部记作“0”,飞速编写出一个数字矩阵。他还说,沙画建模其实就是二维图画矩阵再加一个时间轴罢了,比雕塑要简单得多。“我觉得,你这种编码方式有问题。按照沙画创作方法,下一个图案是在上一个图案的基础上完成的,不能简单记为二维图画的时间序列。”思田边说边给小川演示,“你看,这里的屋顶线条是为下一幅画面中的相框做准备的……”小川把脸凑近木板,观察半天才说:“也就是说,沙画中不少画面,是几个不同时点完成的图案彼此重叠的?”思田点点头。“那确实要复杂一些,”小川挠挠头,“看来没办法按照单个画面逻辑来编码,不过如果以单个沙粒的位置进行编码,岂不是更加复杂……不如给画面上每一个点单独建立时间序列,这样只要记录每个点上明暗随时间的变化就可以了。”思田不禁瞪大眼睛:“每个点分别建立时间序列?那岂不是把画面都拆开了?”“不行么?”“可是沙画是一个整体啊,这样拆开还有什么意思呢?”小川一摊手:“只能这么做,毕竟数据中心不让存储图像。哎不用担心,连世界名画都是用数字存储的,想看的时候转译过来不就行了嘛。” “可是……”思田欲言又止,低头望望自己厚厚的手套,摇了摇头。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小川的指导下,一点点对沙画进行数据编码。编码刚完成,她立即求小川帮忙转译出来。小川马上绷起脸:“怎么,你还不放心?友情提醒,转译过程挺耗能的哎。”尽管抱怨不停,小川还是不情不愿地尝试转译沙画编码。屏幕中,数字化沙画一帧一帧播放,画面切换极其顺畅。思田皱起眉头,几乎把脸贴到屏幕上,边看边摇头:“不对不对,这完全就不是沙画嘛。”“怎么不是?”思田暂停画面,将比例尺放大,连缀在一起的画面分散为无数单点,每一粒沙清晰可见。“你看,”她指着其中一个单点,同时让画面继续播放,“在这种编码方式下,这个点随时间变化依次亮起和变暗,可是它本身静止不动啊,完全不符合沙画过程。沙画里每一粒沙子都是流动的,根本不会呆在原地。”“有什么不一样?能看到整体画面变化不就行了,谁会在乎每一粒沙子。”小川嘴一撇。思田小声嘀咕:“那这跟放电影有什么区别?”他们坐在大楼天台上,空荡荡的夜空不见一颗星辰,如同一张黑漆漆的大口。隔着面罩仰望夜空,有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感。“你说,人这么小,宇宙这么大,人会被这个宇宙记住吗?”思田并不期望对方给出答案。“这么多愁善感干嘛,我只知道人体有DNA编码组合,只要能数据化,都可以被存储。”小川眨眨眼。思田瞪大眼睛:“人体结构这么复杂,也能编码?能跟真人一样?”“当然能了。偷偷告诉你,我爸他们正在研究最符合人体的编码技术,应该很快就会出成果。”“可是,如果数据也消失呢?”思田问。“怎么可能,数据可是永恒的载体啊。”思田没有再讲话,只是盯紧夜空,试图寻觅到哪怕一颗星星的踪迹。
五那之后,思田总是飞速完成工作,结束后立刻回到房间创作沙画,并偷偷尝试给沙画编码。成熟作品逐渐累积,可是随着画面构图和切换设计越来越复杂,她越发觉得这种编码方式有问题,但又想不出更简洁有效的方法。她时常垂着头抓耳挠腮,脑海被冗杂思绪所充斥。用数据记录的、能够永远留存在世上的沙画,还能叫沙画吗?画完就被擦除的沙画,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尽管如此,她的沙画技法愈发娴熟,能够将风景和人物描绘得更加细腻。为了更好地展现细部,她决定去隔离带附近再淘点更细的沙子。隔离带附近围着几个人,好像在争吵什么。稍微靠近后,思田才发现那居然是父亲和他同事。她慌忙淘完细沙,赶紧蹑手蹑脚地往回溜,生怕被父亲发现。回到家,她刚要回房间,门突然在背后砰的一声关上。父亲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去哪儿了?” “我,我刚下班回家……”思田不禁开始结巴。 “那你手里是什么?” “没,没什么。”思田忙把沙袋往身后藏。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有对她严词批评,只是摇摇头,将一堆稀奇古怪的仪器放到桌子上。愣了半晌,思田小心翼翼地问:“爸,你们工作遇到什么问题了吗?”父亲叹了口气:“你还是孩子,别多问。”一连几日,父亲脸上都阴霾遍布。思田心中隐隐涌起一丝不安,去找小川打听,不曾想到处都找不见对方。数日后,好不容易见到小川,可他脸上居然也盛满阴云,说话也吞吞吐吐,只讲自己被安排进某个编码项目组,忙得连轴转。“你之前的项目呢,不是在做艺术品编码么?”思田问。“唉实话告诉你,存储空间不够用,而且数据中心耗能太严重,管理部门可能要裁撤一些项目,艺术品编码……估计要终止。”思田脑中嗡的一声炸开声响,这才知道数据存储有容量限制,并非用之不竭。小川告诉她,目前城市资源极度匮乏,只能将能耗尽可能降低,更何况以目前的科技水平,还远远没能实现一个世纪之前人们预想的数据处理速度和存储效率。思田还想继续追问,小川支支吾吾,不自然岔开话题:“只是传言啊,听说最近外面很不太平。你爸没透露过什么吗?”思田怔在原地,回想起父亲这几天的反常表现,内心五味杂陈。之后的几天,父亲脸上的皱纹更加深重,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把从实验室领来的、仅有的几棵青菜,一片片夹到思田碗里。思田的眼泪一串串落下,钻进调温服的夹层,如火焰般灼烧。她一个人躲在狭窄的胶囊房间内,闷声不语,呆呆望着房间角落的沙堆。那团细沙还静静躺在木板上,仿佛正在沉重呼吸。还是放弃其他想法吧,不让爸爸更加烦心,她在心底叹了口气。
六一切都恢复正常。思田的生活继续循规蹈矩,只是她变得越来越不爱笑。她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工作屡屡犯错,走在街上时常精神恍惚,坐在房间里发呆,会不由自主产生幻觉,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正处于现实中。她愈发想念老人。他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给她讲述一路上的见闻呢?不过在毫无波澜的日子中,思田还是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路边不知何时多出些砖头和破布搭成的简易窝棚,似乎住着从别处逃荒而来的难民;再比如到处都能看到人们围成一圈,神情各异,不知在讨论什么;还有,父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凝重……怀揣着不安,思田下班后匆匆赶到窝棚聚集区。数名身穿破旧调温服的逃荒者正支起窝棚,思田一边帮忙,一边打听。其中一名老者叹口气告诉她,他们是从西边过来的,自己城市的隔离带已损毁大半,早就不适合生存。西边?思田心中一动,忙问他是否遇到过一位画沙画的老人。老者摇摇头,他身后一名中年人说:“这么说来,有位老人家之前经过我们城市,自称沙画师,但管理处没让他进。这件事还被报道过,大家指责管理处太不人道,不过后来也不了了之。”“您知道后来他去哪里了吗?”思田问。中年人耸耸肩,说自己不太清楚。思田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回去后犹豫良久,还是决定试着向小川求助。联系到小川已经是两天后,对方带着疲惫的笑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何事有求于本人?”“被你猜中了,”思田苦笑,“能不能麻烦小川老师帮忙查查一个人的消息?”听完思田的描述,小川蛮不在乎地应允下来。可几天之内,思田都没有收到回复,而且任凭她怎么联系对方,都收不到任何回应。她只好跑到数据中心门口,总算堵到小川,对方目光呆滞。“我希望你不要往下问,”他直截了当地说,“知道越多越危险。”在思田百般追问下,小川无奈地摇摇头,拽起她来到数据中心一个隐秘的房间。他告诉思田,实际上身处数据中心,可以了解到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不少事实,他也从未听父亲说过,而是自己来这任职之后,才慢慢摸清。而如若泄露真相,很有可能会害了她。“告诉我吧,算我求求你。”“真的确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你要面对的,算是很可怕的事情。”小川有些犹豫地望着她。思田长长地盯着他,郑重点点头。小川叹了口气,在数据库中输入某个代码。屏幕中开始呈现一片诡异的灰黑色,一块半球形穹顶匍匐在大地上,呈现半透明状,灰蒙蒙的,隐约有薄雾般的灯光从内部渗透出来。而穹顶周围则一片漆黑,只在远处裂开一道浅灰色,似乎将画面撕成两半。思田只觉得呼吸被全然攫走。“没错,”小川语气从未如此清冷,“这就是地球的真正面貌。周围大片黑色是禁区,除了城市,地球上其他区域都被人类抛弃,已经变成荒无人烟的沙地。浅灰色那一道是个深沟,名义上的国界,实际上人们的活动范围只在穹顶之内。我们不过是囚徒而已。”思田深深吐了口气,半天才问:“你说要带我来看的,就是这些吗?”“当然不止。”思田不由得屏住呼吸。视野渐渐移动,半透明穹顶不断从画面中移进移出,在其中一个穹顶附近,隐约出现一个活动着的黑点。等图像靠近一些,思田忍不住失声大喊:“师父!”小川在一旁摇摇头:“别忘了这只是影像,他是听不到喊声的。”思田的泪无声涌流,她看到老人奋力抓住隔离带的金属丝网,佝偻着的脊背在穹顶上艰难行进,整个躯体化为手掌,在厚厚的防沙层上缓慢画出图案,一道又一道线条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直到躯体逐渐瘫软,他终于无力地沿着纱网滑落下去。细沙轻轻覆盖在他身上,世界静了下来。镜头缓缓拉远。老人周围出现残缺不全的白骨,和废旧电子器件、金属管纠缠在一起,层层叠叠,在城市流泻出的光之下,显出斑驳的影。而老人身后走过的路上,伴随着歪斜脚印的,还有依稀可见的图案匍匐在沙地上。狂风嘶吼着将他的沙画无情摧毁,如同一只巨大的手,不断抹平那一幕幕画面,将其陆续化为乌有。老人向西端的沙漠一步步跋涉,路过一座座穹顶城市,沿途每一处都试图留下他沉默而短暂的表达,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旧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创作。而他显然早已知道,自己和沙画会面临怎样的命运。思田瘫在椅子上,浑身被汗珠浸湿。
七接下来无数个夜晚,思田被噩梦席卷,时而在尸骨之间奋力挣扎,时而从隔离带上急速坠落。工作时,她整个人仿佛悬在高空,狂沙围绕她旋转,拧成一股绳,而后将她紧紧缠绕。她把自己关在胶囊房间里,拼命撕扯头发,试图把那些梦魇从脑海中驱走,然而无济于事。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领物资。广场上,数不清的人聚在一起,举着五花八门的牌子,喊着口号。“怎么回事?”思田忙拉住旁边一位举牌子的大叔,想问个究竟。“他们在欺骗民众!”那位大叔忿忿不已,“说什么建立数据中心是为了复制博物馆文物,实际上根本不是!明明就是给世界上所有东西建立复制体,然后把数据带上飞船送走!”“我们要被抛弃了,他们就想给人类建立一个数据库,扔到太空里……地球马上就要毁灭,能源估计很快就会枯竭,所有人都得玩完……”另一个年轻人眼看就要开始抽泣。思田刚要继续问清楚,不知是谁在人群背后大吼一声:“快去看啊,隔离带破了个洞!”人们纷纷转向那个声音,呼啦一下跟着往城市边缘飞跑。在他们头顶,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赫然斜在隔离带上,烈风呼啸着将沙土铺天盖地席卷进来,硬邦邦砸到头盔上,惹得人们纷纷抬手遮挡。终于轮到他们的城市了。隔离带上的大洞随着沙尘猛烈撞击而越变越大,支撑隔离带的钢骨架也部分断裂。公共仓库中备用铅层和防护网居然所剩无几,管理部门只好紧急召集工厂生产,然而原材料还需要从工业废料和生活垃圾中提取,更何况生产速度赶不上隔离带破坏速度。人们纷纷停止正常工作,将家中的电器、旧调温服、废弃面罩等捐出,神色凝重地奔赴城市工厂。思田抱着五金制品走在大街上,加入浩浩汤汤的捐赠队伍。父亲比以前更加忙碌,似乎在全力研究对抗危机的方法。思田不愿回家,独自蹲在广场上,用双手在满地沙土上涂画着。不知过了多久,血滴渗出她纤细的手指,沿着指尖融进大地。然而她没有停止,仍旧一遍一遍地画着,直至夜幕低垂在城市半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思田在城市街道上四处溃逃,到处都是死路一条。茫然四顾,远处隐隐露出一抹亮光。她朝着那亮光飞奔而去,脚下的大地似乎在流淌。那抹亮光来自一间低矮的窝棚。窝棚中点着一根蜡烛,她之前只在历史画册里才见到过。跳动的火苗背后,一张熟悉的面孔陡然闪现。“师父!”思田惊喜地叫道,上前握住他的双手,“您怎么在这儿,不是去塔克拉玛干了么?”老人朝她微笑,笑容和蔼。“我还以为您……”思田拼命忍住眼泪。她拉着老人围坐在烛火边,听他讲述一路的见闻。“您知道吗,地球可能要被抛弃了,他们准备把数据送上飞船,给人类留点痕迹。”老人没说什么,站起身走开,捧回一块盛满沙的木板。“您让我画沙画?难不成是想检验一下我有没有进步吧。”思田笑笑,开始作画。老人边看边点头称许。“你在沙画里看到了什么?”老人问。思田一愣:“就……就是图案呀。”“只有图案吗?”思田低头望了望沙面,半晌才说:“有不同的画面……”“对,不同的画面,还有呢?”思田再次低头。正在切换的两个画面交叠在一起,下一页尚未完全覆盖前一页。细碎的沙粒静静躺在那里,如同蓄势待发的弓箭。一切都太过惯常。她偷偷瞥了一眼老人,他正紧紧盯住沙面。思田不敢吭声,只得继续凝视画面。渐渐地,静止的沙子似乎发生细微的震颤。四下里如水般安静,只能听到深长的呼吸声。沙子开始缓慢流动,在安详的波纹中,以前被擦去的图景仿佛依次浮现,堆叠在当下的画面上。流动的图案此消彼长,相互交融。“我看到了,”思田兴奋地说,“那些被擦掉的画面,又出现了……”“不,它们本来就没有消失。”老人缓缓说道。思田无法把眼睛从画面上挪开:“怪不得我会觉得沙画编码有些奇怪呢。编码完全没法体现不同画面的重叠和转化,也无法还原……”她突然怔住,眼前浮现出博物馆中那些栩栩如生的艺术品,而它们的数据复制体是那么完美,几乎以假乱真。可是,数据化完全无法还原那些镌刻在时间中的智慧和巧思,以及那些不遂人意的涂改,还有那些无法抵达至臻之境的缺憾。至于沙画,数据化更无法还原它包裹时空的流动性,只能成为一块死亡的墓碑。“尽管沙画只存在一瞬间,但从被擦掉的画面里,可以望见过去的故事,是吗,”思田小心翼翼地问,“难道,只要存在过,就能被记住吗……”“如果我们有追随者的话,说不定可以望见未来的故事呢。”老人说罢,脸庞渐渐隐去,消失在朦胧烛光背后。思田赶忙站起身,发疯似的寻觅四周,可是全然无法寻得老人的身影。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广场上,全身布满沙土。在她沉溺睡梦之时,月光悄悄为她覆盖一层薄纱。
八破洞总算被补上,但整个隔离网仍旧摇摇欲坠。空气中沙尘愈发稠密,面罩上的过滤器需要频繁拆下来清洗。随着沙尘弥漫开来的还有越来越多的谣言,如同恐怖的咒语笼罩在城市上空。人们一口咬定,城市在秘密建造大型飞船,将仅存的资源都投入其中,准备携带人类数据逃离地球,在宇宙中为即将崩溃的地球文明留下永久的墓志铭。越来越多的人们聚集在广场上抗议示威,要求管理部门放弃地球数据计划,把有限的资源用于维持居民生存上。思田很是担心,可不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小川。无奈之下,她只好直接去数据中心,试图在门口堵他。距离数据中心还有一些路程,已经能够看到不远处黑压压一片。思田心跳愈发飞快,赶忙加紧步伐,挤进人堆里。她奋力拨开层层人墙,好不容易挤到最前端,只见数人冲到前面,用棍棒向数据中心大门砸去。人群前有几人赫然伫立,手中举着火把。人群涌动,听不清任何一句话。思田被周围人浪推搡,惊恐地望着前面那几人高举火把,疯狂扑向大门。火焰在她瞳孔中映射出来,越窜越高。思田脑中一片混沌,茫然地环顾四周,有个念头冲破迷雾,愈发清晰。小川呢?他不会是……脑海中的混乱瞬间炸裂开来。思田拼命推开人群,冲进摇摇欲坠的数据中心。大楼内到处空无一人,她拼命呼喊小川的名字,可无人应答。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凭着残存的零碎记忆,摸到那个隐秘空间。推开暗门,小川背对着她静静蹲在地上,在他头顶,巨大半球弥漫着梦幻的光斑,仿佛张开羸弱的翅膀。她轻轻唤他的名字,小川慢吞吞扭头过来望着她,眼神迷离、无助。在半空中庞然大物的映衬下,他如同一只受伤的幼鸟,执意守护那虚无缥缈的幽灵。她走上前去,小川立刻后退几步。头顶的半球似乎更加庞大,思田这才发现,那是个点阵构成的穹顶,宛若一幅虚像。那幅虚像缓缓放大,内里每座建筑,都跟现实一模一样。有一瞬间,思田几乎沉醉于这幅栩栩如生的图景之中,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快走啊!”她忍不住大叫。“我不走,我不能眼看着这些编码被破坏。”小川幽幽地说。“可是这些都只是复制体而已,没有生命啊。”小川突然提高音量:“那你告诉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一切永远保存下去?”他紧紧盯住思田,瞳孔中似乎燃烧起熊熊火焰。有什么画面在思田脑海中被点亮。刹那间她仿佛再次置身那片火海,年幼的她望着四周的藏品,伸出双手拼命想要抓住哪怕其中一件。人影在她身边呼啸而过,她寻不见父亲,也寻不见出路,脚边升起团团黑雾,将她瞬间笼罩。慌乱中,她似乎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从身后传来,陌生而又熟悉,孱弱却又坚定。那股力量擎着她的手腕,将她带离炽烈的火海。她抬起头注视着小川,眼中蒙上一层水幕。“我终于想起来,”她喃喃说道,“当时你也在,是你把我从火场中拉出来的。”小川默默望着她。半空中那几近完美的复制体,与多年前博物馆中的藏品渐次重叠。“所以,从那时起你就下定决心要做编码师,是吗?为了找到保存世界的方法。”思田问。“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这是否只是无用的挣扎而已。”小川垂下头。“说不定,我们早就已经被宇宙记住了。”思田轻轻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臂。浓烟继续向上窜,透过门缝钻进来。“走吧。”她语气轻柔,但不容置喙。思田拉着小川在消防通道中小心翼翼地弯腰行进,一路上破碎和爆裂声此起彼伏。走出大门时,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九城市中的难民接连涌入,据说这里已然是地球上少数可以勉强支撑的城市。有传言说,现存的能源仅可维持城市几个世纪的正常运转,这还是不考虑难民流入的情况。思田乍一听还以为这时间挺长,后来才意识到,几个世纪在文明尺度上简直不过瞬息。艺术数据库早已被荒废,思田每天都去难民安置点帮忙,做些力作能力的事。在众人的努力下,安置点逐渐步入正轨,运行稳定。父亲常常坐在窗边,凝望着窗外那漆黑一片。思田觉得父亲似乎比之前更加苍老,可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或许她能做的,只有陪伴。她独自坐在广场石台上,凝视救济点前依旧长长的队伍,考虑是否依从父亲的意愿去申请文职。数码白鸽早已不见踪迹,大概因为它们的存在也被认为是浪费资源吧。远处,被损毁的数据中心孤独矗立,据说之前很多服务器已被搬到秘密场所,大楼也不再重建。“你在这里啊。”居然是父亲。父女俩沉默地并排坐着。思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她压根不了解父亲的生活。她也不忍心跟他讨论自己的职业,因为她心里清楚,父亲一直希望她能够守规矩,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穹顶内的人造黄昏呈现出一种虚假之美,橙黄与紫红的云团交织在一起,拥挤而寂寥地绽放着。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外公离去时,眼角那一滴泪珠久久不愿滑落,不知是否在为平庸惯常的一生,添上一枚无奈的注脚。“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事。”父亲突然说。思田猛地望向他的侧脸。父亲头顶垂下几根银发,笼罩在面孔周围的阴云里。“谣言都是真的对吧?”她试探着问。“城市的衰落已经无可挽回,实际上,整个世界都在加速衰亡……”“那现在……还有救吗?”思田声音开始发抖。父亲摇摇头:“爸爸很没用,作为环境工作者,做什么好像也无济于事。不过我和同事肯定会坚守岗位的,尽可能延缓城市衰亡的进程。除了这些,爸爸能做的,只有完全站在你背后,支持你去追逐自己的内心。”“爸爸,我……”“不要放不下我,人类社会还不至于马上就毁灭,至少还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你爸爸是科研人员,最起码还有政府福利呢。放心去吧,不要等到世界毁灭再后悔。”思田还想说什么,父亲却颤巍巍站起来,对她笑着做了个摆手的姿势,而后转身离去。她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如同有一只拳头在猛烈撞击喉咙。决定一旦做出,就如同钢铁般坚不可摧。临行前,思田将自己所有点数都转给父亲,这也是她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收拾好行李,她最后环顾自己的胶囊房间,便去找小川告别。“都怪我不好,”小川懊恼地说,“我不应该让你知道老爷爷的消息,有时被蒙蔽也不是坏事……”思田笑着摇摇头:“是我自愿的,和你无关。更何况,真相很重要,真的,尤其对创作者来说。”小川告诉她,由于数据量巨大,之前已经建好的艺术品和文物复制体,可能面临被删除的命运,因为要给更加“重要”的人类数据腾出空间。思田对此倒并不吃惊,只是感到有些遗憾。“好吧我承认,数据不是万能的,大概只能作为一个……纪念。”小川说,“不过你的沙画对我来说,更像一个无解的方程。”“要在能够笑的时候,尽可能放声大笑,这可是你教我的,怎么又说无解呢,”思田笑着说,“那就罚你一直解下去,直到研究出最完美的沙画编码方式,解开这道方程。”小川几乎在苦苦挽留,不过思田谢绝了。她把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漆黑夜里,有狂风汩汩的声响。“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不全是为完成老爷爷的梦想,还有我自己的……感觉像是我命中注定要做的事。不过,可不可以帮我最后一个忙?”告别的时间到了。她挥手作别,小川突然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她转过身。“你上次问,宇宙这么大,人会被这宇宙记住么,”小川用手指,隔着头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知道宇宙会不会记住,但是我会记住……会记住你的。”思田笑了。他们紧紧拥抱,如同即刻迎来世界的终结。
十广场上,抗议的人群尚未散去。思田默默拨开人群,走到最前端开阔空地。在遍受沙尘侵袭的大地上,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俯下身躯,以手为笔,以地为纸,开始作画。这是她留给城市的最后一件礼物。它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楼兰城外,突然间惊现一座巨大的城郭。鳞次栉比的房屋,拥挤的街道,一切都与楼兰城如此相像。人们蜂拥至城外,但他们面前只有塔克拉玛干无尽的黄沙,还有沙漠上空孤独浮动的云。人们面面相觑,拍拍袖管往回走。第一个放出消息的孩子,慌忙拉着见到的每一个人,不停重复自己没在说谎。之后某个日子,孩子终于重新见到那座陡然出现的城郭,这次他定睛细看,那座城郭分明匍匐在巨大的沙丘上,沙丘的裙摆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地平线。沙丘底端有一个移动的黑点,那是一位清瘦的老人,正伏在沙丘上,用干枯的手指在沙上涂抹。一笔一画之中,亭台楼阁高耸入云,两旁植物枝繁叶茂,树木葳蕤;城墙外,一排骆驼背着沉甸甸的麻袋,正跟着主人走出城外,驶向远方。渐渐地,几乎满城的人都聚在沙丘前,形成一簇密集的人海森林。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老人居然伸手去擦涂刚才画过的建筑,恢弘城堡和如盖绿荫顷刻之间就被抹平,彻底融进漫漫黄沙之中。众人立即簇拥着老人,将他引入宫殿中去见城中之王。王许诺给老人永远用不完的金银财宝,令他在宫殿前用沙子画一幅世上最大的画,让世人都来楼兰膜拜,一睹惊世杰作之风采。然而老人摇头拒绝,并预言楼兰会像沙画一样消失,而且这一天并不会太远。王震怒,命人把老人带到城外,扒光上衣绑在胡杨木柱上,让太阳烤他,让漠风吹他七天七夜,直到他变成一条肉干。老人受刑时,城外沙地上人头窜动。身着华丽锦罗的与身着粗布衣衫的挤在一起,都用微妙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看一出好戏。晌午的阳光打下来,与荒漠的沙尘混合在一起,形成滚滚热雾。老人身上逐渐暴起干皮,皮肤开始皲裂,一道道黝黑晒斑如同鬼影般浮现。他颤巍巍地用双脚在沙地上画出图案,那图案越来越繁复,似乎长出翅膀,要从这荒芜的沙砾地中飞腾起来。几天过去,尽管老人动作逐渐迟钝,身躯也逐渐僵硬,但那些图案仍然在缓慢而坚定地生长。第七天,沙画终于完成。老人抬起脚掌,准备再次擦除他的作品,然而他的脚抬起后又停在原地。他终于精疲力竭,无法动弹,在沙地中形成一座枯萎的雕像。再往后,这幅沙画就在漠风洗礼和烈日炙烤之中渐渐融化,不复存在。不久,当干旱和疾病如战火般发起最后侵袭,人们早已遗忘老人的忠告,但不得不收拾家什,牵起骆驼,恋恋不舍地辞别故园。忧伤的驼队和马匹垂着头从城门外陆续离开时,原来那棵粗壮的胡杨木还在,但上面的身躯早已不见踪迹,周围也并无散落的白骨,只有绵延不绝的黄沙不停流动,随风奔赴目不可及的远方。后来,沙漠中多出一个画沙画的孩子。人们都嘲笑他被那老人下蛊,可在夜里,数不清的孩子围着他,在沙画前留下沉醉的眼波。”人们静静地望着眼前这幅巨型沙画,没有人试图去记录下来。不少人慢慢放下手中的口号牌子,默默欣赏这世间最遗憾的艺术。时光在画面上层叠交错,如同跑马灯般不停流转。沙粒攒簇后又迅速被拨开,明暗此消彼长,一个画面的死亡唤起另一个画面的新生。透过沙画,时光悄然沉淀下来,不同时空的生命与风景遥相对视。思田有些疲惫地笑笑,缓缓站起来,带着满身沙土离开广场。人群在她背后无言伫立,准备迎接又一个黄昏。离开城市之前,思田最后去了一趟已被废弃的博物馆。部分被烧焦的断墙并未修缮,仍旧保留着火灾后的模样。她踮着脚尖,凭着依稀的记忆向前摸索。那块穿越时空的泥板仍旧躺在原处,它从那场火灾中幸存,但边角处还是残留下浓重的烟熏痕迹。泥板上的字密密麻麻,就像一句句谜语。而这谜语,恐怕宇宙中再也不会有人破解。它不会变成一板一眼的数据,也不会随着飞船向太空作漫无目的的逃亡。它会随着人类文明的衰落,一同被埋葬在这座博物馆坟墓里,最后终究会在岁月的侵蚀中化为灰尘,分解为宇宙中的寻常粒子。放心吧,我会把你们用双手带到远方的,思田在心里说。她朝泥板郑重作别,用沙土将它和四周散落的藏品一起,轻轻掩埋。穿过隔离带,狂风呼啸着迎面而来,狠狠撞击在面罩和手臂上。她搭上流浪者的飘行车,穿过阴森可怖的累累白骨,载着死亡和重生的气息,在雪花一般飞舞的沙尘中,一路向西。这会儿,小川应该帮我删除全部沙画编码了吧,最后还欠他一个人情,真是惭愧啊,她想。沙画的数据不重要了。她会路过一个接一个城市穹顶,但她的脚步并不会停留。那遥远的大漠,仿佛是她的第二故乡,透过漫天的风沙,朝耳畔低声呓语。终于近了。还未踏入实实在在的沙土中,她就嗅到一阵温热的熟悉感,如羊水一样包裹周身。塞外的风更加汹涌,裹着浓郁的生命力,利剑一样藏起风骨。她明白,从此之后不会有人再看到自己,不会有人见证她双手伸向苍穹的最后瞬间。但这都不再重要,因为她终于回家了,回到了母亲的臂弯。她将以沙漠为舞台,身体为手掌,刻下一幅天地间最大最美的沙画。至于内容,一路上早已写入心底。她掀开面罩,狂风给予她毫无保留的拥抱,就像无数个夜晚在梦境中预演的那样。
归零时空坐标八千万地球年后,赫尔墨斯和我奉命行事,来到这片废弃的星球上,记录它的历史。从地质探测来看,从那之后地球环境继续恶化,生态系统崩溃,能源逐渐枯竭。整个搜寻过程中,我们不断用四维视野沿着时间向前回溯,发现从现在一直倒推至地球历公元22世纪末,也就是所有物质活动都被数据复制体取代之时,人类在现实世界中的进程几乎全然静止。所幸的是,当时间轴再往前倒推,人类活动逐渐活跃,整个地球仿佛重获新生。可惜这些只不过是回溯罢了。那么,公元22世纪末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透过厚厚的冰层,我们看到了存在于这天地间最后一幅沙画。业已稀薄的大气层内,光线强烈,沙画之中层叠阴影如此厚重,形象也变得十分立体。这是一幅恢弘的沙画。在四维视野中,风在回忆沙漠亿万年之前的样子。那时的沙漠还是汪洋一片,岩石和砂砾在海底沉睡。到山峦耸立起肩膀,沉积物堆叠在盆地中,群山环抱给沙漠铺就最舒适的温床。风一边回忆,一边在黄沙间恣意挥毫,在沙面上绘出一圈圈波纹,如同亿万年之前在海平面上带起的一样。一队采集归来的人们路过这片沙漠,在这里作短暂的逗留。他们中绝大多数都紧紧盯住自己手中的果实,生怕它们偷偷溜走。其中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睁大他好奇的双眼,望向沙漠中的一笔一划。好奇的身影随着他的同伴离开。他们在较为平整的土地上,用石斧砍下树枝搭起骨架,糊上泥土,铺上枯黄的杂草,筑成简易房屋。而后他们返回荒原,试图在沙漠边缘开垦出绿洲。画面飞速流转,出现另一拨途径沙漠的人类,他们手中已经多了铜刀和铜镰,身后也添了骆驼和马匹。他们此时尚不知道,潜在的危险正在群山背后虎视眈眈。风继续在沙面上画出云朵状的纹路,一直绵延到天与地交接的尽头。那群来自西面的敌人越过山峦,穿过沙漠,举着长矛和铁剑向这片新开垦的沃土奔来。旷日持久的混战之后,人类和牲畜的残骸横七竖八伏在地上。遍地残尸旁的沙漠中,流动的沙粒画出一道道曲线,形成一只瞳孔深邃的巨型眼眸,仿佛沉默无言的观察者。我们再次沿着四维视野向前洄游,脚下的沙画开始一张张倒放。我们看到,末世的人类抛弃肉体桎梏,将所有意识都上传并存储于终端,却导致数据紊乱;往前,国家与国家之间虚拟战争连绵不绝,脑死亡的人类躯体顷刻间堆积成山,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饿殍被分解成尘埃;再往前,保存人类数据备份的飞船被送上太空,找寻下一所家园;再往前,地球联合政府在内忧外患之间土崩瓦解,世界再次分裂;接着往前,面临可能的外星生物入侵,地球人组成联合政府,决定一致对外,探讨自保方法;再往前,地球上穹顶城市接连遭到破坏,难民在荒野间步履蹒跚……这些连缀而成的景象,一时让我们茫然无措。当最后一幅、也是正序时间上最初一幅画面缓缓铺开,画面中心出现一个穿着厚厚服装、戴着面罩的年轻背影,面对茫茫无际的黄沙,大风呼啸,掀起一层层纱幔。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广袤的天地间宛如一只蝼蚁。可是渐渐地,遥远的天边,出现一枚衣衫褴褛的苍老轮廓,脚印如同片片云朵掷在身后,朝着未可知的远方,无尽延伸。如果没有多回望这颗星球一眼,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看到这片美丽图景,读到这个故事。不……这不是一个单独故事。这是一幅回肠荡气的历史画卷,一曲唱给人类的挽歌。画面消失了。在这个曾被地球文明称作塔克拉玛干的地方,眼前出现一望无际的沙丘,犹如没有休止符的独奏乐章。我们呆立在原地,陷入许久的沉默。“这些不是同一个人画的吧?”赫尔墨斯的话将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显然不是,这时间跨度至少五六千地球年。说不定,沙画从第一个人手中开始,被一代一代追随者传递下去,如同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我不明白,”赫尔墨斯语气有些激动,“头儿们如果可以自由穿梭于十维时空,那么在他们视野里,所有这些画面早就已经了如指掌,为什么还要派我们来呢?”“你是指最高级文明?”“没错,这些历史,不过是他们眼中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既然已经包含在‘所有’之中,又何必派我们两个小兵大老远过来记录?”我愣住了,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真的没有目的,”我试着说,思维之海被迷茫充斥,“也许头儿们只是让我俩忠实记录……这颗星球在当下这个时空的故事。或许只要发生过,就是独一无二的……”我发现自己语无伦次。“说到底,我们只不过是文明记录者罢了,头儿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质疑也不用评论,”赫尔墨斯朝着沙画微微挪动,“他们……那些沙画创作者,也有目的吗?反正文明都会毁灭,记录有什么用呢。”我没有回答,默默将刚才采集到的信息读入思维之海。突然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赫尔墨斯,”我怔怔望着对方,“你说,这真的是地球上最后一幅沙画吗?”“什么意思?”他显然有些不解。我没再说话,默默将他拉入四维视野。我们沿着晦暗不明的时空隧道光速航行,不时有薄雾一般的星云从视野中无声滑过。当航行速度逐渐减缓,脚下的土地呈现出皲裂荒芜的景象,一条条星轨似的裂纹毫无规则地爬向地平线。这是地球迎来的最后黎明,时空仍在迅疾流淌。若以地球纪年法计算,时空坐标距离那幅古老沙画的形成已然是五十多亿年之后。皲裂的大地上早已荒无人迹,而在不远的前方,那颗硕大的红色火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逼近。出乎意料地,赫尔墨斯这次并没有嘟囔着无聊,而是静静地与我一起等待着什么。忽然间,我的四维视野出现时空交错,无数幅沙画在大地上一帧一帧层层堆叠。在一幕幕交融的沙画中,上古的战车正轰隆隆响彻天宇,被发现并守护的火种在空中起舞,人类走出洞穴,走向原野,正在沙地上描摹鸟和鹿的脚印,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字。一个文明正在牙牙学语。但沙画之上的黑夜中,那巨型的生命之母,正在向她的孩子做着宣告死亡的俯冲。第一颗灰白行星正颤抖着坠入那层火海,巨量的尘埃云被飞速抛向四周,紧接着第二颗铜色行星也呼啸着被火球吞噬,留下熔化中的炫目光晕。然而面前的沙画仍旧飞速滚动着,以无比蓬勃的姿态迎接那枚燃烧着的火球,就像迎接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黎明。在坍缩重叠的时空中,构成沙画的无数沙粒飞速流动,在赫尔墨斯和我周围形成一簇簇细微而繁复的漩涡。这些漩涡不断闪烁跳跃,为时空隧道系上一条条金黄色光带,将不同的时空坐标拉近又推远,直至交融而密不可分。四周的沙粒悬挂在时空隧道上,如同雾霭一般在四维视野间弥漫,似乎混乱而毫无章法。然而当我往前方张望,它们分明与各自的时空坐标紧紧黏合,在遥不可及的远处又投影出一幕幕滚动的画面,讲述着曾经耀眼的故事。在它们背后,无数星辰徘徊在时空隧道边缘,默默地轮番生息,而后死灭。时空联结在一起了。我用身体轮廓攒成一只触掌,小心翼翼去触碰其中一枚凝结在时空中的沙粒。它竟然如此粗粝,用它古老原始的稚拙棱角,让我的触掌轻轻一颤,迅速退回到身体轮廓内。在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生命体验中,我竟然第一次,在这样一个平凡甚至平庸的星球上空,体会到来自一颗渺小沙粒的刺痛感。我忍不住转动透明的躯干,试着在虚空中指挥那些遥远的星辰沙粒。我向上方用力一挥,前方的星海迅速聚集;向下方一抹,那片星海又瞬间遥遥散开。数不清的星球在当下的时空中,化为一颗又一颗色彩斑斓的沙粒,无数沙粒汇聚成稀疏抑或稠密的星云。一个接一个文明在每一颗沙粒中上演又退场,最后只留下无法分辨的尘埃。我知道,最高级文明正张着包容万物的巨大眼眸,无时无刻不在背后注视着,无时无刻不在欣赏着这片星海沙画,默默望着这些惯常的杰作诞生而后消逝。但他们始终不言不语,仿佛一切文明从来不存在尽头。人类作为无法穿越时空的三维生命,就他们实现的最高技术水平来看,仍然只能跟随时间流逝做单向旅行。不过沙画这种艺术,或许是这种三维生命对抗时间流逝的方式。地球文明通过沙画,试图将短暂的生命缠绕在时光上,向更高维度伸出探索的笨拙双手,在一幅幅画面中与远古和未来的时空隔岸相望。被擦掉的沙画,仍然镌刻在时空中,尽管在宇宙尺度上不值一提。不过,这些稚嫩文明留下的痕迹,哪怕再过渺小,也会被宇宙记住的吧?而我作为一名文明记录者,虽然拥有无法计量的生命,可是从未试图去时间尽头看一看。实际上,我承认是因为恐惧,担心会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对我来说,时空就如同一个捉摸不定的胶体。在时间尽头有什么?会有其他可能性吗?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尝试向更高维度探索吗?或许,我已经找到答案了。我们沿着隧道退回到刚才的时空坐标。赫尔墨斯转身看我,仿佛在望着一个陌生者。“克利俄[1],”他突然喊我的名字,“难道你喜欢文明记录者这个职业?”[1] 克利俄:命名取自希腊神话中九位缪斯女神之一,司管历史。我抬起头,面对他那透明璀璨的面孔。薄薄的大气层犹如一张面纱,其后的太空背景乌黑黯然,但来自东方的阳光又如此刺眼,光与影交相辉映。我知道,那黑暗之中隐藏着无数颗星辰,正在不可测量的彼岸,与这颗星球隔海对视。见我沉默不语,赫尔墨斯脸上的虚空似乎浮现旋涡。“需要叠加一个视野吗,那样可以采集到这些沙画创作者的信息。”他问道。“不必了,”我缓缓转身,透明身躯漾起波纹,这是我们文明记录者情绪激动时的唯一表达,“沙画创作本身,可能比创作者自己更为重要,我想这也是所有创作者想传达的话吧。走吧,到下一个文明去。”当我们登上星际轨道,回望着这颗闪着微光的星球时,仿佛隐约看到,有新的文明萌芽正在死寂中酝酿力量,即将冲破一层层沙砾,穿透一页页冰岩,开始书写属于他们的历史。(完)